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江海，在小城偉立市向前區(qū)，大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江海是一個當?shù)氐摹懊恕保瑓s既不是達官顯貴，也不是精英闊佬，但總歸是有些奇特之處的，否則何以有“名”呢？既有些奇異，使之揚名立腕，也就值得一記，姑妄述之，未必確切，以資笑談吧！

    “砰”、“砰”、“砰”，一聽聲音，就知道江海回來了，他走路總象負有重載一樣，將腳重重地踏在水泥地板上，發(fā)出很響的聲音。衣衫襤褸，一身厚厚的灰塵，頭發(fā)灰白，兩眼渾濁，滿臉皺紋，曲腿駝背，不時的干咳幾聲，這就是江海給人的日常印象，不到四十卻讓人以為已近七十，絕對不會讓人喜歡，但是也難以忘掉。

很久前一日放學后，小院中突然出現(xiàn)這么一個“格格巫”般的泥人，很是讓我們驚駭，不知為何方神圣？于是在暗處偷偷的窺他，許久才發(fā)現(xiàn)，除了四肢僵硬，走路“砰”“砰”仿佛變形金剛外，并無甚希奇之處，不由得讓人失望。問母親才知道，他是附近水泥廠的工人，因廠里實行車間承包，沒了住所，才臨時租住在小院二樓一間空屋里的。

江海是很窮的，用身無余物，家徒四壁來形容，一點不為過分。夏日里他穿的是缺領少腕，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原色的工作服。冬日里則是一件四處爛洞的舊毛衣，外披打滿補丁的棉大衣。屋內(nèi)無他，一個收音機，一床，一被，一桌，一凳，一爐，外加鍋碗而已，還有的就是滿目的灰塵。但江海不以為苦，每日下班后邊聽收音機，邊做飯吃飯，然后逛街睡覺，日子過的怡然自得，其樂融融?？鬃诱f：“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闭J識江海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何謂“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p>

江海又是極其富有的，至少在本區(qū)本街，無論走到何店何鋪，他買東西吃飯是不必付現(xiàn)錢的。為何如此，我也不知，他本身無分文，想來付現(xiàn)錢也不能夠。但也無妨，因為他是國有水泥廠的職工，只需等到每月五號發(fā)工資，便可以一分不少的拿到欠錢，即便要晚了，工資已被其他債主要完，等到下月也一樣少不了的。

在本地除了江海，這樣的優(yōu)待是沒有第二個的。因為他雖沒有固定的工種，確是水泥廠不可或卻的，他從不計報酬不嫌臟累，隨叫隨到，工余別人忙時幫個手，替?zhèn)€工加個班，對他來說更是家常便飯。因此他雖是臨時工，卻已做了十多年，無論計劃還是市場，國營還是承包，他都是不可缺少的，他終年做著常人不愿做也難以勝任的工作。

這些年道路工程房地產(chǎn)一波又一波，城市發(fā)展波瀾壯闊，水泥廠的發(fā)展也蒸蒸日上，而江海的日子卻不如以前好過了。先是廠里不知怎的搞了車間承包，他的住處就被收回了，春夏秋冬的勞保醫(yī)療也取消了，只得租住廠外。再后來，工資也經(jīng)常被拖延或克扣，搞的江海日漸窘迫，很有些難以見人了。

好歹江海又是極大方的，平常一起抽煙喝酒吃飯，江海向來是不計較出多出少，吃虧占便宜的。為人又是極熱情的，紅白喜喪，他都主動幫忙，作別人不愿做的臟活，干別人干不動的累活，因此他又是街坊鄰居不可或卻的。有了這些好處，雖然他近來窘困，人們也不以為意，飯店仍然熱情的招呼他，“喂！江海，下班了，來喝一杯！”“喂！江海，吃了飯再回吧！”江海卻干咳幾聲，不得不支吾著，“不，不了，家還有事！”“是不是又相親了，大姑娘家等著呢？”于是人們一陣紅笑，江海也便在這哄笑中，“砰”、“砰”地蹣跚走去了。

江海先前曾經(jīng)是很體面的，因為不怕臟苦累，進水泥廠不久，他就和正式工人享有一樣待遇了，甚至常常一月所得比一般人還要多。所以也曾相過幾次親，那時他還不象現(xiàn)在這樣頹唐老邁，可是他為人太敦厚，先是被人騙去了不多的幾千元積蓄，后又被人以同住為名搬走了電視家具，終于弄的一窮二白了?？伤⒉挥X悟，仍然做著老婆夢，以為男人終是要婚娶的，他不曉得改革開放后的女人是不需要他這樣的男人的。

待到從水泥廠搬出后，他的境況已大不如從前了，可他仍然不肯放棄找老婆。終于有“好心人”撮合，一鄉(xiāng)下婦人搬進了他的屋子。那一段，他著實光鮮了幾日，頭發(fā)完全染黑了，衣服雖仍破舊，但干凈整齊，每日街上院中與人大聲的說笑，面貌可以說煥然一新。那婦人很少出屋，更幾乎從不下樓，偶爾露面也都由江海攙扶著，且罩著面，因此大家都不知是為何人。后來才聽說是得了很重的肺病，可能是肺癌，因家里無錢醫(yī)治，這才委身與江海，以求一線生機的，真是苦命人遇傷心人，今生事都付來世……

幾周后，江海便與老婆同出同入了，早上上班，他用一小車將那婦人馱去，晚上下班再將她馱回，然后滿院子就充滿了他屋子里飄出來的苦澀的中草藥味。人們都勸他不要再管那婦人，不要花冤枉錢，白費功夫，他卻說“人病了，總是要治療的嗎？興許治好了呢！”雖有他一片癡情，悉心照料，然終難違天意。兩月后的一日清晨婦人被馱去之后，傍晚江海獨自一人滿身灰塵“砰”“砰”的回了屋。院子里不再彌漫苦澀的中藥味，江海也不再光潔鮮亮，一切又恢復了從前，但江海仍然聽收音機，盡管他是不可能聽懂“三個代表”代表些什么，“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又是什么特色？！但他知道只要他努力拼命的干活，他總會有一口飯吃的，畢竟他知道“社會主義好”，他知道他生活在“新時代”！

那婦人去后，江海似乎沒有再找老婆，盡管人們照樣和他開著娶媳婦的玩笑，小孩們照樣在他背后尾追著，哄笑著“豬八戒背媳婦”，他也照樣干咳幾聲，支吾著“沒，沒說好，正談著呢！”但那之后，我確未再見到有女人走進他的那間屋子，他也確實沒有再因此光潔鮮亮過。

江海依舊“砰”“砰”蹣跚地走著自己的路，依舊不時的干咳幾聲，依舊拼命不計報酬不嫌臟累的干活，但是日子卻日益艱辛，難以為繼了。大樓變高了，道路變寬了，城市變亮了，水泥廠的效益卻江河日下，下崗職工也就越來越多了。雖然江海在水泥廠的住處被收回了，勞保福利醫(yī)療也被取消了，但他仍然不可或卻，他現(xiàn)在一個人干著幾個人的活，卻只拿以前正常工資的幾分之一，而且他的活都是別人不愿不能做的。但所有物價都在上升，工資卻不升反降，水泥廠賣的水泥是以前的數(shù)倍甚至甚至幾十倍，卻日益淪落為虧損企業(yè)，正式工人的工資都常常發(fā)不出來，更別提臨時工了。

然而終無辦法，換了幾任廠領導，許多車間承包主任更是一換再換，但除了又買了幾部新車，蓋了幾棟新樓外，別無起色，廠子就是無法盈利。工作還的照做，日子還的照過，只有各想各的法子。于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向前區(qū)倒賣廢鋼鐵，石料水泥的逐漸多起來。江海并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他只是覺得別人都拿廠里的東西給自己發(fā)工資，自己也只好這么干，不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能怎么辦呢？！于是，每日傍晚，“砰”“砰”的聲音更響了，待到他上樓后，還要再傳來一些“咚”“?！薄爱敗钡穆曇?，大家就都知道明天收廢物的又要來小院專門走一趟了。江海有些不明白，以前是多勞多得，少勞少得，現(xiàn)在為什么是多拿多得，少拿少得，但也無關緊要，這時代什么能代表什么，誰又能代表誰呢？！

江海雖然日子還過得去，但似乎越加不如意了，也就常常與人慪氣了。先是副經(jīng)理朱鐵面“放大抓小”，硬是指控有些工人白拿廠里的鋼鐵零件，讓他好幾回都白費氣力，拿了不得不又放回去。后是廠里非要搞什么 “代表” 學習 “保鮮”教育，他也不懂是什么，自然也輪不到他，可是他卻必須平白無故的好幾周夜以繼日的加班，車間主任還叮囑他“要好好學習好好鍛煉，只要有技能，自力更生，一切都可以重頭再來！”他是聽不懂講什么的，但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他也不能計較那么多，畢竟他又代表不了誰，更是誰也惹不起。只有“砰”“砰”的下班回家后，嘟囔幾句“龜孫子，狗娘養(yǎng)的”，至于為什么龜孫子要狗娘養(yǎng)，他也不去理會，反正他知道那些終究是畜生。

“代表” 學習“保鮮”教育完，廠里的文總經(jīng)理終于流著淚對工人說：“大家的日子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企業(yè)要盡快破產(chǎn)改制！”江海也不明白要干什么，但是他隱隱感覺到這么下去肯定長久不了。他又見人們個個臉上充滿晦氣，動不動就風云變色，就明白大事不妙了。但是他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反而要表現(xiàn)的更加和氣，才不至于引人注意惹人討厭生氣。于是他那早已愚木僵硬的臉上，也就增添了幾分“科學”“和諧”的微笑，這是他從街邊小店電視里新聞主播的臉上學來的，據(jù)人說：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畫像也就是因為面帶這種“科學”“和諧”的微笑，才格外有魅力，格外引人注目的。他在小店吃飯時，看到人們本來有說有笑的，但只要一到電視播報新聞，尤其是當主播臉上綻放出“科學”“和諧”的微笑時，人們就立刻變的目光癡迷，表情呆滯了。他想，這確是一個不錯的避禍之法，只要他面帶這樣的微笑，人們就不會找他的晦氣麻煩了。

江海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效果果然非同凡響。廠里那些領導主任，還有常找他晦氣的頭頭們，一見他用“科學”“和諧”的微笑注視自己，就很不自然的搭訕著走開了。江海到也自在，從此也就無憂無慮了。那些領導頭頭們雖然心中自有不可告人之秘密，但是他們料定小小的江海不可能知道什么的，可是他為什么面對自己時臉上偏偏掛著神秘的微笑呢？莫非他真的知道些什么，不可能，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可是他要亂說，到處張揚怎么辦，一番商議，達成默契：江海有些瘋癲，神經(jīng)了！消息不脛而走，人們又都見江海臉上的確掛著神秘莫名其妙的微笑，更何況又是上面?zhèn)鞒鰜淼?，于是也就確信江海不大正常了！

“喂！江海，你神靈附體了嗎？”江海依舊面帶“科學”“和諧”的微笑支吾著：“沒，沒，瞎說呢……”人們一陣哄笑。江海雖已不正常了，但生活卻比前些日子好過許多，他拿廠里的鋼鐵零件，領導看見也不說了，主任也不再一直讓他加班了。于是他的日子也就愜意非常了，時不時還哼兩句“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明天又是好日子，千金的零件不能等，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趕上盛世咱享太平！”

人們不僅有些納悶，江海確實不正常了，但怎么比旁人還高明，越來越如意了，他又沒有 “代表” 學習“保鮮”教育，何以先科學和諧發(fā)展了呢？！看來他確有些不同常人之處。更有人一傳十，十傳百，說他真的神靈附體，很有些未卜先知的本領。于是就有婚喪嫁娶，升職考學的，絡繹不絕的來求神問卜了，江海于是又光潔鮮亮起來，一番含糊和支吾后，總是面帶“科學”“和諧”的微笑叮囑來人“要和諧，要以人為本，要一切朝前（錢）看”。不知他從哪里學來的這些話，大概是經(jīng)常聽廣播，耳濡目染，也能瞎謅幾句吧。來人一聽，一般都心領神會，欽佩的五體投地，恭然而退。

就在江海發(fā)達之時，水泥廠完成了破產(chǎn)改制，國有變成了私有，很快所有工人被有價補償辭退，廠子早已倒騰空了，地皮也很快被賣掉開發(fā)房地產(chǎn)了，真是絕處逢生，一片美好的未來即將展現(xiàn)在向前區(qū)的土地上。不管怎樣，反正江海最后是一無所得，赤裸裸來去無牽掛，真猶如“一陣風，帶走了萬人大廠！”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江海在人主持下，神廟沒開幾天，就被人告發(fā)裝神弄鬼，榨取錢財，然而他也實在沒得什么錢財，無法加罪，被關了十五天，“教育”之后就放了，畢竟關著他沒什么油水，還要給飯吃呢！

江海就這樣成了無牽無掛，無憂無慮的人了。出來后，江海還到市場上給人裝卸貨，搬運東西什么的，偶爾累了，也到街邊橋頭擺個問卦攤，仍然面帶“科學”“和諧”的微笑叮囑問卜者，這微笑似乎常常見到，又總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因此頗有些蠱惑人心的本領，讓來人清醒而來，混沌而去。江海雖已極為窮困潦倒，但天無絕人之路，他也便自由自在的在這世間飄來蕩去。

一日傍晚，江海累了，坐在在街心公園石凳上，見許多人仰臉張嘴的盯著墻上的大屏幕電視，他于是也不由得看去，只見那電視里舞臺上俊男靚女濃妝艷抹的，一會兒脫一會兒穿，一會兒唱一會兒跳，和著臺下一群饑餓的好像發(fā)瘋似的青少年一會兒叫一會兒哭……江海當然看不明白他們在干什么，只聽電視里面帶“科學”“和諧”微笑的主持人喊著“好…” “快…”  “絕…” 什么的，反反復復也就聽明白，什么“好”！“快”！“絕”！。江海有些累了，也有些乏了，本想走開回家，卻忽然聽到“好想爸爸媽媽，好想再見到父母”，緊接著是一陣抽泣聲，江海定睛一看，臺上的俊男靚女正在一把鼻子一把淚的哭泣呢，旁邊的主持人也淚流滿面，臺下更是抽泣一片，江海如醍醐灌頂，一下明白了，原來是爹媽死了。江海不僅有些傷感了，他想起母親去世的情景，那喪葬的場面雖不如電視里這般絢麗多彩跌宕起伏，送行的鄉(xiāng)親卻也眾多，哀泣之聲久久的在山谷里徘徊，于是他又想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想到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想到二十多年來自己只身來到這個城市，如今又要漂泊無依，孤零零的去了……

已經(jīng)許久沒有見到江海了，自從水泥廠賣掉之后，就沒有店鋪再肯賒帳于他了，自然他也早已不欠誰的錢了。他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有人說他到山里修行去了，有人說他回家鄉(xiāng)去了，也有人說他已經(jīng)得病死在一個廢窯洞里了。江海租住的那間房屋，已經(jīng)又有一個下崗職工租賃了，江海究竟去了哪里？這已無關緊要，反正他不欠別人的，至于是否有誰欠他的，就更沒有人關心了，誰會想這個呢？！

文到此處，也該了結(jié)了，但愿能夠一片青山了其身，讓江海從干凈地方來，還回到干凈的地方去吧！

                              2007.10.17深夜于上海

（本文為虛構(gòu)，如有雷同，純屬巧合，請務自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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