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雪墳》(原創)
(稿于1987.9.29——10.6,改于2008.7.3,二改于2011.10.3)
1/村東頭有一眼井。
井的來歷,村史縣志無稽可考,大約是年代久遠罷,村里人都叫老井。
老井很深,有十多米,自下而上,花崗石砌就。日子久了,便爬滿了青苔,墨綠墨綠的,資深成員的樣子。間隙里或有幾株要么深綠要么淺綠的小草,露出它們美麗的鳳尾,或顧影自憐或孤芳自賞。
若干年前,人們從井底撈出一具女尸。失足?自殺?還是他殺?在當時并無實際意義。只是從那時起,再也無人光顧老井。漸漸的,老井竟似干了,只是沒死,一年到頭總是濕漉漉的,以陰森莫測向村民昭示自己的一息尚存。
到了80年代,村子里的青年人對老井已經沒有了禁忌;他們的孩子更是沒遮沒擋,在井沿邊嬉鬧追逐,向井里探頭探腦,黑黝黝的大眼睛直轉悠。石塊、青苔、小草,一無所獲。失望之余,信手扔下一粒石子,馨然有聲。幾年功夫,井底居然有厚厚的碎石,日當午的時候,潮濕的井底時常熠熠有光。
2/井底有一只蛙。
這蛙原先生活在村西頭的荷塘邊,被一個頑童捉住。
這頑童倒不是與蛙過不去,只是不相信青蛙能說話,而且會說:天,不過井口那么大。為了弄清自己的的疑問,就捉了它來,扔在老井里。
自打落進老井,每天中午、下午,那個捉它來的頑童總會來井邊,把頭伸進老井里尋尋覓覓。它呢,怨恨他的惡作劇,讓自己舉目無親,躲在陰暗的角落里,拒不接見。
3/頑童的小名叫毛頭。
毛頭是三代單傳,是爺爺的命。爺爺護短在附近的幾個村子是出了名的,鮮有人與毛頭玩耍。
從青蛙落井的時候起,毛頭每天兩次探井,雷打不動。如果可以用4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堅持不懈;倘若再時髦一點,就是100年,1000年不動搖。
最先注意小毛頭的,是住在附近的張大爺。
這天下午剛放學的時候,他一把拽住一門心思往井邊跑的小毛頭,顫顫地問:你見天去老井,看什么呀?毛頭知道張大爺和爺爺是好朋友,看他那一腦殼子的問號,掙脫了張大爺的手,轉身,開步,自顧自地走了。邊走邊回頭朝愣神的張大爺擠擠眉眼。
張大爺望著小毛頭揚長而去,獨自佇立在井旁苦思冥想,良久,又抖抖呵呵地蹭到井邊,此時,若干年前的那個女人若明若暗從井底冉冉升起,他眨巴著布滿白內障的老花眼,飛快地后撤。
外表平靜的村子里開始涌動著一股旋流,許多人暗地里逮住毛頭,想套出他的秘密,毛頭煩了,索性實話實說:沒什么,不過是一次嘗試?。ㄖ劣趪L試什么,毛頭不敢實話實說,怕村上的人說他殘忍,用鮮活的生命做生存極限的創新。)
說完,若無其事。
村民們愈發好奇,老人們愈發疑惑,不幾天,毛頭的爺爺知道了。
爺爺認定是毛頭中邪,加強了對毛頭的監管??墒牵系哪睦锬芸吹米⌒〉模^得空照例溜到井邊,照例往下面瞅瞅半天,爺爺整日價提心吊膽六神無主,處于一級戰備狀態,久而久之,已經顯示出種種精神不正常的跡象。為了維護穩定,村上決定,封井!
一塊青石板封住井口。
毛頭啞然,然而癡心不改。
每天中午和傍晚放學的時候,依然如故到井邊來,每每將耳朵貼在石板上傾聽,一日二次,雷打不動。安全系數增加后,爺爺的精神松弛下來,村民之慌慌然惶惶然也趨于平靜,一時間相安無事。
4/腹部的青灰色漸漸褪去,露出雪白;背部的褐色斑紋也為碧綠色所替代。它已經出落得健壯豐滿充沛有力,后腿輕輕地一彈,就是一條美麗的弧線,正好是老井底直徑的外接圓。
它好想說點什么,又沒有說話的對象。它已經被從它的族群中分離出來,它不知道像它這樣被分而治之的同類還有多少,它們同樣面對著黑咕隆咚的老井,它們的聲音,它們的訴求,他們的抗議已然被黑漆漆的老井所吞噬,無聲無息。如果說,它的世界里還有一個活物,那就是把它弄來的那個人。它現在不恨他了,它一天看不見他,就覺得心里空蕩蕩的。仰望著頭頂上那塊藍天,目測著井的高度,它盤算著什么時候才能回到它那可愛的故鄉,見到它日思夜想的爹娘。綠的葉,白的藕,紅的花,廣袤的田野,鮮活的氣息在它的記憶深處已經是遙遠的過去,正是這種記憶,這種向往成就了它生命的脈動!
轟隆一聲巨響,打斷了它的沉思:藍天不見了,光亮不見了,那個人不見了。
無邊的黑暗籠罩著老井,長久的等待之后,還是漫漫長夜!
一種要長駐老井直到生命的終結的預感攫住他的心臟。本能使它努力睜眼,直到眼球突出頭部,終于看見隱隱約約、曲曲折折透進來的一絲光線。霎時間,預感證實了。它不由自主地發出有生以來的第一聲吶喊。那聲音,不像孩子的牙牙學語,那聲嘶力竭中,積聚了它全身的元氣,蘸著淚和血,還有破滅的希望與深深的無望。
5/乍聽見它的叫聲,毛頭像大神似的又蹦又跳又喊又叫,隨即就停止了。因為它并不會說話,這雖然證實了毛頭的判斷,毛頭卻高興不起來。它的叫聲像一把尖刀刺向毛頭的心房。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望著青石板發呆!村民們聞訊趕來的時候,看見小毛頭坐在青石板上,若呆若癡。毛頭的爺爺始而慌慌然,繼而惶惶然,終而至于捶胸頓足嚎啕大哭,滿村子跑來跑去。村上派人去請精神病院的醫生,那醫生左手翻開老人的眼皮,右手執手電筒朝瞳孔照照,留下兩瓶黃色藥片,就“拜拜”了。村里人想,城里的大醫生開出的藥,一定不會錯。醫生說,睡睡就好了。干脆給老的、小的都灌了藥。爺倆個睡熟之后,將心放下,散去。
6/它的第一聲吶喊,連它自己都大吃一驚。頭頂上的蹦跳聲歡叫聲紛雜的腳步聲嘈雜的人聲絕望的哀號聲更讓它驚詫莫名。它的年齡、閱歷限制了它,使得它不能分辨這些聲音中的信息。它沉默了,他的無言一直持續到周邊恢復平靜乃至其后很長的時日。
它不聲不響地開始了它的攀登。
老井很難伺候,青苔厚密,隨時可能讓它回到原地;縫隙雖多,卻難覓棲身之處。
它不聲不響地繼續攀登。
1米、2米、3米······
1天.2天、3天······
它不聲不響,它除了不聲不響還能咋的。
終于能夠爬到老井現在的高度。它掉下去的次數,只有老井和碎石知道。越到后來,次數越多,摔得越重。這一次,因為觸到了青石板和井口間的空隙,它高興地忘情,竟摔得頭破血流皮開肉綻。
從昏迷中醒來,它一邊療傷,一邊呻吟。那呻吟酷似哀樂,雖然低沉,頻率卻極快。透過井壁,穿過青石,竟然傳到了村民的炕頭上,飯桌旁。從早到晚,從晚到早,不屈不饒,猶如秭歸啼血。村民們寢食不安,毛骨悚然,以為老井里有鬼,連毛頭也嚇得不敢去井邊。那令人心悸魂斷的呻吟,與他那尚未成熟的心理承受能力相距過遠。毛頭的爺爺服藥后,又見天看著孫子不離左右,倒漸漸好了。
7/老井,卻覺得較之被遺忘,被遺棄,有了一點勃勃生機。整日樂陶陶的,欣賞著自己轄區內的這只活物。
8/那一天清晨,它開始了療傷后的第一次攀登。
那一天深夜,呻吟嘎然而止。村民們幾乎同時從噩夢中醒來,奇怪于世界為什么突然變得如此寧靜,這突如其來的靜寂使得他們的心又七上八下的晃悠個不停。
天蒙蒙亮的時候,象是聽到了集結號。村民們不約而同地來到老井旁,里三層外三層,把老井圍了個水泄不通。在微白的晨曦中,默默的佇立,目光定格在那塊青石板上。
當太陽懶洋洋地爬上地頭井邊的時候,在它的惺忪的睡眼的不經意的見證下,四名青年一聲吆喝,青石板被揭開了:
井沿上是一張蛙皮:四肢伸張,似紅似白亦綠亦灰,通體透明,熠熠生輝!
它的周圍,是一灘鮮紅的血。這血,經眾人的目光的洗禮,于瞬間凝固,變成紫色。
這紫色的血跡,是否也能讓村民的心靈受到一次真正的洗禮!
9/老井于當天填平。
10/冬至日,村子里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