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中國現有的文學,我聽到了兩種矛盾的評價。一些人認為現有的文學乏善可陳。大師在哪里?堪稱經典的扛鼎之作又在哪里?他們搖搖頭嘆一口氣,然后滿懷深情地回憶一度經歷的文學盛況,例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甚至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另一些人對于這種悲觀表示不解。為什么僅僅拘泥于正統的文學期刊?禮失求諸野,可以上互聯網逛一逛。那里是另一個巨大的文學集散地,武俠、玄幻、驚悚、穿越一應俱全。一個文學網站的老總表示,短短幾年他付出了數千萬的稿酬。這當然意味了巨大的讀者群。他微笑著反問:哪一家正統的文學期刊曾經達到如此之高的貿易總量?
人們很快意識到,這是文學的兩個類型。瓊瑤的《還珠格格》與曹雪芹的《紅樓夢》不可同日而語。二者之間的分水嶺是娛樂。不論文學史賦予曹雪芹多少高不可攀的聲望,娛樂大眾肯定不是《紅樓夢》的強項。剛剛撤出繁忙的生產線,或者告別瑣碎的財務報表,一段武俠或者玄幻可以更換心情,長長呼出一口悶氣。娛樂的初級意義即是放松。重溫某種白日夢,放縱上天入地的奇思異想,改換自己的身份進入另一個時空坐標,這是娛樂文學的普遍功效。許多人振振有詞地反問,又有什么必要時刻鎖緊雙眉,收羅一大堆深奧的題目為難自己呢?娛樂是溫飽之余的必然渴求,一種精神按摩術。富裕的小康生活即是由勤勉工作和輕松地娛樂兩個部分組成。因此,目前的娛樂文學正在與動漫、網絡游戲以及熱門的電視肥皂劇共同經營大眾業余生活,市場前景令人憧憬。沒有理由將娛樂文學一律想象為粗制濫造次品,相反,娛樂文學的奇特想象力、巧妙的懸念設置以及敘述的技術含量毫不遜色。這顯然是它們征服大眾的重要原因,例如《哈里波特》,或者《變形金剛》。
人們感到了普遍失望的是另一類型的文學——目前時常被稱之為“嚴肅文學”。這個類型的文學專注地探索歷史,再現社會,抒發激情,撫慰人心。從民族國家這種重大的題目到一個性格的成長史,從一個家族幾代人的迥異命運到某一個小人物的不凡奮斗,恩怨情仇,榮辱興衰,喜劇令人開顏,悲劇催人淚下;盡管如此,這個類型的文學始終包含一個嚴肅的使命:理解我們的生活。那些悲歡離合的故事不是一種虛擬的游戲,亦非某種普通的生活知識;文學之中的經驗和思想力圖提供重大的啟迪:這一代人怎么生活,什么是更有價值的生活。從古人的“詩言志”或者“文以載道”的命題之中,人們已經察覺到文學被賦予的重任;然而,這種文學觀念的正式確立源于近現代的文化轉折。晚清以來,民族國家的積貧積弱導致一大批志士仁人的普遍焦慮,文學成為眾多知識分子濟世匡時的寄托。從梁啟超大力推崇小說、陳獨秀、胡適等倡導白話文到魯迅的國民性批判,這種積極入世的姿態形成了一份龐大的文化遺產,他們造就的強大文學傳統延續至今。盡管當時鴛鴦蝴蝶派的“消閑”、“娛樂”文學廣泛流傳于市民階層,然而,只有“嚴肅文學”鐫刻于文學史成為經典。現今,人們對于文學的非議顯然指的是這一點:文學正在喪失啟示心靈、啟示社會的能量。娛樂文學能夠走多遠,這個問題不妨交由市場決定;然而,如果“嚴肅文學”萎靡不振,甚至銷聲匿跡,這無疑是民族文化的悲哀。
雖然“娛樂至死”的口號頗為刺耳,但是,人們沒有理由否認娛樂的正當性。一個消滅了所有娛樂的社會多半具有偏執型的文化性格。文學沒有必要恥于娛樂,永遠不茍言笑;“逗樂”、幻想或者重復“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夢不會使文學蒙羞。但是,文學還可以做些什么?我愿意鄭重其事地指出,娛樂不該讓人遺忘了文學的巨大潛能:啟蒙人心,撼動歷史。如果沒有意識到文學可能打開多大的空間,多少有些“暴殄天物”。所以,當歷史駛入一段特殊的航程——當探索歷史的重任再度擱在一代人的肩上時,人們對于嚴肅文學的期望尤為殷切。
恐怕所有的人都會承認,歷史的巨變仍在持續。三十年的改革開放正在進入縱深,巨大的轉型分解到各個領域,甚至與每一個社會成員相互遭遇。無論是經濟發展模式的選擇、社會制度的創新還是如何調動文化生產的積極性,多數現成的模式已然失效,眾多傳統的概念和經驗正在接受重新審核。這即是探索歷史的必要性,或者也可以說,這種探索就是理解和造就我們自己的生活。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之所以一呼百應,文學與社會生活之間內在的密切互動肯定是一個重要原因。那個時候,文學提供的經驗引人矚目,即使語言形式或者美學風格的分歧仍然會出人意料地突破文學范疇,引爆大規模的文化論爭。然而,現有的文學逐漸邊緣化。首先,許多作家游離于社會生活的劇變,他們的思想、經驗開始與這個時代脫節,他們的文學想象無法介入各種核心問題;其次,由于電影、電視、互聯網的分流,文學讀者銳減,文學聲音傳播的范圍愈來愈小。人們甚至可能懷疑,文學還能不能與身邊的社會生活對話?
嚴肅文學當然沒有理由退卻。然而,文學的突圍方向并不是向娛樂靠攏。用哈哈鏡的策略矮化文學經典之中的英雄人物或者在嚴峻的歷史事件之中添加情色元素,這更像作家心智枯竭的表征。娛樂可以增添生活之中的笑聲,可是無法負擔介入社會的職責。人們無法用無厘頭的嬉鬧對付財務審計,武俠或者玄幻無助于醫療或者教育資源的公平分配,穿越文學把讀者送進了桃花源之后還是要回來。娛樂制造了短暫的快樂幻覺,書本合上之后就煙消云散。相對地說,嚴肅文學時常從書本走入生活:故事結束之后,感慨、憤怒或者思索并沒有結束。所以,盡管嚴肅文學并沒有降低房價,或者提供一個改造鄉村的有效方案,但是,眾多的讀者可能因為廣泛的文學閱讀而逐漸成為一個善于思索、富于正義感和同情心的主體。他們以何種姿態的存在,很大程度地決定了這個社會未來的面貌。
當然,現今的嚴肅文學不可能回避一種文化環境——發達的大眾傳媒體系。從形形色色的小報、時尚雜志到電視節目、明星晚會,從互聯網上眼花繚亂的各種網站到博客、微博,這一切時刻簇擁在文學周圍,成為強勁的競爭對手。大眾傳媒不僅以快速傳播和海量的信息見長,而且以優厚的待遇誘惑作家的加盟。因此,嚴肅文學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大眾傳媒時代的文學意義何在?無論是歷史事件、外交動態、奇聞軼事還是案件、事故、災難,大眾傳媒總是及時到場,率先發表各種消息。許多時候,各種消息的生動、火爆、懸念叢生,許多人甚至感嘆生活比文學還要好看。這迫使作家考慮,他們還能在大眾傳媒退潮之后說出哪些有價值的內容?作家的職責不是單純地記錄生活表象,不是滿足于制作一份社會學文獻;而且,與通常記者不同的是,作家手握虛構的特權,可以自由地想象。這一切無不匯聚為文學的特殊要求。作家往往在新聞記者離開之后再度耕耘這個世界。大眾傳媒向人們提供五花八門的消息,人們的文化感官得到了有效的延長;但是,大眾傳媒也可能形成一種遮蔽——對于大多數人說來,世界仿佛就是大眾傳媒所展示的那樣,沒有進入大眾傳媒的事件猶如沒有發生。作家必須敏銳地覺察這種遮蔽,注重挖掘大眾傳媒之外世界的存在狀態。當然,作家所接觸的還是同一個社會,甚至是同一批人物或者同一個事件,但是,文學具有自己的聚焦和重點。作家不像記者那樣追求時效;數十年、數百年乃至更長的時間之后,文學的聚焦和重點仍然可能意義非凡。許多時候,這即是文學始終存在的理由。
另一方面,作家始終關注大眾傳媒已經抵達哪里。不論電影、電視還是互聯網,大眾傳媒孕育了各種前所未有的表現形式。對于單純借助文字符號的文學說來,這是一種啟示,也是一種擠壓。如此的形勢要求作家再度掂量手中的工具:哪些方面是文字符號的擅長,哪些方面需要棄舊圖新?躋身于發達的大眾傳媒體系,文學的自覺是文學發展的首要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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