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外文明探索中的科學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 |
發表于《中國社會科學報》,2010年7月1日,B14版 田 松 地外文明和外星人一向是科幻小說和電影的重要題材,今年火爆的《阿凡達》以及不大火爆但同樣深刻的《第九區》,都說到了地外文明和外星人。同時,探索地外文明竟然也 可以作為現實的“科學問題”加以討論。 貼身的科學外衣 顧名思義, 所謂地外文明,是地球以外的文明;所謂外星人,是地外文明中的文明主體,某種智慧生物,乃至于某種人形的智慧生物。其邏輯是:地球是太陽系的一個行星,生命與人是地球物質自然演化的結果;太陽系是銀河系中的一個普通星系,在浩瀚的宇宙中,還有數不勝數的銀河系;所以,在整個宇宙之中,地球和太陽都不是獨一 無二的,必然存在大量與地-日系統具有相似物質屬性、物理條件的恒星-行星系統。在此系統中,演化出生命、智慧生命,乃至于人形的智慧生命,也不是沒有可能性的。 如吳國盛教授所說,人對于地外生命的想象,是隨著科學的進展而不斷推向遠方的。在哥白尼時代,整個宇宙無非太陽系大小,地外文明只能存身于月亮和火星之上。在布魯諾 把天球打碎、把群星撒向無際的太空之后,科幻作品中的地外文明,依然要隨著天文觀測的延伸而漸行漸遠。倘非如此,連命名都大有問題。關于地外文明的討論一 直有著一件極為貼身的科學外衣。 在當下的工業文明中,科學不僅是抽象的認知體系,還可以化身為具體的工具,為資本和國家政府服務。在對地外文明的探索和討論中,同樣包含著這兩重屬性。 資本主義的慣性 尋找地外文明,是西方資本主義開疆拓土的慣性使然。資本按照其內在的邏輯,總是需要新的市場和原料基地,于是有資本主義早期的大航海時代。二戰之后,地球儀上已無任何空白,再想發現新大陸,就只能到外太空去打地外文明的主意了。 地理大發現是早期資本主義列強競爭的產物,科學意義上的地外文明探索也是出于人類內部的競爭。起初,太空爭奪是冷戰的表現形式之一。人類的第一顆人造衛星是蘇聯發射的,這讓美國人感到巨大的壓力,于是啟動了阿波羅計劃。1969年, 阿波羅登月成功,美國在太空競爭中扳回了一分,也引發了更多的地外文明想象。這并不只是一場僅為榮譽而戰的抽象競賽,而且是實實在在的利益爭奪——競爭雙 方都相信,太空之中存在著可能開發的資源,而這些資源,可能導致平衡傾斜,決定勝負。所以不難理解,尋找地外文明曾經是美國的官方計劃。1971年,美國航天局就試圖用射電望遠鏡從太空電磁波中尋找智慧生命的信 息。20世紀70年代,美國四次向地外文明發出“信息漂流瓶”,分別由太空探測器先驅者10號、11號,旅行者1號、2號送入太空。先驅者送出的是一個金屬盤,上面標示著地球的位置和人類文 明的一些基本信息。旅行者送出的是一個可以保存十億年的金屬唱片和一根金剛石唱針,唱片上記錄著地球上的聲音、人類的語言(其中包括漢語的幾種方言),以及人類的音樂(包括中國古曲《高山流水》)。這些“漂流瓶”的設計者是著名的天體物理學家、科普作家卡爾·薩根。冷戰結束后,兩大對立陣營突然消失。美國 官方尋找地外文明的熱情迅速下降,但民間依然熱度不減。卡爾·薩根和拍攝過《E.T》(意為外星人)的大導演斯皮爾伯格都熱衷于此。 科學既能以 其衍生的技術服務于國家和資本,也能因其所追求的普適性,超越具體的國家立場。當然,也的確有人努力超越國家利益,從人類的視角來看待地外文明的探索。美 國70年代發射的“漂流瓶”一定程度上也在試圖超越美國立場, 代表“全人類”向“地外文明”示好。由此延伸出來的話題是,太空的和平利用!不是某一個國家去尋找服務于該國的資源;而是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去尋找服務于人類的資源。 對于太空的和平利用!以“全人類的名義”“探索和開發”太空“資源”!人類的狂妄與自大膨脹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人類中心主義”和“科學主義”常常是一對連體嬰兒,形影相隨。 很多人真誠地相信,依靠科學及其技術,人類可以走向宇宙深處,與地外文明交流,做生意,并且移民——就像哥倫布遇到美洲之后所發生的那樣。為全人類而開拓,尋找地外文明就被染上了濃郁的“科學的英雄主義和科學的浪漫主義”色彩。這在庫布里克的經典《太空奧德賽》之中,有非常生動的呈現。在太空中飛船緩慢行進的畫面 上,配樂是藍色的多瑙河…… 對于陌生的 人和事,人類的本能反應是防范和恐懼。所以早期的外星人故事,常常表現人類與外星的戰爭,比如奧遜·威爾斯惡作劇般的廣播劇《火星人來了》(1938年)。西方社會經過一系列的權利運動之后,權利的主體從白人擴大到 黑人,從男人擴大到女人。外星人不再被視為絕對的異類,于是在很多科幻作品中,外星人被賦予了善的特征。比如斯皮爾伯格的《E.T.》。在一定意義上,人類所想象的地外文明,是人類文明的鏡像! 地外文明的討論中,還隱含著更基本的人類中心主義預設:人類是地球上唯一的智慧生物,所以在地球上,人類注定是孤獨的。人類只有在外太空才能找到自己的伙伴。人類在自己與地球其它物種之間,劃上了一條截然分明的界限。并相信自己是地球的主宰。所以才幻想著,一旦地球上資源枯竭,人類就移民太空。人類不僅在地球上可以 為所欲為,到太空還可以耀武揚威——尋找地外文明的人,把自己想象成了拯救人類文明、延續人類文明的英雄! 這種探索與開發地外文明的企圖,是工業文明內在邏輯的自然延伸。 毫無益處的安慰劑 不過,《阿凡達》和《第九區》卻是兩個難得的異數,表達了很強的非人類中心主義立場。在《阿凡達》中,人類作為地外文明的入侵者,被描寫成被高科技武裝起來的野蠻的強盜。在《第九區》中,人類被描繪成奴隸主,無知無恥無情地奴役流落地球的外星人。 這兩部電影雖然名為科幻,但更像反烏托邦的寓言,它們的作者沒有盡可能從科學的角度想象、計算和設計地外文明,而意在表達對于人類社會的批判。就像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發明了鐵幕,但他并不關心鐵幕在技術上怎樣實現。鐵幕只是一個隱喻。 今天關于地外文明探索的討論只是科學的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的一點回聲。對于當下的人類文明,并不具有實質性的意義。在夢想征服太空的同時,人類進入了“有限地球時代”,全球性的環境危機、生態危機愈演愈烈,工業文明已經窮途末路。但是,工業文明的慣性依然存在,很多人希望以科技無限來突破地球有限,于是,地外文明探索被賦予新的使命:即使暫時不能將人類移民太空,也要盡快將太空資源運回地球,甚至有人說,要將垃圾送到太空。 但我相信, 人類等不及來自遙遠的地外文明的拯救。地外文明充其量是一種安慰劑,對于當下的人類危機,沒有絲毫益處,相反,會使得我們找不到正確的方向,在本來錯誤的方向上走得更遠,讓世界變得更糟。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 |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