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們想盡一切辦法,做了最大努力,終于沒能挽留住父親的生命。他還是離我們而去了,終年88歲。
雖然我們知道,父親這次生病兇多吉少,而生老病死是人所不能抗拒的自然規律,思想上早就做好了辦后事的準備;但當他真的離開我們的時候,我們兄弟姐妹還是痛哭失聲。父親,多么希望你活在這個世界上,讓我們多陪伴幾年;多么希望每次回家的時候,都能見到你和藹的面容,聽到你慈祥的聲音;多么希望我們爺倆在一起的時候,天南地北,聽你講那些關于社會、你本人和我們這個家族的如煙往事。現在你走了,這一切都不再可能了。
我父親沒有顯赫的家族和背景。我的爺爺、老爺爺乃至再往上數的諸位列祖列宗,都是中國普普通通的農民。普通得就像廣闊田地里的土,無邊戈壁里的沙,浩瀚大海里的水。父親弟兄五個,他是老三。像千千萬萬個農民一樣,一生都在黃土地上勞作。
共產黨好毛主席好,是父親終生的認識,這個認識是從他的生活實踐中得到的。淮海戰役在永城打響時,作為翻身農民,作為共產黨的忠實擁護者,父親曾兩次支前,在冰天雪地中推著獨輪車為解放軍送糧送面。陳毅說:“淮海戰役的勝利是人民用小車推出來的”。五百萬支前民工中,父親是其中一員。五零年解放不久,他就加入了共產黨。毛主席是他終生崇拜的人。父親晚年,一再向我提出,要到北京毛主席紀念堂看看毛主席。有一次到內蒙古開會,我帶上了他,準備返回路過北京時,滿足他的心愿。誰知散會后趕往北京的途中,接到緊急通知,讓我急速返回鄭州。結果,那次沒有看成毛主席。后來,因為工作緊張和繁忙,因為父親身體的衰老,他要看毛主席的愿望終于沒有實現。作為兒子,沒滿足父親這一迫切愿望,成為我心中一大憾事。現在想來,還在時時責怪自己。
我兄弟姐妹六個,為了我們長大成人,父親操碎了心,吃盡了苦。六十年代生活困難時期,他不像其他人坐等救濟,而是開動腦筋想辦法去獲取生活必需品。父親曾拉著架子車,徒步幾十里甚至數百里,東南到洪澤湖,西南到周口鄲城,北到山東荷澤等地,從那些地方買回我們當地稀缺的藕、蓽薺、柿子、芹菜等回來出售。用賺來的錢維持我們全家的生活。每次出發時,帶著干糧,帶著被褥行李,少則六七天,多則十幾天。每當風塵仆仆的父親帶著滿身疲憊返回時,我們兄弟姐妹都要激動一陣子。如果這時父親手中有糖果出現,更會引起一陣歡呼雀躍。
父親一生熱愛勞動,崇尚節儉。他是好莊稼把式。收割犁耙,揚場放磙,樣樣精通。同樣的地,他種的莊稼和蔬菜,總要比別人的收成多。尤其為人稱道的是播種。一畝小麥如果需要25斤種子,他能正好播25斤,不會多一兩也不會少一兩。他干活從不藏奸耍滑。同樣的勞動時間,總比別人干得多。給個人干是如此,給集體干也是如此。生產隊長經常感慨地說,要是社員都像你這樣就好了。在他晚年,子女們反對他再干體力活,可怎么勸說也不行,他總要給自己找些活干。我的叔叔對我說,你就讓他輕來輕去地干吧,你不讓他干活,他不更難受嗎?也許因為知道勞動成果來之不易吧,父親非常節儉。孩子們吃飯,絕不允許剩饃頭飯根,食物即使掉到地下,也必須洗干凈吃掉。他強烈反對孩子們在吃喝上浪費。常說的一句話是:“寧買不值,不買吃食。”也就是寧買價格不值的其它東西,也決不買吃的東西。晚年他隨我生活時,小區有個家庭主婦將饅頭整個扔進垃圾箱,父親看到后痛心疾首。對我說:“那個婦女燒包燒到天上去了,那么好的饃都扔掉,應該餓她仨月!”他的這種作風,影響了我們這一代,也影響了我們的下一代。有時我想,中華民族的各種優良傳統和作風,也許就是通過這種方式生生不息,一代代傳下來的吧?
父親熱愛學習,眼光遠大。他沒進過正規的學校,只是在1958年大躍進期間掃盲時,讀了幾個月的夜校。就是這幾個月的夜校,使他能夠讀書看報,盡管讀得不那么流暢。碰到不認識的字,他總是虛心地向孩子們請教。孩子們長大參加工作后,他又虛心地向孫子們請教。每當我看到他戴著老花鏡認真讀書,并不時向孫子詢問時,對“不恥下問”,“活到老學到老”有了更深刻地理解。在對待子女的教育上,父親眼光遠大。用現在的話說,他是個“重視教育”的人。我們那兒的農村,因受“重男輕女”的影響,一般家庭往往不讓女孩子讀書。我父親不僅將三個兒子,將三個女兒也全部送進學校。供應六個孩子上學,是一個不小的負擔,但父親挺直腰桿咬緊牙關,什么時候都是鼓勵我們好好讀書。其實,他在承受著極大地困難,只不過從沒向孩子們流露過罷了。上小學時,我成績非常好,各門功課都是第一,經常受老師表揚。但有一件事情我從沒第一過,那就是交學費。有一個學期,學費遲遲交不上去,我向父親大哭大鬧。沉悶了半天的父親什么也沒說,冒著大雨拉著架子車走了。第二天下午,他就將交學費的錢遞到我手上。原來,我們家實在沒錢,為了給我交學費,他找到我們家一個和供銷社有關系的親戚,請求讓他為供銷社拉一次貨。一生剛強很少求人的父親,向供銷社負責人連連說好話。按說,供銷社有自己的進貨大車,這樣的機會是不會給一個普通農民的。但因天下大雨,道路泥濘,供銷社自己的大車也不愿出動,又加上父親的苦苦請求,機會就落到了父親頭上。得到同意的答復,父親欣喜若狂,冒著大雨就出發了。那時通往縣城的道路還是磚碴路,雨天到處泥濘,15公里的道路,父親整整用了一天時間。為了孩子,他像牛一樣,踏著泥濘,躬身曲背,一步三滑地拉著一車重貨,過一座橋時,差一點沒翻到溝里。當我知道事情的真相特別是我長大后,每當想起這件事,后悔得直想抽自己的嘴巴。為了我可憐的虛榮心,讓父親吃了那么大的苦受了那么大的罪。此時此刻,當我回憶往事寫這段文字時,眼淚還止不住地往下掉。
父親一生堅強,他是我們家的靠山和主心骨。在我的印象里,無論生活多么困難,日子多么難過,從沒見父親唉聲嘆氣過,更沒見過他流淚。晚年我倆閑聊時,他說他為我哭過,不過沒讓我看見。那是1967年秋天,我上小學三年級,我哥哥在縣城讀初中,也是三年級。當時,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展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我哥哥參加的一個紅衛兵組織叫“革聯”,屬于“二七公社”的造反派。當局說他們這個組織“反黨”,自然,我哥哥就是反黨分子。消息很快從我哥哥所在的學校傳到我們家鄉。我父親聽說后勃然大怒,大罵我哥哥,沒有共產黨就沒有窮人的好日子,你竟然敢反黨。我哥哥回家時,將他狠狠揍了一頓。我哥哥是“反黨分子”,我在學校的日子也不好過。我當時的班主任,唆使學生批斗我:“說,你哥是不是反黨?”倔強的我擰著脖子大吼:“不是,就不是!”后來他們對我起哄。我一進教室,同學們就有節奏地喊:“反黨,反黨”。我對那個班主任痛恨之極。后來還有一個有趣的事,1977年我考上大學后,我哥哥見到那個早已離開的班主任,鄭重其事的對他說,你當年的那個“反黨學生”考上大學了,弄得那個老師非常狼狽。這種起哄持續有十幾天,因學習程度好在班級一貫受尊敬的我,實在受不了這種屈辱,打死也不愿再到學校。當時,父親隨同生產隊在永城沱河工地挖河,我對母親說,找父親去。母親擔心地說,一百多里路呢,你一個小孩兒中嗎?我說沒事,順著公路走不會迷路,能找到的。懷惴兩個玉米面餅子,我踏上了尋找父親的道路,整整100里,我走了一個白天加一個半夜。到達挖河工地附近問路時,才知道我們生產大隊的工地離公路還有一里多地。因下過暴雨不久,這一里多地一片汪洋,白天尚且找不到道路,何況黑夜呢?幸好是陰歷十五,月光明亮,玉米尚未收割,只好順著玉米壟往前走。沒有玉米的地方,用玉米棵探清水的深淺后才敢邁步。這一里多路,用了我幾乎半夜的時間。我滿身泥水找到父親,狼吞虎咽地吃完飯,很快就睡著了。幾十年后父親告訴我,看著我呼呼大睡,那時他哭了。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步行一百里路,又在茫茫大水中趟了半夜,哪里有溝哪里有井都不知道,假如一不小心掉在溝里或井里淹死了,又有誰知道呢?幾天后,一貫尊師重教的父親領著我回家,有點生氣地找到我的班主任,推心置腹地對他說:“盧老師,我就是共產黨員,我的小孩敢反黨,我就敢打斷他的腿。再說,他一個十歲的小孩,讓他反黨他會嗎?也不是誰說他反黨他就反黨了吧?要想公道,打個顛倒,要是你的孩子,你想叫人家這樣對待他嗎?”也許那位瘋狂的老師感到理屈了吧,我又回到了學校,而且再也沒有起哄的事情發生。
父親對子女的愛是大愛。他在我們面前,多是一副嚴肅的模樣,我們有時甚至覺得父親有點冷漠。但他總能在我們最需要他出現的時候出現。大概是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父親到縣城為生產隊拉化肥去了。下午放學之后,我對母親說我去接父親。夏天的傍晚,涼風習習,我邁開大步往縣城方向走去。已走出將近十里,天逐漸黑了,還沒見到父親的影子。我心慌起來。原以為,父親反正就在這條公路上,總能見到,那就往前走唄。走這么遠還沒見到,天又越來越黑,就不敢再往前走了。原來,在我上公路的時候,父親已在另一個路口下了公路,我們兩個走叉了。我急忙返回。單身一人走在夜路上,心里不免驚慌害怕。特別是經過一個墳地的時候,更是怕得要死。這個墳地很大,長有上百棵柏樹。從遠處看黑壓壓的,稍有風吹,樹梢就發出“嗚嗚”的聲音。傳說經常發生鬧鬼事件。夏天的夜晚,村里男女老少常常在生產隊的場上露天睡覺。講故事是每天睡覺前的例行節目,有關鬼的故事是最常講起的。什么什么地方發生過什么什么離奇古怪的事。聽著大人講這些,嚇得我們小孩想尿尿都不敢起來。這些地方都是我們村莊附近的實際地名。這個墳地就是經常被提起的鬧鬼最兇的地方。當時,我一個人走到墳地附近,頭皮直發麻。只好攥緊拳頭大口呼吸硬著頭皮往前走。因為大人說,鬼實際上怕人,你硬它就不硬了;鬼是陰人是陽,人喘出的氣就是陽氣,見到陽氣,鬼就躲得遠遠的。盡管我采取了大人教的防范措施,內心還是害怕得要死,總覺得有人在后面跟著我,似乎都能聽到后面“撲嗒撲嗒”的腳步聲。越是這樣越是不敢往后看。一陣風吹來,后背直發涼,墳地的柏樹發出“嗚嗚”的怪叫。這時我高度緊張,精神幾乎要崩潰。就在這時,我聽到遠處有人大聲呼喊我的名字,而且呼喊的聲音越來越近。多么親切啊!是父親在喊我!是我父親的聲音。我這一輩子聽到的最好聽的聲音就是父親當時對我的呼喊,那簡直是天簌之音。原來,父親聽說我去接他而又沒見到我,知道是走叉路了。不顧滿身疲憊,又回頭去接我,為了給我壯膽,便一邊小跑一邊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我飛快跑向父親,在我最需要父親的時候,父親出現了。一股暖流在胸腔里流動。有父親在,任何妖魔鬼怪我都不再害怕。
父親一生樂于助人,熱愛公益事業。在對待鄰里關系上,寧愿自己吃虧也不讓別人為難。他常說,修橋補路栽樹幫人是積德行善的事。村里的道路只要出現了溝和洼坑,他就設法拉土墊平。下雨時哪里有積水,他就要墊上幾塊磚,方便行人通過。這樣不起眼的小事,他干了一輩子。我家一塊宅基地緊挨十字路口,蓋房子時他讓地基退后兩米。有人不理解問他,你為啥不蓋到地方還往后退呢?父親答,過車拐彎時方便。父親就是這樣一個時時為他人著想的人。
父親雖然是個普通農民,但他對事物的看法卻非常深刻,就像一個偉大的思想家。我擔任領導任務后,他一再告誡我,千萬不要拿不義之財。不是自己的東西,就是金山銀山也不用眼瞅一下。當很多人包括我的同學同事,因經濟問題中箭落馬時,我問心無愧傲然獨立。有些人開玩笑問我,你怎樣做到“眾人皆醉你獨醒”的?我回答,第一是毛主席給我敲警鐘,第二是我父親給我敲警鐘。
父親的晚年是幸福的。我參加工作不久,就把父母從農村老家接出來,他們隨我生活了十幾年。去年年底,父親像有預感一樣,向我提出回老家去住。我和妻子怎樣挽留都不行,只好把老兩口送回老家。三個月前,姐姐給我打電話,說父親感冒了。我立馬趕到老家,趕緊把父親送往醫院,誰知他這一病再也沒有起來。醫院用盡各種醫療手段,父親的病情都沒有起色。醫院院長是我的同學,他告訴我,這是活體器官衰老,不是藥物能夠扭轉和控制的。那時,我心里唰地閃過一道陰影,心想父親這次恐怕挺不過去。父親并不像其他病人痛得哎哎喲喲,他就是每天靜靜地躺在床上。他對生死看得很淡,對我說:“我都88啦,陽壽到了,我不怕死,只要不讓我受罪就行了。”聽了父親這句話,我鼻頭直發酸。我把兄弟姐妹召集起來,對他們說,父親這次恐怕治不好了,咱們的任務,就是讓他沒有痛苦地、平靜地、安靜地離開這個世界。
父親走了,沒有任何遺憾地走了。他的離去,給子女輩,孫子輩帶來巨大的悲痛。父親,你親手栽的樹已蔚然成林;你的后代甚至孫子輩都長大成人;你維修的道路依然平坦;你為什么要匆匆忙忙地離開呢?你走了,以后我們回家,誰陪我聊天喝酒呢?誰再和孫子們嬉戲玩樂呢?從老家回來,誰再站在門口送我呢?
辦完喪事回來后,聽到龔玥演唱的《父親》,聞曲生情,我的眼淚又不由自地流下來。歌詞是這樣的:那是我小時侯常坐在父親肩頭父親是兒那登天的梯父親是那拉車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飯將我養大忘不了一聲長嘆半壺老酒等我長大后山里孩子往外走想兒時一封家書千里循叮囑盼兒歸一袋悶煙滿天數星斗都說養兒能防老可兒山高水遠他鄉留都說養兒能防老可你再苦再累不張口兒只有輕歌一曲和淚唱愿天下父母平安渡春秋父親,你沒有驚天地泣鬼神、氣壯山河、改造世界的事跡,你就是豫東黃土地上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但就是無數個你這樣的人,組成了中華民族這個偉大群體;就是無數個你這樣人的所作所為,構建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有人為高官作傳,有人為富豪作傳,有人為精英作傳。父親,我要為你這個普通農民作傳,因為我覺得,無數個像你這樣的人才是中華民族的脊梁。你們比那些達官貴人精英高尚得多。
父親,后天就是你的“三七”祭日,我要把這篇文章焚燒在你的墳前,作為兒子對你的追思和悼念。
愿父親在地下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