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白鹿原》已經成為新時期長篇小說的經典。《白鹿原》以新的眼光重新書寫辛亥革命至建國前后中國的政治歷史,其所包孕的獨特的文化、歷史、政治的思考,質詢超越了主流意識形態的政治文化規范,并對之進行了有效解構,“成功地構筑起了一個對籠罩在民間真實生存利益之上的一種權力話語進行解構的完整虛實,”[【1】混沌而感性地表現了在歷史轉型時期民族深處的精神躁動和文化特質的蛻變。《白鹿原》在文壇引起轟動以至榮獲“茅盾文學獎”,其“經典化”的過程自然主要依靠作者殫精竭慮的藝術探索和作品硬錚錚的藝術含量,但也涉及到了新時期文學創作的環境及文學評獎的規范問題。韋勒克和沃倫認為:“文學變化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它隨著場合的變遷而千變萬化。這種變化,部分是由于內在原因,由文學既定規范的枯萎和對變化的渴望引起,但也部分是由外在的原因,由社會的、理智的和其它的文化變化所引起的。”[【2】雖然新時期的文藝政策更加符合文藝的規律和特點,為文學寫作預留了較為開闊和富有彈性的政策空間,能使作者將“生活體驗,生命體驗、藝術體驗”融匯化合,創作出一部“令人震撼的民族秘史”。這并不是說主流意識形態或者“泛意識形態”可以讓作家信馬由韁、率意而為,作家仍然要受到主流意識形態或者“泛意識形態”的或多或少的掣肘或者牽拽。此時的政治性之于文學,“不再是一種難以承受的桎梏與重負,或是一種相當嚴重地侵損著文學性的異己性力量,而是不同歷史時期政治文化力場中的一種功能。”[【3】與“延安”文學、“十七”年文學以及“文革”文學不同的另一點是,這種政治的影響或者調控并不要求唯政治馬首是瞻或者直截了當,而是體現出一種內在的或隱或現的關聯。考察《白鹿原》在《當代》發表時和后來獲得“茅盾文學獎”時的刪改,或許多少能夠窺視出新時期政治文化意境重造之后對作家的影響。
《白鹿原》目前共有三個版本。一個是在《當代》上發表時的本子(以下稱“當代本”),一個是1993年6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本子(以下稱“九三本”)【4】,還有一個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12月出版的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修訂本(以下稱“九七本”)。在《當代》上發表時,編輯有一些改動,幅度也不算小,但這些改動多是出于雜志社或者編輯的個人意見,也應該有潛意識的意識形態方面和性描寫方面的顧慮。雖然《白鹿原》在《當代》的發表引起轟動,但《白鹿原》在文壇的持續影響當是《白鹿原》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之后。而1997年的修訂又使《白鹿原》出現了“九三本”和“九七本”,大眾閱讀和專業研究也都注意了這兩個版本的差異問題,不過至今尚無人做一個全面的系統的分析。1997年《白鹿原》參評“茅盾文學獎”時,評委會給陳忠實傳達了修訂意見是:“作品中儒家文化體現者 朱 先生這個人物關于政治斗爭‘翻鏊子’的評說,以及與此有關的若干描寫可能引出誤解,應當以適當的方式予以廓清。另外,一些與表現思想主題無關的較直露的性描寫應加以刪改。”【5】陳忠實表示,他本來就準備對《白鹿原》作適當修訂,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6】作者于1997年11月對原版進行了修訂,同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修訂版。1997年12月19日茅盾文學獎揭曉,修訂版《白鹿原》榮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時至今日,《白鹿原》發行已超過二百萬冊。【7】除發表時的《當代》外,《白鹿原》這兩種版本印量之大,影響之廣,在當代文學史上堪稱罕見。而“九七本”的刪改之處又關系到當時的創作環境、社會意識、政治問題以及茅盾文學獎的評獎問題,對理解作品甚為關鍵(當然也包括一些技術性的枝葉刪改),所以考察《白鹿原》的版本及修訂問題,無疑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情。
對讀“當代本”、“九三本”和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九七本”(修訂時作者大大小小的改動刪去了5000多字,20多處做了大的修改),發現修改主要集中在以下個方面:
一、性愛描寫的刪改
性愛是人生的一部分,作家幾乎都不能繞過這個人生的重要因素。不過性愛描寫的把握難于“玩火”,稍不留心就會“自焚”。性欲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如果失去控制,它就可能成為災難。人生如此,小說亦然。納博科夫認為真正文學藝術的描寫應與簡單直接的描述分清楚,“低級色情小說中的動作都只限于陳詞濫調的交媾,好像是說,作品不應用風格、結構、意象來分散讀者的淫情。”[【8】莎士比亞的作品、《紅樓夢》、甚至《圣經》中也有性愛的描寫,但是出于作品的必須雖有猥褻的分子而并無不道德的性質。陳忠實自己稱在性愛描寫上“不回避、撕開寫、不是誘餌”[。 【9】但是《白鹿原》在一些細節上還是沒有能把握住分寸,顯得骯臟過度。
鑒于初版時社會環境和當時的“國情”的顧慮,“當代版”和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修訂本相比,在性愛描寫上做了很大的刪改。如在《當代》發表時第九章刪去黑娃和小蛾初次幽會的性愛細節約1000余字:
他現在急切地尋找她的嘴唇,急切地要重新品嘗她的舌頭……她的手摸著他胸脯上的紐扣一個一個解開了,脫下他的粗布衫子。……她的手已經伸到他的腰際,摸著細腰帶的活頭兒一拉就松開了,寬腰褲子自動抹到腳面。他從褲筒里抽出雙腳的當兒,她已經抓住了他的那個東西。黑娃覺得從每一根頭發到腳尖的指甲都鼓脹起來,像充足了氣,像要崩破炸裂了。她已經爬上炕,手里仍然攥著他的那個東西,他也被拽上炕去。她順勢躺下,拽著他趴到她的身上。黑娃不知該怎么辦了,感覺到她捉著他的那個東西導引到一個陌生的所在,腦子里閃過一道彩虹,一下子進入了渴盼想往已久卻又含混陌生的福地,又不知該怎么辦了。她松開手就緊緊箍住他的腰,同時把舌頭送進他的口腔。這一刻,黑娃膨脹已至極點的身體轟然爆裂,一種爆裂時的無可比擬的歡悅使他頓然覺得消融為水了。她卻悻悻地笑說:“兄弟你是個瓜瓜娃!不會。”黑娃躺在光滑細密的竹皮涼席上,靜靜地躺在她的旁邊。她拉過他的手按在她的奶子上。“男人的牛,女人揉。女人的奶,男人揣。”他記起了李相的歌。他撫揣著她的兩只奶子。她的手又搓揉著他的那個東西。她用另一只手撐起身子,用她的奶子在他眼上臉上鼻頭上磨蹭,停在他的嘴上。他想張口吮住,又覺得不好意思。她用指頭輕輕掰開他的嘴唇,他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也就不覺得不好意思了,一張嘴就把半拉子奶頭都吞進去了。她噢喲一聲呻喚,就趴在他的身上扭動起來呻吟起來,她又把另一只奶子遞到他的嘴里讓他吮咂,更加歡快地扭動著呻喚著。聽到她的哎哎喲喲的呻喚,他的那種鼓脹的感覺又躥起來,一股強大急驟的猛力催著他躍翻起來,一下子把她裹到身下,再不需她導引就闖進了那個已不陌生毫不含混的福地,靜靜等待那個爆裂時刻的來臨。她說:“兄弟你還是個瓜瓜娃!”說著就推托著他的臀部,又壓下去,往覆兩下,黑娃就領悟了。她說:“兄弟你不瓜,會了。”黑娃瘋狂地沖撞起來,雙手抓著兩只乳房。她摟著他的腰,扭著叫著,迎接他的沖撞。猛然間那種爆裂再次發生……他又安靜清爽地躺在竹編涼席上,緩過氣之后,他抓過自己的衣褲,準備告辭。她一把扯過扔到炕頭,撲進他的懷里,把他掀倒在炕上,趴在他的身上,親他的臉,咬他的脖頸,把他的舌頭裹下嘴里咂得出聲,用她的臉頰在他胸脯上大腿上蹭磨,她的嘴唇像蚯蚓翻耕土層一樣吻遍他的身體,吻過他的肚臍就猛烈直下……黑娃噢喲一聲呻喚,渾身著了魔似的抽搐起來,扭動起來,止不住就叫起來:“娥兒姐!娥兒……”她爬上他的身,自己運動起來,直到他又一次感到爆裂和消融。她靜靜地偎在他的懷里,貼著他的耳朵說:“兄弟,我明日或是后日死了,也不惦記啥啥了!”【10】(加點部分在“九七本”中刪去)
“兄弟呀,姐疼你都要疼死了!”“娥兒姐呀,兄弟想你都快想瘋了!”“兄弟呀,姐真想把你那個牛兒割下來揣到懷里,啥時間想親了就親。”“姐呀,兄弟真想把你這倆奶奶咬下來吃到肚里去,讓我日日夜夜都香著飽著。”【11】(加點部分在“九七本”中刪去)
“九三本”的這段描寫突出了田小娥的性愛過程中的主動性。作為郭舉人的小老婆,實為郭舉人的性工具。郭舉人平時每晚給天小娥下部塞三個棗去泡,早晨洗凈讓郭舉人吃。這種沒有愛情的屈辱生活使她受性傷害,在黑娃身上她找到了迷醉的愛情,大膽潑辣而無所顧忌。小說大膽地揭示了田小娥如何引導黑娃初試男女之事,并潑墨如水般的敘寫了兩人熱烈的性愛過程。雖然渲染過度,但小娥追求人性和愛情的形象也躍然紙上。《當代》幾乎全部刪去之后,一定程度上斫傷了田小娥這個人物形象的飽滿程度。
第十五章則刪去鹿子霖和田小娥的性愛描寫:
他揚起頭來恨不能將那溫熱的嘴唇咬下來細細咀嚼,他咬住她的舌頭就不忍心換一口氣丟開。他吻她的眼睛,用舌頭舔她的鼻子,咬她的臉蛋,親她的耳垂,吻她的胸脯,最后就吮咂她的奶子,從左邊吮到右邊,又從右邊換到左邊,后來就依戀不丟地從乳溝吻向腹部,在那兒像是喘息,亦像是準備最后的跨越,默默地隱伏了一會兒,然后一下子滑向最后的目標。【12】
這一段性描寫扎實地表現鹿子霖的放蕩好淫。“九三本”在描述中透出一絲欣賞,對于人物形象的刻畫則沒有多大作用,“九七本”的刪除可謂是斧正之筆。
在《當代》發表時,性愛描寫的刪節,是出于雜志的顧慮,還是其它方面的原因(我考慮作者主動的修改應該很小),無從確定。雜志刊出不久,已有評論家預言在出書時會恢復。【13】《白鹿原》中的性描寫是酣暢淋漓的,它一改當代小說中性描寫欲言又止、遮遮掩掩,褪去了性愛的神秘面紗。但其中一些無節制的性愛描寫,確實也有應和讀者低俗窺淫趣味的嫌疑。左拉好用粗俗的話寫猥褻的事,已為世詬病。庸俗色情文學作品與文學藝術的情色品間的分界線便是:前者是露骨的,千篇一律的,陳詞濫調的,后者則使寓含獨特的想像力的。
從陳忠實的創作談中我們得知他是看過勞倫斯的《 查太萊 夫人的情人》的。在勞倫斯看來,“性交在于勞倫斯是健的,美妙的,不是罪惡,無可羞愧,是成年人人人所常舉行的。羞愧才是罪惡。”[【14】勞倫斯寫婦人懷孕,描寫性交的感覺,帶有玄學的色彩,是“同大地回春,陰陽交泰,花放蕊,獸交尾一樣的。而且同西人小說在別方面的描寫一樣,是主觀,用心靈解剖的方法。”[【15】“勞倫斯的話是對成年人來講的,它不大容易懂。給未成熟的社會讀了反而不得其旨。”【16】勞倫斯有為畸形的人類生活而發的爽快而沉痛的呼吁,那些騷動不安的的場面背后,是蘊涵著無限的貞潔理想的。《白鹿原》力圖用一種理性的、健全的心理來解析中國農民性形態、性文化、性心理結構,從性文化的視角,去透視中國傳統道德倫理規范給中國農民所釀成的深重的性壓抑狀況。但由于渲染過度,仍然存在著露骨的描寫。
二關于政治問題的重新修訂
1.“翻鏊子”問題
小說的主要人物之一 朱 先生認為兩黨政治斗爭是“翻鏊子”。 “九三本”寫“鏊子”最少有三次,分別在第十四章(235頁)、第十五章(251頁)、第十六章(275頁)。“翻鏊子”是什么意思呢?小說的第十五章通過田福賢一席話作了解釋。田福賢對被帶到白鹿倉的黑娃三十六弟兄家屬講:
“我前幾天到縣上去撞見 朱 先生。 朱 先生耍笑說:‘福賢,你的白鹿原成了鏊子了’。我想起白嘉軒也對我說過這句話。其實是從他姐夫那兒躉下的……我回來想了幾天幾夜才解開了,鏊子是烙鍋盔烙蔥花大餅烙砣砣饃的,這邊烙焦了再把那邊翻過來,鏊子下邊燒著木炭火。這下你們解開了吧?還解不開你聽我說,這白鹿原好比鏊子,黑娃把我烙了一回,我而今翻過來再把他烙焦…要叫鏊子涼下來不再烙燙,就得把底下的木炭火撤掉。黑娃烙我是共產黨煨的火共產黨而今垮塌了給它煨不上火了,所以嘛我現在也撤火——”【17】
第一次寫到“鏊子”是十四章,在“仁義白鹿村”石碑被黑娃及其農協三十六兄弟砸成三塊之后,白嘉軒重樹石碑:
當白家父子和工匠們精心實施這個神圣的工程時,祠堂前的戲樓下傳來一陣陣轟鳴聲,夾雜著絕望的叫聲。工匠們受到那些聲音的刺激提出想去看個究竟,甚至孝文也呆不住了。白嘉軒反而去把祠堂的大門關子插上了,站在祠堂院子里大聲說:“白鹿村的戲樓這下變成烙鍋盔的鏊子了!”工匠們全瞪著眼,猜不透族長把戲樓比作烙鍋盔的鏊子是咋回事,孝文也弄不清烙鍋盔的鏊子與戲樓有什么關系。白嘉軒卻不作任何解釋,轉過身做自己的事去了。及至田福賢走進祠堂說:“嘉軒,你的戲樓用過了,完璧歸趙啊!”他口氣輕巧而風趣,不似剛剛導演過一場報仇雪恥的血腥的屠殺,倒像是真格兒欣賞了一場滑稽逗人的猴戲。白嘉軒以一種超然物外的口吻說:“我的戲樓真成了鏊子了!”【18】
黑娃當土匪,進保安團,揭竿起義,成為白鹿原上與國民黨、共產黨并列的第三種力量。“九三版”第十六章寫白嘉軒遭受土匪搶劫毒打以后, 朱 先生來看望。白嘉軒對姐夫說:“不是白狼是黑狼———”“土匪白狼就是黑娃!” 朱 先生說:
“噢!這下是三家子爭著一個鏊子啦!”朱先生超然地說,“原先兩家子爭一個鏊子,已經煎得滿原都是人肉味兒;而今再添一家子來煎,這鏊子成了搶手貨忙不過來了。”
白嘉軒聽著姐夫的話,又想起 朱 先生說的“白鹿原這下變成鏊子啦”的話。那是在黑娃的農協倒臺以后,田福賢回到原上開始報復行動不久,白嘉軒去看望姐夫企圖聽一聽 朱 先生對鄉村局勢的判斷。 朱 先生在農協潮起和潮落的整個過程中保持緘默,在岳維山回滋水田福賢回白鹿原以后仍然保持不介入不評說的超然態度,在被妻弟追問在三的情況下就撂出來那句“白鹿原這下成了鏊子啦”的話。白嘉軒后來對田福賢說這話時演繹成“白鹿村的戲樓變成鏊子啦”。白嘉軒側身倚在被子上瞧著姐夫,琢磨著他的隱隱晦晦的妙語,兩家子自然是指這家子國民黨和那家子共產黨,三家子不用說是指添上了黑娃土匪一家子。白嘉軒說:“黑娃當了土匪,我開頭料想不到,其實這是自自然然的事。”【19】(“九七本”刪去)
第十五章田福賢在黑娃三十六弟兄家屬會上最后對田小娥講的話:
“黑娃屋里的,你聽我說,黑娃是縣上緝捕的大犯。其他人我敢放手處理,對黑娃我沒權處理,但我準備向縣上解說,只要黑娃回來,我就出面去作保。冤仇宜解不宜結,化干戈為玉帛,甭把咱這白鹿原真個弄成個烙人肉的鏊子!我佩服 朱 先生……”(加點部分“九七本”刪去)【20】
朱 先生作為白鹿原的圣人,遺世而獨立,超然地站在歷史的角度透視白鹿原上的革命運動和黨派之爭。在他看來,國共兩黨之間的爭斗就像關中農民鏊子烙饃烙餅一樣,翻來倒去沒有是非正誤。作為關學大師和一代圣賢,自然不會泥守于一時一地的拘牽,而是放在漫長的歷史長河里加以宏觀。 朱 先生不僅關心國民黨與共產黨互之間相烙,更擔憂他們烙了老百姓。中國文人這種感時憂國的情結 朱 先生自然不能避免。所以他把白鹿原比作鏊子,國共兩黨爭奪白鹿原,烙烤了老百姓,后來又加上土匪,都爭奪鏊子(白鹿原)。這種“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忡忡憂心,使 朱 先生既有圣人風范,又有普世情結,截然不同于以往作品中的人物,顯得非常獨特。這是建國以來長篇小說中所沒有的。“九七本”怕“翻鏊子”容易使人有誤解,造成負面影響,強調了政治性,認為 朱 先生這種沒有是非正誤的看法是不妥的,無原則的,因而將第三處“翻鏊子”的文字刪除。這些刪改,似乎使人物和內容更加明確,實際上卻損害了人物的豐滿程度和歷史的豐富性,傷害了文本。
2.關于國、共兩黨
“九三本”第十九章(329頁)寫道:
…兆鵬做出一副輕松玩笑的樣子問:“先生,請你算一卦,預卜一下國共兩黨將來的結局如何?” 朱 先生莞爾一笑:“賣蕎面的和賣饣合的誰能贏了誰呢?二者源出一物喀!兆鵬想申述一下, 朱 先生卻竟自說下去:“我觀‘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大同小異,一家主張‘天下為公’,一家昌揚‘天下為共’,既然兩家都以救國扶民為宗旨,合起來不就是‘天下為公共’嗎?為啥合不到一塊反倒弄得自相戕殺?公字和共字之爭不過是想獨立字典,賣蕎面和賣饣合的爭斗也無非是為獨占集市!既如此,我就不大注重‘結局’了……”鹿兆鵬忍不住痛心疾首:“是他們破壞國共合作……” 朱 先生說:“不過是‘公婆之爭’。鹿兆鵬便改換話題,說出一直窩在心里的疑問……(加點部分“九七本”修訂時刪去)
“九七本”第327頁刪改為:
……兆鵬做出一副輕松玩笑的樣子問:“先生,請你算一卦,預卜一下國共兩黨將來的結局如何?” 朱 先生莞爾一笑:“算什么卦嘛。”便竟自說下去:“我觀‘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大同小異,一家主張‘天下為公’,一家昌揚‘天下為共’,合起來不就是‘天下為公共’嗎?為啥合不到一塊反倒弄得自相戕殺?”鹿兆鵬忍不住痛心疾首:“是他們破壞國共合作……” 朱 先生說:“不過是‘公婆之爭’。”鹿兆鵬節制一下自己的,做出平靜的口吻,說:“先生,‘天下為公’是 孫 先生的革命主張。眼前的這個民國政府,早已從里到外都變味變質了。蔣某人也撕破了偽裝,露出獨裁獨夫的真相咧。” 朱 先生沒有說話。他向來不與人爭辯。鹿兆鵬仍然覺得言猶未盡,說:“你沒看見但肯定聽說過,田福賢還鄉回來在原上怎樣整治窮人的事了。先生你可說那是……翻鏊子。” 朱 先生不覺一愣,自嘲地說:“看來我倒成了是非不分的粘漿糊了。”兆鵬連忙解釋:“誰敢這樣說哩!日子長著哩,先生看著點就是了。” 朱 先生再不說話。鹿兆鵬便改換話題……(以上加點部分為“九七本”所加)
朱 先生作為關中學派的最后一位傳人。他站在他的立場上看國民黨與共產黨的矛盾是:“賣蕎面和賣饣合的爭斗”(饣合是用蕎面做的),認為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是大同小異,將“天下為公”和“天下為共”合起來就是“天下為公共”。“九七本”為了防止“有可能引出誤解”,進一步區分共產黨與國民黨的正和誤,明辨是非,強化了政治性。但鹿兆鵬的兩段話,先是間接批評 朱 先生,接著直接批駁 朱 先生,生硬別扭。 朱 先生冒險藏匿救護鹿兆鵬,他得以死里逃生,卻不念救命之恩,教訓 朱 先生,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田福賢整治農協積極分子,是白鹿原上的大事, 朱 先生肯定有所耳聞,所以“你沒看見肯定聽說過”就成了多余之筆。田福賢整治農協骨干分子,和老百姓的概念不完全一樣。而 朱 先生悔悟認錯,檢討自己“是非不分的粘漿糊”,與他的思想也有沖突,與下文“ 朱 先生再不說話”也有抵牾。即使 朱 先生改變觀點,也不會如此迅速。 朱 先生作為“關學’的代表人物,與共產黨的革命思想相距甚遠。所以說這里的改動是失敗的。
3.肅反及其它問題
第二十四章:
鷹鷂在空中瞅中地面小雞箭一般飛撲下來的時候,稱為出爪,狼在黑暗里躍向行人時稱作出牙,作為保安隊員的孝文在從褲兜里掏出手槍射擊鹿兆鵬時便自稱為出手!出爪出牙和出手不過是一字之差,其結局卻是相同的,就是把久久尋找的獵物一下子抓到爪心,或咬進嘴里,或撕碎啄了噬了,或撂進枯井去。【21】(此處在《當代》發表時刪去,“九七本”也刪去)
第二十八章:
她感覺到脖頸上有一股溫熱,用手摸到一把鮮血,才知道嘴唇咬破了,開始有疼痛的感覺。她揚起腦袋乞望天宇,一輪滿月偏斜到房脊西側,依然滿弓,依然明亮。她低下頭,瞅見狼藉的杯碟和摻雜著碎麥草的豆芽兒,默默地收攏筷子碟子,到灶房里洗刷后又回到夏屋。她想到一根繩子和可以掛繩子的門框,取出绱鞋用的繩子把五股合為一股后卻停住了挽結套環的手,說不清是喪失了勇氣還是更改了主意,把繩子又塞到炕席底下……【22】(此處在《當代》發表時刪去)
執行活埋她的兩個游擊隊員后來犧牲在山西抗日陣地上。廖軍長被周恩來下令釋出囚窯后又當了正規紅軍師長,也犧牲在黃河東邊的抗日前線指揮塹壕里,是被日軍飛機拋擲的炸彈擊中的。畢政委后來也到了延安,向毛澤東周恩來檢討了錯誤之后,改換了姓名,也已無從查找……
作家鹿鳴也不執意要找到畢某問詢什么。他覺得重要的已不是烈士的死亡細節和具體過程,那僅僅只是對未來的創作有用;重要的是對發生這一幕歷史悲劇的根源的反省。【23】(此處在《當代》發表時刪去)
第三十一章:“九三本”第三十二 章寫朱 先生逝世,遺囑“不用棺”、“不用磚箍墓”等。幾十年后的大躍進年代,在白鹿書院辦了種豬廠且保留下來。“文化大革命”初期,紅衛兵來此破“四舊”,后來造反派在此地武斗,“文革”后期批林批孔時期,一個班中學生挖 朱 先生的墳墓,果在墓中只找到一塊磚頭,上有字:“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于是現場開批斗會。接著寫道:
一個男學生用語言批判尚覺不大解恨,憤怒中撈起那塊磚頭往地上一摔,那磚頭沒有折斷卻分開成為兩層,原來這是兩塊磨薄了的磚頭貼合成一起的,中間有一對公卯和母卯嵌接在一起,里面同樣刻著一行字:折騰到何日為止
學生和圍觀的村民全都驚呼起來……(“九七本”刪去)【24】
這一段凸現 朱 先生像姜子牙、孔明一樣神機妙算,頗有故意為之的魔幻色彩。 朱 先生本來就被奉若神,這一段使他更加神奇。但這一段純屬畫蛇添足。讓幾十年前就死去的人扮演先知,洞悉解放后“文革”的“折騰”,極不現實。
第二十三章:
鹿兆海說:“你會咱們原上去看看,看看共產黨在原上怎么革命吧!他們正人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門,令人不寒而栗。”(“九七本”刪去)【25】
4. 白孝文抓捕鹿兆鵬的內容
白孝文原是族長繼承人。田小娥受鹿子霖的唆使而勾搭白孝文成奸,孝文在祠堂遭受刺刷之罰,由地主少爺淪為浪子乞丐和吸食毒品的煙鬼。田福賢保舉他到縣保安大隊,當了地方軍官。他和共產黨要人鹿兆鵬又成了敵對關系。白靈受組織派遣回滋水縣,冒稱郝縣長兒子的同學給郝縣長送信,詢問紅三十六軍在滋水縣秦嶺深山受敵圍殲敗潰后傷病員和潰散戰士的收容引渡工作,了解廖軍長、鹿政委等干部的下落。隨后她見到大哥白孝文。“九三本”第410頁寫道:
(白孝文)接著就不無遺憾地說:“有天晚上,我陪岳書記去看大姑父,萬萬沒料到共匪三十六軍政委就在大姑父屋面。你猜是誰?鹿兆鵬呀!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小子又跑了算是命大……”白靈的心早已縮成一蛋兒,想不到兆鵬差點栽到大哥手里……
第二十三章刪去:“‘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耳際默然回響著這句顯示著職業特點和個性特征的用語”……【26】
“九七本”第407頁將“我不好出手”改為“我動手動得遲了。”“九三本”第412頁描寫白靈心理活動: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哥哥孝文的殘忍猙獰,被職業習慣磨練成平淡的得意和輕俏。當時應該給他一個嘴巴,看他還會用那種口吻說那種職業用語不?革命現在到了危急關頭,報紙上隔不了幾天就發布一條抓獲黨的大小負責人的消息。……“九七本”(第409頁)將下面加點的文字刪去。
“九三本”第二十四章(426頁)上半頁寫道:
……她同樣估計不來有多少同志被當局抓去了,古城的枯井里填進去多少同志的尸體。“我礙著大姑父的面不好出手!”白靈仿佛又聽見哥哥孝文職業性的習慣用語———出手,這無疑是一個絕妙的用語。一旦他出手,就宣告了一個活蹦蹦的人的死期,就給古城的枯井增加一個裝著革命者的麻袋。孝文說著出手時那種順溜的語氣就像二姑父說著自己皮鞋時的得意,也像教員走上講壇讓學生打開課本一樣自然。白靈真后悔沒有抽他一個嘴巴,好讓他記住再不許當著他的面說什么出手不出手的用語,更不許他用那樣順溜自然的語調顯示出手與未能出手的得意和遺憾……【27】“九七本”(第423頁)將上述帶 … 的文字全刪除。
白孝文是滋水縣保安團軍官,“九三本”突出了他對共產黨的抓捕鎮壓態度。通過白靈的兩次回想,表現白孝文職業性殘忍,也反映了對共產黨人裝麻袋扔枯井的白色恐怖。“九七本”刪掉“出手”這種略帶褒義的詞語,以示不替白孝文宣傳。又刪掉兩段回想減少共產黨受遭殺的恐怖感,使兄妹之間既有情感也有政治對立,而不致敵對到不自然的境地。
關于《白鹿原》是在修訂之前獲獎還是獲獎之后修訂,學術界和作者之間的意見并不統一。陳忠實稱“茅盾文學獎是獎給《白鹿原》(修訂本)”的,指責存在“誤傳和誤解”。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評到最后,評委會的負責人電話通知他,隨之問他愿不愿意對小說中的兩個細節做修改。“這兩個細節很具體,就是書里 朱 先生的兩句話。一句是白鹿原上農民運動失敗以后,國民黨還鄉團回來報復,懲罰農民運動的組織者和參與者,包括黑娃、小娥這些人,手段極其殘酷。 朱 先生說了一句話:‘白鹿原這下成了鏊子了’。”另一句“是 朱 先生在白鹿書院里說的。鹿兆鵬在他老 師朱 先生的書院里養傷,傷養好了,要走的時候,他有點調侃和試探他老師,因為當時的政局很復雜,他老師能把他保護下來養傷也是要冒風險的。鹿兆鵬在 和朱 先生閑聊時,問 朱 先生對國民黨革命和共產黨革命怎么看, 朱 先生就說了一句話:我看國民黨革命是‘天下為公’,共產黨革命是‘天下為共’,這個公和共沒有本質區別啊,合起來就是天下為公共嘛。(‘天下為公’是孫中山的話,是國民革命的宗旨和核心)為什么國民黨和共產黨打得不可開交? 朱 先生是一個儒家思想的人,他不介入黨派斗爭,也未必了解孫中山之后的國民黨,他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的,說這樣的話是切合他的性格的。”【28】陳忠實說那一個細節他記得很清楚,就是 朱 先生說完之后,兆鵬沒有說話,這個沒有說話的潛臺詞就是不同意他老師的觀點,但也不便于反駁,因為畢竟是他很尊敬的老師,但是也不是默許和認同的意思。后來他就接受意見修改這兩個細節。(李國平和陳忠實交流時曾經問到“《白鹿原》出版后甚至在茅盾文學獎的評獎過程中有過磕絆,似乎讀者和文學界的認同好評和某種說法形成了反差,后來的情形是不是說明國家的進步,思想的進步,文學的進步?”【29】但陳忠實的回答卻很含混。
“一個特定時代的文學當它未能明確到自身的自主性,當她屈服于世俗權利或某一意識形態,總之當它把自己看作手段而不是受制約的目的時,這個時代的文學就是異化的。”“文學就是行駛自由”,“最優秀的作家拒絕合作。他們的拒絕挽救了文學”。【30】《白鹿原》貫穿著“文革”后中國文學“去政治化”的努力和自主性的追求,但其仍然無法擺脫政治的磁場。實際上就是“文學實踐在絕不放棄自主性原則或者理想的前提下,也可以說,正是在對文學的自主性自主性的原則的捍衛和追求過程中,在整個社會的‘權利場域’中進行艱苦卓絕的斗爭。”【31】
三、刪掉一些冗繁、污濁的段落,潤色調整個別句子
1、《白鹿原》在《當代》發表時,較大的刪改有:
第七章刪去:
皇帝在位時的行政機構齊茬兒廢除了,縣令改為縣長;縣下設倉,倉下設保障所;倉里的官員稱總鄉約,保障所的官員叫鄉約。白鹿倉原是清廷設在白鹿原上的一個倉庫,在鎮子西邊三里的曠野里,豐年儲備糧食,災年賑濟百姓,只設一個倉正的官員,負責豐年征糧和災年發放賑濟,再不管任何事情。現在白鹿倉變成了行使革命權利的行政機構,已不可與過去的白鹿倉同日而語了。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低一級行政機構,轄管十個左右的大小村莊。
當白鹿倉的總鄉約田福賢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得鄉約那陣兒,鹿子霖聽著別扭的“保障所”和別扭的“鄉約”這些新名稱滿腹狐疑,拿不定主意,推諉說自己要做莊稼,怕沒時間辦保障所的事。當他從縣府接受訓練回來后,就對田福賢是一種知遇恩情的感激心情了。【32】
第七章刪去:
騾馬已經臥圈,黃牛靜靜地扯著脖子倒沫兒,粗大的食管不斷有吞下的草料返還上來,倒嚼的聲音很響,像萬千只腳在鄉村土路上奔跑時的踢踏聲,更像時夏季里突然卷起的暴風。白嘉軒沉靜下來以后,就覺得那踢踏聲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軒后來引為眾生遺憾的是沒有聽到萬人涌動時的踢踏聲。四月初八在期待中到來。【33】
第十二章刪去:
白靈說:“‘國’和‘共’要是有一天不團結不合作了呢?我們倆也……”鹿兆海說:“我們繼續團結合作,與背信棄義的行為作對!”【34】
第二十八章刪去:
鹿子霖醒過來已到早飯時辰,在穿鞋時似乎才想到昨晚根本沒有脫衣服,漸漸悟覺出來昨晚可能在酒醉后有失德的行為,但他怎么也回憶不出具體過程。兒媳把一銅盆溫水放在臺階上。鹿子霖一邊洗臉一邊朝灶房發問:“你媽哩?是不是又燒香拜佛去咧?”灶房里傳出一聲“嗯”的回答。鹿子霖鄙夷第說:“燒碌碡粗的香磕爛額顱也不頂啥!”灶房里的兒媳沒有應聲。鹿子霖看不出兒媳有什么異常,就放心地走到明廳方桌旁坐下吸煙。兒媳先端來辣碟兒和蒜碟兒,接著又送來溜熱軟透的饃饃,第三回端來一大碗黃燦燦的小米稠粥,便轉過身回灶房去了。【35】
2.《白鹿原》的“九七本”刪改主要有:
第七章刪去:
他枕著鹿三的被卷,被卷里也散發著類似馬尿的男人的腥膻氣息。他又想起老人們常說的雞毛傳帖殺賊人的事。一道插著白色翎毛的傳帖在白鹿原的鄉村里秘密傳遞,按著約定的時間,個個村莊的男人一齊涌向幾個賊人聚居的村莊,把行將就木的耄耋和席子裹包著的嬰兒全部殺死。房子燒了,牛馬剝了煮了,糧食也燒了,賊人占有的土地,經過對調的辦法,按村按戶分配給臨近的村莊,作為各村祠堂里的官地,租賃出去,收來的租子作為祭祀祖宗的用項開銷……【36】
第十三章刪去:
直到公元一九五零年共和國成立后,兩位共產黨的干部走進院子,把一塊“革命烈士”的黃地紅字的銅牌釘到他家的門框上,他才哆嗦著花白胡須的嘴巴喃喃地說:“真個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37】
第十六章刪去:
鹿兆海緊走幾步又停住腳,回過頭去,看見白靈也站在那兒佇立不動。他走過去對她說:“我明天就要開拔了……”她已忍不住滾下淚珠來:“兆海哥……我還是等著你回來……”【38】
第十八章刪去:
…那時候白嘉軒正領著取水的村民走進峪口朝龍潭進行悲壯的進軍……【39】
3、污穢段落的刪改
另外,“九七本”還刪去了一些比較庸俗的與題旨無多大關系的動物性愛描寫,如“三個人都瞪圓了眼睛,屏住了呼吸,胸膛里開始發憋發悶。黑驢的前蹄踏在紅馬的背上,張口咬住了紅馬脖子上的長鬃。白興兒伸手托起黑驢后襠里的一條二三尺長的黑黢黢的家伙,隨之就消失了,紅馬渾身顫抖著咴兒咴兒叫起來。”【40】
第二十五章刪去:
頭回拉下的是稠漿糊一樣的黃色糞便,她不大在意;晌午第二次拉下的就變成水似的稀屎了,不過顏色仍然是黃的,她仍心存一絲僥幸;第三回跑茅房的時間間隔大大縮短,而且有刻不容緩的急迫感覺…【41】
鹿子霖的五輩祖先叫馬勺娃,討飯進城給飯館拉風箱燒火,為了向爐頭學手藝,答應人家三件事:其一,爐頭罵他要操他的姐、媽、奶等;其二,打得他遍體鱗傷;其三,雞奸他。“九三本”第652頁寫道:
……爐頭貼著勺娃耳朵說:“我走你的后門。”勺娃愣愣地說:“俺家里只有單擺溜三間廈屋,沒有圍墻哪有后門?你老遠跑到原上走那個后門做啥?”爐頭嗤嗤嗤笑著說:“瓜蛋兒娃,是操你尻子。”勺娃驚詫地打個挺坐起來,沉悶半天說:“我把我的工錢全給你,你去逛窯子吧?”爐頭說:“要逛窯子我有的是錢,哪在乎你那倆小錢!”勺娃自作自踐地求饒:“尻子是個屎罐子,有啥好……”爐頭把他按下被窩說:“皇上放著三宮六院不操操母豬,圖的就是那個黑殼子的抬頭紋深嘛;皇姑偷孫猴子,好的就是那根能粗能細能短能長的棒棒子嘛!”勺娃可憐地乞求:“你另換一件,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我都替你賣命……”爐頭當即表示失望地說:“那就不說了,咱倆誰也不勉強誰。”勺娃想到前頭的打罵可能白受了,立即順著爐頭的心思討好地說:“你甭急甭躁呀……你只說弄幾回……就給我教手藝?”爐頭朗然說:“這話好說。我操你五回教你一樣菜的炒法。”勺娃還價說:“兩回……”最后雙方在“三回”上成交。
“九七本”第647頁將上述帶“…”的文字全刪掉。“九三本”說:“瓜蛋兒娃,是操你尻子。”“九七本”改為:“瓜蛋兒娃,是這樣子。”“九三本”說:“尻子是個屎罐子,有啥好……”“九七本”改為:“那是個屎罐子,有啥好……”“九七本”刪改后,蘊藉含蓄而不俗氣。
4、個別句子的調整
一是句子的改動和個別詞語的替換。這樣的改動在“九七本”中共有數十處,多是從表達層面作的小調整,并未對小說的閱讀產生影響。
四、在《當代》發表時出于版面及其它考慮的字數壓縮
《白鹿原》在《當代》刊出時,作了大量的壓縮和刪節。主要有:
小說的第七章開頭刪去200余字。(見《當代》1992年第6期37頁,以下只列頁碼,十八章以后刊在《當代》1993年第1期)。第九章末尾部分刪去田秀才成全黑娃和田小娥一節,約1000余字(53頁)。第十一章幾乎全部刪去(開頭只保留了100余字)(59頁)。第十三章慶祝國民勝利歌曲的樂譜刪去(69頁)。第二十一章全部刪去(以下均為《當代》1993年第1期)。第二十二章全部刪去。第二十六章刪去 朱 先生走出白鹿村一段,約1500字(80頁)。第二十七章刪去白靈磚砸陶部長一節,約3000字(110頁)。第二十八章刪去鹿子霖酒醒及兒媳準備自殺兩節,約300余字,結尾刪去鹿鳴探問反省母親及戰友的犧牲約200余字(112——115頁)。第三十一章刪去孝義結婚生子,約2500余字(142頁)。第三十三章刪去鹿馬勺學藝發家一段6000余字(152頁)。小規模的刪改,并不影響小說的閱讀。而整章或者動輒三五千字的刪去,破壞了小說的完整文本,也使人物形象殘缺支離。如第二十七章刪去白靈磚砸陶部長一節約3000字,白靈的陜西“冷娃”的性格也就無法凸顯。就此而言,《當代》出于版面及其它考慮的字數壓縮并不成功。
總之,“只有在一個達到高度自主的文學和藝術場中,一心想在藝術界不同凡俗的人,才執意顯示出他們相對外部的、政治的或經濟的權利的獨立性。”【42】對于作家或作品設置太多的清規戒律或者條條框框,只能限制作家藝術個性伸展。“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帶著鐐銬跳舞”,毋庸置疑,是難以產生有藝術生命、歷史深度和精神探索的偉大作品的。
參考文獻:
【1】姚曉雷:《故鄉語言中的權力質詢》,《文學評論》2002年第1期。
【2】雷•韋勒克、奧•沃倫:《文學理論》,第309頁,北京:三聯書店,1984。
【3】朱曉進 等:《非文學的世紀——20世紀中國文學與政治文化關系史論》,第384頁, 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
【4】1996年1月由華夏出版社出版的《陳忠實小說自選集·長篇小說卷·白鹿原》,和1993年6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本子內容相同。
【5】《消息》,《文藝報》,1997年12月25日。
【6】何啟治:《欣喜·理解·企盼》,《白鹿原評論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7】據 何啟治 先生統計,從1993年6月到1997年,四年中《白鹿原》累計印數為566 850冊,盜版書超過正版書,原版實際總印數無疑已有一百多萬冊。何啟治:《永遠的白鹿原》,《白鹿原評論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從1998年至2008年這10年間修訂版的正版書和盜版書最少也應有一百萬冊以上。這樣算來,《白鹿原》的發行量已近、或已逾三百萬冊。
【8】董鼎山:《不朽的文學杰作》,《洛麗塔》代序,第3頁,納博科夫著,黃建人譯,漓江出版社,1989年。
【9】【13】陳忠實、李星:《關于〈白鹿原〉與李星的對話》,《小說評論》1993年第3期。
【10】見《當代》1992年第6期51頁,《白鹿原》第136-137頁,此文中凡是關于《當代》的刪改均以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6月版的《白鹿原》為參照。
【11】見《白鹿原》第139頁。
【12】見《當代》92年第6期87頁,《白鹿原》第258頁。
【14】林語堂:《談勞倫斯》,《 查太萊 夫人的情人》第7頁,勞倫斯著,饒述一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
【15】林語堂:《談勞倫斯》,《 查太萊 夫人的情人》第6頁,勞倫斯著,饒述一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
【16】林語堂:《談勞倫斯》,《 查太萊 夫人的情人》第1頁,勞倫斯著,饒述一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
【17】【18】【19】【20】陳忠實:《白鹿原》第250頁;第235頁;第275頁;第251頁。
【21】見《當代》93年第1期87頁,《白鹿原》第425頁。
【22】見《當代》93年第1期115頁,《白鹿原》第531頁。
【23】見《當代》93年第1期120頁,《白鹿原》第546頁。
【24】《白鹿原》第639——640頁,第三十二章末。
【25】【26】《白鹿原》第 420頁;第410頁。
【27】見《當代》93年第1期87頁,《白鹿原》第425頁。
【28】《13年了,陳忠實還在“煉鋼”》,《南方周末》,2006年8月3日。
【29】詳見李國平、陳忠實:《關于四十五年的回答》,《陜西日報》,2002年7月31日。
【30】薩特《什么是文學》,《薩特文學論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4月。
【31】《非文學的世紀——20世紀中國文學與政治文化關系史論》,第476頁,朱曉進 等著 ,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4月。
【32】見《當代》92年第6期37頁,《白鹿原》第95——96頁。
【33】見《當代》92年第6期39頁,《白鹿原》第102頁。
【34】見《當代》92年第6期64頁,《白鹿原》第194頁。
【35】見《當代》93年第1期114頁,《白鹿原》第526——527頁。
【36】見《白鹿原》第101——102頁。
【37】【38】【39】【40】【41】見《白鹿原》第208頁;第285頁;第316頁;第72頁;第456頁。
【42】法·皮埃爾 布迪厄:《藝術的法則——文學場的生成和結構》,第76頁,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3月。
原載《當代文壇》09年第1期 ,作者系咸陽師院中文系講師、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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