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大陸文學生態流變
左岸文化
魯太光:中國文學陷入了一種怪圈。一方面,評論家對當下該評的作品根本就提也不提,但對那些不該評的呢,則是翻來覆去地評;另一方面,像莫言、余華這樣被反復評論的作家,我們不能說他們的作品質量特別地不好,但這些作品的社會認可度和在文學圈里的讀者接受度,仍然是他們作為先鋒文學的一種文化資源在今天的延長消費。
柴春芽:對他們個人來講,他們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后的寫作水平有沒有提升?
李云雷:莫言和余華他們這批先鋒作家,我覺得他們是在利用他們以前的名聲吧,他們在文學界處于一個偶像級的地位,或者說,他們僅僅是個偶像罷了。關心文學的人,從八十年代以后就越來越少,于是,他們就被不太關心文學的人當作文學的"象征"了。
柴春芽:在他們樹立了偶像之后,有沒有別的作家其寫作水平達到了他們巔峰時期的水平,或者說,甚至超越他們的?
李云雷:我覺得比如韓東的小說肯定比余華后來寫的《兄弟》好。
亢 霖:說實話,我沒覺得莫言的小說從專業角度來說寫得有多好。余華倒一直是我心目中的技術典范,他的作品在思想內涵和內容價值上可能有爭議,可能后期有些問題,但作為一名小說作者,余華的專業自覺性和功力都是到位的。
李云雷:莫言在技術上肯定不如韓東,但是,就跟中國的電影界一樣,張藝謀和陳凱歌成了電影繁榮時期的代表,而莫言和余華則代表著繁榮時期的中國文學。他們出的東西人們都看,但人們都不滿意。其實,人們是不滿意他們,而并不是不滿意整個文學界。有些新的作家其實是比較優秀的,比如說張楚啊,魯敏啊,包括徐則臣......
閻海東:魯敏是寫得不錯。
李云雷:不管他們寫得多好,也不可能像余華、莫言他們那樣獲得巨大的名聲。比如說像胡學文,他大概寫了二十多個中篇了吧,他的每一篇小說放在八十年,都可以讓他獲得和莫言、余華一樣的名聲。在八十年代,一部中篇就可成名。年輕的作家,不幸的是趕上了這個文學不景氣的時代。
亢 霖:作為一名寫作者,我感覺現在的文學圈很難混。我給文學雜志投稿,感覺每一次發表作品都是第一次。《大家》呀《青年文學》呀也發我的作品,但發表作品并不能成為我從此順暢寫作,被接納的契機,下一次還得重頭再來,每次都是第一次。由此我知道,自己在文學圈是混不出來的,呵呵。
李云雷:文學圈形成了一種不好的體制。基本上,是那些權威人物壟斷了文壇,而年輕人又很難出來。
亢 霖:我們都不是年輕人啦!
李云雷:連韓東都很難。
魯太光:你沒趕上那個時代......
李云雷:其實這種狀態持續不了多久,像莫言和余華這種偶像,再過幾年肯定會黯淡下去。
魯太光:他們已經是偶像的黃昏了。
李云雷:這種現象不是他們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文學體制的問題。
魯太光:因為是這樣的......學院的批評家,還有一些文學雜志(雜志也是文學權力的一部分)跟八十年代起家的一批先鋒作家,他們像一個利益共生體似的。這批先鋒作家其實是很幸運的一代。他們老是批評老作家在壓抑他們,其實不是這樣的。先鋒作家之前的那些老作家、老評論家是提拔這些先鋒作家的。先鋒作家在八十年代的長勢那么旺,影響那么大,跟那些老作家、老評論家的扶掖、提拔有關。而當這些先鋒作家掌握了話語權力以后,則對后來的作家幾乎鮮有扶持,甚至對他們產生了一些負作用。
李云雷:現在有不到十個權威批評家,壟斷了評論界的市場,他們差不多"代表"了文壇的聲音,而年輕的評論家很難成長起來。于是就形成了這樣一個局面:大家都看重權威評論家的意見(在市場或宣傳的意義上),又不看重他們的意見(在文學的意義上),--因為他們太忙了,要對很多文學作品與現象發言,就很難對一部作品有深入細致的研究。
魯太光:顧彬說中國文學是垃圾,其實,他是說中國的文學批評是垃圾。好多人要出名,他還得借助那些評論家。
李云雷:現在那些所謂的頂尖批評家,他們只是看看一部小說的故事梗概,或者連故事梗概都不看。很多作品研討會,這些評論家進了會場一看,才知道是某某人的作品研討會。而很多年輕的評論家卻進入不了這個圈子。
魯太光: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參加了一個文學獎的評獎儀式,十個評委票也投了,獎也定了,但就是沒人寫評語,最后好不容易收上來幾份,據說評語都是一樣的。現在好多有名的評論家基本上是不看作品的。不看作品,但是幾乎所有的研討會他又都是參加的
李云雷:整個的作家培養機制完全都被改變了。八十年的培養機制還是社會主義的遺產。把先鋒作家當作"新人"培養,他們向刊物投稿都不用郵費的,老作家幫他們改稿啊,住在一個特別的地方專門改稿啊......現在,你要是自然投稿的話,很少能被編輯看到。
亢 霖:看來我算是很幸運的了,我的自然投稿還偶爾能被發表。
李云雷:其實,現在的文學雜志編輯基本上就看名人的和熟人的作品,其他自然投稿基本上都不看的。
閻海東:這種文學生態的惡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李云雷:我覺得是從八十年后期開始的。八十年代后期,讀者越來越少,新的作家越來越難以出來,文學作品的轉播,就是從作者寫出來到讀者看到的"大眾化"的傳播,這樣的一種系統被摧毀了。文學越來越精英化了。以前,一本小說可以被賣到很偏僻的農村,現在,能讀到文學作品的,基本上都是大中城市的文學愛好者。
閻海東:從另一個方面來講,是不是讀者也有問題。讀者都不讀小說了......
李云雷:讀者不讀小說,有很多原因,比如說,書的定價,對于偏遠農村的人來說,定價是不是太高;第二,發行網絡不夠發達,就跟電影一樣,現在電影也集中在大中城市的院線里,而不像以前,農村是有放映隊的。
柴春芽:有沒有這樣一種問題,就是我們在文學刊物上看到的小說,跟中國的現狀脫離的太遠了,也就說,文學本身是不是走向了精英化。
魯太光:先鋒文學的想象其實并不是中國的想象,而是歐美想象。為什么這么說,因為當時的先鋒作家看到歐美的小說是一種高端的作品,然后就以這種作品作為自己想象的基礎。但是,這種想象脫離了中國生活、中國情感和中國審美,甚至連語言都是一種去中國化的東西。中國其實還是個鄉土國家。先鋒小說剛開始還是讓人耳目一新的,因為,在一定程度上,他是對此前的文學成規的反思、反叛,甚至"暴動",這使它有一定的"現實"根基,因而有一定的力量,但是,時間一長,當它脫離了自己的根以后,它就以自我為目標了,自我循環,就與中國老百姓脫離關系了。當它不跟中國的社會發生關系的時候,老百姓自然就慢慢地不會對它感興趣了。于是,就只能形成一個文學的小圈子,一種沙龍式的東西。
李云雷:現在已經有很多人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有很多評論家也在轉變。陳曉明對一九五零到一九七零年代的文學評價不高,他最近突然有一個很大的轉變;再比如李敬澤開始談思想性問題,雷達也開始談現實主義了。
作家的內在問題
閻海東:八十年代"尋根文學"的傳統還在繼續嗎?現在不是國學正在復興嘛。
李云雷:我覺得"尋根文學"跟國學還是有些區別的。尋根文學其實是到偏遠的角落去尋找那些被國學壓抑的小傳統。
魯太光:"尋根文學"的產生是有其背景的。"反思文學"、"傷痕文學"走了一段時間,出現了無法深化自己的問題。于是,就出來了"尋根文學"。他要文學尋找自己精神的根源,從而令自己深化。八十年代的改革開放,西方資本主義猛烈沖擊中國,這使得"先知先覺"的"尋根文學"的作家們有一種惶惑的責任感,企圖尋找一種本源性的東西以維護乃至升華中國的文化和生活。
李云雷:還有一個背景就是,中國"尋根文學"的作家是向拉丁美洲作家學的,是向馬奎斯他們學的,就是要找自己本土性的東西。
柴春芽:這些"尋根文學"的作家大部分都是城市人,他們是在上山下鄉當知識青年的時候,接觸到了一些民俗性的東西,但他們并沒有親身感受到這種文化。他們跟馬奎斯不一樣。馬奎斯他從小就在這種文化里面生活,他對這種文化是有感情的,他對這種東西就跟自己的血液一樣熟悉,而我們的尋根作家只是在獵奇而已。
李云雷:一九五零年代的作家是從政治層面寫作,而八十年的尋根作家是從文化角度寫作。他們也想逃避政治,他們是換了一個角度來觀察中國的現實。
魯太光:尋根作家相互之間也是有差異的,韓少功就跟李杭育不一樣,他跟阿城也不一樣。剛才你說的感情問題,其實張承志是有的,而且,這種感情很充沛,紅色中國是他的精神之根,而內蒙古大草原是他的情感之根,后來,西海固的哲合忍耶成了他的信仰之根。
李云雷:這批作家當中,寫得好的,最后都突破了"尋根文學"的界限。
亢 霖: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是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把中國作家的NO。1送給張承志。
李云雷:張承志還是很值得尊敬的一位作家。他很純粹。
亢 霖:我在臺灣采訪過一個作家座談會,與會作家有日本的大江健三郎,臺灣作家朱天文和大陸作家莫言。莫言在這個場合顯得很正式,有一種開會和社交場合的姿態。而朱天文就顯得很真誠,大江健三郎則像個小孩一樣天真。由此我就想,是不是中國大陸作家的狀態有所不同呢?盡管你個別寫得也許要比臺灣的好,但是,我們文學內部似乎就缺失了一塊什么東西。我就很怕見到余華啊蘇童啊也是這種樣子。如果他們都是這種樣子,那就很讓人失望了。
魯太光:你這種感覺很有意思。
閻海東:這就是另一種狀態的官僚化、暴發戶化和明星化。他們根本不把自己定位成一個樸素的寫作者。
亢 霖:我甚至覺得大江健三郎有點虛偽。他給人的感覺就是,他跟莫言好得不得了,真的假的呀!我感覺中國大陸的社會文化氛圍跟臺灣、日本有區別,在大陸,人與人之間存在一種預示的敵意。你不小心碰一下別人,別人馬上就要打起來的樣子。
閻海東:我們的法律就是有罪推定。我們的一切假定都是先以為你是惡的。你是外來人口,就先假定你是不穩定因素。
柴春芽:我們的社會確實有一種反人性的傾向,因為我堅持認為人性是本善的,那么,在這種以惡為本的境遇下,我們有沒有作家嘗試著用自己的作品將人們引向善。我接觸過一些讀者,他們總覺得中國作家所寫的人總是很齷齪,所寫的事總是很骯臟。到底有沒有作家在張揚真善美的東西。
魯太光:有,還是有。比如說,七零后作家魯敏的"東巴系列"。有人說她在模擬沈從文或者汪曾祺的作品,但她的作品總是很溫情的。即使是一個悲劇的故事,她也總能從里面提升出一點亮色調的東西來。
李云雷:遲子建的作品也是比較溫情的。不過讀多了,就會發現她的作品所要表達的溫情就有些刻意了,就跟沈從文和汪曾祺的作品一樣,看一篇的時候,覺得很好,看多了,就發現他們自己是在重復。
閻海東:由此可見,中國作家的文體意識比較差。
李云雷:不光是文體的問題。他們在寫作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文體是很獨特的,但他這種獨特性如果是自我重復沒有一點變化的話,也會有問題。
魯太光:先鋒文學的一大特點就是寫惡。為什么魯敏體現了一種正面的價值,就是在以前那么多人寫惡寫得津津樂道樂此不疲的時候,她寫出了善,寫出了溫暖。另一位作家胡學文會成為一個大作家的。他的作品里現實感是非常強的。
李云雷:不管是莫言也好,還是張承志也好,其實,嚴肅文學越來越邊緣化。現在像八零后的作家,基本上是靠暢銷書這種體制嶄露頭角的。他們跟出版社合作,把自己做成明星和偶像。"偶像"在文化市場的意義上就是"商標",他們是靠這種方式來運作,而這對嚴肅文學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魯太光:前一段時間,朱大可與鳳凰讀書頻道搞的期刊市場調查,郭敬明辦的《最小說》排名第一,接下來是《讀者》和《故事會》,其后才是純文學刊物,比如《小說選刊》、《收獲》......
李云雷:現在,中國的文學生態確實比較糟糕。原創性的文學期刊年發行量大概就在七八萬份吧。八十年代,這些文學期刊動輒發行上百萬份。
閻海東:畢飛宇的小說怎么樣?我以前還是挺喜歡他的。
李云雷:在江蘇的作家里面,我更喜歡韓東。韓東有他自己的東西。畢飛宇呢,他還是一個平衡吧,他沒有余華的那種"文化資本"。他有幾個中篇比如《玉米》系列,確實很不錯。他的長篇《平原》和《推拿》也不錯,但并不能說是最好的。
魯太光:他那個作品寫得還是有點小氣,雖然看著很精致(好多南方作家都有這個問題),不像北方的作家,雖然有些粗糙,但卻比較大氣。
李云雷:這跟地域有關系。就像陳忠實,不管他寫得好壞如何,但他那個氣勢就在那兒。
亢 霖:所以說,張承志這個作家,雖然他的技術可能不如余華,但他那個力量是別人沒有的。
李云雷:確實是。張承志不會讓人失望,他確實能給人新的東西。雖然他現在不寫小說了,他寫散文,他的散文也能給人新的東西。
亢 霖:你要在中國找一個特有價值的,比如像列夫?托爾斯泰那樣的作家--當然他比托爾斯泰差的遠了,但你要在中國找這么一個類似的作家,還真是非張承志莫屬,哪怕他代表的那種價值是偏狹的。
魯太光:曠新年有篇文章叫《魯迅之后的作家》。他就說,魯迅之后的作家,也就只有張承志了。確實是,張承志通過寫作,構建了自己的精神大陸架。通過內蒙古大草原的綠色,北京的紅色,西海固的黃色,西班牙的白色等,他構建了自己純粹的精神底色。這是很厲害的。
李云雷:為什么說中國作家有問題呢,就在于中國作家里面有思想能力的人很少。張承志是一個,韓少功是一個,別的還有誰呢?他可以思考,他可以提出別人提不出的問題。但是莫言呢,他只追求感性,追求欲望的,粗糙的東西。他自己也公開說,作品不要有思想性。他從八十年代一直說到現在。所以他的作品中所提出的問題,還是二三十年前的問題。他所給出的答案,早在二三十年前已經有人給出了。可是現在,新的問題出來了。他也不如當初那樣對農村了解,畢竟,他出來已經這么多年了,對農村現在的變化,他幾乎是很隔膜的。
魯太光:先鋒文學當時反抗的東西是存在的,過了二十年,先鋒文學所有反對的那些東西已經蕩然無存了,而他們自己也成了被反抗的對象了,他還在反抗那個不存在的東西,這就顯得非常荒誕。現在看來,先鋒文學當時反對的那些東西,有的甚至是我們現在需要提煉和升華的東西。
李云雷:通過對"文革"以前的文學進行批判,從而建立了一九八零年代的文學秩序、文學觀念和文學權力機制,但這個秩序,目前已經處于瓦解之中。包括北島。北島說他覺得他以前的詩歌太過政治化了,而現在他更加追求語言的細膩啊內心的感受啊什么的,毛尖就寫文章批評他,說沒有當時的北島,誰還會知道現在的北島呢。在當時,他們作為反對者是有力量的,當被反對的東西消亡以后,他們還沉溺于那種反抗的姿態當中,并且還把這種姿態當作一種自然化的狀態,就好象自己已經成為一種象征性的人物了,但他們對當下新的東西、新的問題又完全隔膜,所以他們的寫作也成為"不及物"的了。
閻海東:當了斗士以后就不愿卸妝,不愿面對現實。
李云雷:大部分六十年生的作家,還都是"傷痕文學"的那種模式。這種模式就是,以前我插隊,當知青受了很多苦啊,到了八十年以后,我就出國了,成為精英了,有了自己的主體性了,但他沒想到,你自己活得很好,整個中國社會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對工人和農民這些底層的民眾形成了一種壓抑性的機制,你在這樣一個社會結構之中是處于社會中上層的,所以你就感覺不到那種壓抑,但是,你不知道底層民眾的痛楚。
作家與社會的非正常關系
魯太光:社會發生了翻轉,作為文化人,理當有一種關懷的,當你成為精英或準精英的時候,你沒想到還有很多的人是需要關懷的。底層民眾不僅得不到物質上的補償,就連精神的撫慰也得不到的時候,你卻作為文化人卻還在沾沾自喜,甚至助紂為虐,這是說不過去的。我們現在好多作家自我感覺良好,他看不到許多大學生一畢業就面臨著失業,而中產階級也面臨著破產,更不用說早就"下崗"了的工人和早就成為"問題"的農民了......
亢 霖:在這個金字塔型的社會里,每一個階層的人都感覺不幸福,因為總有人在奴役你。你再有錢,再有權,但當你有病了或者小孩要上學或者要打官司,你總會覺得社會資源和機會分配是不公平的。那天我跟人說,想想我們有幾件事不是走后門辦成的。你有本事你就能走后門,但走了后門你也依然痛苦,當然了,最底層的、沒有機會走后門的人就更痛苦,但不是說你能走后門就不痛苦了。
魯太光:至少是一種羞辱。我們的先鋒文學作品里就沒有這種羞辱感。
亢 霖:所以我才覺得朱文和韓東厲害。他們早早就把這種羞辱感給弄出來了。我記得朱文寫過一一篇小說,就是講廠長是個同性戀,他總是騷擾自己的男職工。開句玩笑,朱文是不是被這樣騷擾才辭職寫小說的呀,哈哈......
魯太光:朱文的《人民需不需要桑拿》、《把窮人統統打昏》、《我愛美元》......那些東西都是很牛逼的。《把窮人統統打昏》,這個小說的題目起得多好啊。
閻海東:朱文這個人是比較有意思的,他是一個很理性的人,對底層存在的問題,他看得比較透,他不會認為凡是底層的,就是好的,但是,令我奇怪的是,像朱文這樣的作家,為什么會被邊緣化呢?
李云雷:好象南京的這個作家圈一直沒有得到中國主流文壇的承認,當然可能跟他們當年的"斷裂"行為有關。
亢 霖:咱們的這種競爭機制......我認為所有寫作的人心里都有個譜,比如,海東的小說能打多少分,大家都是明白的,但是現在呢,許多很差的人能出頭,優秀的寫作者反而被埋沒......比如說康赫吧,他的作品應該能打很高的分,他也應該能出頭,但他就是不出頭。哪怕你狂妄一點,偏激一點,可你寫東西,只要寫得好,就應該出頭,但是......
李云雷:中國文學評價的標準,基本上每過二十年就會發生一次變化。從五?四文學到左翼文學,從左翼文學到解放區文學,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文革之后,每一次都是把前面的標準完全顛覆,然后上一代基本上留不下幾本經典之作。我們現在也是,包括你說的康赫的作品,不錯,但他之所以難以出頭,這跟文學的評價機制有關系。這種機制又跟文學的評價標準有關系。我們現在回頭看八十年代初的作品,比如劉心武的《班主任》啊《傷痕》啊什么的,都會覺得它很差的,但當時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影響呢?
閻海東:不過,八十年代興起的"傷痕文學"現在基本上沒人看了。
柴春芽:我想了解一下中國的文學評獎的問題。當然,我離中國的文學圈子實在是太遠了,但我總覺得中國的評獎是不真實的,因為各個評獎委員會評出來的獲獎作品并不是好作品。
李云雷:因為評獎其實也是體制的一部分。現在也有與官方獎相區別的民間獎,但民間獎容易成為小圈子的獎。官方獎呢,會有一些政治上的考慮。比如前年茅盾文學獎,有四部作品獲獎,除了賈平凹的《秦腔》之外,其他三部作品獲獎的偶然性都很大。因為這個獎,必須有個少數民族題材的作品獲獎,還得有個軍旅題材的作品獲獎。所以,每次評獎,都得有個平衡。這些官方文學獎主要是與利益掛鉤的。一個省有作家獲得矛盾文學獎或者魯迅文學獎,這是地方宣傳部門巨大的政績啊。有的地方政府要獎給作家二三十萬人民幣呢。
閻海東:現在就搞這種混合體制,一方面創作獲獎是一個政治任務,另一方面又是作家個人利益的滿足。
李云雷:而且,地方作家協會相互之間的斗爭也很厲害。他們爭這個東西。湖南不是還發生過斗毆事件嘛。就是因為評獎的事情,最后都大打出手了。有時候想想,挺沒意思的。
柴春芽:也許,最能扼制作家創造力的還是政治控制。少數民族問題,宗教信仰問題,政治腐敗問題等,這些都是寫作的禁區。如此嚴格的控制,其實也就扼制了作家的創作自由。恰恰是這些問題,其實是中國目前最尖銳的問題。事實上,已經出現了拉薩的3?14騷亂和新疆烏魯木齊的7?5事件。
魯太光:中國作家的悲哀就在于,他對自己提前實施了閹割。但是,只要稍微委婉一點,也是可以發表的。張承志寫的《心靈史》和《西省暗殺考》,其實也就是提前寫了個9?11嘛,你說是不是?
亢 霖:我的認識有改變。原來,我并不認為我們的寫作有多大的限制,但是經過這么多年的了解發現,與港臺和國外相比,大陸作家的寫作受到嚴格的限制。大多數的大陸作家,看到現狀后說出來的,大部分是假話。
李云雷:八十年代以后的作家,基本很少有關心政治的。八十年代中期,文學向內轉了以后,關注社會問題就很少很少了。
亢 霖:即使是這些關注內心的作品,我也覺得很假。這些人雖然寫的比較假,但他們的手法反而要比臺灣作家強。但是,文學該干的事情,我們卻總是沒有去干。
李云雷:我們的作家認為,關注現實的作品就不是純文學作品。
柴春芽:這不就很荒謬嗎?為什么關注現實的文學作品就不是純文學了呢?
魯太光:我們的作家也追求自由,但他追去的那種自由是個無實體的自由。大家知道我們這個社會有壓抑,有壓抑就需要自由,但作家又提不出一個具體的自由。他就覺得我要找女人找不到就是一個壓抑,我想發財發不了就是一個壓抑。說白了,這就是你自我膨脹沒膨脹起來而已。
柴春芽:我們中國的作家有沒有背靠著宗教信仰去寫作的。比如,列夫托爾斯泰,我們覺得他總是站在一個東正教教徒的位置上悲憫人類。
李云雷:北村就是信仰基督教。北村的作品吧,倒是他沒有信仰之前的作品更具有文學性。
魯太光:我倒跟云雷有些分歧。北村以前那種簡單、純粹的作品確實是很有力量的。我覺得北村后來是不是也被批評家給害了。他一直在解構某種東西,起先是用基督教信仰在解構某種東西,但是后來,他把基督教信仰都給解構了。他一定要懷疑,一定要質疑。中國的文化是比較獨特。中國不像西方,有一個基督教的信仰傳統。但是中國比較好的作家,要么在文化有個認同,要么在歷史有個認同,他有一個大的認同,有了這個比較大的精神底色之后,他創作出來的東西就厚重起來。比如魯迅,他是對中國文化有一個批判的認識的。最近我在研究柳青的《創業史》時發現,柳青的寫作是一種"爬山式"的寫作,他寫得不多,但他越寫越好,從開始的《種谷記》和《銅墻鐵壁》,到后來的《創業史》,他不停地在砥礪自己,他對那時候的共產主義信仰和中國共產黨的歷史觀是認可的,對當時的社會發展道路也是認可的,在這個基礎之上,他研究這段歷史,思考這段歷史。即使今天重讀《創業史》,仍然是很有力量的。趙樹理,他對鄉土文化是很認可的,當他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鄉土文化當中去的時候,他也創造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我們再講張承志,人們都說毛主席是個妖魅,但他卻說不,他認為毛主席代表了紅色的中國,當人們談到"傷痕文學"的時候,覺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苦難,他卻認為自己沒有傷痕,相反,當時他插隊的內蒙古大草原反而養育了他的青春。我們現在的作家,尤其是先鋒文學之后,什么也不信。先鋒文學在開始的時候,他們對文學的技巧是很真誠的,現在,他們連對文學的技巧也不真誠了。他們只是覺得我是名人了,依靠名氣,我即使不出作品了也生活得很好。今天的作家什么都不相信,他不相信歷史,不相信現實,不相信生活,不相信技巧,不相信精神,宗教信仰就更不用說了。
柴春芽:先鋒小說家的技術來源于拉丁美洲作家,而你們剛才談到的這些新的作家,他們的技術來源在哪里呢?
李云雷:他們的技術來源不盡相同。胡學文還是比較經典的現實主義,但是,王祥夫就比較特殊一點,他的敘述方式有點像《紅樓夢》。
柴春芽:好像我們大多數作家都是在學習西方的文學技巧。
李云雷:賈平凹就有點像是《紅樓夢》或者《金瓶梅》的感覺。他向話本學習。中國敘述文學的傳統還在于市井精神,這與西方文學的傳統是不一樣的。西方文學的傳統在于探索人的內心世界和形而上的問題。
柴春芽:魯迅的《故事新編》倒沒有市井的味道,但他又確實是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根源上寫作的。應該說,《故事新編》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一部空前絕后的作品,不管魯迅如何解構神話,但他的寫作手法是很新穎的。從這一點上,我覺得,中國作家還得走這條路子,畢竟,西方的文學傳統與我們的血緣是有隔膜的。
魯太光:對,先鋒作家學拉美作家,只學了人家的魔幻,卻沒有學人家的現實。
柴春芽:其實,對于拉美作家來說,我們以為的魔幻,并不是魔幻,而是一種現實。后來我看馬奎斯的訪談,他就說,他小說中那些看似魔幻的故事,其實都是真的。拉美就跟西藏一樣,我們以為他們的那些故事是編的,可對他們來說,那都是真實發生的。再比如說,你看司馬遷的《史記》里面記載了周朝某代君王統治時期,有兩條龍,一雄一雌,自天而降。君王下詔,要請一位養龍人。我認為這事是真實的,因為那是歷史記載,有具體的年月日的。我們現在看不到龍,那就跟我們現在肉眼看不到細菌是一樣的。
魯太光:魔幻現實主義不是技巧的產物,而是現實的產物,生活的產物。
柴春芽:我們的先鋒作家以為拉美作家編出了那些魔幻現實主義的故事,于是,他們也就開始編了,這一編就假。
亢 霖:莫言算是中國魔幻現實主義的代表人物,如果他是代表人物,那就注定中國的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很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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