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多的循環論證
史鐵生
《士兵突擊》正在熱播,劇中多有妙語。尤其士兵許三多那兩句憨話,常令人忍俊不禁。他說:“人要做有意義的事。”可什么是有意義呢?他說:“有意義就是要好好活。”可怎樣才算是好好活呢?他說:“好好活就是要做很多有意義的事。”這看似可笑的循環論證,卻著實道出了一個樸素的真理。
不管是誰,什么人,一定都是想“好好活”的,不可能有相反的態度;可終于活沒活好,又一定是要據自己所確認的“有意義”來斷定。就是說,活沒活好并沒有一個外在標準,而只能由自己來認定它是否“有意義”。
但是,沒有誰是不想好好活的,卻不是人人都能活得好,這為什么?就因為不是誰都能為自己確立一種意義,并永“不放棄”地走向它。原因是,人很容易把外在的成功視為“有意義”——比如士兵成才。可是,首先,面對無限的外在,走到哪一步才算是成功呢?其次,外在的成功也可以靠不良手段去獲取,但這還能算是“好好活”嗎?
“有意義”是個善美的方向,“好好活”就是朝那兒走。這不能算是循環論證。但是有個問題:如果“有意義”僅止于自己的確認,豈不是說誰想怎樣就怎樣、誰說怎樣好怎樣就是好了嗎?善惡美丑,可還有個分辨沒有?當然有。比如說,為什么是“好好活”而非“隨便活”,為什么是“有意義”而非“無意義”。其實,對善惡美丑,人人心里都有分辨,從來就有。再比如,為什么有些成功人士會認為自己活得并不好?為什么有些人會強言成功,心里卻不落穩?“強言”二字已是證明——既知何為“有意義”,又知外在的成功并不等于“有意義”。
什么是好,什么是善、是美,乃自明真理,不用教,誰心里都明白。否則也就不能教,不能討論,如果沒有一個共通的價值標準,人跟人壓根兒是沒法說話的。有人以此來證明神在——即那善惡美丑的標準,一向是深植于人們心中的。那標準,原本非常簡單,非常樸素,很可能倒是比聲色犬馬還要迷人的種種“主義”把人給領瞎了;比如成才當兵之前的那一通豪言壯語。而“龜兒子”許三多則壓根兒就沒想過那些事。“主義”一詞,打小我就覺著怪,為啥是“主義”而不是“主意”呢?看那種種主義,明明都是些不同的主意或主張嘛。這樣琢磨了幾十年,才有了新思路:主義,原是指“正義之本”的,或是說“舍此則正義難得申張”。真若這樣,比如說“唯物主義”就有點講不通,能僅靠“物”來“主持正義”?至少是境界不高。“民族主義”怎樣?也不太高。民族與民族之間咋辦?互相打?惟“因信稱義”、“因愛稱義”無論如何是順理成章的。聽說,近來,某些地方興起了一種“低消費主義”,明顯靠譜,主多主少吧它畢竟主的是義!
看《藝術人生》的采訪,蘭曉龍編劇說(大意)“在現實生活中最可能成功的是許三多”,還說他自己“周圍盡是許三多”,“《士兵突擊》組里的很多人都是許三多”。這話著實讓我詫異。也許他想說的是,人人身上都有許三多,或都埋藏著許三多吧?但要說生活中盡是許三多,并且是最可能成功的一類,我就不信;真若那樣的話,不說別的,《士兵突擊》一劇就不可能如此火爆。《士兵突擊》恰是在“成才們”紛紛成功又多有迷茫之際火爆的,是在“許三多們”屢敗屢戰、從而激起了人們對生命之內在意義的詢問與向往之際走紅的。
也許蘭編劇意在鼓舞士氣,就像有那么一句話說的:好孩子是夸出來的。但我更傾向康導演的話:成才與許三多是人之兩面。一面是外在生活之難免,一面是內在生活之必要——“生活”二字確有此兩解。但外在的成功,無疑是“成才們”的機會更多;內在的成長呢,則不可脫離“許三多們”的質樸信奉。藝術,其實是不要寫外在成功的,把一路心想事成的成才當第一主角寫,保證你寫不下去。藝術的題目始終是:外在不成功的“許三多們”之內在的成長。
劇中的許三多當算是外也成功、內也成長了,實屬不易。但明顯還有一問:還是這個許三多,不成功將如何?其內心的成長——“不拋棄,不放棄”——是否還能在?這要求是太高了。那樣的話怕是這戲拍也拍不成了。當然了,藝術不該照搬現實,更不必按真實的比例去調制,如果“成才們”過于強大,為了堅定人們心里的“許三多”,讓結局更接近理想當屬明知之舉。不過呢,不宜公開談論的事,大可以私下里多思多想。陳村曾說,如果寫小說嫌累,那就想小說。真是好主意:想小說,想電影,想一種可能的生活,以及想一些不可能實現的想。
早年我看過一部外國電影,內容早記不清了,但標題卻一直不忘:《理想的繼續》。這標題,我先后讀出了好多種意思:①理想必然要步入現實。②現實絕不如理想那般美好。③理想實現之后的理想是什么呢?④總也不能實現的理想。⑤隨后的一切都很可心。⑥繼續本身就很好、很合乎理想。還有很多,但總之,關鍵詞是兩個:“理想”和“繼續”——其間虛實并在,所以還得好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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