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先鋒                                                                      一
 
     湘西這邊有個風俗，正月初一這一天人們不睡到中午十二點絕不起床，相傳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悶財”（聚財）。可是，湘西烏有縣牛溪鎮中學的校長牛必堂不信這一套，這一天他偏偏起了個大早。原來昨夜里，他跟妻子魏一靜商量好了，今兒一早就去縣城馬局長家拜年。牛必堂心里很清楚，倘不是馬局長幾次力排眾議，為他遮風擋雨，他這個牛溪鎮中學校長早被人撤換了。那一年，他被人舉報收受包工頭戴某賄賂三萬七千元，在烏有縣掀起了軒然大波，在大家都認為他會被縣檢察院立案查處的時候，神通廣大的馬局長帶他跑了一趟市檢察院，在給某領導意思意思后，他的案子立馬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經過了這件事后，牛校長便視馬局長為再生父母，以后每逢新春佳節必去馬家拜年感恩，算起來，今天已是第十一次了。

   “喂！味精！”因為魏一靜跟味精字音相近，牛校長便管自己的妻子叫“味精”。

   “喂！味精，你快醒醒！”牛校長見妻子還不肯起來，便對著她的耳朵繼續叫喚，“咱們得趁早去，馬局長家客人多，去晚了咱們只怕連坐的地方都沒有，知道不？”

   “哦，好啊，現在幾點了？我起來就是。”味精揉了揉雙眼，轉過身來，很麻利地鉆出被窩。

　 “喂！牛魔王（丈夫管她叫‘味精’，她管丈夫叫‘牛魔王’），你把我的內褲放哪兒了？”味精起床后發現內褲不見了，立即問丈夫。

    “哈哈，可能被我一腳蹬到床下去了，你看！就在那鞋子上面。”牛校長笑道，“洗臉水在衛生間那只鐵桶里裝著，還熱著呢！”

     味精穿上衣褲鞋襪，先去衛生間洗刷，緊接著到梳妝臺梳頭化妝，整整忙了半個多小時還未忙完。味精是個典型的中年農家婦女，相貌長得很清秀，但丈夫沒當校長前，她一直在家務農，皮膚被陽光曬得又黑又粗糙，平時懶得梳妝打扮。丈夫當上校長后，她承包了學校商店，一干就是十幾年。因長期不曬陽光，她的皮膚現在被保養得又白又嫩，簡直與美少女有得一比。丈夫牛校長每天晚上做愛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抱住她狂吻十分鐘，她的臉頰總是被牛校長的口水浸得濕濕的。

　　在味精沒起床前，牛校長就背著她為馬局長封了一個四千八百八十八元的紅包藏在口袋里，現在他要趁妻子化妝這個空閑時段為馬局長備些其它禮物。他先是從儲藏柜里拿出兒子從貴州捎來的兩瓶精裝茅臺酒、兩條名煙，然后從冰箱里拿出一腿野豬肉。但這還是被眼尖的味精寶寶發現了。她忙走上前搶了那腿野豬肉，并責問丈夫道：“昨晚你不是說好將野豬肉留給咱家親戚吃的嗎？為什么要拿它送別人呢？”

    “你個傻女人，把野豬肉留給親戚吃，親戚有能力為我遮風擋雨嗎？如果不是馬局長護著我，這校長寶座早被人搶了去，如果沒有校長這個寶座，我從哪里弄錢買野豬肉吃？”牛校長不客氣地批評自己的妻子，并一把奪回她手上的野豬肉。

    “那你也不能全給了別人啊？”

    “冰箱里不是還凍著兩斤嗎？”

    “哦， 你個牛魔王，怎么不早說呢？”  味精立刻轉嗔為喜，順手往丈夫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走！咱倆快點去！去晚了只怕又跟去年一樣，找不到坐的地方了。”
 
    “好的！現在就去。”牛校長說著，忙從口袋里摸出手機，給他的專車司機打電話：“喂！新年好啊！吳師傅，請把車開到我家門前來。”

    “哦，牛校長，新年好！我知道了，正在路上行駛呢。”電話那一頭，吳師傅這樣答應著。吳師傅是個破產企業的下崗工人，以前他為廠子開貨車，下崗后便湊錢買了一輛舊吉普跑出租，進入二十一世紀后，吉普車全被淘汰了，他便湊錢買了一輛半新小轎車跑出租。前年，他又將那輛二手小轎車轉手了，換成了嶄新的紅色“千里馬”，因為這車外殼氣派漂亮，牛校長坐了一回后覺得舒服便跟他訂了三年租用合同，所以，現在不論什么時候，吳師傅都必須聽從牛校長的召喚。

           　　
　                                                                               　                                                                                                                         二

    “嘀嘀——”吳師傅駕駛著“千里馬”趕到了，牛校長和他的堂客味精立即鉆了進去。
　  因為大部分居民都還在被窩里“悶財”，牛溪鎮大街小巷的店鋪都關著門，路上除了幾輛過往車輛，并沒有見到多少行人。牛校長從口袋里掏出香煙，抽出一支遞給了吳師傅，吳師傅接了放在嘴里含著，牛校長自己也抽出一支來含在嘴里，然后，再掏出打火機來把兩支煙都點燃。吳師傅吸了一口贊道：“這煙好香啊！什么牌子的？”

    “ 哈哈，包工頭老趙送的外國進口煙唄，那英文字母我也不認識。”牛校長笑呵呵地答。一支煙尚未吸完，吳師傅的“千里馬”已經趕到了縣城邊上。新修的城北路依然只見車輛，不見行人，牛校長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才七點三十五，心里暗喜：這時候馬局長家一定還沒有客人到，今年拜年該輪到我們倆口子坐上賓席了。

    “千里馬”拐進了一個小胡同，吳師傅正準備抄近路趕往城西，突然前方小弄里鉆出了一個流浪的老頭，他走到路中間居然停了下來。

    “啊！不好！”吳師傅驚叫一聲，立刻踩住剎車。“千里馬”在距離老頭三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那老頭見車停了馬上躺倒在地，嘴里“哎喲哎喲”地喊過不停。

    “媽的，想敲詐我們？”牛校長既驚又怒，立即打開車門，朝老頭走去。

    “  喂！你是不是想死啊？”牛校長沖著流浪老頭大聲呵斥，“今兒是正月初一你知道不？”

    “你這老頭怎么走路的？我的車跟你隔了這么遠就把你嚇倒了嗎？”吳師傅也走上前去質問流浪老頭，這時候從小弄里陸續跑出五六個二十歲左右的小青年，他們的臉都是青色的，沒有半點光澤，一看就知道是吸毒的癮君子。

    “他娘的，撞了人還這么兇，你們是從哪里來的？快說！”為首的一個高個子惡狠狠地對著牛校長和吳師傅他倆喝問。

    “哎喲，好痛啊！我的骨頭被撞斷了，哎喲——”躺在地上的流浪老頭一邊呻吟一邊訴苦。

    “媽的！還愣著干嗎？給我把車推到小胡同邊上去，不把老人送醫院治好咱們不放車！”高個子一聲令下，這些青年立刻跑了過去推車。“喂喂！你們想干什么？”車里的味精驚呼道，“先讓我下車！”

    “你們給我住手！想要多少錢開個價！”吳師傅急了，趕忙用身子攔住自己的車。高個子詭秘地笑道：“師傅啊，我知道你在給當官的開車，這撞人的責任應當由當官的負，這醫療費也應該由當官的掏。”
 
    “是呀，這責任應該由當官的負！”手下的人隨聲附和。牛校長聽了勃然大怒，沖著高個子罵道：“你以為你是誰呀，想怎么敲詐就怎么敲詐嗎？老子是烏有縣牛溪鎮的，不是外地人，你知道嗎？”

    “媽的，今兒不給八千元不放車！”高個子也大怒，“老子在烏有縣十一歲混江湖，整整十年了，從來沒人敢這樣對我呵斥，你是不是欠揍啊？”

     味精見高個子把矛頭直指自己的老公，心里很恐慌，便趕緊走上前去阻攔即將發生的沖突，“喂！你們可別亂來！有話好好說！我親戚家就在這附近。”

    “你親戚？ 你親戚是誰呀？”高個子喝問她。

    “城西的馬局長！”

    “哦，您說的可是城西馬大金剛的伯父馬老神仙？”高個子語氣立即軟了下來，他知道馬大金剛是烏有縣黑白兩道通吃的主兒，他再猖狂也不敢惹馬大金剛生氣。

    “正是馬局長！”

    “哦，原來您們是馬老神仙的親戚！哈哈，算我們有眼無珠，冒犯尊駕了！對不起啊。”高個子堆出一副笑臉來，誠惶誠恐地向牛校長他們賠禮道歉，“弟兄們，咱們快讓開！別耽誤人家的寶貴時間了。”

     高個子一聲令下，流浪老頭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跟著小青年們走了……

    “為什么烏有縣城的混混們這么敬重馬局長呢？”吳師傅、牛校長和味精三人重新回到車里，為剛剛發生的怪事嘖嘖稱奇。
                            
                                                                  三

    風呼呼地掛著，外面很冷。 “千里馬”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了六分鐘就趕到了城西馬局長的住處。這是一棟四層高的別墅樓，占地面積約五百個平方，圍墻內設計了一個約兩百平方米的空曠地，是專供停車用的，里面共停了七輛小轎車，都是進口貨，外觀極其豪華、氣派。“千里馬”在它們旁邊停了下來，顯得很寒磣。牛校長夫婦趕緊從車內鉆了出來。聽到外邊有動靜，馬局長迅速從里面跑了出來，牛校長和他的堂客味精異口同聲地喊：“馬局長新年好！”

   “哦，是小牛倆口子啊，快進來坐！……”馬局長一把拉住牛校長的手，將他們迎了進去，吳師傅緊跟在后面，手提著牛校長攜帶的拜年禮物。

    馬局長家的客廳有學校教師會議室那么寬敞，里面收拾得非常干凈、整齊。幾個先來的客人正圍著麻將桌搓麻將，馬局長走上前為他們作了介紹。馬夫人正在廚房里忙，聽說牛校長堂客味精到了她心里格外高興，馬上走出來喊道：“哇！小妹你來得好及時啊！快進來幫姐姐烤乳豬肉。”

    馬局長安排自己的女婿陪牛校長和吳師傅他們打跑胡子，他自己要到外面招呼未到的客人，因為還有一批部下約好今天上午來的，他得親自到門口迎候。廚房那邊，牛校長的堂客味精幫著馬夫人忙開了，她先是幫著烤乳豬肉，然后幫著炒自家送來的那腿野豬肉。馬夫人和她的兒媳、女兒、侄女兒都沒有閑著，她們洗的洗菜，切的切菜，剝的剝蒜子，刨的刨姜，整個廚房里的人全都忙得不亦樂乎。約莫過了一盞茶功夫，客廳外傳來了馬局長迎接來客的招呼聲，又有幾個新客人到了。牛校長循聲望去，發現他們都是烏有縣教育界的舊識同仁，一個是教育局管紀檢的王書記，一個是教育局計財股的呂股長，一個是縣教育工會的張主席，一個是馬家鋪中心校的唐校長，一個是譚家沖中心校的遲校長，一個是楊梅鎮中心小學的于校長，還有一個認得卻記不清名字了。牛校長趕緊起身同他們打招呼。后來的這幾個客人被馬局長帶到餐廳打牌下棋，因為客廳里兩張桌子都被先來的占了。過了大約一個半小時，廚房里的人開始往餐廳里端菜，馬夫人用她尖尖的嗓音喊道：“大家稍候再玩吧，先上餐廳吃午餐！”

    這頓午餐安排得非常豐盛。餐桌上的美酒佳肴琳瑯滿目，烤乳豬肉和野豬肉冒著香噴噴的熱氣，勾起了大家強烈的食欲。馬局長親自為客人們斟酒，牛校長和他的堂客味精毫不客氣地舉起了酒杯。

   “我敬馬局長一杯，謝謝馬局長這么多年來對我的關照！”牛校長第一個向他的恩人兼上司敬酒，其他的人紛紛效仿。在馬局長家吃完午餐已經是下午兩時三十分了，牛校長當著眾人的面摸出口袋里的紅包遞給馬夫人，嘴里道：“這是卑職新年獻給劉姐的一點心意，請您笑納，不要嫌棄。”  
 
    “不不不，這怎么好意思呢？”馬夫人說著，趕忙把紅包退給了牛校長。牛校長隨即把紅包遞給自己的堂客味精，叮囑道：“還是你來送給劉姐吧！”

     味精接過紅包，覺得這包拿在手上份量挺重的，不知道丈夫在里面究竟包了多少錢，她很不習慣將自家的錢財送給他人，但是，在丈夫的逼迫下，她不得不違心地將紅包再次塞給馬夫人。

    “劉姐，您就收下吧！別讓我家老牛尷尬了。”味精嘴上這樣規勸馬夫人，內心卻巴望她再次退回紅包。可是，馬夫人這次拿了紅包后卻將它緊緊握在手里，絲毫沒有退還的意思。

    “既然妹妹這么說了，那我就收下了。”馬夫人說完就將紅包放進自己的口袋里，味精看著，心痛極了，她朝丈夫狠狠地瞪了一眼，心里嘀咕道：“回家再跟你算賬！”     

                                                             四

    回家的路上行人和車輛非常多。吳師傅駕駛著“千里馬”小心翼翼地穿過大街小巷，直到進入城郊才把車速加快了。從馬局長家走出來后，味精不再搭理丈夫，牛校長知道她是為了紅包的事跟自己生悶氣。味精對自家錢財一向看得很緊，除了自家兒子和親戚外，外人休想從她手上拿走一樣東西。牛校長同她結婚二十二年，老是為家庭錢財的支配權跟她吵嘴斗爭，至今沒有停止過。

    “嘀嘀——”“千里馬”終于回到了牛溪鎮。牛校長和他的堂客老遠就看到家門口聚集了前來拜年的學校老師，車子一停，他倆馬上從車里鉆了出來。

    “哇！牛校長終于回來了！”老師們一陣歡呼。

    “新年好！老師們！”牛校長向他們熱情地打招呼。

    “大家快進來坐！外面好冷的！”味精看著老師們手里提了那么多的東西來，也高興地同他們打招呼。她希望這些老師中間也有人像她丈夫那樣出手大方，弄一個大紅包來贈送她。

     牛校長學著馬局長的口氣說：“大家先坐在客廳里玩玩麻將、跑胡子。我去外邊候著，岑師傅和周師傅說過今天要來玩的，這個時候應該快到了。”

     味精把倆口子昨夜吃剩的那一大盤糖果、水果、瓜子和花生端了出來，招呼老師們道：“大家一邊玩一邊吃吧！”

   “新年好！牛校長！”姍姍來遲的岑師傅和周師傅終于坐著出租車趕了過來。牛校長見了大喜：“二位來得正好！快進屋里坐！”

    牛校長把客人引進屋子，對著看牌的兩個女老師吩咐道：“你倆跟我進廚房，幫忙洗菜切菜！”

    牛校長接著轉過頭來吩咐堂客味精：“你負責煮飯，我負責炒菜！”

    牛校長說完就領著二位女老師去廚房忙去了，他的堂客味精趕緊跟了進去……

    跟馬局長家不一樣，牛校長家客人們在客廳里僅僅待了個把小時，廚房里就有人催促大家吃飯了。原來，牛校長在除夕之夜就把招待客人的幾個主菜炒熟了，正玩得興起的老師們聽到喊聲不得不丟下手中的牌。牛校長把客人們請進了餐廳，學著馬局長親自為大家斟酒。岑師傅和周師傅頻頻向牛校長敬酒，老師們也輪流著向牛校長敬酒。

    酒過三巡，岑師傅和周師傅分別向牛校長的堂客味精贈送了大紅包，味精也學著馬夫人的樣子用手緊緊攥著紅包，口里卻直呼：“哎呀，不要這樣嘛，二位師傅，這怎么好意思呢？……”

    這頓晚餐客人們僅僅吃了一個半小時就散席了，因為味精煮的飯太少了，十幾個人用餐，她只煮了七八個人的飯。待客人們全部起身告辭后， 味精立即開始清理他們提來的禮物。

    “哇，岑師傅和周師傅兩個出手真大方！既送紅包又送名酒名煙。哇，這曾老師今年怎么啦？居然提這么好的酒送來，真想不到！哇，看看這個梅老師送的禮品包裝得多漂亮啊！哇，這個肖老師提的也是上等好酒啊……”味精對這些禮物贊不絕口。

     牛校長在一旁罵道：“喂，你個傻女人！聲音小點好不好啊？想讓路上的行人都聽到嗎？”
　　
     ……到了晚上，又有一些老師提著禮物來牛校長家拜年，牛校長很高興地將他們迎進屋，他的堂客味精將白天客人們吃剩下的那盤糖果、水果、瓜子、花生端了出來。但是，沒有一個老師伸手抓盤子里的東西。味精希望老師們也學那兩個建筑包頭師傅的樣，大方地往她手上塞紅包，可她盼望了整整一個小時，直到丈夫送他們離開為止，也沒盼到那激動人心的一幕。
      
    “這幾個老師也太吝嗇了！”牛校長返回客廳，聽到堂客這樣罵道，“沒見一個人給我封紅包，這些酒也不是什么高檔酒！你看看左老師提的這瓶假茅臺，批發部批發一件也不要一百元！”
 
    “呵呵，選擇晚上來拜年的老師，能給你送假冒偽劣產品就不錯了。”牛校長笑著安慰自己的堂客。
    “這個左老師不是想讓你替他搞中級職稱嗎？你給我記住，即使能搞到職稱指標你也不能給他，這人太不懂規矩了！還有那個教初三語文的李波，從不來我家拜年，還老跟你頂嘴，明年支教派他去冬瓜嶺學區！”
    “好的，一切照老婆大人的意思辦！”牛校長笑道，隨手關了客廳大門。就寢的時候，牛校長照例抱住堂客味精的細腰欲狂吻她白嫩嫩的臉頰，但被味精拒絕了。理由是白天丈夫給馬夫人劉姐封的紅包金額數目不清，沒經過她批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