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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大淖記事

汪曾祺 · 2007-09-16 · 來源:汪曾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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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做大淖。全縣沒有幾個人認(rèn)得這個淖字。縣境之內(nèi),也再 沒有 別的叫做什么淖的地方。據(jù)說這是蒙古話。那么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這 地方 有沒有,叫做什么,就無從查考了。

    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 頗為 浩淼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春 初水 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①,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 草、 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fēng)中不住地點(diǎn)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 自己 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里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 解凍 了,發(fā)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這條沙洲是兩條河水的分界處。從淖里 坐船 沿沙洲西面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幾家炕房。綠柳叢中,露出雪白的粉墻,黑漆大書 四個 字:“雞鴨炕房”,非常顯眼。炕房門外,照例都有一塊小小土坪,有幾個人坐在樹樁 上負(fù) 曝閑談。不時有人從門里挑出一副很大的扁圓的竹籠,籠口絡(luò)著繩網(wǎng),里面是松花黃色 的, 毛茸茸,挨挨擠擠,啾啾亂叫的小雞小鴨。由沙洲往東,要經(jīng)過一座漿坊。漿是漿衣服 用 的。這里的人,衣服被里洗過后,都要漿一漿。漿過的衣服,穿在身上沙沙作響。漿是 芡實(shí) 水磨,加一點(diǎn)明礬,澄去水分,曬干而成。這東西是不值什么錢的。一大盆衣被,只要 到雜 貨店花兩三個銅板,買一小塊,用熱水沖開,就足夠用了。但是全縣漿粉都由這家供應(yīng) (這 東西是家家用得著的),所以規(guī)模也不算小。漿坊有四五個師傅忙碌著。喂著兩頭毛驢 ,輪 流上磨。漿坊門外,有一片平場,太陽好的時候,每天曬著漿塊,白得叫人眼睛都睜不 開。 炕房、漿坊附近還有幾家買賣荸薺、茨菇、菱角、鮮藕的鮮貨行,集散魚蟹的魚行和收 購青 草的草行。過了炕房和漿坊,就都是田疇麥垅,牛棚水車,人家的墻上貼著黑黃色的牛 屎粑 粑,——牛糞和水,拍成餅狀,直徑半尺,整齊地貼在墻上晾干,作燃料,已經(jīng)完全是 農(nóng)村 的景色了。由大淖北去,可至北鄉(xiāng)各村。東去可至一溝、二溝、三垛,直達(dá)鄰縣興化。  

    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綠色的木板房,房頂、地面,都是木板的。這原是一個輪 船公 司。靠外手是候船的休息室。往里去,臨水,就是碼頭。原來曾有一只小輪船,往來本 城的 興化,隔日一班,單日開走,雙日返回。小輪船漆得花花綠綠的,飄著萬國旗,機(jī)器突 突地 響,煙筒冒著黑煙,裝貨、卸貨,上客、下客,也有賣牛肉,高粱酒、花生瓜子、芝麻 灌香 糖的小販,吆吆喝喝,是熱鬧過一陣的。后來因?yàn)楣举r了本,股東無意繼續(xù)經(jīng)營,就 賣船 停業(yè)了。這間木板房子倒沒有拆去。現(xiàn)在里面空蕩蕩、冷清清,只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 船室 來唱戲玩,棍棍棒棒,亂打一氣;或到碼頭上比賽撒尿。七八個小家伙,齊齊地站成一 排, 把一泡泡騷尿嘩嘩地撒到水里,看誰尿得最遠(yuǎn)。

    大淖指的是這片水,也指水邊的陸地。這里是城區(qū)和鄉(xiāng)下的交界處。從輪船公司往 南, 穿過一條深巷,就是北門外東大街了。坐在大淖的水邊,可以聽到遠(yuǎn)遠(yuǎn)地一陣一陣朦朦 朧朧 的市聲,但是這里的一切和街里不一樣。這里沒有一家店鋪。這里的顏色、聲音、氣味 和街 里不一樣。這里的人也不一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風(fēng)俗,他們的是非標(biāo)準(zhǔn)、倫理道德 觀念 和街里的穿長衣念過“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二

    由輪船公司往東往西,各距一箭之遙,有兩叢住戶人家。這兩叢人家,也是互不相 同 的,各是各鄉(xiāng)風(fēng)。

    西邊是幾排錯錯落落的低矮的瓦屋。這里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們大都不是本地人 ,是 從下河一帶,興化、泰州、東臺等處來的客戶。賣紫蘿卜的(紫蘿卜是比荸薺略大的扁 圓形 的蘿卜,外皮染成深藍(lán)紫色,極甜脆),賣風(fēng)菱的(風(fēng)菱是很大的兩角的菱角,殼極硬 ), 賣山里紅的,賣熟藕(藕孔里塞了糯米煮熟)的。還有一個從寶應(yīng)來的賣眼鏡的,一個 從杭 州來的賣天竺筷的。他們像一些候鳥,來去都有定時。來時,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間半間 屋 子,住上一陣,有的住得長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他們都是日出而 作, 日入而息。吃罷早飯,各自背著、扛著、挎著、舉著自己的貨色,用不同的鄉(xiāng)音,不同 的腔 調(diào),吟唱吆喚著上街了。到太陽落山,又都像鳥似的回到自己的窩里。于是從這些低矮 的屋 檐下就都飄出帶點(diǎn)甜味而又嗆人的炊煙(所燒的柴草都是半干不濕的)。他們做的都是 小本 生意,賺錢不大。因?yàn)槭窃诳瓦叄瑢θ撕芎蜌猓彩氯套專赃@一帶平常總是安安靜 靜 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發(fā)生。

    這里還住著二十來個錫匠,都是興化幫。這地方興用錫器,家家都有幾件錫制的家 伙。 香爐、蠟臺、痰盂、茶葉罐、水壺、茶壺、酒壺,甚至尿壺,都是錫的。嫁閨女時都要 賠送 一套錫器。最少也要有兩個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錫罐,擺在柜頂上,否則就不成其為嫁妝 。出 閣的閨女生了孩子,娘家要送兩大罐糯米粥(另外還要有兩只老母雞,一百雞蛋),裝 粥用 的就是娘柜頂上的這兩個錫罐。因此,二十來個錫匠并不顯多。

    錫匠的手藝不算費(fèi)事,所用的家什也較簡單。一副錫匠擔(dān)子,一頭是風(fēng)箱,繩系里 夾著 幾塊錫板;一頭是炭爐和兩塊二尺見方,一面裱著好幾層表芯紙的方磚。錫器是打出來 的, 不是鑄出來的。人家叫錫匠來打錫器,一般都是自己備料,——把幾件殘舊的錫器回爐 重 打。錫匠在人家門道里或是街邊空地上,支起擔(dān)子,拉動風(fēng)箱,在鍋里把舊錫化成錫水 ,— —錫的熔點(diǎn)很低,不大一會就化了;然后把兩塊方磚對合著(裱紙的一面朝里),在兩 磚之 間壓一條繩子,繩子按照要打的錫器圈成近似的形狀,繩頭留在磚外,把錫水由繩口傾 倒過 去,兩磚一壓,就成了錫片;然后,用一個大剪子剪剪,焊好接口,用一個木棰在鐵砧 上敲 敲打打,大約一兩頓飯工夫就成型了。錫是軟的,打錫器不像打銅器那樣費(fèi)勁,也不那 樣吵 人。粗使的錫器,就這樣就能交活。若是細(xì)巧的,就還要用刮刀刮一遍,用砂紙打一打 ,用 竹節(jié)草(這種草中藥店有賣的)磨得锃亮。

    這一幫錫匠很講義氣。他們扶持疾病,互通有無,從不搶生意。若是合伙做活,工 錢也 分得很公道。這幫錫匠有一個頭領(lǐng),是個老錫匠,他說話沒有人不聽。老錫匠人很耿直 ,對 其余的錫匠(不是他的晚輩就是他的徒弟)管教得很緊。他不許他們賭錢喝酒;囑咐他 們出 外做活,要童叟無欺,手腳要干凈;不許和婦道嬉皮笑臉。他教他們不要怕事,也絕不 要惹 事。除了上市應(yīng)活,平常不讓到處閑游亂竄。

    老錫匠會打拳,別的錫匠也跟著練武。他屋里有好些白蠟桿,三節(jié)棍,沒事便搬到 外面 場地上打?qū)骸@襄a匠說:這是消遣,也可以防身,出門在外,會幾手拳腳不吃虧。除 此之 外,錫匠們的娛樂便是唱唱戲。他們唱的這種戲叫做“小開口”,是一種地方小戲,唱 腔本 是薩滿教的香火(巫師)請神唱的調(diào)子,所以又叫“香火戲”。這些錫匠并不信薩滿教 ,但 大都會唱香火戲。戲的曲調(diào)雖簡單,內(nèi)容卻是成本大套,李三娘挑水推磨,生下咬臍郎 ;白 娘子水漫金山;劉金定招親;方卿唱道情,……可以坐唱,也可以化了裝彩唱。遇到陰 天下 雨,不能出街,他們能吹打彈唱一整天。附近的姑娘媳婦都擠過來看,——聽。

    老錫匠有個徒弟,也是他的侄兒,在家大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個十一子,外人都 只叫 他小錫匠。這十一子是老錫匠的一件心事。因?yàn)樗斆鳎L得又太好看了。他長得挺 拔廝 稱,肩寬腰細(xì),唇紅齒白,濃眉大眼,頭戴遮陽草帽,青鞋凈襪,全身衣服整齊合體。 天熱 的時候,敞開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寬的雪白的板帶煞得很緊。走起路來, 高抬 腳,輕著地,麻溜利索。錫匠里出了這樣一個一表人才,真是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老 錫匠 心里明白:唱“小開口”的時候,那些擠過來的姑娘媳婦,其實(shí)都是來看這位十一郎的 。

    老錫匠經(jīng)常告誡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婦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東頭的姑娘 媳婦 有什么勾搭:“她們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三

    輪船公司東頭都是草房,茅草蓋頂,黃土打墻,房頂兩頭多蓋著半片破缸破甕,防 止大 風(fēng)時把茅草刮走。這里的人,世代相傳,都是挑夫。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 膀吃 飯。挑得最多的是稻子。東鄉(xiāng)、北鄉(xiāng)的稻船,都在大淖靠岸。滿船的稻子,都由這些挑 夫挑 走。或送到米店,或送進(jìn)哪家大戶的廒倉,或挑到南門外琵琶閘的大船上,沿運(yùn)河外運(yùn) 。有 時還會一直挑到車邏、馬棚灣這樣很遠(yuǎn)的碼頭上。單程一趟,或五六里,或七八里、十 多里 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勻,很快。一擔(dān)稻子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肩。 一路 不停地打著號子。換肩時一齊換肩。打頭的一個,手往扁擔(dān)上一搭,一二十副擔(dān)子就同 時由 右肩轉(zhuǎn)到左肩上來了。每挑一擔(dān),領(lǐng)一根“籌子”,——尺半長,一寸寬的竹牌,上涂 白 漆,一頭是紅的。到傍晚憑籌領(lǐng)錢。

    稻谷之外,什么都挑。磚瓦、石灰、竹子(挑竹子一頭拖在地上,在磚鋪的街面上 擦得 刷刷地響),桐油(桐油很重,使扁擔(dān)不行,得用木杠,兩人抬一桶)……因此,一年 三百 六十天,天天有活干,餓不著。

    十三四歲的孩子就開始挑了。起初挑半擔(dān),用兩個柳條笆斗。練上一二年,人長高 了, 力氣也夠了,就挑整擔(dān),像大人一樣的掙錢了。

    挑夫們的生活很簡單:賣力氣,吃飯。一天三頓,都是干飯。這些人家都不盤灶, 燒的 是“鍋腔子”——黃泥燒成的矮甕,一面開口燒火。燒柴是不花錢的。淖邊常有草船, 鄉(xiāng)下 人挑蘆柴入街去賣,一路總要撒下一些。凡是尚未挑擔(dān)掙錢的孩子,就一人一把竹筢, 到處 去摟。因此,這些頑童得到一個稍帶侮辱性的稱呼,叫做“筢草鬼子”。有時懶得費(fèi)事 ,就 從鄉(xiāng)下人的草擔(dān)上猛力拽出一把,拔腿就溜。等鄉(xiāng)下人撂下?lián)咏辛R時,他們早就沒影 兒 了。鍋腔子無處出煙,煙子就橫溢出來,飄到大淖水面上,平鋪開來,停留不散。這些 人家 無隔宿之糧,都是當(dāng)天買,當(dāng)天吃。吃的都是脫粟的糙米。一到飯時,就看見這些茅草 房子 的門口蹲著一些男子漢,捧著一個藍(lán)花大海碗,碗里是骨堆堆的一碗紫紅紫紅的米飯, 一邊 堆著青菜小魚,臭豆腐、腌辣椒,大口大口地在吞食。他們吃飯不怎么嚼,只在嘴里打 一個 滾,咕冬一聲就咽下去了。看他們吃得那樣香,你會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這個飯更好吃 的飯 了。

    他們也有年,也有節(jié)。逢年過節(jié),除了換一件干凈衣裳,吃得好一些,就是聚在一 起賭 錢。賭具,也是錢。打錢,滾錢。打錢:各人拿出一二十銅元,疊成很高的一摞。參與 者遠(yuǎn) 遠(yuǎn)地用一個錢向這摞銅錢砸去,砸倒多少取多少。滾錢又叫“滾五七寸”。在一片空場 上, 各人放一摞錢;一塊整磚支起一個斜坡,用一個銅元由磚面落下,向錢注密處滾去,錢 停住 后,用事前備好的兩根草棍量一量,如距錢注五寸,滾錢者即可吃掉這一注;距離七寸 ,反 賠出與此注相同之?dāng)?shù)。這種古老的博法使挑夫們得到極大的快樂。旁觀的閑人也不時大 聲喝 彩,為他們助興。

    這里的姑娘媳婦也都能挑。她們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挑鮮貨是她們 的專 業(yè)。大概是覺得這種水淋淋的東西對女人更相宜,男人們是不屑于去挑的。這些“女將 ”都 生得頎長俊俏,濃黑的頭發(fā)上涂了很多梳頭油,梳得油光水滑(照當(dāng)?shù)卣f法是:蒼蠅站 上去 都會閃了腿)。腦后的發(fā)髻都極大。發(fā)髻的大紅頭繩的發(fā)根長到二寸,老遠(yuǎn)就看到通紅 的一 截。她們的發(fā)髻的一側(cè)總要插一點(diǎn)什么東西。清明插一個柳球(楊柳的嫩枝,一頭拿牙 咬 著,把柳枝的外皮連同鵝黃的柳葉使勁往下一抹,成一個小小球形),端午插一叢艾葉 ,有 鮮花時插一朵梔子,一朵夾竹桃,無鮮花時插一朵大紅剪絨花。因?yàn)槌D晏魮?dān),衣服的 肩膀 處易破,她們的托肩多半是換過的。舊衣服,新托肩,顏色不一樣,這幾乎成了大淖婦 女的 特有的服飾。一二十個姑娘媳婦,挑著一擔(dān)擔(dān)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 ,走 成一長串,風(fēng)擺柳似的嚓嚓地走過,好看得很!

    她們像男人一樣的掙錢,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來一陣風(fēng),坐下來兩條腿叉得 很 開。她們像男人一樣赤腳穿草鞋(腳指甲卻用鳳仙花染紅)。她們嘴里不忌生冷,男人 怎么 說話她們怎么說話,她們也用男人罵人的話罵人。打起號子來也是“好大娘個歪歪子咧 !” ——“歪歪子咧……”

    沒出門子的姑娘還文雅一點(diǎn),一做了媳婦就簡直是“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要多 野有 多野。有一個老光棍黃海龍,年輕時也是挑夫,后來腿腳有了點(diǎn)毛病,就在碼頭上看看 稻 船,收收籌子。這老頭兒老沒正輕,一把胡子了,還喜歡在媳婦們的胸前屁股上摸一把 ,擰 一下。按輩分,他應(yīng)當(dāng)被這些媳婦稱呼一聲叔公,可是誰都管他叫“老騷胡子”。有一 天, 他又動手動腳的,幾個媳婦一咬耳朵,一二三,一齊上手,眨眼之間叔公的褲子就掛在 大樹 頂上了。有一回,叔公聽見賣餃面①的挑著擔(dān)子,敲著竹梆走來,他又來勁了:“你們 敢不 敢到淖里洗個澡?——敢,我一個人輸你們兩碗餃面!”——“真的?”——“真的! ”— —“好!”幾個媳婦脫了衣服跳到淖里撲通撲通洗了一會。爬上岸就大聲喊叫:“下面 !”

    這里人家的婚嫁極少明媒正娶,花轎吹鼓手是掙不著他們的錢的。媳婦,多是自己 跑來 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他們在男女關(guān)系上是比較隨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 個媳 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還是惱,只有一 個標(biāo) 準(zhǔn):情愿。有的姑娘、媳婦相與了一個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錢買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 要他 們的錢,反而把錢給他花,叫做“倒貼”。

    因此,街里的人說這里“風(fēng)氣不好”。

    到底是哪里的風(fēng)氣更好一些呢?難說。

    四

    大淖東頭有一戶人家。這一家只有兩口人,父親和女兒。父親名叫黃海蛟,是黃海 龍的 堂弟(挑夫里姓黃的多)。原來是挑夫里的一把好手。他專能上高跳。這地方大糧行的 “窩 積”(長條蘆席圍成的糧囤),高到三四丈,只支一只單跳,很陡。上高跳要提著氣一 口氣 竄上去,中途不能停留。遇到上了一點(diǎn)歲數(shù)的或者“女將”,抬頭看看高跳,有點(diǎn)含胡 ,他 就走過去接過一百五十斤的擔(dān)子,一支箭似的上到跳頂,兩手一提,把兩籮稻子倒在“ 窩 積”里,隨即三五步就下到平地。因?yàn)闉槿酥艺\老實(shí),二十五歲了,還沒有成親。那年 在車 邏挑糧食,遇到一個姑娘向他問路。這姑娘留著長長的劉海,梳了一個“蘇州俏”的發(fā) 髻, 還抹了一點(diǎn)胭脂,眼色張皇,神情焦急,她問路,可是連一個準(zhǔn)地名都說不清,一看就 知道 是大戶人家逃出來的使女。黃海蛟和她攀談了一會,這姑娘就表示愿意跟著他過。她叫 蓮 子。——這地方丫頭、使女多叫蓮子。

    蓮子和黃海蛟過了一年,給他生了個女兒。七月生的,生下的時候滿天都是五色云 彩, 就取名叫做巧云。

    蓮子的手很巧、也勤快,只是愛穿件華絲葛的褲子,愛吃點(diǎn)瓜子零食,還愛唱“打 牙 牌”之類的小調(diào):“涼月子一出照樓梢,打個呵欠伸懶腰,瞌睡子又上來了。哎喲,哎 喲, 瞌睡子又上來了……”這和大淖的鄉(xiāng)風(fēng)不大一樣。

    巧云三歲那年,她的媽蓮子,終于和一個過路戲班子的一個唱小生的跑了。那天, 黃海 蛟正在馬棚灣。蓮子把黃海蛟的衣裳都漿洗了一遍,巧云的小衣裳也收拾在一起,悶了 一鍋 飯,還給老黃打了半斤酒,把孩子托給鄰居,說是她出門有點(diǎn)事,鎖了門,從此就不知 去向 了。

    巧云的媽跑了,黃海蛟倒沒有怎么傷心難過。這種事情在大淖這個地方也值不得大 驚小 怪。養(yǎng)熟的鳥還有飛走的時候呢,何況是一個人!只是她留下的這塊肉,黃海蛟實(shí)在是 疼得 不行。他不愿巧云在后娘的眼皮底下委委屈屈地生活,因此發(fā)心不再續(xù)娶。他就又當(dāng)?shù)?又當(dāng) 媽,和女兒巧云在一起過了十幾年。他不愿巧云去挑扁擔(dān),巧云從十四歲就學(xué)會結(jié)魚網(wǎng) 和打 蘆席。

    巧云十五歲,長成了一朵花。身材、臉盤都像媽。瓜子臉,一邊有個很深的酒窩。 眉毛 黑如鴉翅。長入鬢角。眼角有點(diǎn)吊,是一雙鳳眼。睫毛很長,因此顯得眼睛經(jīng)常是瞇皠 著; 忽然回頭,睜得大大的,帶點(diǎn)吃驚而專注的神情,好像聽到遠(yuǎn)處有人叫她似的。她在門 外的 兩棵樹杈之間結(jié)網(wǎng),在淖邊平地上織席,就有一些少年人裝著有事的樣子來來去去。她 上街 買東西,甭管是買肉、買菜,打油、打酒,撕布、量頭繩,買梳頭油、雪花膏,買石堿 、漿 塊,同樣的錢,她買回來,分量都比別人多,東西都比別人的好。這個奧秘早被大娘、 大嬸 們發(fā)現(xiàn),她們都托她買東西。只要巧云一上街,都挎了好幾個竹籃,回來時壓得兩個胳 臂酸 疼酸疼。泰山廟唱戲,人家都自己扛了板凳去。巧云散著手就去了。一去了,總有人給 她找 一個得看的好座。臺上的戲唱得正熱鬧,但是沒有多少人叫好。因?yàn)楹眯┤瞬皇窃诳磻?,是 看她。

    巧云十六了,該張羅著自己的事了。誰家會把這朵花迎走呢?炕房的老大?漿坊的 老 二?鮮貨行的老三?他們都有這意思。這點(diǎn)意思黃海蛟知道了,巧云也知道。不然他們 老到 淖東頭來回晃搖是干什么呢?但是巧云沒怎么往心里去。

    巧云十七歲,命運(yùn)發(fā)生了一個急轉(zhuǎn)直下的變化。她的父親黃海蛟在一次挑重?fù)?dān)上高 跳 時,一腳踏空,從三丈高的跳板上摔下來,摔斷了腰。起初以為不要緊,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 不想 喝了好多藥酒,貼了好多膏藥,還不見效。她爹半癱了,他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他有 時下 床,扶著一個剃頭擔(dān)子上用的高板凳,格登格登地走一截,平常就只好半躺下靠在一摞 被窩 上。他不能用自己的肩膀?yàn)榕畠簰陰准乱律眩I兩枝花,卻只能由女兒用一雙手養(yǎng)活 自己 了。還不到五十歲的男子漢,只能做一點(diǎn)老太婆做的事:績了一捆又一捆的供女兒結(jié)網(wǎng) 用的 麻線。事情很清楚:巧云不會撇下她這個老實(shí)可憐的殘廢爹。誰要愿意,只能上這家來 當(dāng)一 個倒插門的養(yǎng)老女婿。誰愿意呢?這家的全部家產(chǎn)只有三間草屋(巧云和爹各住一間, 當(dāng)中 是一個小小的堂屋)。老大、老二、老三時不時走來走去,拿眼睛瞟著隔著一層魚網(wǎng)或 者坐 在雪白的蘆席上的一個苗條的身子。他們的眼睛依然不缺乏愛慕,但是減少了幾分急切 。

    老錫匠告誡十一子不要老往淖東頭跑,但是小錫匠還短不了要來。大娘、大嬸、姑 娘、 媳婦有舊壺翻新,總喜歡叫小錫匠來。從大淖過深巷上大街也要經(jīng)過這里,巧云家門前 的柳 陰是一個等待雇主的好地方。巧云織席,十一子化錫,正好做伴。有時巧云停下活計, 幫小 錫匠拉風(fēng)箱。有時巧云要回家看看她的殘廢爹,問他想不想吃煙喝水,小錫匠就壓住爐 里的 火,幫她織一氣席。巧云的手指劃破了(織席很容易劃破手,壓扁的蘆葦薄片,刀一樣 的鋒 快),十一子就幫她吮吸指頭肚子上的血。巧云從十一子口里知道他家里的事:他是個 獨(dú) 子,沒有兄弟姐妹。他有一個老娘,守寡多年了。他娘在家給人家做針線,眼睛越來越 不 好,他很擔(dān)心她有一天會瞎……好心的大人路過時會想:這倒真是兩只鴛鴦,可是配不 成 對。一家要招一個養(yǎng)老女婿,一家要接一個當(dāng)家媳婦,弄不到一起。他們倆呢,只是很 愿意 在一處談?wù)勛6嫉綒q數(shù)了,心里不是沒有。只是像一片薄薄的云,飄過來,飄過去 ,下 不成雨。

    有一天晚上,好月亮,巧云到淖邊一只空船上去洗衣裳(這里的船泊定后,把槳拖 到岸 上,寄放在熟人家,船就拴在那里,無人看管,誰都可以上去)。她正在船頭把身子往 前傾 著,用力涮著一件大衣裳,一個不知輕重的頑皮野孩子輕輕走到她身后,伸出兩手咯吱 她的 腰。她冷不妨,一頭栽進(jìn)了水里。她本會一點(diǎn)水,但是一下了懵了。這幾天水又大,流 很 急。她掙扎了兩下,喊救人,接連喝了幾口水。她被水沖走了!正趕上十一子在炕房門 外土 坪上打拳,看見一個人沖了過來,頭發(fā)在水上漂著。他褪下鞋子,一猛子扎到水底,從 水里 把她托了起來。

    十一子把她肚子里的水控了出來,巧云還是昏迷不醒。十一子只好把她橫抱著,像 抱一 個嬰兒似的,把她送回去。她渾身是濕的,軟綿綿,熱乎乎的。十一子覺得巧云緊緊挨 著 他,越挨越緊。十一子的心怦怦地跳。

    到了家,巧云醒來了。(她早就醒來了!)十一子把她放在床上。巧云換了濕衣裳 (月 光照出她的美麗的少女的身體)。十一子抓一把草,給她熬了半铞子姜糖水,讓她喝下 去, 就走了。

    巧云起來關(guān)了門,躺下。她好像看見自己躺在床上的樣子。月亮真好。

    巧云在心里說:“你是個呆子!”

    她說出聲來了。

    不大一會,她也就睡死了。

    就在這一天夜里,另外一個人,撥開了巧云家的門。五

    由輪船公司對面的巷子轉(zhuǎn)東大街,往西不遠(yuǎn),有一個道士觀,叫做煉陽觀。現(xiàn)在沒 有道 士了,里面住了不到一營水上保安隊(duì)。這水上保安隊(duì)是地方武裝。他們名義上歸縣政府 管 轄,餉銀卻由縣商會開銷,水上保安隊(duì)的任務(wù)是下鄉(xiāng)剿土匪。這一帶土匪很多,他們搶 了 人,綁了票,大都藏匿在蘆蕩湖泊中的船上(這地方到處是水),如遇追捕,便于脫逃 。因 此,地方紳商覺得很需要成立一個特殊的武裝力量來對付這些成幫結(jié)伙的土匪。水上保 安隊(duì) 裝備是很好的。他們乘的船是“鐵板劃子”——船的三面都有半人高、三四分厚的鐵板 ,子 彈是打不透的。鐵板劃子就停在大淖岸邊,樣子很高傲。一有任務(wù),就看見大兵們扛著 兩挺 水機(jī)關(guān),用籮筐抬著多半筐子彈(子彈不用箱裝,卻使籮抬,頗奇怪),上了船,開走 了。

    或七八天,或十天半月,他們得勝回來了(他們有鐵板劃子,又有水機(jī)關(guān),對土匪 有壓 倒優(yōu)勢,很少有傷亡)。鐵板劃子靠了岸,上岸列隊(duì),由深巷,上大街,直奔縣政府。 這隊(duì) 伍是四列縱隊(duì)。前面是號隊(duì)。這不到一營的人,卻有十二支號。一上大街,就“打打打 滴打 大打滴大打”,齊齊整整地吹起來。后面是全隊(duì)弟兄,一律荷槍實(shí)彈。號隊(duì)之后,大隊(duì) 之前 的正中,是捉來的土匪。有時三個五個,有時只有一個,都是五花大綁。這隊(duì)伍是很神 氣 的。最妙的是被綁著的土匪也一律都合著號音,步伐整齊,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著。甚至 值日 官喊“一、二、三、四”,他們也隨著大聲地喊。大隊(duì)上街之前,要由地保事先通知沿 街店 鋪,凡有鳥籠的(有的店鋪是養(yǎng)八哥、畫眉的),都要收起來,因?yàn)橥练舜蟾缈匆姴桓?興, 這是他們忌諱的(他們到了縣政府,都下在大獄里,看見籠中鳥,就無出獄希望了)。 看看 這樣的銅號放光,刺刀雪亮,還夾著幾個帶有傳奇色彩的土匪英雄的威武雄壯的隊(duì)伍, 是這 條街上的民眾的一件快樂事情。其快樂程度不下于看獅子、龍燈、高蹺、抬閣、和僧道 齊 全、六十四杠的大出喪。

    除了下鄉(xiāng)辦差,保安隊(duì)的弟兄們沒有什么事。他們除了把兩挺水機(jī)關(guān)扛到大淖邊突 突地 打兩梭(把淖岸上的泥土打得簌簌地往下掉),平常是難得出操、打野外的。使人們感 覺到 這營把人的存在的,是這十二個號兵早晚練號。早晨八九點(diǎn)鐘,下午四五點(diǎn)鐘,他們就 到大 淖邊來了。先是拔長音,然后各自吹幾段,最后是合吹進(jìn)行曲、三環(huán)號(他們吹三環(huán)號 只是 吹著玩,因?yàn)閺膩頉]有接受檢閱的時候)。吹完號,就解散,想干什么干什么。有的, 就輕 手輕腳,走進(jìn)一家的門外,咳嗽一聲,隨著,走了進(jìn)去,門就關(guān)起來了。

    這些號兵大都衣著整齊,干凈愛俏。他們除了吹吹號,整天無事干,有的是閑空。 他們 的錢來得容易,——餉錢倒不多,但每次下鄉(xiāng),總有犒賞;有時與土匪遭遇,雙方談條 件, 也常從對方手中得到一筆錢,手面很大方,花錢不在乎。他們是保護(hù)地方紳商的軍人, 身后 有靠山,即或出一點(diǎn)什么事,誰也無奈他何。因此,這些大爺就覺得不風(fēng)流風(fēng)流,實(shí)在 對不 起自己,也辜負(fù)了別人。

    十二個號兵,有一個號長,姓劉,大家都叫他劉號長。這劉號長前后跟大淖幾家的 媳婦 都很熟。

    撥開巧云家的門的,就是這個號長!

    號長走的時候留下十塊錢。

    這種事在大淖不是第一次發(fā)生。巧云的殘廢爹當(dāng)時就知道了。他拿著這十塊錢,只 是長 長地嘆了一口氣。鄰居們知道了,姑娘、媳婦并未多議論,只罵了一句:“這個該死的 !”

    巧云破了身子,她沒有淌眼淚,更沒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人生在世,總有這么一 遭! 只是為什么是這個人?真不該是這個人!怎么辦?拿把菜刀殺了他?放火燒了煉陽觀? 不 行!她還有個殘廢爹。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心里亂糟糟的。她想起該起來燒早飯了。她 還得 結(jié)網(wǎng),織席,還得上街。她想起小時候上人家看新娘子,新娘子穿了一雙粉紅的緞子花 鞋。 她想起她的遠(yuǎn)在天邊的媽。她記不得媽的樣子,只記得媽用一個筷子頭蘸了胭脂給她點(diǎn) 了一 點(diǎn)眉心紅。她拿起鏡子照照,她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模樣。她想起十一子給她吮手 指上 的血,這血一定是咸的。她覺得對不起十一子,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事。

    她非常失悔:沒有把自己給了十一子!

    她的這個念頭越來越強(qiáng)烈。這個號長來一次,她的念頭就更強(qiáng)烈一分。

    水上保安隊(duì)又下鄉(xiāng)了。

    一天,巧云找到十一子,說:“晚上你到大淖東邊來,我有話跟你說。”

    十一子到了淖邊。巧云踏在一只“鴨撇上”上(放鴨子用的小船,極小,僅容一人 。這 是一只公船,平常就拴在淖邊。大淖人誰都可以撐著它到沙洲上挑蔞蒿,割茅草,揀野 鴨 蛋),把蒿子一點(diǎn),撐向淖中央的沙洲,對十一子說:“你來!”過了一會,十一子泅 水到 了沙洲上。

    他們在沙洲的茅草叢里一直呆到月到中天。

    月亮真好啊!

    六

    十一子和巧云的事,師兄們都知道,只瞞著老錫匠一個人。

    他們偷偷地給他留著門,在門窩子里倒了水(這樣推門進(jìn)來沒有聲音)。十一子常 常到 天快亮的時候才回來。有一天,又是這時候才推開門。剛剛要鉆被窩,聽見老錫匠說: “你 不要命啦!”

    這種事情怎么瞞得住人呢?終于,傳到劉號長的耳朵里。其實(shí)沒有人跟他嚼舌頭, 劉號 長自己還不知道?巧云看見他都討厭,她的全身都是冷淡的。劉號長咽不下這口氣。本 來, 他跟巧云又沒有拜過堂,完過花燭,閑花野草,斷了就斷了。可是一個小錫匠,奪走了 他的 人,這丟了當(dāng)兵的臉。太歲頭上動土,這還行!這種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連保安隊(duì)的弟 兄也 都覺得面上無光,在人前矬了一截。他是只許自己在別人頭上拉屎撒尿,不許別人在他 臉上 濺一星唾沫的。若是閉著眼過去,往后,保安隊(duì)的人還混不混了?

    有一天,天還沒亮,劉號長帶了幾個弟兄,踢開巧云家的門,從被窩里拉起了小錫 匠, 把他捆了起來。把黃海蛟、巧云的手腳也都捆了,怕他們?nèi)ソ腥恕?

    他們把小錫匠弄到泰山廟后面的墳地里,一人一根棍子,摟頭蓋臉地打他。

    他們要小錫匠卷鋪蓋走人,回他的興化,不許再留在大淖。

    小錫匠不說話。

    他們要小錫匠答應(yīng)不再走進(jìn)黃家的門,不挨巧云的身子。小錫匠還是不說話。

    他們要小錫匠告一聲饒,認(rèn)一個錯。

    小錫匠的牙咬得緊緊的。

    小錫匠的硬錚把這些向來是橫著膀子走路的家伙惹怒了,“你這樣硬!打不死你! ”— —“打”,七八根棍子風(fēng)一樣、雨一樣打在小錫匠的身子。

    小錫匠被他們打死了。

    錫匠們聽說十一子被保安隊(duì)的人綁走了,他們四處找,找到了泰山廟。

    老錫匠用手一探,十一子還有一絲悠悠氣。老錫匠叫人趕緊去找陳年的尿桶。他經(jīng) 驗(yàn)過 這種事,打死的人,只有喝了從桶里刮出來的尿堿,才有救。

    十一子的牙關(guān)咬得很緊,灌不進(jìn)去。

    巧云捧了一碗尿堿湯,在十一子的耳邊說:“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十一子微微聽見一點(diǎn)聲音,他睜了睜眼。巧云把一碗尿堿湯灌進(jìn)了十一子的喉嚨。  

    不知道為什么,她自己也嘗了一口。

    錫匠們摘了一塊門板,把十一子放在門板上,往家里抬。

    他們抬著十一子,到了大淖東頭,還要往西走。巧云攔住了:

    “不要。抬到我家里。”

    老錫匠點(diǎn)點(diǎn)頭。

    巧云把屋里存著的魚網(wǎng)和蘆席都拿到街上賣了,買了七厘散,醫(yī)治十一子身子里的 瘀 血。

    東頭的幾家大娘、大嬸殺了下蛋的老母雞,給巧云送來了。

    錫匠們湊了錢,買了人參,熬了參湯。

    挑夫,錫匠,姑娘,媳婦,川流不息地來看望十一子。他們把平時在辛苦而單調(diào)的 生活 中不常表現(xiàn)的熱情和好心都拿出來了。他們覺得十一子和巧云做的事都很應(yīng)該,很對。 大淖 出了這樣一對年輕人,使他們覺得驕傲。大家的心喜洋洋,熱乎乎的,好像在過年。

    劉號長打了人,不敢再露面。他那幾個弟兄也都躲在保安隊(duì)的隊(duì)部里不出來。保安 隊(duì)的 門口加了雙崗。這些好漢原來都是一窩“草雞”!

    錫匠們開了會。他們向縣政府遞了呈子,要求保安隊(duì)把姓劉的交出來。

    縣政府沒有答復(fù)。

    錫匠們上街游行。這個游行隊(duì)伍是很多人從未見過的。沒有旗子,沒有標(biāo)語,就是 二十 來個錫匠挑著二十來副錫匠擔(dān)子,在全城的大街上慢慢地走。這是個沉默的隊(duì)伍,但是 非常 嚴(yán)肅。他們表現(xiàn)出不可侵犯的威嚴(yán)和不可動搖的決心。這個帶有中世紀(jì)行幫色彩的游行 隊(duì)伍 十分動人。

    游行繼續(xù)了三天。

    第三天,他們舉行了“頂香請?jiān)浮薄6畞韨€錫匠,在縣政府照壁前坐著,每人頭 上用 木盤頂著一爐熾旺的香。這是一個古老的風(fēng)俗:民有沉冤,官不受理,被逼急了的百姓 可以 用香火把縣大堂燒了,據(jù)說這不算犯法。

    這條規(guī)矩不載于《六法全書》,現(xiàn)在不是大清國,縣政府可以不理會這種“陋習(xí)” 。但 是這些錫匠是橫了心的,他們當(dāng)真干起來,后果是嚴(yán)重的。縣長邀請縣里的紳商商議, 一致 認(rèn)為這件事不能再不管。于是由商會會長出面,約請了有關(guān)的人:一個承審——作為縣 長代 表,保安隊(duì)的副官,老錫匠和另外兩個年長的錫匠,還有代表挑夫的黃海龍,四鄰見證 ,— —賣眼鏡的寶應(yīng)人,賣天竺筷的杭州人,在一家大茶館里舉行會談,來“了”這件事。  

    會談的結(jié)果是:小錫匠養(yǎng)傷的藥錢由保安隊(duì)負(fù)擔(dān)(實(shí)際是商會拿錢),劉號長驅(qū)逐 出 境。由劉號長畫押具結(jié)。老錫匠覺得這樣就給錫匠和挑夫都掙了面子,可以見好就收了 。只 是要求在劉某人的甘結(jié)上寫上一條:如果他再踏進(jìn)縣城一步,任憑老錫匠一個人把他收 拾 了!

    過了兩天,劉號長就由兩個弟兄持槍護(hù)送,悄悄地走了。他被調(diào)到三垛去當(dāng)了稅警 。

    十一子能進(jìn)一點(diǎn)飲食,能說話了。巧云問他:“他們打你,你只要說不再進(jìn)我家的 門, 就不打你了,你就不會吃這樣大的苦了。你為什么不說?”

    “你要我說么?”

    “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

    “你值么。”

    “我值。”

    “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歡你!你快點(diǎn)好。”

    “你親我一下,我就好得快。”

    “好,親你!”

    巧云一家有了三張嘴。兩個男的不能掙錢,但要吃飯。大淖東頭的人家就沒有積蓄 ,也 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變賣典押。結(jié)魚網(wǎng),打蘆席,都不能當(dāng)時見錢。十一子的傷一時半會 不會 好,日子長了,怎么過呢?巧云沒有經(jīng)過太多考慮,把爹用過的籮筐找出來,磕磕塵土 ,就 去挑擔(dān)掙“活錢”去了。姑娘媳婦都很佩服她。起初她們怕她挑不慣,后來看她腳下很 快, 很勻,也就放心了。從此,巧云就和鄰居的姑娘媳婦在一起,挑著紫紅的荸薺、碧綠的 菱 角、雪白的連枝藕,風(fēng)擺柳似地穿街過市,發(fā)髻的一側(cè)插著大紅花。她的眼睛還是那么 亮, 長睫毛忽扇忽扇的。但是眼神顯得更深沉,更堅(jiān)定了。她從一個姑娘變成了一個很能干 的小 媳婦。

    十一子的傷會好么?

    會。

    當(dāng)然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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