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更.聊齋新志

    陳學維者，豫省菊縣陳寨人，緣祖上有業，劃為富農。避文革之亂，單身遁入深山。山者，鄂之神農架也。初入，備竹筒盈筐，每行，以二竹套于前臂，蓋防神農架之野人也。

    神農架野人噬人之傳盛于豫省西南，菊人代代聞聽，尤為信之。野人者，高丈余，遍體皆毛，無語，無衣。食果無須攀樹，平掌可得。遇人，則捉臂大笑，其笑烈而森，每致山搖。遭捉者不堪，聞笑輒死，野人不付齒，亦不得生還矣。然，野人每笑亦必自死，死時仍捉臂不放，頃刻復蘇，方吞嚼矣。緣是故，亦有膽壯者套竹入山，遭捉則任其笑死，從筒中脫臂以逃。陳學維敝衣裸足，避亂入山，負竹筒盈筐，遵于是說也。

    神農架無虎，狼、豹、野豬遍谷，東嘯西嗥，此伏彼起。睡、醒皆須警而惕之，入山不二載，陳學維目圓似貓，毛發豎如鋼絲。誠如達爾文氏所語：物競天擇使然也。豹者，善攀，陳學維初不識此，遇追，爬樹避豹。其樹高百尺，維至樹梢，豹亦攀援而上，爪所附處，皮脫木白。豹血口憤吼，維俯視，驚懼難克。強自鎮定，落即掛齒！豹又上，距維足不二尺矣。維猱躍，至左枝，豹亦左而圖之。維復右攀，則右而圖之。如是三回旋，維力盡矣。復作最后鎮定，見側枝細弱，抓而趨之。豹撲往，斷而跌崖，斃。當其時者，維迅攀上枝，終免豹口。驚汗三日，臥而難起，生吞豹肉以養，漸復。

    野豬者，軀重五百，長齒巉巉，兇而笨，然皮堅難圖，不可食也。神農架多漆樹，豬每至，撞擦以涂，涂畢，沙處翻滾。干，則鎧甲成矣，獅豹堅齒，萬難克之。學維偶曾捕之，蓋以堅木銳其端，刺其下腋，腋處夾于兩股，漆難抹也。然，漆滲入肉，置舌酸苦，故不宜食。

    狼者，乃維之羊也。入山廿載，無麥谷果腹，捕狼而食，是為養命之道。維嘗以下異告余：山行，須帶尖楔，遇物拍背，萬不可回首。只以尖楔透己胯，直刺其腹。物倒，后視，則其狼也。維曰：“狼者，狡物也。每以平地人善，悄尾其后，輕撫其背。人誤以為熟者，旋項，狼嚙項吮血并食其肉矣。故山人行道，無呼，不應。平地人入山，亦萬勿不呼而撫熟者之背，示其親昵也?！本S又曰：“廿年來，洞居穴處，至夜，狼百聚穴口，長舌如血，坐立待旦，尋隙啖吾。吾以巨石塞門，尚且有恐，又燃巨火通宵，方無虞矣。”盡此，兇狼不過惡犬，維力搏之，斷續炊飲，養以至老。以故，如藏人羊膳，維膚嗅有狼腥。

    維山居而至髭白，嘗于叢莽怯怯窺人，人則未嘗一至維之石穴也。每日出，維結繩記時，蓋其出山，計節七千三百又一十矣。行時，高堂齒屆六十，捻指已是耄耋。懸望情切，額前又痕，懷懼似鹿，棄山夜潛入村。前壁塌圮，父已歿矣！母僂背如弓，發已全銀，疑目前為鬼。鬼亦兒鬼，懷維大啕，維亦淚之。兄弟手足圍至，對爐夜話：言及澤民恩澤，方愕毛逝，國鋒、耀邦、紫陽者，則聞所未聞也。 

    又旬，兄弟入山，駕歸狼皮廿車，皆維之歷年所食也。狼毫輝煌，宛商欲購，有堂弟阻之。辛未年，維辦神狼毛筆廠，并即巨富。入山時所攜之竹筒一筐，終而未用。以之為桿，制巨筆百數，待價而沽。壬申春，吾攜妻、子歸鄉，維囑吾為傳，品以人異，或能增其值也。

    陳更書畢，嘆而論曰：“德圣薩特有言：‘他人為地獄①。’此論也，桀紂時代尤當。蓋浮云蔽日，四丑猖狂，雖野人、豹、豬之處，猶樂園也?！?

狂生

陳更聊齋

 宛南王生者，狂生也，善丹青，尤嗜涂鬼。每涂一鬼，輒把紙以振，振即落地——黃燈之下，所描之鬼蹁蹁起舞。當此時者，王亦墨面如鬼，跨步對舞。長嘯短歌，如癡似迷，夜闌方臥。舞畢，張紙收之，對舞之鬼裊裊若云氣，入于幅中，儼然又為畫矣。

王生之所涂者，猙獰怪厲，雖紙而人皆懼之，售市十年，未曾一償。王生仰面嘯天，益自珍愛。且夜夜涂抹不已，蓬蓽之間，架屋迭床，盡卷軸也。王生嘗告人曰：“雖其人不識者，天公必縱之，當驚世五百年也。”聞者皆不解，多哂其狂。

某年秋，厲怪行于燕趙，朝野多異事，京畿盡嘩。官民多有資獻，求高師禳之。燕山之側，滹沱河畔，桃劍之影，幾欲蔽天，怪者未之消也。翌年春，獰鬼跡于皇庭，龍顏大驚惶。遍示國中，懸以重賞，召道人神術之士鎮之。能者官賜佐國大學士，位當一品。

文告至于宛地，王生揭以謁府?？T雖以王生素間異行而疑之，然皇諭事大，不敢不報。旬日，圣詔落于九重，并有金輦隨之，召生入京。及，生囑以紫色土八方壘壇，中壇最高。至夜，生中壇持劍作法，皇及臣者居于周邊，依王生所制之語，焚燃祈禱。是夜如墨，忽有青面獠齒，麟身獸尾之怪裂空而來，伴電光石火，霹靂之音，皇臣皆驚倒。頃刻，復蘇，則王生已收法——星空燦爛，靈氣氤氳，社稷復和平矣。自茲之夕，燕趙斷鬼，北民盡安。龍顏大悅，以一品冕賜王生。翌晨，王生寢不起。至午，待者斗膽闖之，則人去榻空，王生已黃鶴矣。唯金冕拋地，凹中有液，驗之，類王生之溲者?；食烈髁季茫瑖@曰：“凈水濯之，授予位當一品之另者也?！?/p>

 王生歸宛，持卷示于故熟之人曰：“此即北亂之怪也。吾曩日所畫，不慎振落，逸于燕趙之地，頻頻為祟者也。”聽者皆訝。王生繼述北行之實曰：“所謂仗劍作法者，偽擬神道之術也。展此空幅，怪自入伏其上矣?！贝苏Z擴于中州，官野皆驚，爭欲一睹王生。生則遁跡云山之間，未可得而聞也。然天下皆惕惕，蓋其丹青殊多，藏于青山，天公縱之，果有惶惶戚戚之五百年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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