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華人民共和國六十年十一月十三日,就是四川省成都市金牛區天回鎮金華村唐福珍自焚護房那一天。十六天后,即十一月二十九日晚,唐福珍最終因傷勢過重,經搶救無效死亡。我獨在漆黑的曠野里徘徊,遠處高樓林立燈紅酒綠夜夜笙歌靡靡之音醉生夢死,冥冥中似有人問我道,“先生可曾為唐福珍寫了一點什么沒有?”我說“沒有”。她就正告我,“先生還是寫一點罷;雖唐福珍生前并不知道先生也會寫文章。”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寫的一些東西,大概是因為往往胡說八道之故罷,發表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幸好有了《烏有之鄉》,七拼八湊也有了百多篇,終于發出了一點聲音。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卻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在天之靈”,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在,卻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并非人間。唐福珍女士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于呼吸視聽,那里還能有什么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幾個所謂學者文人官僚老爺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非人間,使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于逝者的靈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十一月十三日也已有三星期,離十一月二十九日也已有一星期,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三
唐福珍君與我素昧平生。素昧平生云者,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該對她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她不是“茍活到現在的我”的素昧平生的女士,是為了中國而死的中國的巾幗英雄。
其實早就與她相識了。她的死喚醒了我早前的一個記憶,她們何其相似乃爾!幾個月前我到某地,就目睹了相似的一幕。一家大飯店在一個清晨突遭暴力拆遷,女主人就躺在了推土機前試圖阻止。幸運的是,推土機最終沒有前進。不過女主人怒火攻心,大病一場。事情還在繼續中,我想那家飯店終逃不了倒掉的厄運。之前的事情我是略略知道一點的,所謂違法建筑,純屬“莫須有”。黃金地段,被人家看中了,就被圈了一個圈,打了一個大大的叉。所謂“人家”,就是本地上一任縣老爺的兒子!所謂拆遷隊,就是雇傭的黑社會地痞流氓無賴二流子!而這次仍是清晨,仍有一些來歷不明的人,外地牌照的車輛,而且最后衣服是脫掉扔在旁邊地上,他們究竟是誰,他們是公務人員嗎?
唐福珍君去了;先她而去的還有很多,2003年孫志剛的死,讓李昌平流淚,說那是為他而死的。還有楊佳,開胸驗肺的張海超,斷指脫鉤的孫中界,為什么事情非得老百姓要以死相爭?老百姓說理的地方安在?
四
我只是近兩日才知道唐福珍君自焚護房的事。一邊在拆房,一邊在澆汽油;一邊在拆房,一邊在自焚。但我對于這些傳說,竟至于頗為懷疑。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都是穿迷彩服的,有的拿著盾牌,有的拿著鋼管,不分男女老少,見人就打”,“我的一個侄女,抱著一個小孩子,也被打倒在地”。光天化日之下,竟對生命漠視如此?況且始終愛美的微笑著的唐福珍君,更何至于無端在自家樓頂喋血呢?
然而證明是事實了,作證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自焚阻止不了拆房的決心,唐福珍君決定用生命捍衛!
但就有令,說她是“暴民”!
但接著就有流言,說她是“暴力抗法”!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五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唐福珍君,是很珍惜生命的。自然,護房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但竟在拆遷隊前自焚了,面目全非。兒子、丈夫遭刑拘;親屬也不能幸免。
愛美的微笑的唐福珍君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為證;兒子、丈夫以及親屬被指控為妨礙公務的罪名在拘留所里。當唐福珍君從容地點燃自己身上文明人所煉制的汽油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三十年的偉績,三十年的武功,不幸全被這一縷火光抹殺了。
但是中外的殺人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污……。
六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閑人以飯后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閑人作“流言”的種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一個平頭老百姓的自焚。人類的血戰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但自焚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老百姓。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朋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陶潛說過,“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倘能如此,這也就夠了。
七
我已經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于我的意外。一是拆遷者竟會這樣地兇殘,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國的女性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我耳聞目睹暴力拆遷,是始于多少年前了的。不是少數,但看那拆遷者干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感嘆。仇和是個典型,官卻越來越大。老百姓壓抑至數千年,毛主席給予了解放而終于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于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茍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記念唐福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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