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凡的普通人

                        黃塑芹

爹,你一直頻繁地出現在我若干夢境中,在我遠離家鄉的星城。夢醒以后,我常常神思恍愡。爹,你沒有離開我們,然而,每當聽到媽媽在電話那頭啜泣的悲音,我方才清醒地知道,爹,你真的遠離我們而去。　　

一九三0年二月初九,在鐵溪村張家坳老木屋里,你驚喜地哇哇墜地,盡管面對你的將是種種磨難與不幸,你堅定地出生了。貧寒的家庭不但壓不垮你羸弱的身體,反而鑄造你堅強的性格。爺爺外出遠人門,祖母為生存計,也去地主家做苦工,剛剛會走路就要自謀生路,打草鞋、砍柴火賣,給地主放?！还芤粋€少兒能不能承受的一切苦難你都得承受,已然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還沒有滿童孩的你,居然還要養育嗷嗷待哺的弟弟。為打撈幾斤粗谷,又黃又瘦的小身體把偌大一棵草樹給一錘一錘過濾一遍。這就是少年英雄的你。你不知道什么叫累什么叫苦；該不該習慣的一切你已經習慣了,你習慣了逆來順受忍辱負重。但你不是一個不思進取的人,你不要做一個把自己命運任由上天播弄的人,你要掙脫不幸命運的枷鎖,做一個有所作為的男子漢。你山歌搖搖地走出了張家坳,別人惟恐躲之不及以逃逸做腐敗政府的壯丁,你義無返顧地自愿拐入這個前途未卜的隊伍--與其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庸碌勞苦一生,不如勇敢地去山外大世界闖蕩一回?！　?/p>

十七歲的你,開始了餐風露宿槍林彈雨的戎馬生涯,雖然你仄身腐敗政府的軍營中,你不做侵犯老百姓利益的事,你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就是來自老百姓的普通一兵。幸運的是,四七年十二月十四日,你所在部隊的副師長是中共地下黨員,趁偽師長不在,趁機帶領七個營的兵力投奔到一個為老百姓打天下的人民軍隊。你光榮地編入到人民解放軍華東警備六旅十八團炮兵連二排。不久,調入公安十七師四十九團八連二排。四九年下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保衛陳毅司令員的排長(公安十七師快速連)。電影<<開國大典>>其中有一個片斷,描述警衛班長阻止劉伯承首長進入司令部,鄧小平首長證實劉伯承是真正的司令員而不是偽裝的特務--事實上是你阻攔沒有證件的陳毅--那個班長的原型就是你。當時司令部設在江蘇某地的清涼寺,連指導員王榮章趕到時,見你正在摟抱(強行闖入)陳毅司令員。后來陳毅稱贊你革命警惕性高,是忠于職守的革命好戰士?！　?/p>

你愛好文藝,能歌善舞,人又極俊美,在一次部隊文藝匯演中,成功扮演了<<蔣介石十嘆>>中的宋美齡,陳毅司令員點名調你到上海劇團,而連指導員王榮章認為你出身好、熱愛學習、思想品質好、革命性強,遂調你去解放軍航空五預科總隊十九中隊,培養你成為優秀飛行員。你小時候只讀過兩年小學,進入航空學校,一個飛行軍無疑需要掌握豐富的飛行知識。于是,你爭分奪秒刻苦攻讀航空教材,學校規定航空生晚上十點以后要熄燈休息，你拿著手電筒偷偷躺在被窩里學習,天寒地凍(零下三十多度)的長春,在不知不覺之中,疾病糾纏上了你。你經常發高燒,身體健康每況愈下。五五年調到吉林省長春市人民解放軍航空飛行五校一團二大隊二中隊,在亞克十八型二十三號飛機上飛行時,你頭昏身體承受不起,在醫院治療數月終因難以痊愈而自動要求復員。　　

由于用腦過度,大腦神經出了毛病,工作不能勝任,后調到鐵道部漢口第四設計院十三勘察隊,參與并領導朱六線測量工作,干了一年半因力不從心于五七年調至湖南省溆浦縣水利局(當時稱水利場,場長是老八路宿振秉,你是副場長),先后調任涂浦罐頭廠做廠長,終因身體不適于六0年九月到觀音閣人民公社林場當了林業員?！　?/p>

你是一位正直無私的優秀共產黨員,當年我們兄弟做了什么有損集體利益的小事,比如過路時偷吃路邊生產隊上的棗子,你若知道了,必將嚴詞訓斥,甚至體罰。吃食堂飯那幾年你是三個大隊的糧食倉庫保管員,你始終沒有順便帶回半斤八兩糧食以解家庭斷炊之急。祖父當年就是活活被餓死的.你自己餓的生了水腫病幾次要餓死過去,你仍然沒有動公家糧倉糧食的念頭。母親帶大姐(三歲時生病無錢醫治而夭折)和大哥回新塘啞子灣外婆家,媽媽和小姨去兩百公里外的龍潭撿薯根,把薯根剁細曬干送外婆一部分,其余捎給你維持生命。在部隊培養的一個學生,后來當了軍區司令員困難時期一年之內給你寄十八封信,要解決你一切困難你只字片紙未回。充分體現了你不搞關系的無私情懷?！　?/p>

一大躍進期間,浮夸風風行一時,觀音閣公社自然不甘落后,召開會議,某大隊支書問:糧食畝產上報幾千?有人說有這種可能嗎?不等公社書記開口你借題發揮,說:怎么不可能?我家屋后山上有一座墳,墳上長了一棵野油菜樹,幾個放牛孩子搬來梯子爬到樹上玩,因同時擠在一根小枝上,枝桿斷了砸在墳頭上油菜籽把墳都打癟了。因為你的反諷及時阻止了一場上報天文數字的鬧劇。這就是我的老爹呵,為了堅持正確意見從不怕得罪人,縣上來了農業工作檢查組,因不學無術強迫社員插秧比納鞋底的針腳還密你硬是把人家轟回縣城。生性剛烈嫉惡如仇的你無視個人利害得失而敢于仗義執言,永遠只為別人著想,心中只有國家只有黨只有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只有正義就是沒有自己?！　?/p>

一個心地善良有大愛的人,不管在什么地方,無論在什么時候,即是在非常普通的工作崗位上,一樣能夠贏得人們的廣泛贊譽與尊敬。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公社林場,不畏山高坡陡,記不住挖爛了多少張鋤頭,刺篷劃破了多少衣服,走壞了多少雙鞋子,為了給當地人行路方便你義務開掘山路,不管酷暑嚴寒,你全然不顧自己冷暖安危。哪怕別人對你的美德熟視無睹,你亦無怨無悔。八五年回到鐵溪村,在封禁的山林—你神圣的樂土,你像一位叱咤風云的大將軍,把莽莽森林視若手下千軍萬馬,你愛護他們丫就像是自已的兒女,日日夜夜守護在他們身邊比愛護我們尤甚。當你永不停歇的腳步穿梭林間偶爾遭遇不守規矩的偷柴人,熟人也好,陌生也罷,你總是囑咐他不要亂跑,以免跌倒摔傷,挑起柴草平安家去下不為例。十年的護林生涯,你搶過幾人柴刀?你處罰過別人幾塊錢?你何曾利用手中權力為自家謀取好處?你沒有,你反過來擔心偷伐者的安全,你總是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勸,你是優秀的思想工作者,純樸的鄉親們有幾人在你領地成為慣犯?回報你的是莽莽蒼蒼生機勃勃的原始次森林。

生性耿直心直口快一團和氣的你,在鄉親們心中,你的形象無疑是永遠高大的。然而,在我們大家庭中,你的地位簡直微不足道,也許是我們做兒子的太忤逆不孝。我想,我們太忽視你青年時代為國家做貢獻而落下的病根,不是因為疾病你就是國家高級干部。為什么我們要忽略歷史?為什么我們不能理解你?這是我們的無知與傲慢。其實,你是不平凡的普通人。你有足夠的資本可以隨意踐踏我們的尊嚴，無數愚蠢橫蠻的父親在妻兒面前永遠兇神惡煞一般，想罵就罵想打就打肆意妄為。為什么你不呢?我想，這就是你與眾不同的地方。只要我們不做違法亂紀的事，你是想維護我們做兒子的自尊，以自由成長的性格，放飛我們海闊天空，以發揮我們好的潛能造就我們。你以另類思維方式啟發我們如何成才如何做人，做有出息有益于社會的人。因為你知道，你的人生經驗告訴你一個人過于受到約束，永遠走不出張家坳這片彈丸之地。你向往自由向往幸福向往高度文明的社會。你有許多話或許不會成經典，但你用你獨特的行為方式影響我們。你的人生也許不是完全成功的，但并不是不成功的。因為你不但給予我們以寶貴生命，還打造了我們奮發圖強的信念與決心?！　?/p>

 你的心靈是孤獨的，你注定沒有知音。然而，你的精神永遠是自由的。你的性情不完備，但你積極樂觀主義思想彌足珍貴。一切因為你的非同尋常，故而兄弟們皆不放棄自己的斗志，有誰心甘情愿落于人后?我們個個兄弟對自己負責對家庭負責對社會負責。負責任的態度就是秉承你的態度。我為自已成長的自由而慶幸，因為沒有經受你封建家長專制的毒害，我們可以放飛自由的思想，我們可以完備自已的個性。而在別人家庭環境中是不會享受到這一切的?！　?/p>

老爹，我們感謝你，感謝你給予我們健美的生命，感謝你賜予了我們巨大而又寶貴的精神財富。　　

你以你無私奉獻的精神啟發與教育你們后人，我們曾經未能領悟到，以致對你產生過質疑與誤解，只有在我們遭遇到危難之時，我方才看到，你給予我們何等深情的愛。一次一個人要迫害我時，你挺身而出，阻止他道:“你要殺沖我來！”這就是平時表現極“懦弱”的我的父親。老爹,也許別人讀不懂你,而我卻感悟頗深。在你最后給我通話中,你心情沉重,說：“我放心你娘,你們兄弟個個對我都這么好以后對你媽會更好。只有五伢我不放心只有文燁我不放心?！痹谏詈髸r刻,你想到的是你暫時落后的兒子。我說：“你放心吧,只要我好五伢就好,只要我兒子好五伢兒子就好。”你聽了我的話,你說:“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蹦銓鹤邮沁@樣,你對相濡以沫的我娘更是情深恩長。在你彌留之際,背地里請來向來慧大嫂,你再三囑托她,在你百年之后,請她多多來看望來陪伴我媽?！　?/p>

爹呵,你對你不滿意的人盡到了你最大的愛心。你對你的子孫后代盡到了最大愛心。在你病重期間反復囑咐我們,你謝世之后,把櫟木塘你曾開懇出來的責任山地做為你的歸宿。你說那是一方寶地,你要占用那一片龍脈,你在另一方天地庇蔭我們,永遠要讓你的子孫繁榮昌盛?！　?/p>

只是心懷愧疚的我,在你生命最后日子未能服侍床前,我想,你是理解的,我們只要遠離貧窮在遠方有所建樹你就心滿意足。可嘆命運多舛,至今壯志未酬。但你還是很高興,在冥冥之中,你似乎已然看到我們末來的美好。在低莊醫院最后一晤,臨別時候,你的目光久久定格在我臉上,我的爹,我亦邁不開鉛沉的雙腿,我知道,這一離別,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才能見面。留下重病在身的你,一切托付給了母親和二哥。我知道,你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錢,我不回長沙,如何籌措昂貴的醫療費?沒有你那里就有我們?雖然我們回報你的遠遠不及你的給予我們以萬一。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數月前,你還在挖土耕種呢,競然就這么匆匆地走了。真的,爹,你真的走了。二00七年十月三十日凌晨兩點,你沒有再坐起來,你不是要來長沙游玩么?你就這樣匆匆忙忙停止了你歡快高歌的聲音。電話那頭熟悉親切的聲音再也不復在我耳畔響起,馬家灣屋里再也看不見你忙活的身影。我從我媽泣訴的哀音中知道,你永遠離開了我們。我想,你必然去了天堂,你不會悲苦,你不會孤獨,你音德長流,永垂不朽！　　

你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爹,地下安息吧?！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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