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電影《年輕的亞當》又名《亡情水》,講述了一位浪子祖(Joe)的漂泊生活及他的情愛史。故事由一條主線貫穿而成:片頭,一具女尸飄浮在河面上,祖和船主里斯發現了這具女尸。然后是警察的詢問、兩人對此事的討論,祖不時提起報紙上的報道。接著就是無業游民的祖與公司小職員嘉菲交往的回憶:從兩人在海灘上相識,到兩人同居生活的描述,再到分手、重逢,嘉菲向祖訴說自己懷孕,祖拒絕承擔責任,嘉菲在追逐他的時候不慎落水——在此,女尸的來歷終于揭露。這條主線將不同時空的其它情節串聯起來,把案件調查過程中所發生的故事系結在周圍,以順敘的方式進行:和船主里斯一家共處的祖勾引了船主的老婆艾娜,最后被里斯發現,鳩占鵲巢的結果是船主里斯離開了駁船,獨自一人走了。接下來,祖又被艾娜的妹妹桂杜蓮引誘,他們的私情被艾娜察覺,艾娜出走去找丈夫里斯,祖也不得不離開了駁船。最后的審判將所有的故事內容都集結于主線的末端:隨著對案件調查的深入,嘉菲最后約會的水喉工——兩個孩子的父親丹尼被逮捕和定罪。關注案件進展的祖每次開庭都去,見證了漏洞無處不在的法律機制和程序的荒謬性,突然良心發現,投了一封匿名信澄清事實,證明丹尼的清白,卻被法庭的工作人員遺漏了。祖又恢復了他漂泊無根的生活。
在所有的船工里,祖無疑是個另類。他和那些粗俗而單純,喜歡喝酒、賭博、看報紙、講下流話的下層男人不同,他常常手不離書,沉默寡言,神態陰翳,甚至還有些凄楚可憐,總是用他處子般純真和強烈的欲望吸引著女人。祖有過當作家的夢想,不過事實上,他也只是一個傾慕中產的無產階級夢想家。他是一個不停漂泊的人,馬不停蹄地從一個女人漂泊到另一個女人,從一個港口漂泊到另一個港口,從一個雇主漂泊到另一個雇主。但是他卻不可能就那么輕易地從他所處的階級游蕩到他所向往的階級,因為那里總是有個他無法突破的、始終阻礙著他達到他所覬覦的中產階層的“階級壁壘”。這就造成了他最根本的矛盾:一方面他是一個地位低賤、干著下層工作的無產者;另一方面他向往著中產階級的富裕和自由的生活,不由自主地鄙棄自己現在所處的地位和環境,因為這一處境讓他貧窮卑微、受人鄙視,而階級的事實又剝奪了他所有的權力。如何平衡這一矛盾?他唯有在性/性別的領域找到并享有他的權威——征服一個又一個女人,以獲得對自身權力的肯定。表面上他在性上的勝利來源于他俊朗的外表和讓人傾慕的氣質,但他從性背后得到的權力,來源卻是他作為男性在性/性別等級上享有的優越性。因此在這部影片中,性別的議題和階級的議題就變得十分清晰和突兀起來。
這里涉及到的是性別和階級兩種不同政治系統之間錯綜復雜的結合關系:性的等級制度總是緊隨所有其它形式的不平等——種族的、社會的和經濟的不平等,然而同時性的等級制度又穿越所有形式的等級制度,與它們交錯而生,甚至最后性等級本身又包含了階級在內。其結果是性/性別等級上的優越常常可以超越階級的劃分,甚至可以作為試圖刺穿和攻擊森嚴的階級劃分的武器。這種超越和穿刺,恰似作為種族主義和男權主義代表作家的D.H.勞倫斯的作品中,那些關于許多下層階級男性控制或者羞辱上層階級男子的具有反抗精神的妻子的例子,這其中似乎暗藏著一個含義:恢復和夸大男性權威就能解決階級的不平等。不過在電影《年輕的亞當》的冷漠現實中,這種文學化的幻想總是難以達成的,但不論這種現象的事實如何,也同樣表明這種思想不加質疑地肯定了男權制的價值觀念,掩飾了它具有的使女性遭受性別壓迫和性剝奪的真正特征以及它應對此所負的責任。
從社會分層的幾個元素看:性別、年齡、資產或財富等相互重疊,在社會中產生了多種可能的社會地位,“然而階級區分在現代社會中表現得如此明顯,以至于它們在很多方面與性別不平等有‘重疊’”,同時越來越多的社會學家意識到,雖然可以從階級的角度來解釋性別不平等,但性別“在一定程度上是獨立于階級之外的”,原因在于:“與階級制度相比,性別不平等的歷史更久。”(以上引文見安東尼•吉登斯《社會學》)社會是由社會政治制度和性別制度相互扭結而成,它們無疑都是等級性的制度,而其中的人們,其性別身份和階級身份區分了他們的地位,決定了他們相互之間的關系,正如哲學家福柯所說:“性別的結構與權力結構共存,權力在兩分的、表面上看去是本質主義的性別區別中是因不是果。”在任何政治制度中,權力都是其核心。性別可能跨越階級界限,所用的手段就是性別上的優勢,而這種優勢當然只是男性所擁有,因為在男權制的性別制度中,性別權力是由男性所掌握,并且“無論性支配在目前顯得多么沉寂,它也許仍是我們文化中最普遍的思想意識、最根本的權力觀念”(以下引文見凱特•米利特《性政治》)。無可置疑,下層男性不僅僅是因為性欲,也不是簡單地因為感情而這么做,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似乎意識到可以通過侵占地位比他更高的女人的身心來體驗穿越階級阻隔的快感,即如司湯達小說《紅與黑》中的于連;或者通過占有比自己社會地位更高的女性的方式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權力,亦如莫泊桑小說《俊友》中的杜洛阿。雖然這些都不是階級制度所能給予的政治地位和權力,但這確實是性別制度可以給他帶來的性/性別上的地位和權力。在無法擺脫自我社會地位的時候,這種性/性別的權力的掌控,似乎成為對無法得到的政治上的地位和權力的無奈的替代品。于是,性從它的單純意義到政治意義的轉變也就明顯起來了。
在《年輕的亞當》中,當祖遇到艾娜的妹妹桂杜蓮——一個養尊處優、風韻猶存的中產階層的貴太太的時候,就顯現出這種極其復雜的沖突。初到這個妖艷的婦人家里,他便充滿艷羨的神態,輕輕撫摸和擺弄她家里的那些散發著富貴氣息的各種物件,從小擺設一直到床上的被褥,甚至還拿到鼻子下聞聞,足見他對這種富足的生活充滿了憧憬和向往。桂杜蓮引誘他,完事后,她不無鄙夷地說:“看,你把我弄臟了!”這讓祖無比狼狽,這和他與艾娜之間的性關系有了明顯的差異。在艾娜面前,他只是比她低一些的船工,而他已經通過確立自己的男性優越地位獲得了和艾娜平等甚至更高的位置。“在社會的下層,男性更多地是單憑自己的性別來宣稱自己的權威,實際上他常常不得不與他階級中具有經濟實力的婦女分享權力”,因此他和艾娜的關系具有更多的平等性,但是在桂杜蓮面前他仍然不過是一個窮小子,而他們之間的性關系就難以起到突破兩人地位差異的作用了,也就是說,他仍然無法順利地使用性別等級的優勢地位來獲取更多的肯定和自信。于此可見,性/性別制度同時又被社會政治制度所決定。
性關系是最基本的人類關系,其它更為繁復的社會建構都產生于這一核心模式,同時它也是制度化了的不平等的原型。性屬于具有政治含義的地位范疇,是構建政治權力機器的一種體現,因為在現有的男權制的性/性別制度中,它事實上代表和表現了一種政治關系,這種關系是指一群人(男性)用于支配另一群人(女性)的權力結構關系和組合。性政治的本質就是強權和支配觀念,因此性觀念也是有等級結構的。在祖被嘉菲養在家中試圖成為一個小資產階級的過程中,需要依靠嘉菲生活,這讓他心底積滿了怨憤。他的處境極端尷尬,一方面他自視甚高,認為自己可以成為脫離本階級的更高階層的人,而在現實中卻需要一個女人,一個被他從身體和感情上都控制著的女人供給他的生活來源,這讓他的男性優越感受挫,因此當嘉菲回家來抱怨他什么事都不做,而自己卻在為兩個人的生活操勞的時候,祖憤怒了,對嘉菲施以暴力,并強奸了她。“強奸是敵對、仇恨和蔑視以及損害人格等欲望的爆發”,強奸作為性別政治的典型例證,被男性廣泛應用為對不利于他的狀況的否認及對來自于女性的威脅的反擊和對自我在性別等級上的優越性的確定,同時也是對女性在某些方面優越性的敵視和對女性意義的暴力性、象征性的否定,同語言暴力一樣,強奸實現的是對男女兩性各自地位的強化。嘉菲是如何回應祖的暴力的呢?她一直在床上流淚,直到祖從外面醉醺醺地回到家里爬上床,嘉菲又撲倒在他懷里輕輕抽泣——最后,還是不得不從傷害自己的人懷里去尋求溫暖——這對于情感受控于男人的女人來說,是一條無奈而心酸的、不得不選擇的道路。
這類以性優勢權穿刺階級等級的游戲,往往都是以充斥著暴虐意圖的情感和性欲而不是以平和的愛欲的方式進行的,因為男權制社會典型地將殘酷的感情與性欲聯系在一起,而且后者常常被等同于邪惡和權力。這樣,地位低下的男子占有和強奸一個地位比自己高的女人,似乎就成了他們對不平等社會地位的一種泄憤方式。在這個過程中,女人被物化的狀態如此清晰可見,作為男人的私有物品,她們不斷地被損害、被占有,成為工具。在男權社會中,男性的博弈是在階級不平等基礎上進行的,其結果是很多下層的男性根本無法脫離自身處境,爬上更高的階層,而這種啃噬他們心靈的感覺,會讓他們變得更加暴虐和無情。在這種種情況下,女性遭受和面對的危險和痛苦必定比她們能從中獲得的快樂和滿足多得多。
該片中多次出現對階級和社會等級議題的暗示:故事開始,警察調查案情,讓目擊者里斯簽字的時候對他說:“別把它弄臟了!”可見作為專政機器的警察是鄙視作為勞工的船主的。祖和嘉菲分手后又在街上偶遇,嘉菲問他:“你在這里干嘛?”祖回答說:“我在河上工作。”嘉菲感到驚異:“工作?祖成為勤勞的工人階級了?”祖不無輕蔑地說:“別在意,我并不覺得光彩。”嘉菲對他為什么不找個“更體面”的工作很是介意,祖對嘉菲說:“我已經卸下了階級的包袱,成為了工農兵”。影片結尾處,祖在法庭外的街頭上,他神情復雜地注視著兩男一女從他身邊走過的上層階級的青年人。這些情節,無不清晰地表現出社會底層階級對自身處境的不滿和對上層階級的向往。盡管祖自稱為一個共產主義者,但事實上,他只是一個流氓無產者。馬克思、恩格斯早在《共產黨宣言》中對“流氓無產階級”一詞作了如下解釋:“流氓無產階級是舊社會最下層中的消極腐化的部分,他們有時也被無產階級革命卷到運動里來,但是由于他們的整個生活狀況,他們更甘心于被人收買,去干反動的勾當。”馬、恩從社會地位、社會階層和行為特征等三個方面,揭示了社會最下層中的消極腐化、好勇斗狠、懶散怠惰等特點,祖就是一個典型。由于祖的懶散怠惰和消極腐化以及能力的限制,在男權社會的博弈中,他始終是被動不利的,只好放棄一切努力,以沉淪的方式尋求最低級的自我滿足,甚至滑入冷漠、暴虐的境地。
影片畫面保持了嚴肅冷峻的風格,藍色中泛白,鏡頭下的大不列顛王國處處凋敝和陰沉。配樂內省克制,充滿張力的編排顯得簡單直接,漫溢著悲傷,顯得陰郁不堪,這似乎就是一個社會性別制度和階級制度相互糾纏下個人掙扎和相互傾軋的荒涼的社會圖景。馬克思主義認為,理想的政治應該是基于和諧的和理性的原則之上的人類生活組合,并徹底消除由一部分人向另一部分人行使權力的觀念。在資本主義政治制度和男權制度下,人們雖然一直都追求著自由獨立、不受他人支配與控制的政治理想,并以各種方式為實現這一理想而努力,但遺憾的是,無論是在歷史上還是在現實中,都未能真正實現這個政治理想,而依仗某種權力支配其他人和其他群體的現象比比皆是。無論是性別制度下的性別等級還是階級制度下的階級等級,這樣的社會結構與關系總是決定了一部分人是統治者,另一部分人則是被統治的對象。在性別制度中,男女兩大群體的界定,其實也是依據與封建等級制度類似的“自然”模式,即在父權制社會和文化背景下由男性對女性實行全面控制與支配,這與種族、階層、階級間的控制與支配并無二樣。如果說,種族關系、階級關系是一種政治關系,那么性別關系同樣也是一種政治關系,因此只有消除了階級和性別等級等種種社會等級制度,人類才能全面終結階級和性別等級間的傾軋,于逃脫“優勢等級論”的桎梏中,獲得更廣泛的自由和平等,而生存于社會中的每個人才可能結束無謂的消耗,擺脫腐蝕著最親密關系的權力宰制,得到真正的和諧與幸福。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