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鄰
陳更.聊齋
廖子芳,河南殷人,販藥為生,居皖地亳州已五載矣。前春于東賢街尾購皇甫舊宅一處?;矢η跋荡蠹?,今已絕嗣,唯余八十老媼。鬻房于藥商,以圖末年口福,但留一間居之。
媼者,雞皮駝背,衰發兩根。壯時善口角,每與人爭,輒語如利彈。今仍不減鋒刃,瞥射毒鷙之目,陰氣侵人。以故,得房不三月,廖妻與媼勢如冰炭,舌戰互咒其死。
其宅不吉。廖妻前春去夏各得一子,均于月滿前后亡失室內。夫妻痛心重重,唯疑宅椽臨街,有寶男者入而竊之。冬初,廖妻三生其子,廖客囑妻嚴目守戶,萬勿又失。妻亦謹慎,足不離戶;月雖滿,購菜買物,悉委丈夫。臘廿三,妻入廁不敢久滯,出有余屎脹腹。至室,床第空空,嬰已鬼飛,頓即委地。托人報夫,唆警車穿梭街、郊,終杳嬰蹤。
夜垂,廖姓愴沮已極,無望再視兒身。強自鎮悲,取火上砂鍋,飲食湯雞。經午而未用,除爪腦有皮,余肉靡為汁液矣。各啜一碗,又盛,驚見鑊底大骨,似顱。撥視,見臏,細審余骨,則兒臂兒腿雜于雞骨之中,森然為白矣。
駭余,急報警署。聞三秋而三失其子,警者尤異而慎之。細詢當日情狀,并即系拿皇媼。媼僂羸,不堪銬械,未戴而拿之。至署,豁口森笑,曰:“老身休矣,亦足矣,垂暮之身,拿得廖門三嬰!”朽歡駭人,警者悚然,鐵槍刑杖為之顫寒。燈下繼訊,供曰:“藥商每以雞湯養妻,圖之,易耳!”供畢,囚之。上令未下,皇媼獄化為鬼。
陳更論曰:“鬼者,每以人面寄之,廖氏不察,慘而三秋三食已子,豈不異哉!”
白話版:
廖子芳,河南安陽人,販藥為生,在安徽亳州經商已經五個年頭了。前年春天,姓瘳的在東賢街東頭購買皇甫家舊宅一處,想借此安頓下來,安安生生過日子?;矢^去是個大家族,在安徽十分有名,后來慢慢敗落下來,現在已經沒有后代,只剩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婆子了。老婆子把宅院賣給藥商,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偌大家族只剩一個人了,留那些房屋給鬼呀,換成現錢圖個晚年口福,留下一間足夠自己住了。
皇甫老婆的模樣非常丑陋,面部像脫毛后的雞皮一樣,背又駝著,顱頂頭發也只剩三兩根了。但你可千萬不要小看她,她年輕時的口角功夫可強了。每當與人吵架,嘴巴吐出來的簡直不是語言,而是一顆顆直射對手心腑的子彈。直到今天,她的厲害仍不遜當年,鷙鳥一樣的眼睛,瞥射出來的陰毒的目光往往使人不寒而栗。也就這個原因,姓瘳的買下房屋不到三個月,瘳妻便與皇甫老婆形如冰炭,勢不兩立。三天兩頭的舌戰中,相互咒罵對方還不快點死掉。
絕了后的皇甫家的宅子真是不吉利透了。購房之后,廖妻在前春和去夏已經兩次生育,兩次都是男孩,一個將滿月時在屋里丟失了,另一個滿月沒幾天也在屋里丟了。夫妻倆真是痛心極了,只懷疑這片宅子臨著大街,那些把男孩當寶貝的人,乘人眼睛關照不到,進屋把孩抱走了。今年剛入冬,廖妻又生下一個胖小子,姓廖的一再叮囑嚴守門戶,千萬不能讓孩子再丟了。有了前兩次教訓,瘳妻十分謹慎,一天到晚足不出戶,雖然早已滿月,購菜買物都讓丈夫辦理,自己只是盯緊床上的嬰兒。盡管如此,不測之事再次發生:臘月廿三這一天,瘳妻入廁。因惦記床上孩子,不敢在馬桶上多坐。從廁所出來,沒騰凈的便溺還憋得肚子隱隱發疼。但回到屋里一看,床上什么也沒了,親骨肉再一次像鬼一樣從屋里蒸發。心疼、驚嚇伴著著急,瘳妻一下子癱倒在地。稍能定神,托人向丈夫報告消息。緊急報案之后,好幾輛警車在街上和郊區穿梭盤查,到最后也查不出一點線索。
夜幕深垂的時候,廖氏夫妻傷心絕望至極,對于找回孩子已不抱任何希望。二人強壓悲痛,從爐子上取下砂鍋,啜食上午就已經開始燉煮的雞湯。因為午間沒吃飯,砂鍋里的雞經過長時間的煮熬,除爪部和腦部殘留些韌皮,其余部位都化在濃濃的湯里,沒什么肉了。夫妻二人各自喝了一碗,再盛第二碗的時候,吃驚地發現:鍋底殘留一塊較大的骨頭,像是嬰兒的腦袋。再撥拉一下,發現了嬰兒的臏骨。仔細再看,嬰兒的臂骨和腿骨混雜在雞骨里邊,白森森的,可怕極了。
發現這一令人驚駭的情況后,馬上向警察局報案。聽到三年之內連續三次在屋內丟失親生嬰兒,警察們特別吃驚,也特別慎重。他們仔細地向瘳家倆口詢問情況,當即拘留同院居住的皇甫老婆。那老婆子又老又弱又駝,哪兒還禁得起手銬。于是便什么也不戴,傳喚到警察局里了。到局后,皇甫老婆張著豁口陰森森地大笑:“我老婆子這下子完了,但也十分滿足。八十多歲年紀,三年之內連拿廖家三個嬰孩,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那份垂老而腐朽的快樂,真是嚇人極了。警察們心驚肉跳,滿墻的槍械刑扙也打著寒顫。燈下繼續訊問,皇甫老婆供述了一次次作案的情況,她說:“每當月子期間,姓瘳的藥商總是用砂鍋燉雞滋補他的妻子,把嬰兒丟到砂鍋里弄死,這不是太容易了嗎!” 皇甫老婆入案不久,就批準逮捕了。但因為年事太高,等不到審理和判決,在看守所里自己變成鬼死了。
對于這件事情,陳更評論道::“鬼這種東西,往往以人的外形寄托自己、掩飾自己。廖氏夫妻對此缺乏深刻的認識,以致于在三年之內十分悲慘地連續三次飲用自己親生兒子燉化而成的那些雞湯。這樣的事情,也太離奇了吧!”
牛廢
任某,鄧州趙坡人,鰥身,性強倔。春購花犢一頭,他日以代田力。任宅一間,茅檐低矮,人之飲食起居,牛之飼飲屎尿共此室也。糞土積厚,犢背觸椽,站畜影高,更致室隘。任某躁怒,必使犢臥。初,花犢不習臥飼睡溺坐飲,任杖棒加項逼之。犢淚漣漣,亦不稍憫。如是半載,則掌觸頂項,犢即自臥。村人皆夸任能,并贊花犢之馴也。
日飼夜養,幼犢漸自成牛,又以臥食之故,且較常牛為肥。牽以村行,羨聲盈耳。秋禾收畢,任某牽牛掛犁。力將初征,村人多于埂上立觀。孰知:梭頭一觸牛項,花物癱然臥地。萬般呼喝牽拉,牛不稍立,眾手抬舉扶持,牛亦不起。任某大失顏面,怒鞭如爆,巨牛唯臥而垂淚焉。嘩笑聲中,一老者曰:“去其梭頭?!比文匙駠谌ノ?,牛受吆則兀然站立。至此始悟:素日撫捺牛項,逼臥成習矣。
其后數月,遍邀四村把頭馴之,酒資耗計百數,迄無效驗。牛仍觸梭即倒,凄憫之狀,唯較先時憔嬴。任某數赴牛繩謀賣,則四鄉農人聞異而廢之,安有向戴盔即偃之人求將者乎?任某無奈,操刀親屠。飼養三年者,唯一缺腴乏脂之大豚耳。剛弟時尚趙坡知青,嘗取一臠入口,及今道來頗香。
陳更論曰:“牧畜恰為牧民之譬,任某養牛而廢之所喻者:富國之望,役民之思,萬難并其處也。雖為八國聯軍,實則不逾萬人,長驅直入赤縣,鋒刃競搗帝都――實為此論之又一注腳也!”
金釣
某員欲某職,以賄求之。貴煙、名酒、玲瓏之玉,遍揀于市,不知何以為餌。其末得龍風戒指一枚,幣值千金,贈遞掌銓者妻。忐忑路側,唯待回音。大員交臂頻頻,淡然不睬,若似未嘗投物者也。三月,某職椅上,易有人矣。某員者,憤憤唯垂釣焉。
春秋更替,韶光經年,踽踽足蹤,遍山湖也。一日又釣,忽覺桿沉,謹慎拖之,則一陶制便器也,縮頭隆身,似一烏鱉。某員大驚詫,陶物為妖,竟長肉口,何以噙鉤者也?至岸,再審,令人捧腹:幼鯉入甕,及壯難出,井狹乏食,餓而吞鐵。系提陶中之魚歸家,碎陶剝魚烹之。鋒刃下,腹有金物輝煌。熟審之,益驚:精致金物,龍走鳳翔,贈于長者之戒指,不期又歸。某員視此,愕目向天,猜思竟日,終釋郁憤——
陳更論曰:“賄賂之術,古有高手張儀。銀贈微吏,金贈卿相,山河關邑,遺于諸侯,遂使橫成而秦庭御制六國。①張儀者,實乃辯魚投餌之智人也,賄賂到處,安有不成?某員者,未察長者之大腹便便,欲壑至深,微物贈之,遂得不屑:棄置夜壺,投于平湖,恭敬奉獻,反招其辱——愚愚如某員者,豈不‘夜壺’②也哉!”
①張儀用賄事詳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谝箟?,便器也;又,“夜壺”者,河南土語中對不智者之蔑稱也。
鬼嚙
柏成者,川之彭山郊邊人也。因家貧,少年從軍。十五年后,舉國克定,銜至將軍。緣于軍機繁忙,日拖月延,一十二載未曾衣錦還鄉也。
適遇西南邊務,道過成都,略頓。自川省兵務處擇軍馬一頭,策馳八十里至于彭山故宅。唯見草木萋萋,屋舍儼然,若乎兒時模樣。柏成雖系武人,濃懷人子之情,環瞥故物,不免淚濕。栓馬宅前,撫帽系領,入戶見母。進檻,則老室昏暗,母僂羸坐于中堂燈下。其燭瑩瑩,冷光似月。母不唯額前增痕,且面長似刀,棱棱乎皮骨之狀。柏成膝地伏拜,母嚶嚶然啜泣有聲。柏成酸苦,仰以視母,老口豁然,慟而無淚,且穩坐不移。柏成悚然大異,自起欲坐。忽有老者扶杖自側房出,面脹如瓢,青腫之像可以透光。杖地跺足,詈罵不止。柏成益驚,強以鎮定,怯怯問“誰”。其聲始發,即悟策杖指罵者,父也,唯頜下巨癭可證。
柏成恭敬伏地,叩首請罪。則二老哭罵更烈,略無宥恕。兄嫂姐妹踵至,或則面瘦似刀,或則浮脹如瓢,悉類二老模樣。眾或戳額,又或搗胸,意甚憤慨。叱罵中自指肚腹,揣其意者:餓也。柏成起身欲辯,老者杖擊成頂,厲曰:“無求榮華,唯期五谷。生子不能食家,莫若食此不肖?!北娛芩羯熳?,撕裂成衣,張齒即嚙。柏成推躲,難抵眾力。兄喙已及頤肉,冷氣襲人,大 恐。強掙扎,眾捉不放,惶懼之勢,幾欲倒地:倒,則斃矣。唯妹者惻隱,強掰兄手,并擋父足。成得隙急逃。倉皇門前跨馬,馬奮蹄急前。韁繩未解,仰立長嘶,森烈振木。群人圍裹又至,成懼甚,抽刀斷韁,馬竄逸如飛。至成都逆旅,軍馬汗毛如濾,觳觫不止。成則惴惴然不能自持,榻臥半日。向眾述異,心懼略減。
翌日,武人之膽壯者群馳相陪,至于故宅。則屋舍不見,唯有青冢壘壘。視察冢左柏木,斷韁猶然,尚可續耳。詢諸鄰村父老,指曰:庚子大荒,柏門悉歿,墳丘相聚,盡延其宅。柏成聞事,拔劍自刎,從者力勸方止。然啕聲凄慘,直使墳草簌簌。君親丘前,盡濡黃濕。
陳更論曰:“父老手足,死于谷斷,柏成戰者,究系何為?千里疆場,萬顆首級,大夢初醒,愧煞人哉!”
墨面邵五
東山之陰,曾有邵家,緣山之便,炭做為資,以延其族。光緒間,邵姓唯余一支:墨面邵五――蓋其兄者有四,皆皆夭于嬰幼。
五生三子,啖青茹黃,悉有虎碩之軀。歲及弱冠,相繼取媳。日月輪轉,三兒婚配已屆十載,五卻無孫。蒼山西望,墨面邵者誠有斷緒之憂。邵居野曠,某日,公、媳溲溺,不期而巧,偶萌淫心,倉忙為之,竟是再亂之端。不三月,亂媳喜懷六甲,秋黃時節,呱呱一子。明年,兒乳未斷,鼓腹又孕。
邵五食得梅子,又想再酸,屢屢僻處伸指,欲與另兩媳合。初,兩媳均垂目束勒,默而拒之。后,各從妯娌之身覷得眉眼,利其子能,勉而允之。不三月,各各懷甲。月滿,喜而得瓜。如此三載,邵五共得六孫,遂絕塋前無奠之憂。漸亦歲老,盡享抱兒之樂,并絕亂心。
金烏如梭,累摞又是廿載。六孫康壯如豹,陸續取媳分爨,茅宅擴延半山。草榮木枯十度,六孫悉過而立,詫目膝前無子。河前山后,“滅斷”之嘲漫起。五已八十,扶杖向嶺瞰族,悲念倏忽再生。木然問蒼疑黃:神耶,何滅邵族,使我兒、孫比代無能?朦朧老目,瞥視宅前艷衣麗裳。每思再奮青春之力助之,羸羸然舉足難持。
民國三十年,邵族末支斷滅,東山之陰,湮然無人。識者蒞境斷曰:“曷曰兒孫比代?驗其實者,兒孫九人,實為同輩。察其機械故障,肇于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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