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免费人成视频在线观看,国产极品粉嫩馒头一线天AV,国产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亚洲 古典 另类 欧美 在线

首頁 > 文章 > 思潮 > 文藝新生

小林多喜二:沼尾村

小林多喜二 · 2009-12-09 · 來源:烏有之鄉
收藏( 評論() 字體: / /

一  

   

  富美剛在廁所蹲下,就覺得眼前那塊涂滿了字的墻板,馬上要向自己傾倒過來似的,頓時感到跟前一陣發黑,于是把手向旁一扶……。  

  她盡量把腳朝里邁,弓著身子回到操作臺。  

  “怎么了?小富,——臉色可太難看呀!”  

  富美剛坐好,旁邊的吉枝,邊干著活,邊把她那胖得卷起了幾道渦旋的下頦扭向這邊來。隆隆的機器聲中,只見她那兩片薄嘴唇在一張一合地動著:  

  “這回……怎么啦,好像挺厲害的!”  

  “……工頭那個兔崽子,兩眼直盯這邊呢!疼嗎?”  

  “小肚子發脹,——手腳發冷……。”  

  富美戴上手指頭已破的濕得粘糊糊的手套①,把手伸向傳送帶選煤塊了。  

  ①原文為“軍手”,是日本軍隊使用的一種白手套。  

  “那可不好呀!”  

  “這回那玩藝兒流的可真多,往常昨天就沒了,可現在還有。”  

  “嗐,誰來到這個地方,都會變成這樣的,因為活太重了!”  

  選煤廠的樓上,并列著五排鐵皮傳送帶,西邊各坐三名婦女,她們把煤塊中間的石塊和還沒有成煤的東西,以及有時會混雜在里面的啞炮挑出來。煤是經過澆水傳送過來的。特別是如果把啞炮放過去,混在煤塊里一起賣了出去,用戶放在爐子里燃燒勢必爆炸,會造成嚴重事故。這樣,將影響公司的信譽。因此,選煤這項工作,要求是相當嚴格的。按規定,發現一個啞炮獎兩角錢。  

  因為煤塊澆過水,所以手套很快就弄濕,手套的指頭不到一個星期就要破,而手套又是自備的。每個人的手都皸裂,腫得紫黑。天一冷,不僅手指感覺麻木,而且,如果不用另一只手來掰它的話,這只手的指頭怎樣也不能伸動自如了。  

  同時,只要機器不停,一分鐘也離不開操作臺。午飯是輪流換班去吃十分鐘到十五分仲。公司方面說,這種活不過是伸伸手就干得了的“輕活”,不需要什么休息,因而,規定從上午七點到下午五點,一直坐著不許走動。所以,女工上廁所,解完了手也要蹲一會兒,逐字看墻上那些亂涂的字,借機會休息一下。  

  但是,上廁所的時間稍長了一些,回來后工頭就嚷起來了:  

  “你這個混蛋,是蹲在茅房里,一邊看字一邊××的吧!”  

  工頭故意提高嗓門,好讓大家都聽到。  

  不久,公司規定:每天只準上廁所兩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天冷時上午去兩次,但必須請假。遇到請假時,工頭的厚嘴唇就要撅起來了(因此吉枝她們管他叫“章魚”)。  

  “過來了!”  

  吉枝急忙坐好,不停揮動兩手。  

  “喂!”工頭從背后捅了一下富美的肩膀,厚嘴唇就像要吹什么東西似地撅了起來:“總是那么進進出出的,還能出活嗎?——得扣你的工資!”  

  富美縮了縮挨捅的肩膀:“對不起……。”  

  “說句對不起,是對付不過去的!”  

  “因為有……病……”富美只說了這么一句。  

  “有病——?在這個窮年頭,可不能他媽的給病號老爺開工資呀!”  

  “……。”  

  她兩眼緊盯著選煤的雙手,一聲不吭。——工頭又繼續說了些什么。她雖然臉紅耳赤,但也鼓起勇氣說出:  

  “那個……是例假……。”  

  說完后,頭暈眼花。把自己的手都看成兩只、三只,最后眼前一片模糊了。  

  “像小富這么膽小怕事怎么行!”  

  工頭走后,吉枝大聲說道,并朝工頭的背影吐了吐舌頭。  

  “章魚這個狗入的!”  

  要說那揮刀殺人的是武士①  

  在另一排,和吉枝她們背靠背坐著的美津唱起來了。  

  “殺人的‘的’字和武士的‘士’字,再稍微唱長一點。”  

  ①當時流行的電影《日本武士》(根據群司次郎的同名小說改編)的主題歌,由西條八十作詞。  

  靜江在旁邊這么說著,就親自唱給她聽,然后說“是這樣的!”  

  為何切不斷那纏綿的依戀  

  ……  

  靜江、美津和吉枝,她們都是一個村的。  

  “不會唱了,回頭你給咱寫在紙上吧。嗯,阿靜。”  

  工頭向那邊走去了,他抽冷子從側面打了雪子一記耳光。雪子是鄰村的,她坐在緊挨窗戶那一排。選煤時她看著看著就打起盹來。她在挨了巴掌的那一瞬間,還慌里慌張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然后默默無言地低下了頭。挨了巴掌的那邊臉,分外的紅,從遠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她卻連捂都不捂一下。——雪子今年十六歲,不只臉色蒼白,而且長得也矮小,平時總像凍著似的,身子直發抖。  

  最近這兩三年,選煤廠一再強調“控制煤的供應”,活少了,大批大批地裁人。近來,不知什么緣故,突然忙起來了。由于人手減少,這股忙勁很明顯地壓在每個女工的頭上。——“可能因為打起來了,市面活躍起來。——打仗煤可是頂重要的羅,”礦山的人都這么說。  

  “若是這樣,活可就比過去忙多了,工錢也該漲呀!”  

  性格倔強的吉枝,首先嘟噥起來了。其他人唯恐被人聽見,向四周望了望。不到一個星期,大家就親眼看到兩個伙伴,因為活重,當場倒了下來。暈倒了的女工,只被送往值班室躺了一下,并沒有請大夫來。  

  “王八蛋,又在欺負人了。章魚!”  

  吉枝望著雪子,掄起長柄鐵錘,朝那塊大煤塊砸下去,就好像打在工頭的腦門上一樣。  

  后面的靜江和美津,都突然停下了一直在唱著的“揮刀殺人的……”,變得嚴肅起來。  

  好像才聽到機器的隆隆聲似的,只有這聲音是那樣的突出。  

  從吉枝的座位,透過被煤煙和煤灰熏得像地圖似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倒班下井的礦工,在用磚蓋的礦燈倉庫那兒,按順序領燈。從這里望去,那些渾身污黑、背著工具袋的礦工,就像一群密集著的烏鴉。他們一個個臉兒浮腫,毫無光澤,看東西時好像被什么晃著似的,瞇縫著眼睛。——其中許多人,是吉枝同村出外作工的。今年的收成很壞,令人束手無策。即使地主不惜工本,盡施好肥,并精心管理,也只有六成年景。秧插下去以后,天氣一直很壞,雖然說立秋,但已經出現得穿夾襖的冷天。有時陰雨持續一周,稻子和豆子都淋得一塌糊涂,天一放晴,各種害蟲又蜂擁而至。佃農施的是便宜和勉強湊合用的肥料,他們的莊稼抵抗力弱,一下子就全完了。大米、麥子和青豌豆降價了。唯獨肥料始終不跌價,佃農買不起好肥,——佃農們都說,“都是因為三井①一家在壟斷著價格的緣故!”  

  無論害蟲如何橫行霸道,佃農們也只能干瞪眼瞧著,根本買不起殺蟲藥。但是,地主的地里卻單獨撒上了殺蟲藥。這樣,蟲子就全部跑到佃農的地里來了。佃農的收成充其量也不過三成。這么一來,不僅繳不起地租,就連迫在眉睫的冬天,也很難維持一兩個月。這是“三十幾年來沒有過的事!”——于是把農活交給老年人,有勞動力的年輕人都山外作工去了。  

  由于連年的經濟蕭條,即使出外找活,外面的話也不是那么多。相反,以前到東京、小樽或札幌等地干活的人,在那里也同樣是“無法謀生”,幾乎每天都有個把人回村里來的。  

  ①指日本的三井財閥。  

  不久前,吉枝的哥哥也兩手空空,轉回家來。他出去了兩三年,音信全無。現在因為混不下去,就回來了。——然而,他當初所以要離村,歸根結蒂,還不是因為在農村無法生活。而現在農村比那時還要糟,他是出于“萬不得已”才又回來的。  

  寄宿在麻紡廠、豆品廠和煉乳廠勞動的婦女,只帶著一個柳條包回來的也日漸增多。  

  “假如大伙在村里都能混上吃的,倒象是又回到以往那樣高高興興的時候了!”吉枝的母親迎接回來的兒子,這么說著。  

  雖說是農民,但如今不做農活以外的事,就活不下去。——在二里①以外快車也停站的鎮子上,因為有木材廠和磚廠,村里的人都趕著馬車去那里找活干。但是,農民的馬干一天就累垮了。因為平時不喂好飼料,根本無法拉三尺見方的木料。  

  郁秋別煤礦離吉枝和富美子她們的沼尾村三里左右,對附近各村來說,那里是最能“賺錢”的地方。  

  ①1日里約等于我國7.8市里。  

  直到三、四年前,郁秋別煤礦還是用馬來拉煤車的。因此,沼尾的佃農們在農閑季節,都套著馬前去勞動。但自從改用卷揚機拉車后,就干不成這個活了。這么一來,剩下的只有些零星的雜活和井下的活。而這些活,由正式礦工來做,不僅綽綽有余,甚至還要裁員,因此根本無法擠進去。但是,由于臨時工的工資低,公司反而歡迎佃農來做工。——吉枝的哥哥要吉回村后,每天都往煤礦白跑一趟。在一個月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日薪一塊一角錢的工作。據他說,在東京混不上吃喝的時候,曾經做過挖溝的小工,因而下半身凍得不能動彈。這次他找到的又是從來沒有干過的井下的活,打完夜班回來,就驟然顯著地消瘦下去了,即使如此,也比富美的哥哥一郎(和要吉是小學以來的朋友)勝強百倍。一郎至今尚未找到工作,只好同他父親一起,到沒活可干的大田去轉轉。  

  吉枝從窗戶往下看,在領礦燈的污穢人群中尋找她哥哥。她哥哥稍微有點彎腰,是一眼就可以認得出來的。但是,今天她卻覺得每個人都像她哥哥。  

  人們領完礦燈,三五成群地吸起煙來,因為從下井到上井共十個小時,是不能吸煙的。天色漸晚,只有煙頭的火光,星星點點,時隱時現……。倒班的礦工集合起來的時候,選煤廠的汽笛也差不多馬上就要響了,因此,女工不時從窗口向那里張望。選煤廠因為怕影響工作效率,是不掛掛鐘的。  

  汽笛一響,機器的隆隆聲逐漸低落,傳送帶也松緩下來了。——女工們走下操作臺,都松了一口氣。但下樓梯時,如果不用一只手扶著墻壁支撐一下身體,那發腫的膝蓋就要直顫抖,幾乎要摔倒。若是勉強彎膝蓋,腫起來的那塊肉,就發出咯吱咯吱好像要裂開似的可怕的聲音。——吉枝她們首先奔向廁所,解決憋了半天的事,也等不及前面的人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跑到男廁所,背朝外地蹲了下來。  

  女工們或者是互相招呼同村的人,或者是約好互相等著,走到門口放飯盒、圍巾和木屐的地方去。  

  那天,大家正要走出去,恰好碰上工頭和一個年輕男子站在門口。那個年輕男子腋下挾著個沉重的包袱。他從里面掏出傳單,一張一張地遞給已經出來的女工。女工們不知如何是好,兩眼望著工頭。  

  工頭吸著煙,在那兒走來走去,然后撅著嘴很不高興地說道:  

  “回到家里好好看看!”  

  女工們拿著傳單,絡繹不絕地走出去,那些坐在由小型機車電往專用線去的“奧泰賽”(大型鐵制煤車)上面的搬運工,就用煤鏟敲著貨車的側板,取笑她們。  

  選煤廠的傳送帶穿過專用線的上方,把選好的煤直接運往像牌樓那樣聳立著的“煤塔”上貯存起來。“奧泰賽”開到這下面來,就打開滑斗,煤塊正好從正上方落下來。裝滿后,徑直運往小樽和室蘭的碼頭去。在這所牌樓蓋好之前,原來裝車是使用很多工人的……。  

  “什么傳單?”  

  即使跳著看,有許多地方還是看不懂。  

  “好像是什么……。”  

  天色已晚,富美邊走邊把傳單湊到眼前:  

  “國,家……多,事之,秋……。寫的是戰爭的事哩,嗯,小枝。”  

  “啊。”  

  吉枝兩手一揉傳單,用它擤了鼻涕。鼻子兩旁沾上了墨跡。  

  “聽說有一天章魚那家伙,從后面追上了撒傳單的人,還把他揪到警察那里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富美自言自語地說。  

  “凡我國民,值此之際,切勿流于輕佻、浮華……。”  

  不知是哪一個,在后面操著小學生的腔調,念著傳單。最后說:  

  “說什么呀,太深了,看不懂……。”  

  傳單末尾署名“郁秋別青年團”。  

  她們拐到下坡的路口時,眼前只見坐落在四面環山的洼地中有如缸底一般的郁秋別市區,已經是萬家燈火,交映輝煌。  

  大冷天從這里還要走二里路才能到家,想到這里,吉枝忽然感到一天的疲勞和饑餓。  

   

二  

   

  從快車停站的城鎮到沼尾村,通有長途汽車。  

  那些安裝著破舊不堪、積滿灰塵車篷的汽車,稍微加快速度,車廂就劇烈地嘎吱嘎吱亂響,仿佛馬上就要散架子似的。汽車前端插著一面三角紅旗。正面寫著“沼尾長途”幾個字。候車室是借用沿途村鎮的山貨鋪和藥房,長途汽車開到那里就按起喇叭。如果有乘客,這些鋪子門前就豎起一面紅信號旗。  

  長途汽車一天往返六次。家里沒有掛鐘的鄉下人和下地勞動的農民,看見塵埃滾滾奔馳在大道上的長途汽車就說:“噢,現在三點了。”他們就是這樣來判斷時間的。  

  司機是三四年前來自東京。四十開外、喜歡喝酒的樫田“大叔”(村里人都這樣叫他),和家住在沼尾前面一個村子、很快就要接受征兵體檢的伊藤“大哥”。一路上沒有他們不認識的人。夜晚,遇見村里人騎自行車迎面而來,他們就特地關上一盞車燈,同時,從車里大聲打個招呼。村里若出現陌生人,那一定也是他們兩個首先發現。——第一個發現兼一郎和要吉回村的,也是這兩位司機。“大叔”有些醉意,把著方向盤說:  

  “呵,你老兄也回來了。世道可真是變得莫名其妙了。——就是回來了,還不是一籌莫展哪,可大伙還是往回跑。”  

  長途汽車響著喇叭,開出了火車站的鎮子,一望無際的石狩平原①展現眼前。只有在右邊,遠遠可以看見一片低矮的山脊,很像是礦山的連山。兼一郎已經有三年沒有見過這一帶的風光了,但一切仍然如此親切。然而,他更加感興趣的,是那一塊熟悉的稻田。他透過鑲著業已發黃、有幾處已經破了的化學玻璃車窗眺望著。他四處張望,并三番五次揉眼睛。  

  ①日本的第二大平原,僅次于關東平原。北海道的主要工業多集中在此處。  

  “我說,這些地不是夠嗆嗎?!”  

  兼一郎不知不覺地同司機“大叔”搭起話來。  

  “嘿,看到了吧——。真夠嗆啊!”  

  “嗯——,到處都這樣?”  

  “唉,是啊。除了德山老爺、井上老爺和浜田老爺的地以外……。”  

  井上和浜田是這兒附近的大地主。  

  “喂,老兄,汽車雖然照舊從這村到村開來開去,可是,村里已經沒什么人再坐它了。你會吃驚吧!——都是靠步行啊。這會兒,大家得靠兩條腿哪。坐車的都是老兄這樣的和外地來的!”  

  “原來如此……!”  

  上了年紀的司機不吱聲了。半晌,他問:  

  “老兄,我說,那個什么,帶幾個錢回來的吧……?”  

  “看樣子像嗎?”兼一郎笑了,“若是那樣,就謝天謝地了!”  

  “都是一樣……!”司機若有所悟,頻頻點頭。“要吉也是一個錢沒拿回來……。”  

  “要 吉 君也回來了?嘿,變樣了吧?”  

  “哼,腰包里也只不過是揣兩個銅板,就神氣起來了。大家都說他和從前變了個樣兒。他呀,不怎么樣!”  

  兼一郎笑著問道:“那,你看我怎樣?”  

  “你老兄嘛……”司機搔了搔頭,稍停頓了一下。“你老兄……。”  

  本來是開玩笑問的,但司機卻沉思起來,然后說,“你老兄,在學校是功課呱呱叫的主兒,我分外耽心……。”  

  “……?”  

  兼一郎有些慌了,他向反光鏡里看了一下司機的臉;因為搔頭,帽子已歪到腦后,還有那張和藹可親的紅臉,都顯得很自然。  

  從大街往里走兩三百米,就是兼一郎的家。  

  他邊走邊掐下自家地里的幾顆稻穗,放在手里掂著。干巴巴的,沒有分量。嚼在嘴里,根本就沒有稻粒。——他用門牙仔細地嚼著,歪了幾下腦袋。  

  從外面剛進入房間,因為從窗戶陰進來的陽光很少,室內一片漆黑。他稍停住步,揉了揉眼睛。腳下的母雞咕咕地叫著,在找食吃。土間①一直通到后門,右邊是廚房,左邊是堂屋。好像都下地去了,家中空蕩無人。  

  ①日本室內概鋪草席,叫“榻榻米”。進門入口處為土地,叫作“土間”,在“土間”稍往里略高的地方才鋪席子。  

  兩眼已經能適應室內的黑暗了。室內一切如故。只是那露在天棚下面的房梁和火爐的吊鉤①,煙熏火燎得比從前還漆黑晶亮。母雞已經跑到廚房那個潮濕的角落里啄著米粒。  

  這時,在鋪著草席的堂屋深處,有個人在動。兼一郎覺得有些奇怪,轉過身來看了一看。  

  “啊,那不是奶奶嗎?”  

  “……?”  

  祖母傴著腰坐在那里,她渾身上下像一團爛布頭那么臟。她因為眼睛不頂用,錯誤地朝著另外方向看了看,并豎起了耳朵。  

  “我是兼,——回來了……。”  

  “兼?什么,是兼回來了嗎?”  

  祖母一個勁地動著她那沒有牙齒,松弛了的嘴唇,眼看著淚水簌簌地流下。  

  “回來了,太好了,太好了!’  

  說著,就在草席上挪了挪身子。接著又說:  

  ①日本室內炕席中間有一凹洞,其中鑲一長方形火爐,燒炭。上面有一吊鉤掛在房梁上,高低可以只有調整,用來燒茶做飯。  

  “可是……,那,你,看過地了嗎……?”她稍停頓了一會。“你爹頂可憐,真可憐!”  

  那只遍體臟毛、瘦骨嶙嶙、懷胎的母貓,在爐旁不慌不忙地伸了個懶腰,就嗖地跳到潮濕的地下去了。  

  “爹,在地里?”  

  “沒,下地又頂什么用?越下工夫侍弄,就越吃虧!——哦,他每天都到鎮上去找活兒干。富美好歹總算上了郁秋別,富美那丫頭也夠可憐啦!”  

  天色漸晚,眼睛不頂用的祖母,踉踉蹌蹌地走向廚房。她在后面的庫房里裝滿一簍土豆。然后到爐旁削皮。祖母的眼睛雖然不好,但她削起土豆來,卻又利索又快。  

  “晚上就吃土豆餅啦。沒米了……。”  

  她自言自語,那沒有牙齒、松弛丁的嘴唇在不斷地蠕動著。  

  “我也來削吧,奶奶!”  

  兼一郎不知不覺地說起了家鄉話。  

  “用不著啦。”  

  “我來吧!”  

  兼一郎說完,就把手伸到竹簍里。很久沒有坐在祖母的身旁了,已經忘卻丁的祖母身上的那股味兒,撲鼻而來。那很像是奶味。——然而,當初他在家的時候,祖母一年也只洗一次澡。祖母自從不能再到地里勞動以后,成天坐在堂屋的一個角落里,剪接那些爛布頭。幾年后,草席上她經常坐著的那塊地方,已經浸漬成一個圓圓的臟印。祖母時常坐著坐著就小便失禁了。冬天,在沼尾村,除了地主,沒有一個農民洗澡。他們只是夏天,在河里洗個澡,順便用力把身子搓幾下。人們認為,只有妓女才經常洗澡哩。  

  祖母削完土豆皮,剛要站起來,兼一郎就先站了起來說:  

  “奶奶,我來。”  

  他把竹簍放在桶上,然后取來擦菜板,開始一個一個地掠削過皮的土豆。  

  “別把手擦了!”  

  “嗯?雖說是好久沒干農活了,可是手皮比土豆還厚著哪。”兼一郎笑著說。  

  削過皮的土豆溜滑精光,經常會把手擦著的。  

  祖母不知道孫子在很長一段時間到哪里去了,現在卻在這里給她擦土豆,她聚精會神地傾聽孫子擦上豆的聲音。  

  “到東京去啦?”過了一會兒,祖母這樣問道。  

  “嗯。”  

  “到處都一樣吧?”  

  “啊。……什么都干過。”  

  “噢,是這樣的。”祖母稍許歪著頭說,“你奶奶呀,打你走后,眼睛就一天一天壞下去,現在連你的臉都看不大清楚了。”  

  “您說眼睛壞了啊。可是,我并沒有瘦……還棒著吶。”  

  他望著祖母那細長的脖子說道。于是,心中一陣難過。  

  “哎呀,好疼!”兼一郎不知不覺把手擦了。  

  “看,擦了吧!”  

  “唔,沒什么!”他舔了舔手指說道。  

  “你看你。還是奶奶來吧。”  

  “行啊。”  

  他擦著土豆,發現周圍已經變得昏黑了。  

  “電燈怎么還不來?”  

  “電燈嗎?”  

  祖母像是要拂散煙霧似的,在眼前擺了擺手。  

  “叫人家掐斷了。用煤油燈了,現在還用不著點燈吧。你呆在城里,眼睛還不慣,才念叨黑……。在沼尾,點得起電燈的也不過那么六七家。”  

  “是嘛!”  

  “你爹回來以前是不點燈的。”  

  兼一郎不由地深深倒吸了一口氣,然后不再吭聲了。在黑暗中,只聽見沙、沙、沙——擦土豆的聲音。土豆擦好了以后。就放在手心里攥,淀粉就掉到下面的桶里沉淀起來。  

  “一干這個,就完全想起從前了,奶奶!”兼一郎把擦好了的土豆,放到一塊布里,一邊往外擠水一邊說道。  

  “啊——,是啊!”  

  “好了,摻什么呢?”  

  “摻點飯吧,還有點剩飯,”祖母又挪了一下身子。  

  “好吧,奶奶。我來!”  

  他把擠干了水的土豆放到磁盆里,摻上吃剩的冷飯,然后用木棍把它搗碎。這時,祖母在火爐的吊鉤上掛起了一口大鍋,做起湯來。兼一郎把東西部和弄好了,就笨手笨腳地摶成丸子放進鍋里去。  

  “你爹和富美就要回來了。兼兒呀,奶奶已經三天沒吃飯了……。”  

  “三天……?”  

  “唉——,窮人不能長壽啊!你奶奶光會吃,什么活也干不了嘍……我不能不替你爹著想啊!”  

  兼一郎借著大爐子的火苗,看到奶奶的眼皮下面不時閃閃發光。他默不作聲地從磁盆里取出搗碎的土豆,放在手里,一個一個地摶成丸子……。  

  “你回來了,奶奶不知道放了多大的心呢……。”  

  說到這兒,又咕囔起她的嘴了。  

  過了一忽兒,祖母歪了歪腦袋,那松弛了的嘴唇顫動著:  

  “狗叫了,也許你爹回來了……?”  

   

三  

   

  兼一郎和吉枝的哥哥要吉,是小學時代的朋友。雖說是朋友,但由于要吉家庭是擁有五町步①耕地的自耕農,農忙時還雇幾名長工和婦女,據說每年在鎮上的銀行里,都存有二百元“現款”,因此,他同耕地不滿二町②的窮佃農(在北海道,僅擁有二町左右耕地的佃農,是難于糊口的)的兼一郎,并不是非常親密的。  

  ①②町是日本的面積單位,約合 1公頃 地。町步是以町計算面積時的用語。  

  在學校,家境富裕的自耕農,和擁有二三町步左右土地的自耕農兼佃農的孩子們,在稱呼上自然都帶著個“哥”字,而兼一郎則被喊作“小兼子”或“兼頭”。本來,這些都是在家里叫著的,但竟原封不動地搬到學校來了。  

  不僅如此,連有沒有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系在帶子上隨時用來揩鼻子的手帕,也成為要吉們和兼一郎他們的一種差異。兼一郎他們拖著兩條黃濃鼻涕,上修身①等課時。還一點一點往嘴里吸,用舌頭舔著。這東西粘乎乎的,有一定咸味,味道還不錯。同時,貧農的孩子們無一例外地都是“癩皮瘡”。  

  癩瘡癩瘡  

  在那里  

  誰要是把他扶起  

  他就把瘡傳給你  

  貧農的孩子們,每天在學校都是這樣的受欺侮。所謂“癩皮瘡”,指的是臉和頭上生瘡和瘡痂的孩子。這只歌的意思是,雖然想扶他一把,但他反而把瘡傳染給人了。  

  ①當時日本學校中灌輸軍國主義思想的政治課。  

  淫雨連綿的一個傍晚,兼他們聚攏在屋檐下打鬧,這時有人問他:  

  “你長大干什么?”  

  “我啊,我把癩瘡傳給地主老財!”兼回答說。“這樣,他們的狗崽子也就長瘡了!”  

  他有過這么一段記憶。  

  但在兼一郎他們長到十七、八歲的時候,要吉家把地抵押給拓殖銀行①,從拓殖銀行借了為期十余年的分期償還貸款,因而處于每年必須兩次償還本息的困境。最后,終于賣掉三町步的土地。類似情況,僅在沼尾一地就有五六戶之多。銀行把通過拍賣陸續奪來的土地,移交給其直屬的“地產公司”,采取如下的方法進行經營:或者是重新雇用佃戶,或者是使以前的自耕農在原地淪為佃農。僅憑沼尾村自耕農本身的力量,想同擁有二千萬元資金、發行一億元債券的半官半民的拓殖銀行相抗衡,是無能為力的。  

  不僅如此。甚至連擁有一百町步土地的大地主德山,也使用貸款的方法蠶食自耕農的土地。特別是對那些毗鄰自己土地的自耕農,更是不動聲色地采取這樣的手段:不是在秋天當他們出售農作物時,百般壓價,就是在他們告貸時,先慷慨借錢,后無情催逼,無法還債就迅速將其土地予以拍賣。在沼尾村,佃農反而是同情自耕農的。人們說:“瞧,那家肯定維持不到兩年!”那家自耕農果然就在第二年下降為佃農了。  

  ①北海道拓殖銀行的簡稱。在日本明治年間,北海道處于剛剛開發的狀態時,日本政府為加快開發速度而創設的銀行。  

  這些農民沒落為佃農或自耕農兼佃農以后,就決不再參加一直在參加著的各種集會了。而且,他們在德山或其他幾個地主的面前,突然卑躬屈膝到令人發笑的地步。但是,他們絲毫也沒有與貧農變得親密一些。“這也真難怪他們!”佃農們都能體諒他們的心情。“全農”①沼尾分會派人到要吉家里,勸他們參加農會。要吉的父親,坐在爐旁一直默不作聲聽著。突然手里拿著根火筷子,站起來大聲嚷道:  

  “不管我怎么破落,也別那么看扁了我!!”  

  接著他又叱喝:“混賬東西,還不趕快給我滾開!”  

  分會的人狼狽離去。  

  ①“全日本農民協會”的簡稱,戰前領導日本農民運動的主要組織。  

  沼尾村在這四五年內變化很大。  

  兼一郎以為要吉在東京見多識廣,也許會有所變化,于是抱著這樣的希望去找他。  

  要吉家的人們,剛從地里回來,正擺著一大碗黃蘿卜咸菜,在那里喝茶。借住在要吉家中的一位女教員吉井瀧,也坐在那兒。吉井是要吉家的親戚。  

  要吉是夜班,正準備好去郁秋別。  

  “咱們村也熱鬧起來了!因為大家都帶回來了新知識啊。”  

  要吉伸出兩腿,往上纏裹腿,笑了起來。  

  他喜歡說“我呀”“你呀”的,兼一郎也是在回村后好久,才第一次使用你和我這個詞。  

  要吉的父親已白發斑斑。他聽著兩個年輕人。用他聽不慣的語言講話,不時地閉著眼睛,“嗯嗯”地點頭。  

  要吉的臉雖浮腫發黃,但肩膀肌肉隆起,精神抖擻。  

  “我呀,走南闖北的這回非在村里轟轟烈烈地干它一場不可,要使咱村也有所變化。到時候,倒要找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  

  兼一郎一問,要吉就眼望天花板,笑了起來。  

  “時機尚未成熟吶!”  

  他忽然緊鎖雙眉。坐在一旁的 吉井 老師瞟了他一眼。  

  “你聽了也許要嚇一跳,鄙人曾在‘全協’①任過事,也給麻生久①作過弟子,還當過民政黨③的幫閑呢。幾經輾轉,不過是歌德的浮土德④般的人物罷了。”  

  說到“全協”兩字時,他特意加強了語氣。——說著,他又昂首笑了起來。然后走到土間,從黑暗的角落里推出了自行車。  

  ①日本工會全國協議會的簡稱。1928年末建成。  

  ②麻生久(1891—1940),日本社會民主主義者。1931年7月,他領導的“全國大眾黨”同“新勞動黨”合并,成立“全國勞農大眾黨”后,充任該黨總書記。  

  ③民政黨,即立憲民政黨,1927年成立,1940年解散,是日本資產階級的大黨。  

  ④歌德(1794—1832),德國詩人。浮士德是他的代表作詩劇《浮士德》的主人公。歌德通過浮士德反映出歐洲從文藝復興到十八世紀資產階級上升時期的進步思想,描寫浮士德為尋求生命的意義,曾經經歷過愛情、藝術、政治等階段和變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把投身于改造自然、爭取自由看作是人生的最終目的。  

  “你見過‘全農’的山館嗎?”  

  “沒有……!”  

  “那家伙是個蛻化分子!”  

  “是嗎……?”  

  “那些禁錮在大金融資本家的枷鎖下、饑寒交迫的農民的革命力量。將把那些家伙拋在一邊,而走到前面去!”  

  ——本來,要吉井不是這么一副講話的神氣。兼一郎猛地想起了開長途汽車的大叔說過的話來。  

  “喂,要吉,你,是不是成了一個什么社會主義者那個玩藝兒了?”  

  父親睜大眼睛望著要吉。  

  “社會主義者?!——你說誰?平時吹得天花亂墜,關鍵時刻就夾著尾巴溜之大吉,我才不學這樣的共產黨呢!”要吉在話里充滿了侮辱之意,惡狠狠地說著。  

  “可是,村子小啊,你得小心點!你是不是在瞎咧咧什么社會主義者之類的話?”  

  “嘿,將來就曉得了。——憑共產黨和全協,是決不能解決這個社會的不安的。”  

  要吉把飯盒捆在自行車后面,點亮了燈籠。  

  “以后再詳細談吧。——”  

  說著,他就向黢黑的屋外走去了。  

  “我替他耽心哪…!”要吉走后,父親自言自語地說著,“盡異想天開,這也都是因為窮,窮得叫人抬不起頭來……!”  

  坐在那里一直悶聲不響,只聽別人說話的 吉井 老師,對兼一郎說:  

  “他,無淪干什么都是沒干上幾天,就總寫信來說什么‘小生對人生前途又復失望矣。’要吉他就是……。”  

  兼一郎因為還不大了 解吉井 老師,只好保持緘默。  

  “這是今天讓六年級學生寫的作文,請你看看。寫這些事呢。”  

   吉井 老師從中選出四五篇,拿給兼一郎看。  

  “……家中吃的東兩也只有土豆和南瓜了。昨天第一次吃米飯。我在旁邊看媽媽做飯,嗓子跟直發癢,(癢得慌)唾沫就像開水那樣直往上翻滾。總覺得一口就咽進肚里去怪可惜的,因此,在嘴里嚼來嚼去。……”  

  ——寫得太好了,老師也不覺灑下了同情淚。  

   吉井 老師用紅筆在旁邊加了如上的批語。  

  “……父親說,拚著不吃飯,也要替我繳學費。但是,家中已沒有分文。我不好向父親提學費的事。假如因為繳不起學費就不能念書了,那該多么令人傷心啊。如果村公所和衙門能替我們出學費,又該多么好啊。……”  

  同樣內容的還有兩三篇。 吉井 老師在類似句子旁邊批的不是“.”,而是“。”。同時還寫著批語:不無道理,老師也要想一想。  

  “……我寫這些是感到害羞的;因為只吃南瓜,我頂不愿意上體育課了。老師,請您取消體育課吧。上課時,眼睛發暈,一動就出汗。也跑不動……”  

  有兩個學生寫體育課的事。  

  “我總以為,同學們上體育課不積極,是因為它沒有意思的緣故。因此,才安排孩子們做各種游戲,但這也不行。于是,我就以為,他們不像是喜歡打打鬧鬧的孩子了,覺得很納悶……”  

   吉井 老師講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她從喉嚨里發出幾乎使人聽不到的咽唾沫的聲音。  

  “近來缺課的很多。月初的星期五是繳學費的日子,到那天,有一半學生突然不來了!”  

  “在我小時候也有這種事……!”兼一郎想起來了,這么說著。  

  “可是,最近可厲害著哪!因為繳學費的情況很糟,校長每月都被傳到村公所去,因此,校長就在修身課或者是早會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講學費問題。我 和花崎 老師還訪問學生家庭,但他們并不是本來有錢而賴著不繳的。不好辦哪!……這是我給了一百分的一篇作文,請你看看這段!”  

  她說著,從最下而抽出了一篇。  

  “……老師說,大家都按期繳學費,學校就會辦好,日本的國家也舍得到發展。但是,老師,請您別生氣,我父親說這是扯謊。父親、母親和姐姐,去年勞動一年,一段①地才打五包大米。父親喝著酒說:喂,小子,替我算算有多少。我出聲地數著一包兩包,數完后父親說,了不起,了不起,大聲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叫我再數一遍。第二天早晨,我到土間一看,堆積如山的米包只剩下了一半。我問父親米到哪兒去了,原來高高興興的父親,現在卻板起難看的面孔。因為我們租德山老爺的地,那些米都搬到他家里左了。再過一天,早上爬起來一看,只剩五六包了。據說繳衙門的錢和買肥料付了一半,就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了。德山老爺什么活也不干,就拿走了我家五十包大米。衙門也從我們這里拿走錢。父親說,假如沒有這些蠻不講理的事,是能繳學費的。父親生氣地說,衙門應當從德山老爺那兒多拿些錢,然后再從其中撥出一部分,給我們做學費。我們這么窮,還要我們繳學費,而德山老爺卻依然故我。是不是因為老師不敢得罪德山老爺,才教我們謊活呢……。”  

  ①1段合991.7平方公尺。  

  “是讓學生在家里寫的作文嗎?”兼一郎看完作文后問道。  

  “不,是在課堂上。”  

  “你的圈點卻不怎么樣!”兼一郎用興奮的眼光瞅著對方。  

  “哦!怎么的?”她的臉馬上泛起了認真的神情。  

  “看樣子這個也要變‘紅’呢!是不是和‘全農’那群不務正業的人來往了?”要吉的父親不是看著吉井,面是看著兼一郎說道。  

  “開玩笑!身為教員還……嗯!”  

   吉井 老師頓時大笑起來了。  

   

四  

   

  時節不過剛剛九月初,有時連續三四天出現大冷天,不穿冬天的大衣就凍得直發抖。又軟又干的稻稈,已經有幾處發黑。而且從那里折斷了。——往常,秋風一吹,就如同波濤般搖曳著沉甸甸稻穗的稻田,如今,稻穗直挺挺地立著,發出窸窸窣窣又干又輕的聲音。  

  “唉——哎,真叫人傷腦筋啊!”  

  兼一郎的父親走向爐旁,一坐下就沉思起來。這個時候坐在堂屋角落里的祖母,就頓時坐立不安。  

  “我說兼哪,我作了什么孽,干嘛活得這么長呢!”  

  祖母在每天干活的父親和富美面前,說話總是瞻前顧后的,只對兼一郎才敢絮叨這些。  

  “奶奶。您雖然活了這么大年紀,可并沒作什么孽啊。”  

  “不是啊,不是啊!”  

  祖母嘟囔著,慢慢蹭移到一個角落里去。——“這是什么世道!啊,兼。我打十六七歲…直干到七十,可沒歇過一天吶。誰知老了,竟落到這步田地!”  

  “是啊,都是這個世道搞的啊。您想想,就是拼死地干,一大半還不是叫地主奪走……!”  

  兼一郎故意說得讓坐在爐旁把腦袋搭拉在胸前的父親也能夠聽得見。  

  “就說這回吧,德山準不會答應你少繳一合①地租!雖然他自己連一棵苗也沒有侍弄過。照這樣下去,咱們莊稼人還有出頭的日子嗎?”  

  ①“合”為容量單位,1合約 0.18公升 。  

  祖母因為耳聾,不時“啊——?”“啊——?”地追問。這時,兼一郎就放大嗓門。  

  “太吵啦!”  

  父親倏地大聲說了一句,慢吞吞地站起來,向屋外走去。過了一會兒,在后門響起了他吭吭擤鼻涕的聲音。  

  祖母團著身子趴在那里,“咦,咦”放聲哭了起來。年近八十老太婆的哭聲是令人難受的。  

  “哎——你爹可憐吶,你爹可憐吶!”祖母邊哭邊重復這句話。  

  父親為了利用秋收前的空閑時間找點活干,天天往鎮上跑,但什么工作也找不到,全家只靠富美一個人的工資(一天不過四五角錢)勉強度日。現在就已經找不到什么工作,入冬以后,在北海道就更難找上了。秋收一忙起來,根本無法出外做“掙錢”的活了。而且,稻子的收成最多估計也只有三成,只能在現在打點主意。父親急得團團轉。另一方面,富美由于還沒有適應選煤廠的緊張勞動,加上那里的空氣被煤煙弄得很臟,她的身體已相當虛弱了。最近這一段是勉強支持著去上班的。她走完黑森森的二里路回到家后,總是把背靠在那扇鑿穿泥墻打開的窗子旁邊,坐下來喘好一會兒氣。祖母瞧見這種情景,就躡手躡腳地挪向角落里,屏聲息氣,彎著背一動不動。但是,有時,在富美到家之前,祖母就把土豆埋在爐灰里,或從廟里把紅豆飯①用紙包著拿回家來。“富美呀,好晚啊!冷吧!瞧,奶奶替你埋著土豆呢!吃吧,好吃著吶!”說著就從爐灰里扒出土豆,用嘴呼呼地吹了吹,拿給富美吃。或者說:“噯,富美呀,奶奶今天特意從廟里給你帶回了紅豆飯!我連兼都沒給,替你收著吶!”這樣哄富美。而且每說完一句話,就嘻嘻地笑著。  

  ①按照日本的風俗習慣,在節日或喜慶日子,吃用紅小豆煮的米飯,取其紅色,表示吉利。  

  吉枝經常在晚飯后,打著寫著“太”字的燈籠,來約富美一起去參加農會婦女部的集會。富美總是累得精疲力盡,拒絕說:  

  “實在不行啦,小枝。若是去,明天可就爬不起來嘍……”  

  吉枝望著富美那張沒有血色的臉說道:  

  “唔,是啊。可是,最近咱們什么會也沒參加,聽說婦女部變得很不對頭呢。山館的老婆和她爺們狼狽為奸,隨心所欲地擺布婦女部。都是因為咱們沒去……”  

  精力旺盛的吉枝說著:“那么,我一個人去啦!”就點起了燈籠。  

  “全農”沼尾分會從創建時起,就有婦女部,那是分會委員長山館的妻子奔走的結果。山館是擁有一町步左右的自耕農,父親去世前,曾在札幌讀書,是村里“才智雙全”和“人品高尚”的人物。在各村很難組織起來的婦女部。在稻尾因為聽說由山館的妻子出面搞,佃戶們都是男的參加了農會,就讓自己的老婆加入婦女部。而山館的妻子則認為,她組織婦女部是為了加強“人品高尚”的丈夫的勢力,擴大他的地盤。不僅如此,她甚至認為,連“農會”也是為自己丈夫建立起來的。  

  山館同意建立“全農”分會,并帶頭干,是有原因的。同那些凡事唯地主馬首是瞻的佃農不同,有那么一兩町步地的人們,處處受大地主的壓迫。處境是最困難的。他們僅僅因為不想失去這一町步左右的地,便咬著牙去借錢,而且借債有增無已。他想要改變一下這種處境。因此,他企圖通過組織農會,把人數眾多的佃農拉到自己一邊來。必要時和地主拚一下。就這樣,在沼尾全村三百戶人家中,有八十戶加入了農會分會,其中自耕農占相當大的比例。  

  沼尾村從來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激烈斗爭。一些小問題,全靠山館通情達理的交涉和高尚的人品等優越條件,得到了有利的解決。但在有車站的鎮上開設門面很大的山貨鋪的吉田堂,突然收回了租給一個叫山村的貧農的地。因為吉田堂的一個親戚,無論如何也要用這塊地,所以就把山村攆走。由于山村遲遲未給吉田堂繳地租,面且還背著油鹽醬醋的債,腰桿不硬。沼尾村的人買日用品大都是賒賬,他們怕吉田堂比怕地主還厲害。山村從被收回土地那天起、家里就揭不開鍋了。他雖然沒加入農會,但走投無路,只好去央告農會了。當時山館去旭川①的北聯,不在家。由留在家中的一名書記出面,同吉田堂辦交涉,但一開口就被吉田堂拒絕回來了。山村的妻子聽到結果如此,不知今后如何是好,于是當晚抱著最小的四歲女孩,跳下正用水泵往灌溉渠里抽水的桃內川自殺了。深更半夜發現了用鉛筆寫的遺書,才知道此事。  

  村中的貧農猶如自家的妻子跳河似的,哄動起來,人人手提燈籠跑了出來。在黑壓壓的星空下,團團燈火,閃爍不定地向下游移動著。  

  “這可了不得,等于是吉田堂親手殺死了娘兒倆!”  

  “什么等于,就是他殺的!”  

  農民群情激昂。多次把燈籠向河邊照去,水中的魚兒嚇得撲通撲通亂跳,這聲音令人毛骨悚然。這是一個寒夜,人們凍得渾身顫抖。  

  山村妻子的尸體是兼一郎父親在離沼尾村一里以外桃內川下游的木板橋下發現的。她臉朝上地漂浮著。兼一郎的父親借著朦朧的燈光突然發現時,不由得嚇了一大跳。他拼命地跑上懸崖,搖晃著燈籠,大聲喊叫起來。在茫茫的一片黑暗中,燈籠劃著清晰的大圓圈。兼一郎的父親“喂——哎!喂——哎!!”地大聲吆喝。  

  ①北海道的第四個中等城市,是北海道的交通樞紐。  

  佃農們聚攏過來,蜂擁地向河邊跑過去。他們揮舞著的燈籠,交映水中,亂成一團。  

  “唉——哎!可憐哪!”  

  “孩子怎樣了?”  

  不知是誰在后面這么說著,人們立刻喧鬧起來。“是啊,是啊!”  

  “是背著的呀!”  

  五六位老人卷起褲腿,下河把尸首拖到岸邊。河水騰起了幾道波紋,尸首飛快地被拖了過來。在一旁看著的佃農們都捂著嘴啜泣,沒有人說一句話。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一人開口,眾人隨聲應和。婦女們扭過臉來,擤著鼻涕。  

  “好慘哪!”  

  有人用燈籠照著背上孩子的臉。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小臉可真招人喜歡啊……!”  

  說著就馬上把燈籠挪開,抽抽嗒嗒地撩起袖子抹眼淚。  

  “這可以說是吉田堂殺死的。既然已經來到了這兒,再折回沼尾也是一樣遠的路,還不如現在就去找吉田堂,把他捅醒,叫他看看這副情景!”“對,對!就這么著!”  

  一直憋在人們心中的悲痛,頃刻之間就轉化為憤怒。佃農們把尸首放在門板上,搖晃著燈籠,向鎮上走去。  

  吉田堂的老板嚇得臉色發白,跑進派出所。兼一郎的父親和農會的年輕人,同警察爭論起來,結果被扣押一夜。這反而火上加油,沼尾的佃農們幾乎全部都站到山村這邊來,決定以農會為先導,同吉田堂進行斗爭。他們每次組成隊伍來到車站的鎮子上,都和警察發生沖突。警察整天輪流守在吉田堂,進行戒備。每次沖突都有佃農被警察逮捕。  

  從旭川匆匆趕回來的山館,大吃一驚。他說,可不必這么胡鬧,談談就能解決。于是,他打算解散斗爭隊伍。因此,山館回來后,形勢反而不利了。佃農們不耐煩了,對山館開始流露出不滿情緒,他們把山館拋在一邊,在農會組織部那位年輕而精力充沛的河原田的領導下,終于把斗爭進行到最后,取得了勝利。  

  通過這次事件,山館和書記抱成一團,企圖以破壞農會紀律為名,把在佃農中間迅速提高了威信、只有自己一大半年紀的河原田開除出去。山館的妻子,雖然從前認為河原田是位作風正派、有作為的年輕人。但由于丈夫反對,也就認為河原田肯定是個“流氓”,從而支持自己的丈夫了。然而,佃農們是不答應這樣做的。他們說:“不管怎樣, 山館 先生做的太過分了。河原 田 君同 山館 先生相比,人可能窮得多,但在這次事件中。今村不知蒙他多少幫助。”  

  過去一直風平浪靜的“全農”,從此分裂為兩派——山館派和河原田派,開始鬧不團結了。山館派仍以佃農輩自耕農,以及年老的佃農占多數。河原田這邊,多是年輕的佃農和家雖住在沼尾,但把僅有的佃地交給女人和孩子耕種,自己跑到附近城鎮、山村和堪察加去打短工或割稻子的農民。然而,河原田派還沒有完全掌握“全農青年部”。  

  自從發生兩派的對立以后,婦女部很快消沉下去。剩下的四五個人,都站在山館妻子一邊,成了山館派。但更重要的是,現在同婦女部創建時的情況不同,由于大批婦女離家到小樽、札幌或煤礦做工,人數日漸減少,象吉枝和富美等即使回來,也幾乎沒有時間去參加活動,因此,婦女部已成為有名無實的了。  

  然而,吉枝不能聽任山館派隨心所欲地擺布婦女部。特別是借住在她家的 吉井 老師,對農會的關心程度,時時使她感到驚訝。老師靜悄悄地告訴吉枝說:“象山館這號人,叫作蛻化分子!”從此,好強的吉枝認為,不能再讓這些“蛻化分子”來控制婦女部了。  

  然而,山館卻認為,自己在農會工作中,無時不在關心佃農的利益,一心只想絕不讓佃農吃虧或受苦,但他卻搞不清在那次事件以后,為什么大多數佃農離開了自己。山館想要開除河原田,其真正意圖倒不是為了加強自己的勢力,而是認為采取像河原田那種過激的領導方法。只能強迫佃農作無謂的犧牲。他是認真地為農會的前途耽心的。所以當聽到有人叫他“蛻化分子”,他感到非常意外,弄得不知所措,目瞪口呆。  

  曾經在“全農”山梨縣分會短期工作過的河原田說,象山館這樣的蛻化分子是蛻化分子中最危險的蛻化分子。如果他干脆露骨地施展他那套蛻化變質的伎倆,事情倒也簡單。但山館的主導思想就是那些到底還擁有一二町步“私人”土地的農民思想——在關鍵時刻就動搖妥協的思想。無論如何不會站到不僅沒有土地,就連佃耕權都受到威脅,因而態度堅定的貧農的立場上來。這是中農的立場。山館不自覺地就站到這個立場上來。但不好辦的是,他卻認為這是對于全體農民來說,也是正確的立場。據河原田說,當然這種人有時也會站到貧農的立場上來,但當不得不進行流血斗爭的時候,就必然會投靠到地主方面去,或者實行妥協,或者完全脫離斗爭行列。在這種情況下,由于他在許多貧農中間還享有威信,反而更糟了。  

  例證是:一發生事,總是只有十一二個農會會員按照河原田的意見行動,而且他們多數念到不久前的山村事件的恩情面共同行動的。真正了解山館,并了解河原田,因而同河原田共同行動的,充其量也不過區區四人罷了。農民一旦信任了一個人,就很難舍棄他的。  

  山館四十開外,腰骨有些向前彎屈,是一個謙虛的人。在他去農會會員家中進行訪問時,人們總是拿出一年只用兩三次的座墊來,到土間把它撣干凈,然后才請他坐。而且都是讓他坐在“上座”。當他離開要去鄰家時,主人無論如何也要叫自己的老婆孩子,替他拿衣服和皮包送他去。人們就是這樣對待他的……。  

  吉枝點好燈籠走到外面,兼一郎也跟著出去小便。  

  他低聲對吉枝說:  

  “請轉告河原 田 君,請他明天晚上來一下……。”  

  他把嘴剛一湊近吉枝耳旁,一股年輕女人的清香,撲鼻而來。頓時,他感到自己的心好像在撲通撲通地跳動,在黑暗中有些著慌了。  

  兼一郎在東京時,曾在“全協”系統的“日本金屬工會”工作過。那是他到東京第三個年頭的事。他在那里,經過努力,已經擔任相當重要的工作了。但在東京工作和在地方不同,是要花車馬費的。而且,他的收入勉強夠他一個人吃飯,因此,他粗茶淡飯,有時還要缺一頓。長此以往,終于把身體搞垮,病例了。  

  他決心回到北海道自己的村子來。他想,到處都應當有工作可做。沼尾村還沒有成立“全農”的青年部。北海道的大部分地區都是這種情況,“全農”幾乎全部為“全國勞農大眾黨”所控制,作為該黨革命反對派中心勢力的青年部還沒有成立起來,當然和“全國會議”。也還沒有取得聯系,然而,在北海道,擁有幾百町步和幾千町步土地的大地主為數很多,其中大都是住在小樽。札幌或東京等地的不在農村的地主。特別是住在東京的地主,不是伯爵,就是侯爵,或者是貴族院議員,大部分還是兼營銀行或大工廠的資本家。因此,在這種情況下,農民對地主的斗爭,如果不同城市中的工人共同行動,密切配合,就不能取得勝利。但是,北海道的農民運動和日本其它地區相比,是相當落后的。正是因為這個地區的運動。還處于啟蒙的狀態,所以兼一郎才下決心回來的。  

  ①“全日本農民協會”(簡稱“全農”)于1932年脫離左派而向右轉,于是左派結成“全日本農民全國會議”(簡稱“全國會議”)  

  此外,北海道龐大的煤礦,也是兼一郎所關心的地方。九州煤礦的產量已在走下坡路。北海道的煤礦就更加有其特殊的重要意義。煤是帶動一切工業的所謂“血液”。假如北海道的三大煤礦突然停工,那末,這就意味著全日本的工廠的機器全部停止轉動。曾經在北海道領導過“四.一六”①斗爭的森本,一開口就說,只埋頭于搞小樽和札幌那些無足輕重的斗爭,是搞不出什么名堂的。組織十個這樣的斗爭,還不如發動一個煤礦斗爭,效果百倍,而且尤其必要。我們經常說,要把經濟斗爭引導到政治斗爭上來,這并不是像煉金術那樣改變一個斗爭。只要在煤礦或重要大工廠,或在交通運輸部門發動一次大規模斗爭,這本身就已經是政治斗爭了。這是森本一再重復的意見。然而,他還沒具體進行這件工作就被捕了。  

  ①日本統治階級為加緊發動侵略戰爭,于 1929年4月16日 在全國范圍內殘酷鎮壓革命力量。革命人民并未屈服,在共產黨領導下繼續斗爭。  

  兼一郎在“金屬工會”工作時,從在北海道“ 十二月一日 事件”中幸免被捕而逃到東京的同志那里了解到:在三大煤礦之一的郁秋別煤礦,煞費苦心發展起來的《無產者新聞》①的讀者,還有三人沒有被捕。——郁秋別煤礦距沼尾村不過三里,村里很多人到那兒做臨時工。沒有比這再好的條件了。于是,兼一郎回來了。他帶回了組織關系。他還沒有被警察列入黑名單,這是一個有利條件。  

  兼一郎一想到這次回家。分文沒有帶回,心中就感到有些內疚。但想到自己重任在身,立刻又精神抖擻起來。他回來后,一直采取慎重態度,盡可能從各方面進行調查研究。在“全農”分會,他雖然很快就了解到河原田很可靠,但也盡量避免去農會,避免同他直接接觸。兼一郎還假裝和要吉一起去找臨時工的活兒,到郁秋別煤礦做了一番調查。剩下的《第二無產者新聞》的讀者:一個是畢業于秋田礦業專科學校,現在在煤質化學研究所作技術員;一個是年輕的礦工,另一個是住在郁秋別城鎮的愛好文學的青年。  

  ①1925年9月日本共產黨的合法機關報。1929年“4.16”事件后,重建共產黨,改稱《第二無產者新聞》。  

  他在礦山了解到:青年團在戰爭即將爆發時,立即公開活躍起來,而且,最近似乎與復員軍人勾結在一起,制訂了各種計劃;青年團成員中的百分之六十是礦工,其影響相當大,等等。公司方面把這些團體作為它的“御用團體”——當作打手,來公開加強勞動強度,因此,組織工會似乎是很艱苦的了。但是,通過對各方而情況的分析,他覺察到,事實并不完全如此。  

  他確定個日子,騎自行車到郁秋別去。他總是先到辦事處的傳達室,問問有沒有什么活兒可做,然后才去找他的伙伴。他聽說,要吉好像同當地青年團的工作有聯系!似乎以青年團作為大本營,策劃著什么新的行動。兼一郎這才徹底弄清楚了,不久前要吉談話的含意所在。  

  “令兄現在做什么呢?”  

  吉枝從選煤廠回來后,總是到兼一郎家里休息一會兒。  

  “我哥哥?他總喜歡強詞奪理的……。”  

  “他那個理是從哪兒販來的?”兼一郎撇嘴笑著說。  

  “誰知道。哥哥最近好像和大人物來往呢。什么校長啦,訓練所的 平賀 先生啦,等等的……。好像變成反動派啦!”吉枝說著就笑了起來。  

  兼一郎心想:他們終于要動手了。  

  要吉在去郁秋別的途中,曾多次向兼一郎談了他的想法。——最近,農村之所以陷入如此極其凋零的狀態,其原因在于:使用機器進行生產的城市工業和基本上處于手工業生產的農業之間,存在著差別,因而農村受著城市的壓迫。而這種壓迫又來自一兩個大金融資本家。他特別提到硫酸銨化肥問題。因此,我們農民必須同這些大資本家進行堅決的斗爭。但是,農民并不像共產黨和“全協”一伙所想象的那樣,恰恰相反,他們死抱住土地問題不放,畏縮不前,不愿擺脫日本舊有的封建傳統。這種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因此,要吉(如他自己所說的)積多年經驗,似乎認識到:在日本,必須為把作威作福的大資本家的全部財產收歸國有而斗爭。然而,共產主義者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鼓吹什么工農聯盟的必要性,實際上是企圖巧妙地把農民變為他們的墊腳石,但農民是不會輕易就上圈套的,因為農民和工人是截然不同的!  

  兼一郎在聽要吉這樣講的時候,心里就曾想:咱們兩人同樣都上小學,同樣參加農業生產,又同樣去東京找工作,但兩人卻如此迥然不同,這真是耐人尋味的事。——這是否因為要吉家的土地雖然遲早也避免不了要賣給人家,但究竟還有那么二町步土地。與此相反,地無一垅的兼一郎,去到城市,參加了工人運動的實踐,就體會到,工人和農民,不僅不象要吉所說的那樣,存在著什么顯著的不同,相反,在遭受殘酷剝削這一點上,是完全一樣的。當然,農民和地主開展“流血”的激烈斗爭,其最高目標不過是為了奪回“租佃權”。就這一點而言,農民當然是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的。兼一郎認為,正是在這個時候,需要教育農民懂得:必須同工人聯合起來,把××××①轉變為××××斗爭,把所有土地變為××××所有,這對農民反而是非常有利的。他認為,這種斗爭如果不同工人聯合起來,勢必成為不可能,說什么工人把農民作為墊腳石等等,純粹是彌天大“謊”。  

  ①這篇小說在當時,為了避免反動政府檢查制度的限制,爭取公開發表,有許多地方有意做了某些刪節,或用打叉的符號作為缺字,四章以后尤甚。后來,曾由日本的“小林多喜二全集編輯委員會”復原了許多字,但是還有一些沒有能復原。  

  要吉和兼一郎都使用“農民”這個詞匯,要吉卻是站在中農的立場來使用它的,而兼一郎則是站在連貓腦門那丁點大的土地都沒有的貧農的立場來使用的。他們之間的區別就是從這兒產生的。但兼一郎出于謹慎,并沒有把自己這種想法告訴要吉。  

  然而,假如要吉事實上已同青年訓練所、青年團和復員軍人等串通一氣,開始了策劃活動的話,那末,對此是不能置之不理的。特別是,他們顯然將乘日本軍隊入侵中國東北,戰爭即將爆發的時機,在“國家總動員”、“保衛祖國”的名義下,轉移開對地主的斗爭,破壞“全農”的組織。甚至形勢一緊張,山館委員長就會被要吉拉過去,這種危險性是充分存在的。  

  今年秋天,佃農們的土地平均只有三成收成(有的地區甚至完全沒有收成),是二十年來沒有過的歉收。由地租問題引起斗爭,勢在必然。兼一郎認為,必須抓緊這次斗爭的機會,把青年部建立起來。他同河原田取得聯系,動員伙伴們利用工作余暇,無一遺漏地走訪了沼尾村的農民。  

  “喂,我說,河原田!真的,這回該怎么辦哪!我們這里連三成都打不到哩……。”  

  過去一聽說是農會的人就敬而遠之的農民,眼前攤上了歉收,就唉聲嘆氣地走上前來問道:“該怎么辦才好。”  

  由于河原田等人經常前來打氣,因此,人們開始有些盼望他們的到來了。  

  “最近可是不太看見 山館 先生了……。”  

  佃農們到處流露著不滿的情緒。  

  他們奔走于各村之間,傾聽佃農們的意見,并據此寫成傳單,向四處散發。  

  兼一郎的父親戴上眼鏡,拿起了傳單,慢條斯理地念出聲來,并且點頭說:  

  “對,對!——就是這碼子事!”  

  他還說:“河原田也變得能干起來了啊!”  

  兼一郎進一步計劃,把他在東京工作時開始組織、因為回家而沒有搞起來的“俱樂部”,在村里建立起來。他準備借誰家的一間屋子,在里面擺些象棋。圍棋和書籍之類,人人都可以自由進出。然后,利用這個地方,在農會會員中發展自己人。河原田聽完兼一郎的這個計劃后說:“怎么搞的,我怎么始終沒有想到這件事!”他表示贊成地說:“這樣做好!這樣做好!”于是進而決定,把《文學新聞》①和《東京朝日新聞》也擺在那兒。這種辦法在農村是尤其必要的。村里的小伙子們,在日子過得稍微有些順溜時,就暗中積蓄幾個零錢,到車站鎮子上的下等咖啡館和妓院去。但現在不行了。在不景氣的年月里,村里處女的風氣也給搞壞了。有人說:“搞正經人家姑娘一個錢兒也不用花呢!”在前邊一小綹頭發上抹著厚厚一層頭油的年輕人,專在夜里伏擊那些很晚從鎮上回來的婦女。這些都是生活窮困所造成的,年輕人想在這些地方發泄他們的苦悶。但是,如果成立了俱樂部,就能把這類年輕人吸引過來。  

  沼尾村只有五六戶人家訂閱報紙,而且大部分是有地產的人家,又不好向他們借,人們只能間接地聽到一些社會上的消息。過去,人們只要知道哪戶容易走動的人家有了報紙,便都在晚飯后聚攏到那里去。因此,單憑“俱樂部”有報紙這一條,就肯定會把人吸引過來。即使那些不愿去農會的人,也會來的。河原田等人決定經常輪換在那里值班,用拉家常的辦法,使農民接近自己。  

  ①日本無產階級作家同盟的機關報。1931年10月創刊。  

  不久,河原田在他那張紫糖臉上露著潔白的牙齒笑著說:  

  “我一直不會下象棋,借這個機會也學會了。”  

  “有人看《文學新聞》嗎?”兼一郎問道。  

  “哦,有人擺出一副可笑的面孔看《文學新聞》。看完了,又不聲不響地把它放在一旁。”  

  “嗯。”  

  “還有人說:又好懂又有意思。才三分錢,我們要買。已經有兩三個人買報啦。”  

  “是嗎!”兼一郎也笑了。  

  他同河原田等人取得了聯系,開始有組織地開展工作。  

   

五  

   

  “爹,一段才打六斗,怎么辦?”  

  “哎——呀……。”  

  兼一郎的父親在前面五六間①遠的地方,直起腰來。兼一郎已經有三四年沒干農活了,他和父親是同時開始干的。但眼看就落在后面了。雖然戴著手套,但稍一大意,手就讓稻子割破,火辣辣地疼,有些受不了。鐮刀不是經常拄在旁邊一棵稻子上,就動不動碰著膝蓋,很危險。因此,他不敢放手大膽割。不到一會兒工夫,他的腰就疼得直不起來了。  

  ①日本長度單位,1間合 1.1818公尺 。  

  “就算他德山是鐵石心腸,看到這副光景,還不少收幾個租子呀。”  

  父親用胳臂抹了抹臉。  

  “您說他會少收啊?他要是少收幾個,爹就打算繳啦?”  

  “……。”  

  “您看那塊地,頂多能打四斗!”  

  父親沒有答理,左右開弓。擤著鼻涕。兼一郎想了想問道。  

  “村公所的吉岡,剛才說了些什么?”  

  “吉?哦,他說什么上頭為了救濟這次歉收,撥了六百幾十萬塊錢,另外,還撥款給土木建筑和修整耕地用哩。這么一來,就用不著耽心了……。”  

  父親好像有些信不過,最后幾句說得含混不清。  

  “哼,對咱們根本就無濟于事!他的意思是叫我們繳地租。真有兩下子!”  

  “哦,德山 家的延 先生也是這么說呢。”  

  “瞧!他們早就算計好了。”  

  兼一郎呸地吐口唾沫。他覺得氣喘,口中發粘。  

  “大叫什么歉收啊歉收的,地主還不是借機會撈一把。如果再要繳稅,繳肥料費,這不是等于咱們老百姓,為了把自己餓死才種稻子嗎!”  

  “唉——是啊!”  

  兼一郎一邊瞅著父親,一邊加重語氣地說道,“農會在干嘛呢?”  

  “噯——是啊……。”  

  “農會要開會吧。如果不全部免繳地租和一筆勾銷欠款,農民就會因為歉收,全死在路旁了!”  

  父親聽他這么一說,立即罵聲“混賬……。”  

  父親像猛然想起了似的,又彎下腰去,熟練地刷刷割起稻子來了。——  

  晌午過后,兼一郎正在場院釘曬稻子用的木架,河原田騎著自行車過來,若無其事地同他搭起話:“今天,聽鎮上小報記者說,這次撥救濟款,是怕農民因為歉收起暴動,是用來蒙蔽農民的!”  

  “對。明天的會和印刷品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我也參加。”  

  “你也去?這當然求之不得,可是行嗎?……還有,也是打小報那兒聽來的,好像要吉他們終于要成立日本生產黨①的支部了……。”河原田小聲說道。  

  “聽小枝說過。咱們應搶先一步。如果晚走一步,這就會造成不堪設想的后果!”  

  “哦!”  

  河原田說著,他那道粗眉毛就從兩邊擰向一起了。  

  辦完了事,河原田大聲向在那邊割稻子的兼一郎的父親喊道:  

  “老爹,明天晚上到山館家開會啊!”  

  夜里,兼一郎在回家途中,到“俱樂部”轉了一下。雖然正到處都在秋收大忙,但戰爭爆發后。為了了解報紙報導的戰爭消息,五六個佃農,把鐮刀別在腰上,也不脫草鞋,把身子斜歪在土間炕席的邊沿上,聽人讀報。  

  “要是拿不下滿洲①來,這個小小的日本,就很難維持下去嘍!”  

  那位讀報的人,學著從前的老人。故意撇腔拉調地讀著,還時常嘶嘶地抽氣。  

  ①地主的暴力組織。  

  ②指我國東北。  

  “隔壁的 山本 君,一到鎮上,就到那家叫芳華樓的中國館子去吃中國面。以后可不能再讓他這樣做了!”  

  在角落里抽煙的佃農,一本正經地問:“是中國面嗎?”然后又自己回答了自己:“是啊!”這些人中間,有剛從軍隊復員回來的佃農。  

  兼一郎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插嘴說道:  

  “滿洲那地方可真叫冷。所以,聽說兵也都是從東北①和北海道這些冷地方派去的。聽說鄰利砂田村,有三個人已經接到了待命出發的命令了!”  

  大家瞟了兼一郎一眼,募地都不言聲了。和服兵役有關系的人,臉孔都稍許變了顏色。一個叫今村的年輕佃農,平時總喜歡半開玩笑而又帶點煽動性的談論戰爭。這時他問道:  

  “小兼,當真這樣?”  

  接著,他低聲說:“像我這樣的,很可能是頭一個了。”  

  最近,在地里把割好的成捆稻子,抱向畦埂曬稻架上攤開的時候,一天之內就聽到賣號外的人響著鈴鐺跑兩三趟。孩子們煞有介事地跟在后邊亂跑。每次佃農們都是挺直腰站在地里,目送他到看不見影子為止。  

  ①日本的東北地方,包括福島、宮城、青森等縣。  

  兼一郎聽說, 吉井 老師為了“慰問金”的事,同校長吵起來了。校長讓 吉井 老師把村公所送來的二寸見方的“慰問袋”發給學生,用它來募捐。袋子上面寫著:“為了慰問在嚴寒的滿洲作戰的士兵,捐獻一分兩分錢吧”。  

   吉井 老師說,面臨這種歉收局面,根本就談不上繳什么慰問金。她心想,她是無法把袋子交給孩子們的。因為這些孩子中午帶不上飯盒,也吃不上早點,已經請求取消體育課了。  

  “你說根本談不上什么慰問,這是什么話?”校長忿忿地說道,“現在不正是日本國民,無例外地捐獻一兩分錢,用實際行動來顯示國家總動員的時候嗎?!”  

   吉井 老師心里想:一切悉聽尊便。  

  校長把全體學生都集合起來,談戰爭問題。因為講的是打仗的事,小同學們都聽得特別起勁,但當最后談到了“慰問金”,學生們的態度驟然改變,哇啦哇啦嘈雜起來了。  

  第二天,只有十來個學生拿來了里面放了錢(那怕是塊二八毛)的袋子, 吉井 老師把袋子交給了校長。  

  “怎么,才十幾個人?”  

  校長怔疑地一忽兒看看慰問袋,一忽兒又看看 吉井 老師的臉,然后說:  

  “這多丟臉,怎么好意思拿到村公所去!”  

  然而,農民們卻希望戰爭爆發。他們以為打起仗來,首先市面就會繁榮起來,大米和小豆等都要漲價。同時。還想,滿洲地大物博,不付分文就可以搞到幾千畝地。因為大家都擠在如此狹窄的日本國土上,爭爭吵吵,所以才都窮了,假如把滿洲據為日本所有,大批地去人,日子就不知要松快多少呢。仿佛那么一來,佃農們就能夠輕而易舉地搞來足以安居樂業的土地似的。人們都把他們從前從內地①移居北海道來時,曾經抱過的同樣幻想忘得一干二凈了。  

  農會散發的傳單,詳細地寫著,戰爭是大地主和大資本家為了×××××××發動起來的,而且通過戰爭。對我們工人和貧農實行各種×××××××。但是,還沒有人懂得其中的道理呢。  

  ①指日本的本州。  

  四五天后,村公所對在郁秋別煤礦做工的神田和到鎮上碾米廠工作的石山兩人,發出了“禁止外出命令”。神田和石山都是每天去做小工,借以勉強糊口的。  

  “對老爹您來說,這實在是一件傷腦筋的事!但是,事關全村的名譽,也只好死了這條心吧!”  

  村公所的勤雜工送來了那張命令。神田的父親由于突如其來,驚呆在門口①了。勤雜工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只能這么說著。兒子在郁秋別上班,還沒有回來。  

  “你這里雖然也困難,但石山那里,除了老婆,還拉扯著個娃兒吶!……。唉……。!”  

  勤雜工這么說著,撲楞撲楞地晃著腦袋。  

  當人們知道對神田他們兩人發出“禁止外出命令”后,整個村莊都騷然起來了。要吉公開出面進行活動。他表示,不論是為了擺脫目前這種極端不景氣的局面,還是為了在更加牢固的基礎上重建日本,這次戰爭都是必要的。因此,所有人都必須為此而團結一致。于是,他在青年團的集會上和復員軍人之間奔走。為神田和石山的家屬募款。  

  ①土間里高出地面的地方,鋪著草席,像一鋪炕,就是堂屋。這里說的是,土間上炕席的地方。  

  但是,同服兵役多少有些關系的人們,都開始提心吊膽了。特別是,這些人幾乎都是自己一個人做工勉強養活一家人,如果當了兵,留在家里的人,第二天的生活就馬上成問題。這村有三個人正在旭川師里當兵。在他們入伍時,開歡送宴會,還打著旗子到車站進行,但被奪走了兩年勞動力的家屬,卻過著慘不忍睹的生活。如今,人們把他們的家屬也都給忘記了。不僅如此,由于這些家屬生活困難,到人家家里走動的時候,總好講些“別扭”話。因此,人們也同他們日漸疏遠起來了。去當兵的人,從前在村子里的時候,為給地主創造地租而被迫天天勞動,在剛剛成為一名壯勞力時,卻被抓進軍隊去了。說什么這是“為了國家”,哪有這種“為了國家”讓全家都過著乞丐一般的生活的道理!這些家屬一到播種和秋收季節,都跑到村公所去請求,作為特殊照顧,讓自己的孩子回家一趟。不管怎樣,總還能指望在兩年后回來。然而,一打起仗來,唯一的勞動力就很可能被打死。  

  要吉們的青年團和村公所、學校等越是鬧騰,那猶如鉛一般沉重的陰影就越加壓在佃農的心頭,雖然暫時還沒有表露出來。神田的小弟弟,平時同 吉井 老師就比較接近。有天哭著去找老師。父親是關節炎,哥哥一旦應征。家弔就沒有人去“掙錢”了。神田的弟弟問老師您不是教育我們,人和人之間不要打架嗎?但為什么偏偏要打仗呢?這孩子幾次三番對老師說:“老師,請您別讓仗打起來啊。”  

  在發出“禁止外出命令”的兩三天后,果然給神田送來了“紅紙”①。就在這一天,河原田等人帶頭,決定召開農會大會,討論歉收對策。  

  山館的家住在沼尾村北頭。因為是自耕農,家里布置得比較整潔。  

  平時開會,到會的人數并不多,但由于眼下歉收,凡在農會擁有會籍的農民全都來了,這是不常見的。在黑黢黢的大街上,兩三個燈籠搖晃著過去了。走過桃內川河灘,就聽得見很晚還在洗馬的嘩嘩聲音。  

  “你好!上哪兒去?”  

  途中不斷碰到從鎮上回來的人。  

  ①日本軍隊入伍的通知單,因為使用紅顏色的紙,故名“紅紙”。  

  “到農會開會去。今年的收成也不知是咋搞的!”  

  “唉,說的是啊!怎么辦呢?求求你們給想些辦法,改變一下這個處境吧!”  

  對方談著收成的事走過去了。有人還說:“我也耽心啊,不知農會能不能拿出什么辦法來,我也想去參加會,看看!”  

  河原田等人同兼一郎磋商的結果,認為這次的事,即使看著不管,也會發展為全村性的問題。他們根據這種分析,向全村農民發出了號召書。號召書呼吁。不僅農會會員要到會,而且一切人都應參加大會。過去,在農會會員和非會員的佃農之間。甚至存在著某種程度的敵對情緒。而且,在全村佃農中,沒有加入農會的比率也是相當大的。無論是為了盡快消滅這個差距(這是兼一郎回沼尾村后,掛在嘴邊反復說著的一句話),還是為了“爭取農民的大多數”,只要做出最大的努力,在歉收這類問題上,是能夠召集全村農民開一次所謂“農民大會”,和沒有組織起來的佃農團結一致。成立爭取完全免繳地租和勾銷欠款的斗爭委員會,在全村把斗爭開展起來的。這次大會必須作到這一點,而且也能夠作到這一點。這就是兼一郎的意見。  

  當前,工人和農民的生活日趨困難,同資本家和地主的對立也愈來愈尖銳。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不經常地把大多數人團結在自己周圍,在今后的斗爭中就絕對不會取得勝利。兼一郎之所以沒有把工作局限于農會的狹小范圍之內,而計劃召開“農民大會”,以及成立“俱樂部”等等,無非是為了經常把沒有參加農會的佃農們,團結到自己的周圍來,并通過這些活動,大量地吸收他們參加農會。  

  佃農已經把山館家里那間鑲著大火爐的堂屋,和連著的另一間屋子,擠得水泄不通。沒有加入農會的人,或者是站在土間,或者是呆在后面的地方。沼尾村派出所的警察和鎮上派來的五六名警察,每隔一小時換一次班。輪流守在那里。山館不知到哪里去了,現在還沒有回來。因此,會好久還沒有開起來。警察不時把佩劍弄得叮當亂響,經過佃農的身旁走出去。從來沒有參加過農會“集會”的農民,聽到這聲音,就忐忑不安地朝那里瞅一眼。  

  “你老兄那兒,這次收成也不怎么樣吧?”  

  “嗨,連三成都不到……。”  

  “怎么樣!最近我都懶得下地了。”  

  坐在爐旁那位四十開外的佃農,全身散發著剛剛割下來的稻稈的氣息。  

  “真是的!要不是為了這個,莊稼人在這最要勁的關口,參加哪門子會!”  

  坐在窗旁那個把腦袋理成漂漂亮亮的二乎頭、但臉膛卻曬得黑不溜秋的小伙子,不時把眼睛溜向坐在斜對面的吉枝那一邊去。  

  “我說,那妞兒和她哥哥,到底是怎么搞的?”  

  “聽說一回家就同要吉動手動腳地打架,可當真?”  

  “嗯——?你瞧,那妞兒,在咱村還數她頂俊呢!”  

  剛好這時,吉枝穿過人群,注意到這兩個人一邊賊頭賊腦瞅著她,一邊說著什么。  

  河原田他們青年部(?)的人,深入到群眾中去,留心地傾聽人們的談話,并且通俗地講解有關歉收的事。去郁秋別煤礦做工的那些人,到的最遲。他們同佃農不同,弄得滿身機油味,臉孔灰青浮腫。他們在每天割稻子曬得黝黑的農民中間,一眼就可以識別出來。  

  “還沒開哪?”  

  “怎么搞的, 山館 先生呢?咱們早上起得挺早的,不能早點開嗎?”  

  “莊稼漢自古以來,就是起早摸黑的喲。”  

  這么一說,那一堆人就哄堂大笑起來。  

  “俺那里連南瓜都沒收到什么!繳了租子,這一冬吃的還沒著落呢!”  

  “土豆也不怎么樣呀。可是,你看看德山老爺和平賀老爺的地,不打六成,少說也得打五成!還是他,稻種好,肥料也好……。”  

  “今年打算省下租機器的一筆開銷。可這么一來,好像又倒退到從前在內地那個時候的情況了。用長棒子脫粒,或者是用磨來磨。”  

  “我們家也是一樣哩。這么一來,身子骨可疼了!”  

  說著,他就舒展了一下身子。腰骨和背骨咯咯地響出了聲音。  

  “喂,該開會啦,該開會啦!還磨蹭什么!”  

  有人在后面大聲嚷著。連土間里也擠滿了人。屋外雖已很冷,但室內卻充滿人們的熱氣,因此,把大門敞著不關。隔岸農民的牛在嗷叫,這家屋后的牛也遙相呼應。  

  “山館不在,河原田也行嘛。”  

  這時山館正好揩著汗走進來。人們知道他來了,就立刻嘈雜起來。  

  “哎呀,來的太晚了,對不起!”  

  因為不全是農會的人,他才這么客氣著。他一進堂屋,穿西裝的警察就把他喊去,說些什么。他用毛巾一邊揩脖頸,一邊口中答著是是地聽著。  

  “那末,‘全農’沼尾村分會大會現在正式開會了。”  

  佃農們打掃嗓門,咳嗽起來,正了正身子坐好。  

  當會議進入討論歉收對策時,人們驀地緊張起來。  

  山館大致介紹了一下沼尾村的歉收情況,然后聽取到會的人的各種意見。然而,佃農們卻繃著面孔,一言不發。  

  坐在人堆里的一個青年部的人站了起來說:  

  “正像剛才說明的那樣,一段地平均打六七斗。那末,現在我們假設,把一石的地租來個大幅度地減免,就算它是三斗吧,只靠剩下的三斗,能熬過這一冬嗎?從前打二石,繳完地租還剩一石,靠它還頂不下來呢。想到這兒,這回無論如何,非得全部免繳地租不可……。”  

  還設等他把話全說完,人們就吵嚷著說,“啊,全部減免!”“全部減免?”  

  “提出全部減免,也許有人會嚇一跳,但是,就算全部減免了,首先,大家伙靠那么五六斗就能對付過去了啊?此外,還得付肥料費和黃醬錢呢!”  

  會場稍趨平靜后,佃農們提心吊膽地面面相覷。一位四十歲上下的佃農,嘴里叼著個旱煙袋,有點生氣似地嘟囔著:  

  “在這幾開會的不都是莊稼人嗎?誰還不知道這些個!”  

  說話的是兼一郎的父親。他接著說:  

  “俺那兒有的地塊連三成都打不到。俺家閨女雖說是上了郁秋別,但這一陣子咳嘍咳嘍地直咳嗽,外加上那小子也一個子兒沒帶就轉游回來了。俺想,就是全部減免,欠的那些零七雜八的錢,今秋就是想還,連一分錢也還不起呀。”  

  因為老年人開了口,于是人們把抑壓在心里好久的那股子情緒,一下子都爆發出來了。  

  “說的是啊,就連借的錢也都還不起啊!”  

  “或者是拖一年,或若是干脆勾銷,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辦法。”  

  “不管怎么著,勾銷,未免想的太美了吧。”  

  “怎么能說想的太美?咱們這些人不就是因為沒錢,才明明知道吉田堂在牟取暴利,但還是不得不用他那高價肥料,地主也……。”  

  “說的對!就是這么回事!”  

  還沒有等他把話說完,人們就從旁打斷了他的話。  

  “說什么禁止出口的黃金①,一打起仗來就會上漲,市面也會跟著繁榮起來,但真正漲起來的還不是肥料、農具、黃醬和醬油嗎?——米價漲倒是漲了。但那是咱們把大米賣出去以后的事。從今以后會盡讓咱們買貴東西呀!過去也是如此。咱們欠人家的錢不都是這么借來的嗎?勾銷欠款是理所當然的事!”  

  講話的是河原田的伙伴。  

  “聽說吉田堂,由于剛才所說的什么解除黃金的禁令,又是什么禁止的,春天賣剩下的肥料,自然地漲了百分之三十的價錢,賺了不少錢。如果真是這么回事,傻瓜蛋還是咱們這些不得不買那些肥料的人啦!”  

  ①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期,日本政府面臨金融危機,通貨膨脹,在1917年9月,追隨美國,實行禁止黃金出口,企圖以此穩定經濟。但結果反而使日本的商品價格提高。  

  經他這么一說,大家想:的確如此。  

  “同時,一打起來,稅金也得多起來!”  

  兼一郎在旁觀察,覺察到:多少有些土地和為了貼補生活而佃地的人,還是不主動開口。把地留給老婆孩子種、本人去做臨時工的人,和不滿一二町步(北海道和內地的佃農,租的地大小是不同的)的人,把話說到了點子上。剛開始,大家聽到警察佩劍的聲音,講講就突然中斷話頭,但到后來,那些如果不做出某些決定、從第二天起首先吃飯就成問題的佃農,都變得鄭重其事。會場的氣氛急速高漲起來。  

  吉枝由于興奮,臉上現出微傲紅暈,不時地朝河原田和兼一郎那邊望去。  

  “好吧,看樣子大家把意見都發表完了。”  

  河原田說著,搖晃了一下身子。  

  “諸位都看到了,參加今天大會的,非農會的人比權會的人述要多,可以說。今天的會變成了全沼尾村的‘佃農大會’了。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得出來,歉收問題不只是農會的事。再說,免繳地租也好,勾銷欠款也好,事實上,假如沒有全村所有佃農團結一致的斗爭,單靠農會,無論如何也是不會取得勝利的。因此,我看我們最好借這個機會,加入農會的就不用說了,從一般佃農中間也選出幾名代表,為這個關系到我們所有人的死活問題而進行斗爭。大家看怎么樣?”  

  吉枝立刻橫眉豎目,環掃了一下人們的臉孔。  

  人們都發出了“嗯——?”的一聲,然后開始討論這樣做到底好不好。兼一郎的面部表情似乎也很嚴肅!  

  “好不好呢?”  

  蹲在兼一郎旁邊的那位沒有加入農會的佃農,一邊揉著粘在手心裂口上(因為割稻子裂了口子)的飯粒,一邊這么問著。  

  “如今也只能這么著!”兼一郎無法控制他的興奮心情,不覺用力地這么說著。  

  “如果咱們都在這時候猶豫起來,哪管是歉收,他還是毫不留情地叫你繳租子,欠錢不還就扣大米,那才叫夠嗆呢。”河原田再加一把火。  

  那些沒有加入農會的人,最初多少還表現有些躊躇,但思前想后,除此以外,無路可走。大家的想法都傾向到這邊來了……。  

  這時,一直沒開口,時常緊閉雙目,仰臉朝天的山館開腔了;  

  “我的意見,還是比較穩重一些好。這么干很像是暴動……。”  

  兼一郎和河原田頓時刷地變了臉色。吉枝也不覺豎起了她一邊的眉毛。  

  山館一開口(不是別人,而是山館), 大家都想聽聽他到底要說些什么,都靜了下來。  

  “現在,日本軍隊正在那嚴寒的滿洲艱苦作戰。我認為,這個時候我們國民在國內,不要這樣起哄。當然,只是這么說幾句,乍一聽,好像對于眼看著就要餓死的佃農的生活不關心似的。實際上……。”  

  山館講到這里,又仰面朝天,閉上了眼睛。  

  “實際上,我們之中可能有人已經聽說了,政府為了救濟歉收,光是北海道一地,就拿出了六百幾十萬塊錢來,準備興辦土木建筑事業。同時,也正像報紙上所說的那樣,在東京和其他地方正在開始募捐了,不僅如此,令人感激的是,天皇還要賞賜錢呢。因此,我個人認為,現在是不是先把這筆錢用起來,盡量干得穩當一些比較好。地主方面,這次也還是相當慎重的。因此,我們通過講道理的交涉,肯定會得到圓滿的解決。至于對策,希望大家交給農會來考慮。怎么樣?”  

  狗雜種!被收買過去了!河原田這么想著:山館被警察、村公所和要吉他們給“嚇倒了”,“籠絡”了!  

  “委員長剛才的發言,聽起來似乎頭頭是道,但我認為是非常錯誤的!”河原田不覺發急了,聲音很嚴厲。  

  山館把身子轉向他那邊去:“什么地方錯了?!”  

  “首先,說什么要發各種救濟款,過去也有過這方面的先例,我們貧農每個人到底能攤上幾個,這,大伙兒都是一清二楚的。因此,過去一次也沒有救濟過。再說,上邊搞的土木建筑事業,將會借著權勢,想方設法叫大家去干苦差事,這也是很清楚的。而且,就連這個也不過是搞上那么個把禮拜十來天,糊弄一下而已。如果以為這樣就能熬過今冬,那是瞎扯淡!不僅如此……”  

  河原田由于按捺不住愈來愈強烈的憤怒,常常口吃。  

  “不僅如此,地主們一定把發救濟款這件事作為最好的借口,逼著繳大量的地租,或者是查封咱們的東西,或者事先同衙門聯系好,做為還債,把救濟款搶走。這也是完全可以預料到的。實際上,在內地有很多這方面的例子。不,不僅如此……”  

  他的嘴唇在顫抖。  

  “不僅如此,地主們還同青年團、復員軍人勾結在一起,拼命叫喊什么戰爭啦,戰爭啦,企圖把人們的注意力都轉移到這方面來,來糊弄過去。戰爭打起來了。日子不但不會好過,物價反而會更加上漲。聽說神田和石山,今天都接到了動員令。這樣棒的勞動力被征去當兵了,今年冬天……。”  

  “逮捕!”  

  便衣警察一喊,警察立即撲向河原田。一名警察從后面抱住了河原田,用力掐他的脖子。接著,他的腳被另一名警察下了個絆,馬上倒翻在地。他一邊受著這樣的襲擊,一邊在叫喊著。于是警察用鞋底釘著釘子的皮鞋狠狠地踩他。  

  人們都站了起來。  

  這時,鎮上青年團的十五六個人。拿著棍棒或手杖,由門口闖了進來。在這一瞬間。兼一郎才覺察列,一切都是有計劃的。他認為失敗了!  

  吉枝臉色灰白,痙攣著。她緊緊拽住了兼一郎。當他們正朝后門跑去的時候,吉枝“啊!”地叫了一聲,驚呆得站住了。兼一郎問:  

  “嗯?”  

  “啊,哥哥在那兒!”  

  這時,燈泡砰的一聲被打破了。  

  酒酣耳熱,開始輪流出節目了。從前在軍隊呆過的校長,摸著胡須,唱起了《這就是祖國的》這支歌曲。每當唱完一段,他就一定搖著頭,自言自語地加上一句:“嘿,大喜啊……”,然后繼續唱下去。  

  神田和石山穿著復員軍人會分會長替他們兩人準備的不合身的禮服,低著頭眼睛朝下,拘謹地蜷縮雙膝,坐在那里。前來參加宴會的青年團員,從鎮上來的村長和村里的人,剛開始還同他們兩個說些正經話,等喝醉以后,就把他們兩個丟在一旁,三三兩南圍坐一起,隨心所欲地高談闊論起來。同時大口喝起酒來。婦女們在堂屋和廚房之間進進出出。只有時鐘在滴喏滴嗒地響著。  

  校長一個人還在那里搖頭晃腦,不時地一面唱歌一面說:“嘿,大喜呀!”  

  校長捋了一下他那些干草般的胡須,睜開了朦朧的醉眼,向四周橫掃了一下。當他發現神田的父親,緊挨著自己身邊,悶聲不響,把酒杯直往嘴里送,就說:  

  “我說,神田!光榮得很哩!你是本村最幸福的人啊。這種報效國家的機會是很難得的喲。是不,神田!”  

  接著,他把酒壺高舉到太陽穴旁邊搖著,大聲叫嚷:“喂,怎么沒酒了?”  

  “哦,真的!承蒙諸位這樣歡送……。”  

  “這是怎么說的!喂,神 田 君 和石山 君,你們也聽著!我說,以后的事你們都不必惦著!都由我們去想辦法!復員軍人、青年團和地主老爺們都會照看的!”  

  校長一個人在大聲說著。  

  沒有喝多少酒,干坐在那里的兩個人,鞠躬說:  

  “那末,就拜托了……。”  

  石山的年輕妻子,把嬰兒放在膝上,坐在人們的后面,不時用手背揩眼睛。她想:像現在這樣熱熱鬧鬧的時候還好,但散席后,自己一家子人該如何的灰心喪氣啊。當她望著那從未穿過禮服、而現在穿著別人的禮服坐在那里的丈夫,就覺得:孩子他爹心里可能比自己還哭得厲害吧。孩子他爹,與其說是惦記孩子,感到和自己的妻子難舍難分,不如說是在耽心,從明天起兩個人的日子到底怎么過下去呢?……。  

  “喂,喂,提起精神來!”  

  地主福田老爺那位退隱在家的老太爺,看到這副情景,招呼著石山的妻子。  

  “眼淚可不吉利呀!不吉利喲!”  

  石山的妻子趕緊擦了擦眼睛。  

  這時,要吉一伙人咕咚咕咚地走了進來,宴會馬上熱鬧起來了。他們好像已經在什么地方喝過酒了,口口聲聲地叫喊著:“我們剛收拾過賣國賊!”他們闖進山館的家,但警察卻沒有把他們抓走。  

  人們從四面八方把酒盅遞向石山,神田以及他們的父親。不大工夫,神田的父親就爛醉如泥。一直郁郁寡歡的父親,現在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突然喧鬧起來了。  

  “太高興啦,太高興啦!這樣很好!”  

  校長拍著膝蓋,然后抱住神田父親的肩膀。  

  要吉一伙人放聲大唱“歡呼聲中上戰場”①。有關節炎的父親,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彎著腰,滑稽地揮動兩手。神田瞅了一眼后。不作聲地又把眼睛朝下。  

  ①過去日本送軍人上前線的歌,此為其中一句。  

  “嘿、嘿!”神田的父親用手打著拍子,口中喊著“真棒,真棒!”哈哈大笑起來。  

  “咱那小子是光榮地出征了!別看我這副德行,年輕時嗓門還不錯呢。來一段怎么樣?”  

  大家齊聲鼓掌。  

  “可是,我也只會唱秋田小調①呀,行嗎?”  

  “好,好!”  

  站在廚房干活的婦女們,也把手搭在布帶①上,跪在堂屋門框上聽著。  

  坂田山上,  

  蝦和泥鰍,  

  摔起跤來了噢——  

  “好好!”  

  “哎,喘不過氣來啦。”  

  蝦為什么彎著腰哪,  

  因為它和泥鰍摔了跤喲,  

  被人家掉個仰巴又歐。  

  ——就把腰摔彎嘍!  

  ①秋田是日本東北地方的一個城市,秋田小調是該地的民間小調。  

  ②日本婦女穿和服工作時,為方便起見,常用布帶在前后心打成十字股,把袖子吊起來。  

  “呀勒唏呼嘿呼嘿,嘿!”  

  最后,大家都打著拍子,齊聲加上一句。婦女們咯咯地捧腹大笑不止。  

  神田的父親又站了起來,“嘿,嘿!”地喊著,彎著腰,用滑稽的姿勢搖擺著手。接著又哈哈……大笑起來。他一邊笑著一邊在原地附近打轉。大家也都喝得酩酊大醉,也跟著一齊哈哈地笑了起來。  

  一直由著嗓門拼命哈哈……大笑著的神田的父親,一邊滑稽地搖手彎腰,一邊打著嗝,咯咯地聳肩,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了。最初,大家還沒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反而笑得更歡了。然而,馬上就發覺他并不是在開玩笑。  

  人們都驚呆得默不作聲。于是,全屋頓時鴉雀無聲。  

  神田的父親仍然在屋中間,如同要猴戲的猴子似的,照舊團團轉游,還在嗚嗚地哭著。人們好像都忘記了要說些什么,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  

   吉井 老師聽到這哭聲,好像有什么東西突然從背后潑過來似的,不覺捂住了臉。  

  “哎,哎,哎——”  

  校長第一個抱住了正在團團轉著的神田的父親。  

   

六  

   

  必須馬上采取對策。河原田一兩天之內也可能回不來。兼一郎叫吉枝帶來青年部的兩名伙伴,然后就匆忙追過了路上三五成群走回家去的農民。雖然這兩天夜里很冷,但那吹在興奮得通紅面頰上的冷風,卻使他感到很恨意。  

  他一直耽心可能要發生的事,卻沒料到如此迅速而有計劃地來到了。然而也好,這樣倒是一目了然了。他看清了:有些人平時把自己喬裝打扮成如何站在佃農一邊的樣子,但一到節骨跟上,就突然變樣了。只是,如果對今晚被搞得一塌糊涂的集會置之不理,就會挫傷好容易才調動起來的佃農的積極性,面使他們變得畏縮起來。兼一郎下定決心,即使今晚搞個通宵,也要把隱藏在搗亂會場幕后的真相揭露出來,以便使那些被搞得糊里糊涂的佃農們,明確今后的出路。同時向他們指出:如果現在不馬上行動,今后將寸步難行。  

  在一起碰頭的那三個人(吉枝也參加了),都同意這樣做。其中一人,從耳朵到下額的皮膚都擦破了,因為他一下子被推倒在土間的地面上頭。  

  兼一郎在寫“稿”。伙伴官本坐在一旁,立即把它刻到蠟紙上。水原在和油墨,準備印刷。  

  屋外一片寂靜。因為過于寧靜,無論如何小心翼翼,油印機還是哐當——哐當……地響著回音。因此,吉枝去到外面,圍繞屋四周巡視了一圈。她興奮異常。當她把下巴往里一收,靜謐的黑夜里,響起了牙齒嘎吱碰撞的聲音。她豎著耳朵注意周圍的動靜,蹲下來小便。  

  她悄悄走進屋來。兼一郎的父親和祖母唾在有火爐的堂屋里,吉枝跨過他們的身上回來了。富美因為身體不好,最近兩三天住在郁秋別的熟人家中,從那兒直接上班。  

  “沒事吧?”兼一郎望著走進來的吉枝,輕聲問道。  

  “沒事!”  

  “哦……。”兼一郎說,“小枝,農民家唾得太晚,人家要奇怪的,請你把那件棉袍掛在窗戶上。”  

  她把團在墻角的棉袍取了過來,尋找窗上的釘子。  

  從臟得發亮的領襟里散發出酸不溜的男人的汗味。  

  兼一郎寫完一點,就低聲念給他們三個聽,把難懂的和講空洞理論的地方改掉。然后交給刻蠟板的宮本。宮本立刻刷刷……地忙著刻到蠟紙上去。  

  “我說,要吉象今天這樣對待佃農和窮臨時工,還管自己叫社會主義者呢,他不覺得可笑嗎?”兼一郎舔著鉛筆說。  

  吉枝不知不覺地低下了頭。  

  “可是那個山館,他和要吉不同,他沒有勾結青年團、衙門和警察,相反,他還以為自己是搞農民運動的社會主義者哩。但從今天發生的事來看,這兩種類型不同的社會主義者的步調卻是那樣一致,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太復雜了!農民簡直不大容易識別他們之間的區別,真的!”  

  宮本用鐵筆咯吱咯吱地騷頭皮。  

  “通過這回的事就能夠識別了。地主們一定會趁著這個亂勁逼租子,或者把救濟款作為誘餌,來騙取租子。這么一來,農民就該啃樹根了。到那時就懂羅。”  

  “那當然……。”  

  兼一郎一邊寫稿子,——當他需要停下來想一想時,他就斷斷續續地說話。  

  “我啊,在東京和工廠聯系時,發生過一兩次罷工。工人的日薪有多有少,年紀有老有少,但最多也不過是在勁頭上有些不同罷了。但是,農民呢,因為和土地緊密相聯,想法就各有不同了。正因為留戀土地,就是斗爭性最強的貧農,在節骨眼上也還會發生動搖哪!”——  

  “確實這樣!自從聽老兼講一些事以后,我就留心觀察,也就開了竅。剛才,河原田講話時,不就是這樣的嗎?”  

  “對。所以,在農村,大家對山館和要吉那些人講的話都感到根害怕。我們首先必須在群眾中,把山館這些人孤立起來。”  

  “完全正確!”  

  “最近的《農民斗爭》,幾乎是每隔一行就寫著:要同法西斯分子、社會法西斯分子進行斗爭哪。眼前,要吉已經變成法西斯分子了。至于山館,今天晚上再清楚不過了,他就是個社會法西斯分子!”  

  “這些詞倒是都懂,但對自己身邊的這幫鬼東西。卻麻痹大意了!”  

  手里握著油滾的水原,逗趣地說。然而,他說完話后,似乎深有感觸,咬著嘴唇。  

  吉枝一邊把印好的傳單,一張一張地弄整齊,一邊聽著他們講的各種事,心情很沉重。一想到把今天的會搞成了那個樣子,而重大責任卻在于自己的哥哥,就不知所措了,兼一郎在這件事上沒有對自己說什么,正因為如此,她更加感到問題的嚴重性。  

  “我怎么辦才好呢?”吉枝頭也不抬,砰地冒出了這么一句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嗯?”三人不約而同地瞅著她。  

  “哥哥干了那樣的事,我沒臉見人吶……!”  

  “就為了這個?”兼一郎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道,“小枝,可得比旁人更加把勁地來搞這個工作呀!”  

  其他兩人也說:“是啊!”  

  兼一郎接著說:“這篇文章怎么樣?是不是有點羅嗦?’’  

  接著,又開始繼續念稿子。  

  吉枝摸不著頭腦。她不覺睜大眼睛凝視那位兼一郎。于是,她猛然為自己一直想不開而羞愧了。同時,她平時雖然覺得兼一郎有些令人不可捉摸,現在倒對他撼發產生了連自己都感到英名其妙的信任。  

  “農民想,打起仗來就好了,真的如此嗎?說什么市面會繁榮起來,事實上繁榮了嗎?首先寫這些事。其次,再把神田和石山的事也寫進去。不得不把唯一的勞動力也送走的家屬,真的希望戰爭嗎?使我們從明天起就流浪街頭的戰爭,能說是為了國家的利益嗎?如果以為這只是神田和石山兩個人的事,那就大錯特錯了。這個地方要寫黑體字才行哪……。總之,從以上這些例子就可以看出,戰爭并不是為咱們窮人打起來的,而是因為資本家和地主們在國內無止境地進行剝削,實在沒有什么油水可榨了,就進一步想把弱小的××××據為已有,繼續進行剝削。為了這個目的,就把大批工人和農民××××。因此,必須使農民懂得,農民的這種極端的貧窮,決不是和戰爭不相干的。面這次發生的事,正是促使一無所知的農民醒悟過來的極好機會。”  

  “在喊萬歲!萬歲!虛張聲勢的時候還行,但——這像是昏昏沉沉喝醉了似的……。”  

  “我們現在撤傳單,在一片叫嚷戰爭聲中。人們或許不以為然。但就像老子責打兒子,或者像喝冷酒那樣,以后的作用可大著哪。”  

  “對!但是,再也沒有比戰爭這件事,更難打通農民思想的了。”  

  夜色更濃。油印機重復著有規律的響聲,催人欲睡。睡在隔壁房間的父親,不時咯吱咯吱地咬牙。  

  “最后,宮本漫畫畫的不錯,你畫一張山館和太田要吉,同警察和地主德山他們手牽手搞得很親熱的畫吧。”兼一郎說著。  

  宮本手里握著鐵筆,用拳頭捶著發木了的右肩說:“這,太好了!”  

  每天清晨,都是滿地白霜。  

  遼闊的石狩平原灑滿了朝陽,閃閃發光。一群尋不著食的烏鴉落在村里。  

  冬天即將到來,沼尾村的佃農們,要開始準備過冬了。但是,冬初頭兩個月,誰家的糧食也不夠吃。然而,農民像敗下陣來的牛一樣,一動也不動了。兼一郎他們接二連三散發的傳單,到處和要吉他們“現在是團結一致共赴國難的時候了!”的宣傳,發生沖突。同時。警察也為了傳單的事,在到處搜捕宮本和水原。因為兼一郎還沒被注意,他們兩個就藏在兼一郎家的里屋,有時也躲在鄰村,繼續工作。傳單和指示都通過留在農會的年輕書記,很快就散發出去了。當他們請 吉井 老師替他們進行聯系肘,出乎意外地她欣然接受了。她說:“這樣,我才覺得,好像是贖回了一些我犯的罪似的。”因為,她為自己在學校講那些違背自己良心的話,正在痛苦和煩惱。  

  誰也搞不清楚,每個人到底能拿到多少救濟款,為救濟而撥出的土木建筑費又到底有多少。但地主卻已經開始把這些作為誘餌,挨戶催租子了。而且,地主還大肆散布關于歉收的風聲,用以抬高米價,然后再把米賣出去。沼尾村的佃農后來才知道:地主們還去北海道公署請過愿,訴說他們如何困難,井請求哪怕是走一下形式也好,最好能夠發點救濟款,以便他們能夠收到地租。人們還進一步聽說,當他們的要求被拒絕后,他們甚至還威脅說:“瞧吧,發生了暴動怎么辦!”  

  佃農們發覺自己上當受騙了。這才醒悟到,當時河原田被警察帶走,原來是為了“我們”。不僅如此,警察也在搜捕和河原田一道工作的宮本和水原。他們現在藏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然而,佃農們通過經常收到的傳單(<消息))。認識到:“他們處境無論如何困難,也總是一心想著我們。”佃農們拿出了一年戴不了幾次的花鏡,慢慢地出聲讀著《消息》。  

  (那時,我們若是沖向村公所或德山老爺家去就好了!)  

  報紙每天都在連篇累牘地報導著“歉收”的消息。然而,人們都在想:地租就那樣輕而易舉地被討走了。要是能有這筆錢,這一冬總還能對付熬過去的。用不著說,收成只有三至五成,當然是歉收,但只要能把地租全免了,吃飯總是不會成問題的。傳單上寫著,“他們賣力宣傳什么歉收,企圖要我們佃農相信,目前的悲慘局而是自然條件和氣候造成的。我們切勿上當受騙啊!”人們讀了以后,都認為說的很時。  

  這段時間,山館也到各處游說:“完全如此。然而,滿洲是我們日本的生命線呀,假如能把那地方拿下來,我們現在的貧窮情況就自然會變好起來。所以,我們在國內鬧事,是不大老好的。”但是,最近,佃農們由于目前的窮困處境,終于對“人品高尚”的山館也開始不滿了。  

  至于要吉,他則說什么目前國家的“經濟困難”,已經到達不是用簡單方法就可以得到解決的地步了。  

  “全協”也好,“全農”也好,“勞農大眾黨”也好,根本就沒有實行自己所作的諾言,這就是最明顯的證明。依靠左派政黨是不行的。我們必須打倒橫征暴斂的金融資本家,由國家來管理全部生產,這樣才能安定工人和農民的生活。因此,那些害怕“全農”的佃農們,和稍微有點土地而又隨時受德山等欺侮的農民都洗耳恭聽要吉的意見。  

  一到大雪天,人們都坐臥不安起來。北海道的冬天是漫長的。農民因為沒有大米,而盡吃土豆和南瓜,連手掌都變得焦黃了。稍微干一點力氣活,立刻就出汗,上氣不接下氣。然而,就連土豆和南瓜也很有限了!不僅如此,撥下來的救濟款,果然不出所料,都被充任村議會議員的地主、鎮上的肥料批發商和山貨鋪等,預先采取措施,把它作為欠款的抵押,硬給扣下了。但是,警察和復員軍人分會,以“正趕上這個年頭”(實際上是怕萬一出事)為理由,居中斡旋,每個人總算領到了一點錢。平均一個人領到七塊錢。其中,也有人以欠款超過五年為理由,全部被扣了下來。  

  夜里。貧窮的佃農們,打著燈籠,來到設有農會辦公室的山館家里。人們心里都想,即使是干坐在家里一步電不走動,只要一下雪,還是同樣得餓死。與其如此,還不如現在就沖向村公所。或者是沖向德山那堆滿糧食的倉庫去。山館拿不出什么辦法來,只是重復那不知說了多少遍的一句話:“士兵在前方豈止受這樣的苦啊。”因為始終沒有結果,最后,佃農們終于當著山館的面說:“若是老河現在在這兒,肯定會替我們想辦法的。”  

  正在這個時候,郁秋別煤礦在年底解雇了工人……。  

  煤礦公司根據各公司之間的協定,對出煤量實行一定的限制。目的是為了抬高市場上的煤價和防止貯存煤造成耗損。但是,冬季來臨之前總是很忙的,所以這時總要適當增加一些人的。今年剛巧碰上戰爭,這段時間比起往年反而是更長了。所以這次解雇,給沼尾村的打擊,比上次被完全騙走地租還要大。因為到郁秋別煤礦做工,掙塊二八毛的,對因歉收而走投無路的佃農,和沒有佃到地的臨時工來說,是唯一的生活來源。正是因為有這個郁秋別煤礦,所以,過去無論景況如何緊迫,也還是認為車到山前必有路的。如今算完了。  

  從前,沒有把從煤礦掙來的錢看得怎么了不起。現在,對于兒女們的零用錢也卡得很緊。如今,在村里是手無分文就寸步難行。而且,這次還給沒有糧食的家里平空添了空口吃閑飯的人。  

  祖母一看到富美的身體已徹底垮了、彎著腰回到家里來的樣子,就躲到黝暗的墻角,咦咦地哭起來。  

  “兼一郎!”  

  父親坐在爐旁,頭也不抬,厲聲地喊著。兼一郎正在準備這次事件的傳單。  

  “我呀,總想你于的都是為了咱們窮莊稼人,一直也就沒有吭過聲。可是——可是,你搞得也太不象話了!”  

  富美灰青著臉,從后面的廁所回來,靠墻坐下,呼吸很困堆。  

  “老爹,所以這次啊,我們也要于了,咱們都沖向郁秋別去吧!”來幫忙搞傳單的吉枝,看到兼一郎的父親和往常不同,有點驚訝,來回看著他們倆說,“今天,我們從郁秋別回來的路上,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帶上爹娘和兄弟,一起去談判!”  

  父親聽了沒言聲,把火筷子插進爐灰里去。  

  “唉,奶奶!娘死在好年頭,倒是享福了……!”富美悄悄別轉身子,閉上了眼睛。  

  父親幾次像撥浪鼓似地搖頭,然后說:  

  “就沖你們干的這些個,根本改善不了農民的生活。干的不好,農民還會給警察逮去,或者是受傷!我們干脆到要吉那邊去算了……!”  

  吉枝的臉色刷地一下子就變了,她的嗓子不由得哽塞了。她說:  

  “我哥哥呀,他成了警察的走狗咧!領著津貼吶!為了這個,我才常到這里來的。您說的是什么呢,這個老爺子!”  

  當晚,人們聚齊后,吉枝首先提出了兼一郎父親的事來:  

  “我是這么想的,并不只老兼一家有這種想法吶!”  

  宮本聽了以后說:  

  “哦,危險性肯定是存在的。可是,據我了解,和這相反,很多人都說:明天不管怎樣,也要讓被裁了的姑娘和小伙子,站在隊伍的最前邊,沖向郁秋別去。咱們把村里的警鐘也給它敲起來。”  

  兼一郎聽完各種匯報后,和平時一樣沉著地說道:  

  “這個,首先,我們了解到,不管是哪種情況都說明,如今農民已經被邁得無路可走了。也正因為是被逼到這步田地,所以才產生諸如此類的各式各樣的想法。因此,事情要根據明天我們能不能搶先一步,能不能帶頭沖在前面,來決定這股好不容易才發動起來的,不折不扣的革命力量。是向我們這邊靠攏,還是投向要吉和山館那伙反動派的懷抱中去。”  

  “就是這樣!”  

  “從實質上說,上次的農民大會是成功的。但當會議要成立完全免繳地租和勾銷欠款委員會,眼看把許多沒有組織起來的佃農,就要影響過來的時候,結果變成了那么一種慘敗的局面。我們必須汲取這次經驗教訓!當時開會,心里確實沒有個明確的想法,那次的慘敗就是由這種錯誤和弱點造成的。”  

  “還是這么看才正確哩。”平時不大開口的水原開了腔。  

  “嗯,首先,由于我們估計山館多少還是接近我們的,因此,沒有能夠同他進行徹底的斗爭。可怕啊,農民今天這個樣子,就是這個錯誤造成的啊。這次,我們必須從自己的正確立場出發,排除萬難,實行獨立自主的領導。否則,就不會取得勝利。這是我們的切身體會啊!”  

  官本邊和著油印機的油墨,邊說道:“大伙最近似乎也明白過來了。因為咱們這邊的人,打那以后明顯增多起來了。都公開亮出了自己是反對派的身份。明天一定會進行得很順利的!”  

  兼一郎非常重視這次去郁秋別的示威游行。無論是為了發展壯大郁秋別煤礦的“全協”(由于同要吉一伙直接有關系的青年團等進行惡毒的宣傳,這個組織沒有發展起來),還是為了通過這種關系。以做臨時工的農民為橋梁,使人們都認識到,鎮上的工人和農民必須并肩戰斗,這次游行是非常重要的。他已經打算好了,準備乘這次機會,把他離開東京時,指示他建立的“農村工會”的架子,首先在從沼尾村到郁秋別煤礦倣臨時工的農民中間搭起來。在礦山的組織,其后沒有什么進展,因而也可能失敗。但是沼尾村出去的臨時工,這次一定會認識到,建立自己的工會的必要性。  

  “一定能夠搞起來……!”水原把手從前胸伸向后背,咯吱咯吱地搔癢。  

  “這回發生了這樣的事,說不定也許會進行得很順利吶!”因為是令人深有感觸的事,所以,吉枝這么說著。  

  “和農會有什么不同呢?”官本深思熟慮地問道。  

  “最近出現了奇怪的現象,地無寸垅的農民,以及盡出外做工或者打短工不務農的農民,不是越來越多了嗎?這樣,農民到頭來都慢慢變得和工人一樣嘍。”  

  幾個人都拼命想搞清楚兼一郎這句話的意思,把眼睛盯著他。  

  “都說工人和農民不攜起手來,難道就不會真地好起來,眼前的實際情況就是如此嘛。這決不是出于什么靈機一動,也不是因為這樣做比較好辦。因此,如果建立了那些農民的工會——哦,也就是農村工會嘍,那,它不就成了把去鎮上做工的工人,和自己村的農會,連接在一起的橋梁了嗎!對小枝她們來說,這就不是什么大道理了,她們一聽就懂,因為她們在郁秋別嘛……。”  

  吉枝聽后,像晃了眼似地,眨巴著她的眼睛。  

  “嗯,是不是這樣?”兼一郎用村里的土話叮問大家,“所以說,這次的示威游行,意義重大著吶!”  

  官本和水原,目前隱蔽在鄰村農會會員的家里。所以,最近同那里基礎較弱的農會的聯系,也變得很順利了。因此,從這村也將盡量動員一些人去。  

  為了避免明天在半路上受到阻撓。決定人們分散出村。  

  “今天我去農會,老山在那里。他說工藤啦,栗原的伍市——認識他吧,就是住在河對面的那一位——還有中田家的小與,他們常常送土豆和蝙蝠牌①來,說是請交給宮本和水原吶!”  

  “——?!”宮本不知不覺望著吉枝的臉。  

  “——真是使人哭笑不得啊!”水原故意開玩笑似地說著。為了掩飾自己涌向心頭的感激,他不住地搖晃膝蓋,笑了笑。  

  “可是,聽說在他們每次送東西去的時候,山館那個娘們兒,總是毫不留情地罵宮本和水原哩。什么間諜啦,賣國賊啦,叛徒啦,什么像他們那樣的家伙,最好讓警察給抓起來才好吶,等等!”  

  兼一郎笑了笑說:“出乎意料,她倒是講的真話!”  

  “最好把這些都給它一條一條地寫成新聞。可是,那個娘們兒現在卻在到處發牢騷吶。說什么慢慢地誰也不去山館那兒玩了;水原他們甩開了山館,好像在什么地方偷偷摸摸地搞鬼咧……。很危險吶!”  

  “是危險。這不是和警察一模一樣了嗎?”  

  “是一樣哩。他們不像要吉那樣明確地說:我就是這樣。正因為如此,才更可怕哩!”  

  ①日本當時一種廉價紙煙的牌子。  

  官本和水原決定不要回去的太遲。把每個人有關動員的工作都安排好了后就散了。  

  “我去山上、佐藤,金吾和安公的家,然后就像該雪球那樣,越滾越大!嗨,我怎么忘了,老兼今天不是還要去郁秋別嗎,好像要吉也左了,可得當心啊。”宮本蹲在黢暗的土間,一邊穿膠鞋,一邊這么說著。  

  “是嗎?我注意些好了。怎么樣,你那里,這樣行嗎?”  

  “呃,沒問題。”  

  宮本朝后門走去。他把手剛搭在板門上,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身子扭轉過來。然后說:  

  “那個……無論發生什么事,老兼,你可不能讓他們抓去啊!”  

  “嗯!”兼一郎不由得抑制著他那翻騰著的感情,小聲地應著,點了點頭。  

  大家散去后,兼一郎開始做去郁秋別的準備工作。他去郁秋別,是為了同那邊的同志進行聯系,并送去明天要散發的傳單。因為人家還不認得他的容貌,他去是比較方便的。他想:如果要吉也去了,他就必須做好足夠的準備。  

  吉枝問一直坐在爐旁的兼一郎的父親:“老爹明天準備干嘛呢?”  

  “家里有不能動彈的奶奶,有已經不值一個大錢的富美,再加上兼一郎……,就這么著,這一冬怎么辦!明天我也得去……。”  

  “去哪兒?上我哥哥那兒?”  

  “去郁秋別唄!”  

  “郁秋別?”  

  吉枝想,太好啦!于是,她霎時熱淚盈眶了。太好了!她不知不覺地把那噙滿著淚水的眼睛朝兼一郎看去。  

  他也興奮異常。但和吉枝的眼光碰在一處時,他的心就慌亂起來,急忙地側過臉去。  

  “這樣行嗎?”兼一郎背起了那個外面只露著蘿卜,里面藏著傳單的包袱。  

  吉枝故意擺著夸張的姿勢,一邊上下左右地瞧著,一邊說道:“真像!真像!”  

  “怎么樣?小富。”  

  妹妹躺在被窩里,用她那沒有神采的眼睛看了看哥哥,不由得笑了。隨即又痛苦地皺起了眉頭。  

  “現在,礦上因為解雇,形勢不穩,監視得很嚴,可不能從澤田村進去。雖然要繞遠點,還是從沼別進去好些吶。”  

  “順著火車道往右拐。就繞出大道了吧?”  

  “對。”  

  “知道了。小枝是找山村、小角、 吉井 老師,還有那誰吧?你們都一起走吧,因為和婦女在一塊更安全些。”兼一郎說到最后那一句,有些不大好意思。  

  吉枝敏捷地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了:“那末,小富,明天來接你啊,行嗎?”  

  富美播了搖頭,對她笑了笑。  

  來到外面,寒氣襲人,不覺渾身直打哆嗦。  

  黑夜的星空,是那么清澈,高闊,也充滿了寒意。兼一郎推著自行車,和吉枝并肩走著。握著車把的手立刻就凍僵了。他一面把手輪流地放在下頰暖著,一面走著。  

  剛才在家里還那么興高采烈高談闊論的吉枝,在只剩下他們兩個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反而默不作聲了。  

  “我呀……。”到了大道沒走多遠,吉枝心情沉痛地說,“我連一天也不想再和哥哥住在一塊了……身子好像都要腐爛了吶!”  

  “那也是。要不,干脆搬到我那兒去吧,就像送上門的媳婦那樣!”兼一郎說完就放聲大笑了起來。  

  “呃!”以后,吉枝更是好久不再言聲,默默地走著。  

  “生氣啦?”  

  兼一郎又開玩笑了,并端詳著她的臉。但吉枝沒有搭理他。  

  當他一想起馬上就要做的工作,就渾身是勁,好像有些按奈不住了,興奮得連自己都莫名其妙了。  

  “我呀……”  

  “——嗯?”  

  “沒想到老兼原來還是能干這種事的人吶……”。”她如同自言自語,聲音很低。  

  “嗯?”  

  “搞這樣的運動——”  

  “我算松了一口大氣!我還當你要說,沒想到我是個開這種玩笑的家伙吶,嚇了我一跳!”  

  “我呀……”  

  “又是‘我呀’嗎?”兼一郎故意逗她。  

  “不知道!”吉枝說完這一句,就再也不吱聲了。  

  就這樣又走了一忽兒,他問:  

  “送上門的媳婦這件事怎么辦?”  

  “……。”  

  吉枝沒有答復。  

  往前再走四町就是座橋,吉枝到那兒要往右拐。在那兒就要分手了。兼一郎站住說:“可別出什么差錯啊,知道了吧!”  

  這時他又恢復了平時開會時說話的口氣了。  

  “嗯,那,你也要當心些!”  

  她在黑處抬起了的臉,分外白晰。  

  “好。——小枝,你看那邊是燈光吧……”  

  吉枝若無其事地向他說的方向看去。這時,兼一郎突然扳著她的肩膀,匆匆朝她面頰吻了一下。  

  “噓!”吉枝閃開身子,捂著面頰。  

  兼一郎笑著抽冷子跳上了自行車。  

  “我一定加油干!”  

  在黑暗中,他自己的臉也燒得通紅,拼命蹬著車子。過了忽兒,他回頭一看,吉枝還站在原地,在為他送行呢。他朝吉枝招了招手。  

  郁秋別煤礦的火光,把遠方黑黢黢的天空映照得微紅……  

   

《沼尾村》第一部譯后記  

   

  今年是日本無產階級作家小林多喜二誕生七十周年,也是他遇害四十周年。為了紀念這位優秀的革命作家,我們翻譯了他的中篇小說《沼尾村》。這部小說的中譯本還是第一次同我國讀者見面。  

  小林多喜二于一九〇三年十月出生在日本秋田縣的一個貧苦農民的家庭里,曾作過面包工人和銀行職員,從二十四歲起就積極參加工農斗爭和革命文學運動,并于一九三一年加入日本共產黨,任“日本無產階級作家同盟”中央委員兼書記長。由于當時的斗爭形勢,他于一九三二年被迫轉入地下活動。在白色恐怖的艱苦環境下,繼續領導黨的文化運動,同時利用點滴時間進行文學創作。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 ,他被捕入獄,當晚即遭日本特務警察的殺害,犧牲時年僅二十九歲,但他為日本革命和日本的無產階級文學作出了很大的貢獻。  

  小林多喜二是無產階級革命隊伍中的一個戰士,親自參加了尖銳的階級斗爭,不斷自覺地改造世界現,經受了嚴峻的考驗。他對地主資產階級壓榨工農群眾,對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侵略戰爭的罪行,懷著刻骨的階級仇恨,在他的文學作品中,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作了深刻的階級分析。并成功地塑造了日本革命工人和農民的光輝形象。《沼尾村》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前后,資本主義世界發生了一次嚴重的經濟危機,這次危機的風暴也猛烈地襲擊了日本,而日本農村所受到的沖擊最為嚴重。特別是日本東北和北海道一帶,農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在這種情況下,工農運動和人民斗爭風起云涌,日本列島處于波瀾壯闊的群眾斗爭的激浪之中。日本帝國主義者為了擺脫日益加深的經濟與政治危機,對外悍然發動了對中國的侵略戰爭,對內加緊實施法西斯統治,推行擴軍備戰。他們利用國家權力確保地主資本家對勞動人民的殘酷剝削,把危機帶來的災難轉嫁給勞動人民。同時還極力扶植形形色色的法西斯暴力組織,收買混進革命隊伍里的機會主義分子來破壞革命。日本的工人農民正是在這樣極其艱苦的條件下,掀起了洶涌澎湃的不屈不撓的斗爭,在斗爭中更加覺醒和團結。  

  小林多喜二的《沼尾村》就是以這個時期日本北海道郁秋別煤礦附近的一個窮苦農村為背景,著力刻劃了日本工人階級中的先進分子兼一郎和吉枝等人不畏強暴,排除萬難,領導工農大眾反抗地主資產階級的法西斯統治,并同混進革命隊伍的機會主義分子進行尖銳復雜斗爭的英勇事跡。  

  《沼尾村》不僅具有豐富的現實斗爭內容和高度的思想性,而且藝術上也是成功的。雖然這是一個未完成的長篇的一部分,但具有完整的獨立性。作者以緊湊的情節和嚴密的結構,把錯綜復雜的階級矛盾和路線斗爭有條不紊地交織在一起,使我們看到了三十年代初期,日本現實政治斗爭的生動圖景。  

  小林多喜二在短暫的一生中,用自己的生命捍衛了日本無產階級的革命事業,同時還使用文學藝術武器,同階級敵人進行了戰斗。他在文學作品中所刻劃的英雄人物和他們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至今還給革命人民以巨大的鼓舞和深刻的教育。  

  今年二月九日,日共(左派)中央委員會在開展紀念小林多喜二的號召書中指出:“多喜二之所以實踐黨性的文學,就是因為他把立足點移到無產階級方面,解決了立場問膳,堅持了黨的路線,經常牢牢掌握形勢的發展,不懈地學習馬克思主義。”今天,在我們紀念這位革命作家時,他這種精神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譯者  

  1973年4月  

   

  中國文革研究網掃校

   http://wengewang.com 

   

「 支持烏有之鄉!」

烏有之鄉 WYZXWK.COM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注:配圖來自網絡無版權標志圖像,侵刪!
聲明: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站觀點——烏有之鄉 責任編輯:執中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收藏

心情表態

今日頭條

點擊排行

  • 兩日熱點
  • 一周熱點
  • 一月熱點
  • 心情
  1. 反抗吧,我的人民,反抗吧
  2. 再說掩耳盜鈴
  3. 評上海富二代用豪車揚我國威:豪車統治著富人和窮人
  4. 彭勝玉:公安部定性電詐存在嚴重問題,本質是恐怖組織有組織綁架販賣囚禁中國人口,強烈建議移交中國軍方解決
  5. 湖北石鋒|讓“個人崇拜"論見鬼去吧!
  6. 吃飽了才會有道德嗎?
  7. 為什么總有人把毛主席放在后四十年的對立面?
  8. 毛主席,為什么反不得?
  9. 劉繼明|隨想錄(20)
  10. 簡評蘇俄知識分子的厄運
  1. 孔慶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敢于戰斗,善于戰斗——紀念毛主席誕辰131年韶山講話
  2. “深水區”背后的階級較量,撕裂利益集團!
  3. 大蕭條的時代特征:歷史在重演
  4. 央媒的反腐片的確“驚艷”,可有誰想看續集?
  5. 瘋狂從老百姓口袋里掏錢,發現的時候已經怨聲載道了!
  6. 到底誰“封建”?
  7. 張勤德|廣大民眾在“總危機爆發期”的新覺醒 ——試答多位好友尖銳和有價值的提問
  8. 兩個草包經濟學家:向松祚、許小年
  9. 該來的還是來了,潤美殖人被遣返,資產被沒收,美吹群秒變美帝批判大會
  10. 掩耳盜鈴及其他
  1. 北京景山紅歌會隆重紀念毛主席逝世48周年
  2. 元龍:不換思想就換人?貪官頻出亂乾坤!
  3. 遼寧王忠新:必須直面“先富論”的“十大痛點”
  4. 劉教授的問題在哪
  5. 季羨林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6. 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認為“顛倒歷史”的“右傾翻案風”,是否存在?
  7. 歷數阿薩德罪狀,觸目驚心!
  8. 陳中華:如果全面私有化,就沒革命的必要
  9. 我們還等什么?
  10. 只有李先念有理由有資格這樣發問!
  1. 車間主任焦裕祿
  2. 地圖未開疆,后院先失火
  3. 孔慶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敢于戰斗,善于戰斗——紀念毛主席誕辰131年韶山講話
  4. 孔慶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敢于戰斗,善于戰斗——紀念毛主席誕辰131年韶山講話
  5. 何滌宙:一位長征功臣的歷史湮沒之謎
  6. 央媒的反腐片的確“驚艷”,可有誰想看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