永恒的思念
在絕大多數人的心目中,母親都很偉大。許許多多回憶母親的文字,曾在我心中蕩起無盡的漣漪,母親的遺像就掛在我電腦的上方,為的是方便時時仰望。她那慈祥的目光和微笑的面容已經定格在那個黑色的像框中,永遠深情地注視著我,凝固為永恒。然而,至今我還沒有正式寫過一篇回憶她的文章。這其中還有一個脆弱的理由:別人對母親的回憶是墨水寫岀來的,而我肯定得用淚水。趁著自己還思路清晰,就此提筆填補我心中的缺憾,也留給子孫后代瞻仰。
母親是個政治底色很濃厚的人。即使在當下這個很諱言政治的社會,也斷然繞不開這個話題。因為自從她被迫牽扯進這個話題,政治便畢生與她隨影隨形。1946年,母親27歲。父親因參加共產黨,領導土改,被地主還鄉團殺害,尸骨無存。五個月后,母親生下了我。正當她生我的時侯,劉鄧大軍就駐扎在北嶺,準備解放安陽城。滿街滿院子住滿了解放軍。母親從未見過那么紀律嚴明的軍隊:每天打掃院子,挑滿水缸,看見我家屋門口掛著紅布,知道有人坐月子,沒有一個人大聲喧嘩,沒有一個人上門借東西。這件事讓母親記了一輩子,也讓她從這個平凡的視角認識了共產黨的偉大。為了躲避還鄉團的追殺,母親挑著兩個筐,一頭裝著姐姐,一頭裝著被褥和幾個月的我,逃往縣人民政府所在地——泉門。一路上母親幾次摔倒,把我姐弟拋到雪窩里,然后再從雪窩里把我們刨出來,拍掉身上的雪,再次裝進筐里,繼續艱難跋涉。在泉門住了一年,讓她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那時節,擺在母親面前有兩條路:改嫁或守寡。母親毅然選擇了后者,義無反顧地要為烈士繼絕存亡。這種決絕的選擇,背后有一種強大的信念支撐,就是對共產黨領導革命事業的堅信不疑,這也是她活下去的信心。在她全部的生命歷程中,只要誰說共產黨、毛主席半個不好,她就跟人家黑脖子紅臉辯論,甚至我因參加文革而坐牢,姐姐因參加文革撤職受處分,她都沒有動搖過自己的信念。她與我姐弟的心靈是息息相通的。由于她的堅持,我家六十余載始終掛著毛主席的像,即使毛主席被“三七開“后,那畫像也仍然掛在墻上。在她看來,毛主席沒有錯,他是老百姓的救星。
母親是個堅強的人。一個寡婦,在中國這個傳統觀念為主流的社會,要熬大兩個孩子,談何容易。但她從不在孩子面前掉眼淚。她不僅獨撐稼穡,而且決計供我們讀書,五歲便把我送進學堂,希望我姐弟長大成人報答人民的養育之恩。我常對子女說:我學習的動力來自于體諒母親的艱難,這是與生俱來動力和使命。政府對烈士家庭實行“代耕“制,但那只是春種秋收時節的幫扶,地里的細活兒還得自己干。譬如糞肥,還得自己積、自己運送。別人送糞肩挑車推,我家送糞全靠母親揹,裝一籮頭糞用锨把扛到肩上,籮頭壓到背上。我村都是崗坡地,路途遠,揹一籮頭糞走三里地才能送到地頭,遇到高點的岸邊才能將籮頭靠到岸頭歇一歇,一個來回人就累得腰酸背疼,大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又如燒煤,我家春夏秋三季靠拾柴燒火做飯,冬季燒煤靠母親到煤窯揹。有一年初冬,母親到崗子窯揹煤,裝了50斤,揹到離家三里地的北坡上,再也挪不動腳步,將煤放地上歇歇腳吧,卻再也扛不到肩上。夜幕籠罩著大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一個女人在荒涼的山坡上,連一聲蟲鳴也聽不到。那時侯坡上有狼,無名的恐懼從空曠與寂靜中襲來。生性堅強的母親,讓生活之重壓斷了她那堅韌的感情鎖鏈,悲痛沖決她生銹的心靈閘門,奔涌而出,獨自坐地嚎淘大哭。她呼喊父親的名字,她質問蒼天,聽到的只是自己的回音。我姐弟二人久等母親不歸,便順著山路去迎接母親。當母親聽到我倆的呼喊聲時,她的哭聲卻戛然而止。見到我倆,她只說些擔心我們的話語,她不愿意讓我倆分擔星點的痛苦。我和姐將煤袋抬到母親的肩上,才一步一挪回到家中。
母親是個有骨氣的人。她從來不為強勢所屈服。1956年,縣政府在全縣統計烈士遺屬優撫對象,讓村里申報。支書想趁勢夾帶本家因私仇互害而亡的兩戶地主。母親怒不可遏,誓不與其同伍,并說:如果將那兩戶地主也定為烈屬,我寧愿不填表申報。那支書也太霸道,自此壓下申報表,不予登計申報。母親多次上縣、區告狀,帶回了上級領導的催辦信,卻被村支書當面撕碎,拋到地上。母親將碎紙片拾起包好,又一次上訪。村支書在全縣大會上被點名批評,才不得已免強辦理。從此支書也與母親結下仇冤。政府定向批下的烈屬困難戶救濟款,他私贈親友,在那個廉潔的時代,其膽量實屬罕見。大躍進時,我家沒有男勞力,村支書點名讓我母親上鋼鐵工地勞動。我姐上了初中,只有上小學的我留在家中,母親不放心,找支書陳明困難。支書大發雷霆,聲稱要用繩子將她捆到工地。母親拍案而起,大聲抗爭,要求支書夫人也上工地勞動。支書挾嫌報復的心機未能得逞。在日后的四清運動中,村支書被整下臺,實為確當。母親說:“他岳父是大地主,他兒媳家是地主還鄉團,還有兩個外甥由他作主與我村兩戶地主還鄉團結親。都說沒有走資派,他就是我村地主還鄉團的代理人!”
母親是個寬宏大度的人,一生信守寬恕。村支書那樣拿揑她,在我考上大學臨行時,母親讓我到他家看望并道別。父親犧牲后,伯父提出分家,因一塊木板與母親爭吵,長期不說話。在我母子相依為命的困境中,伯父從未伸過援手。待我參加工作后,母親勸我去看望伯父。伯父病重后,母親多次買貴重藥品去探視。伯父逝世后,母親將伯父子女的家務、婚事全包了下來,幫他們成家立業,最后將老家的房產、家什全給了我叔伯兄妹,并時時接濟錢物。
母親是個知恩必報的人。我考上大學,鄉親們都看作是本村開天辟地的喜事。臨行前,全村老少都送到村口,比送參軍入伍的戰士場面都壯觀,花生、核桃、柿餅、毛票兒送了一大堆。這是多大的恩情啊!母親站在人群中道謝,額上與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綻放岀燦爛的笑容。母親常對我說:“到啥時候都不要忘記鄉親們的情誼。你讀書都是老百姓用錢堆出來的,到啥時侯都要和窮苦百姓站到一條線上。”我參加工作后,她用我寄回的錢接濟過許多鄉親。有一位街坊大伯身患嚴重胃潰瘍,疼起來在床上翻滾。他曾經是我的業余珠算老師。母親專門讓姐給我寫信,告我實情。我買了一大包維生素u寄回家,送給那位大伯。藥未吃完,他的病居然痊愈。母親不忘困境中接濟過我們的姑姑。姑姑重病期間,她拖著重病的身子往返六七十里看望過十幾次。
母親將我姐弟倆視若自己的命根子。生活中她寧愿吃百倍的苦,也不愿讓我們受半點委屈。為供我姐弟倆讀書,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紡花織布到深夜;她是村里針線活抜尖的,農閑時她走街串巷給人家做嫁妝,做送老衣裳;從上初中起,我離開家鄉外岀求學,每當放學回家時間,母親都幾次到街口張望、等待;每次返校,母親都數里相送,難舍難分。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全部生活重擔。家里偶而有點好吃的,總是留給我倆吃。我和姐過意不去,硬分點放到她嘴唇上,她都慌忙躲閃,猶遇蛇蝎。最難忘是她看我吃飯的神態。上初中后,每次返校前,她都要給我加一頓飯。其實午飯后才兩小時,并不餓。我端起碗,她就立在旁邊,兩眼直瞪著我,那神情的專注就象等待一個嬰兒降生。我咀嚼食物,她也努著嘴幫著使勁兒,我下嚥,她的喉頭也蠕動。漸漸成為她習慣的這種動作,深深銘刻在我腦海中,一輩子不能忘記。
母親終于被生活的重負壓垮了,無奈的走了,默默的走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知道,曾經有這樣一個女人來過。她沒留下什么痕跡,卻留下了兒孫享用不盡的精神遺產。她的人格和靈魂早已與我熔為一體,積淀為永恒的思念。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