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呂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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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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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烏有之鄉
當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文/呂偉明
魯迅說過: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那么,照此推理,在眼下的這個時代里,經學家和革命家的影響逐漸式微,道學家們也都靠邊站了,同樣一部《紅樓夢》,我們從1987版連續劇里看到的是黛玉奄奄一息的溫柔,而從2010版連續劇里看到的卻只剩下宮闈秘事。時隔二十三年,黛玉葬花仿佛再也做不了引廣告商注目的噱頭,只能安排裸死了。流言家的品位似乎永遠比才子們更高一籌,所以在我們看來,影視劇的劇本設計永遠傾向于流言家。
不過,不管《紅樓夢》所要闡述的重點在哪兒,賈寶玉和林黛玉總是成不了親的,賈寶玉也總是要被打屁股的,紅樓二尤也總是要死不得其所的,元春也是總歸要省一次親的,而我們第一次讀《紅樓夢》,就像劉姥姥第一次進大觀園,不僅將凈手水當開胃茶喝了,而且那金陵十二釵的珠光寶氣也讓我們覺得有些晃眼。沒有人生下來就是貴族,所以我們從本性上與劉姥姥更親近一些。讀《紅樓夢》讀到鳳姐夾了些茄鲞送入劉姥姥口中時,我們或許會和劉姥姥一樣分不出茄子的味道。只聽鳳姐兒笑道:“把才下來的茄子刨了皮,只要凈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肉脯子,還有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丁兒,拿雞湯煨干了,拿香油一收,盛在磁罐子里封嚴了,要吃的時候拿出來就是了。”這時,我們或許也像劉姥姥一樣,聽了搖頭吐舌說:“我的佛祖!那得多少只雞配它。怪道這個味兒。”
劉姥姥進大觀園,猶如乞丐摸錯了門撞進了紫禁城,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份兒。按照大觀園的規矩,飲酒前要先吃果品飲茶,吃完飯后要用茶漱口,然后換杯飲茶。來了客人,先要敬上一杯熱茶。曹雪芹借妙玉的口說:“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驢了。”這么講究的茶道,劉姥姥肯定也是不知道的,所以很有可能沒吃正餐就喝飽了。而據研究者統計,120回的《紅樓夢》,描寫到的食品多達186種。所有這些包括主食、點心、菜肴、調味品、飲料、果品、補品、外國食品、洗浴用品九個類別。其中主食原料11種,食品10種,點心17種,菜肴原料31種,食品38種,調味品8種,飲料23種,果品30種,補品補食10種,外國食品7種,洗浴用品4種。這186種食品記載有詳有略,有的隨文鋪陳,有的精心安排,名目繁多,精妙絕倫。劉姥姥在大觀園里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在短短的時日里,恐怕都不是大腦所能指揮的了。
《紅樓夢》里的這些場面,連省親的元春都覺得奢華糜費,可想而知,由曹雪芹勾勒出的大觀園隱隱然有不得善終的跡象,所以高鶚最終的結尾就滿足了經學家們的愿望。可是我想,大觀園的衰敗并不是小說家的功勞,《紅樓夢》是悲劇并不僅因為寶黛戀的最終失敗,也不是因為金陵十二釵最后淪落風塵,而是因為大觀園的經濟模式是入不敷出的虛假繁榮,站在這片虛假繁榮的基石上,一切都是靠不住的。大觀園若要支撐奢華場面,單靠皇親國戚的名號和正當的官場俸祿無論如何是維持不了的。《紅樓夢》第53回里,黑山村向寧國府繳納實物地租時,寫了一張清單:“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只,風雞、鴨、鵝二百只,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干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姐兒頑意: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即使是這樣一份豐厚的清單,接收財物的賈珍依然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么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
我們讀《紅樓夢》也好,看影視劇也好,大觀園給我們呈現的都是一派盛世景象,我們可以看到“兩邊石欄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花雪浪”,可以見識薛寶釵的“海上方”將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花四種花的花蕊全部入了藥,可以欣賞賈寶玉撕扇子討晴雯一笑,可是很少有人聯想到這盛世景象如果沒有了實物地租的接濟,注定只是一場春夢而已。《紅樓夢》的后半部記述的便是一個家族命運如拋物線般下落的過程。大觀園的經濟來自山村地租的支撐,但如果農副產品收入因天災減少,山村必然走向借債繳租的道路,再受一層高利貸的剝削。大觀園的奢華生活越來越花樣翻新,猶如一個沒落的王朝日益窮奢極欲一般,而壓力越來越大的農民越來越不堪重負。如果寧國府手腕硬一些,還可以對農民強行征收諸如聯保費、壯丁費、軍服費、馬路費等等苛捐雜稅,不過那時不僅是被查抄的問題了,而是要遭遇一場革命。
今天,我們在對比新舊兩版《紅樓夢》電視劇的時候,固然覺得新版的布景更豪華,這也似乎證明了中國儼然已是一個大國,能拿出億萬銀兩來拍一部電視劇自然不算什么。可是,誰又曾聯系到此時此刻的中國還有兩億多陷入困境的失地農民,這些失地農民“種田無地﹑就業無崗﹑保障無份﹑創業無錢”,是最最弱勢的群體。沒有了土地,他們怎么生活?那些安置補償金能不能讓這些失地農民終老一生呢?可悲的是,今天的我們看不到曹雪芹和高鶚悲天憫人的情懷,大觀園里流行什么,我們就趨之若鶩,大觀園的老爺們有窺陰癖,我們就期待著讓金陵十二釵脫衣服,大觀園的賈珍們嫌清單內容太少,我們便也大聲鼓噪,向農民們喝著倒彩,渾然不覺后面的章節里會不會出現這樣的字跡:發如韭,割復生。頭如雞,割復鳴。民不畏死,小民從來不可輕。
有一天,我突然生出這樣的疑問:在這個時代里,林黛玉都裸死了,那么黃世仁強奸喜兒肯定也不是什么大錯了。如果要發起網上投票的話,不知有幾成看客支持黃世仁,又有幾成看客支持喜兒?但毫無疑問,無論哪一方,都會支持這樣一個事實:假如黃世仁事后給了喜兒榮華富貴,不再讓喜兒過著蝸居的窘迫生活,那就肯定是一個好人了。今天的所謂藝術大師們宣揚著大觀園的藝術標準,但我們如果在琵琶亂彈時突然聽見一聲纏綿悱惻的哨音,不用去盲目追捧什么,因為那不過是大師們偶爾放的一個響屁罷了。
2010年8月20日22點51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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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he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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