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連杰耶芙娜〔別連杰耶芙娜〕指普里什文的妻子葉夫羅辛尼婭?帕夫洛芙娜。突然喊起來:
“去,快去看看湖什么樣了!”
我跑了出去,見到了無法再重現的景象,因為這一次湖把它一切最好的給了我,我也就把我最好的給了湖。整個天宇,連同它那一座座城市和村莊、草地、柱廊式大門、普普通通像白浪似的浮云,都倒映在如鏡的湖面上,離我們這么近,離人這么近……
我不禁回想起了那春天時節,那時她對我說:“你拿走了我最好的。”我又回想起她在秋天說的話,那時太陽離開了我們,我對太陽大為惱火,買來最大的煤油燈,由著自己的性子扭轉了整個生活……
別連杰耶芙娜深深地嘆了口氣,也說:
“假如我跟以前一樣,還是個小姑娘,見到這樣的湖,就會跪下來……”
那是春天里氣象萬千的一天,突然一切都明白了,為什么我們忍受了如此多的陰沉、嚴寒、刮風的日子,原來都是為了創造這樣的一天所必需的啊……
杜鵑的第一聲啼鳴
一旦見到湖水開凍,水光瀲滟,還有什么別的事可想呢?惟有趕緊沿著水邊到森林中去,到森林深處的烏索利耶村去,造小船的師傅們都在那里忙活。
我們的右邊,緊靠著湖水,是一片參天的古木,傳來嘩嘩的松濤聲,左邊是一片無法通行的野沼澤林,快要變為大片的沼澤地了。松林里越桔叢生的地方,陽光斑駁中,我們見到一些活動的影子,我抬起頭來,猜到那是老鷹在松樹間無聲地飛來飛去。
“天還是有點冷,可昨天突然什么都開場了,”護林員對我說。
“天亮時候還是相當冷的,”我回答說。
“可就在今天早晨,鳥兒拼命地叫!”
正說著,傳來一聲鳥叫,我們好容易才聽出是杜鵑的第一聲啼鳴,那真是拼命地叫,和松濤混成一片。連蒼頭燕雀那樣的小鳥,也不是吟唱,而是拼命叫。整片松林都在拼命叫,無聲的是那些大猛禽,只憑越桔叢中斑駁陽光里的影子才能辨認出來,從一個樹冠飛到另一個樹冠。
第一次綠色的喧囂
傍晚,西邊陽光清艷,但是另一邊烏云密布,雷聲隆隆,天氣十分悶熱,很難猜測今夜會不會下雷雨。因為悶熱,藍色的獅嘴花盛開,森林里景天花和芳香的草藤花怒放。白樺樹葉飽含著清馨的樹脂,在晚照中,熠熠發亮。遍地都有稠李①〔稠李〕一種落葉喬木,果實可入藥。的幽香;牧人和仙鶴鼓噪喧嘩;鳊魚和鯽魚悠游追逐。
看到我們這一邊映出一大片反光,我們心頭一驚:“莫不是我們這兒發生火災了?”但這不是火災。一個人生平往往是愛自問的,我們見到這番景象,識別不清,于是就自我反問道:“既然不是火災,這又能是什么呢?”等到一個大球的圓周終于清晰地顯露出來以后,我們才明白過來:這是一輪滿月。湖那邊的長庚星久久地閃爍著。闊葉林中,微風吹過,初次聽到了綠色的喧囂。
第一只夜鶯
在河水匯入湖里的地方,有一只大麻在柳叢中忽然叫了一聲,這只灰色巨鳥的叫聲之大,真像一頭至少有河馬那樣大的身軀的動物。叫聲一停,湖里又復沉寂。水面很清潔──輕風吹了一天,把它洗凈了。水上稍有一點聲音,老遠就可以聽到。
那大麻喝水,能聽得清清楚楚,接著它“咳”地大叫一聲,兩聲,三聲,打破了周圍的寂靜;停了十來分鐘,它又“咳”地大叫起來;常常是叫三聲、四聲,沒有聽見過超過六聲。
到了烏索利耶,聽說一個漁人的獨木舟被風浪打翻,他只好抱住朝天的船底在湖上漂。我聽了不無害怕,就沿著岸邊的陰影處劃。我仿佛聽到岸上有一只夜鶯在啼鳴。遠處什么地方,仙鶴昏昏沉沉地叫著。湖上極輕微的聲音我們船上都能聽得清:赤頸鴨咻咻地叫,潛鴨在打架,后來鴨科動物齊鳴。這兒那兒都常有潛鳥和晨鳧把脖子露出水面,仿佛騙人的路標。一條小狗魚的白肚子和另一條纏住它的大狗魚的黑腦袋,躍出水面,濺起粉紅色的水花。
后來天空布滿了云,我找不到一處可以停船的地方,一直往左劃去,湖岸已朦朧迷茫。每當大麻叫,我們就數數,這聲音真怪,我們總要猜它能叫幾回,令人吃驚的是,離兩俄里遠還能聽見這叫聲,后來離三俄里遠也能聽見,甚至七俄里之遙,也始終能夠傳到我們耳里,同時卻已清晰地聽到嘩山上無數夜鶯的啼鳴了。
金 龜 子
稠李花還沒有凋謝,早春柳樹還沒有撒盡種子,花楸卻已盛開,蘋果和錦雞兒花也已綻蕾舒萼,彼此你追我趕,春天一到便競相開放,爭紅斗妍。
金龜子蜂擁而出了。
清晨湖面一片寧靜,漂滿了開花草木的種子。我劃船出行,船跡久遠不散,好像湖上一條路。野鴨所停之處,漣漪成圈,魚兒把頭甩出水面,形成一個小洞。
森林和湖水擁抱
我來到湖岸上,欣賞飽含樹脂的樹葉的香氣。地上橫著一棵大松樹,樹身上的枝杈以及梢頭都砍得精光,樹枝就堆在旁邊,它上面又堆著山楊和赤楊帶枯葉的樹枝,全部雜亂積聚在一起,這些樹木的受損肢體,一面腐爛,一面發出十分好聞的香氣,使過往動物無不奇怪,它們怎么還能活著,甚至死到臨頭,還香氣撲鼻。
大地的眼睛
傍晚時風停了,白樺樹上的嫩葉紋絲不動。嘩山下面的路上總有人或步行,或趕車,不知到哪兒去。旁邊一條沙土小路上,我看見一個孩子小巧的腳印,可愛極了,要不是怕人見笑,我真會去吻一吻……
一幫人在山下路上趕車,說著閑話,他們的話聲沖到靜靜的水面上,也總是清楚地傳到嘩山上。幾乎每輛大車旁邊都有一匹馬駒跑著。
終于都安靜下來了,從河流匯入湖里的地方,可以聽清七俄里之外大麻的叫聲。
后來有一個村婦帶著小男孩到湖邊來洗衣服,那孩子撩起小衫,想往湖水里撒尿,這時,那女人在水邊說的話就像在我們身邊說的一樣清楚。她對孩子說:
“你干什么,作孽啊,往母親眼睛里……”
她是不是認為湖是大地母親的眼睛呢?
每逢有這種事,我總要問別連杰耶芙娜如何看法。
“母親當然是指大地,”她說道,“以后人家還會把這件事拉到人的身上,要是那女人日后眼睛疼,村里人就會說,大概是因為她的孩子往湖水里撒過尿。”
別連杰伊人的古代祭祀已不復存在,對于大地母親的眼睛充滿詩意的看法已轉變為全人類的文化,而他們自己所留下的只有迷信。
在這百花飄香的夜里,令人難以入眠,大地母親的眼睛一宿未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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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里什文是一位自然的歌手,是一個真正“按照心靈的吩咐”來生活的人,而心靈的自由是創造的源泉。他內心對大自然充滿了真摯的情感,認為“大自然中每一個新的一天,都是大地上還從未有過的一天”,所以他并不刻意尋找自然與眾不同的美,而要在“一切平凡之物中尋找某種新的非凡之物”“企圖深化對我周圍鄰近的日常現象的領悟”。所以他的語言樸實無華,卻富有詩意;他的散文如敘家常,卻能寫盡自然的迷人魅力。他信筆寫來,依稀可辨的小徑、百草馥郁的森林、淺吟低唱的泉水、呼朋引伴的黃鸝,一切都有著自己的生活,一切都閃著詩意的光芒,讓人讀來頓時忘卻人世的喧囂,精神得到升華。
有關資料
從某時候以來,我開始對自己身邊的生活感興趣,我也就用不著長途跋涉去追尋非凡之物了。原來那誘人的非凡之物就在近處,在我身邊,我特別喜歡每天對那日常的有趣現象寫起日記式的筆記來。
我所做的,不過是像那些喜愛森林中或草地上的花兒的人一樣:選花,摘花,然后帶走。一朵花兒脫離了自己的環境,被置于人的家里,就有了在原地所沒有的新意,這一點已為人所知了。被帶回家的花兒說著另一種話,這也不是我的所為,而是早已如此了。無論選花和猜測它們的意思是多么困難,但是不是我自己,而是花兒本身在說話,或自言自語,或同花束中別的花兒交談。
良心的微笑[前蘇聯]普里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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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什么我們好像覺得,如果是鳥,那它們就多半在飛,如果是扁角鹿或老虎,那么它們就在不停地跑,跳。實際上鳥是停著的時候比飛的時候多,老虎懶得很,扁角鹿不停地吃草,只是嘴唇在動。人們也是這樣。我們想,人生中充滿了愛,而當我們問問自己和別人——誰有多少時候在愛,卻原來竟是那么少!請看,我們也是多么懶惰啊!
一年四季(節選)
〔蘇〕普里什文
普里什文(1873—1954),蘇聯著名散文家。生于一個商人家庭。散文集以《大自然的日歷》、《葉芹草》和《林中水滴》等為代表。
一年四季千變萬化,其實除了春、夏、秋、冬以外,世界上再沒有更準確的分法了。
自然晴雨表
一會兒細雨蒙蒙,一會兒太陽當空。我拍攝下了我那條小河,不料把一只腳弄濕了,正要在螞蟻做窩的土丘上坐下來(這是冬天的習慣),猛然發現螞蟻都爬出來了,一個擠一個,黑壓壓的一群,待在那里,不知要等待什么東西呢,還是要在開始工作以前醒醒頭腦。大寒的前幾天,天氣也很溫暖,我們奇怪為什么不見螞蟻,為什么白樺還沒有流汁水。后來夜里溫度降到零下十八度,我們才明白:白樺和螞蟻從結凍的土地上,都猜到了天會轉冷。而現在,大地解凍了,白樺就流出了汁水,螞蟻也爬出來了。
最初的小溪
我聽見一只鳥兒發出鴿子般的“咕咕”叫聲,輕輕地飛了起來,我就跑去找狗,想證明一下,是不是山鷸和來了。但是肯達安靜地跑著。我于是回來欣賞泛濫的雪融的水,可路上又聽見還是那個鴿子般“咕咕”叫的聲音,并且一再一再地聽見了。我拿定了主意,再聽見這響聲時,不走了。于是慢慢地,這響聲變得連續不斷起來,而我也終于明白,這是在不知什么地方的雪底下,有一條極小的溪水在輕輕地歌唱。我就是喜歡這樣在走路的時候,諦聽那些小溪的水聲,從它們的聲音上詫異地認出各種生物來。
亮晶晶的水珠
風和日麗,春光明媚。青鳥和交喙鳥同聲歌唱。雪地上結的冰殼宛如玻璃,從滑雪板下面發出裂帛聲飛濺開去。小白樺樹林襯著黑暗的云杉樹林的背景,在陽光下幻成粉紅色。太陽在鐵皮屋頂上開了一條山區冰河似的,水像在真正的冰河中一樣從那里流動著,因此冰河便漸漸往后面退縮,而冰河和屋檐之間的那部分曬熱的鐵皮卻愈來愈擴大,露出原來的顏色。細小的水流從暖熱的屋頂上傾注到掛在陰冷處的冰柱上。那水接觸到冰柱以后,就凍住了,因此早上的時候,冰柱就從上頭開始變粗起來。當太陽抹過屋頂,照到冰柱上的時候,嚴寒消失了,冰河里的水就順著冰柱跑下來,金色的水珠一顆一顆地往下滴著。城里各處屋檐上都一樣,黃昏前都滴著金色的有趣的水珠。
背陽的地方還不到黃昏時,早就變冷了,雖然屋頂上的冰河仍然后退著,水還在冰柱上流,有些水珠卻畢竟在陰影處的冰柱的末尾上冰結住,并且愈結愈多。冰柱到黃昏開始往長里長了。而翌日,又復艷陽天,冰河又復向后通,冰住早上往粗里 長,晚上往長里長,每天見粗,每天見長。
春裝
再要不了幾天,過那么一個星期,大自然便會用奇花異草,青蔥的苔蘚,細嫩的緣菌,把森林中這滿目敗落的景象掩蓋起來了。看著大自然一年兩度細心打扮自己形容慌悴、懨懨待死的骨胳,著實令人感動:它第一次在春天,用百花來掩蓋,免得我們再看見,第二次在秋天,用雪來掩蓋。
榛子樹和赤楊樹還在開花,金色的花穗現在還被小鳥惹得飄下蒙蒙花粉來,但是畢竟物換星移,這些花穗雖還活著,燈時光卻已過去了。現在滿目都是星星一般的藍色的小花兒,嬌俏嫵媚,令人嘆賞,偶爾也會遇見瑞香,一樣有驚人的美色。
林道上的冰融化了,畜糞露了出來,數不盡的種子仿佛嗅到了糞香,從云杉球果和松球果里飛到了它的身上。
稠李凋謝了
白色的花瓣紛紛落在牛蒡、蕁麻和各種各樣綠草上,那是稿李凋謝了。接骨木和它下面的草莓卻盛開起花來,鈴蘭的些花苞也開放了,白楊樹的褐色葉子變成了嫩綠色,燕麥苗像綠衣小兵一般散布在黑色的田野上。沼澤里的薹草高高地站立青,在黑魆魆的深淵里投下了綠色的影子,一些小甲蟲在黑色的水中飛快地轉著圈子,淺藍色的晴蜒從一個綠茵茵的薹草島上飛到另一個島上。
我在蕁麻從中的發白的小徑上走著,蕁麻的氣味重得使我渾身發癢。成了家的鶇鳥們驚叫著把兇惡的烏鴉趕開了自己的窩,趕得老遠老遠。一切都是很有趣的:數不清的動物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說明著大地上的和諧的生命運動。
楊花
找拍攝白楊樹上的鞭毛蟲,它們正把楊花紛紛撒落下來。蜜蜂兒迎著太陽頂風飛著,猶如飛絮一般。你簡直分辨不出,那是飛絮,還是蜜蜂,是植物種子飄落下來求生呢,還是昆蟲在飛尋獵物。
靜悄悄的,楊花蒙蒙飛舞,一夜之間就鋪滿了各處道路和小河灣,看去好像蓋上了一層皚皚白雪。我不禁回想起了一片密密的白楊樹林,那兒飄落的白絮足有一厚層。我們曾把它點上了火,火勢就在密林中猛散開來,使一切都變成了黑色。
楊花紛飛,這是春天里的大事。這時候夜鶯縱情歌唱,杜鵑和黃鸝一聲聲啼囀,夏天的鷦鷯也已試起歌喉了。
每一回,每一年春天,楊花漫天飄飛的時候,我心里總有說不出的憂傷:白楊種子的浪費,好像竟比魚在產卵時的浪費更加大,這使我難受而不安。
在老的白楊樹降白絮的時候,小的卻把肉桂色的童裝換為翠綠色的麗服:就像農村里的姑娘,在過年過節串門游玩的時候,時而這么打扮,時而那么打扮一樣。
人的身上有大自然的全部因素:只要人有意,便可以和他身外所存在的一切互相呼應。
就說這根被風吹拆下來的白楊樹枝吧,它的遭遇多么使我們感動:它躺在地下林道的車轍里,身上不只一天地忍受著車輪的重壓卻仍然活著,長出白絮,讓風給吹走,帶它的種子去播種……
拖拉機耕地,不能機耕的地方用馬來耕;分壟播種機播種,不能機播的地方用筐子照老法子來播,這些操作的細節令人看不勝看……
雨過后,炎熱的太陽把森林變成了一座暖房,里面充滿了正在生長和腐爛的植物的醉人芳香:生長著的是白樺的葉芽和纖茸的春草,腐爛的是別有一種香味的去歲的黃葉。舊干草、麥稈以及長過草的淺黃色的土墩上,都生出了芊綿的碧草。白樺的花穗也已綠了。白楊樹上仿佛小毛蟲般的種子飄落著,往一切東西上面掛著。就在不久以前,去歲硬毛草的又高又濃又密的圓錐花序,還高高地兀立著,搖來擺去,不知嚇走了多少兔子和小鳥。白楊的小毛蟲落到它身上,卻把它折斷了,接著新的綠草又把它覆蓋了起來。不過這不是很快的,那黃色的老骨骼還長久地披著綠衣,長著新春的綠色的身體。
第三天,風來散播白楊的種子了。大地不倦地要著愈來愈多的種子。微風輕輕送來,飄落的白楊種子越來越多。整個大地都被白楊的小毛蟲爬滿了。盡管落下的種子有千千萬,而且只有其中的少數才能生長,卻畢竟一露頭就會成為蓊茸的小白楊樹林,連兔子在途中遇上都會繞道而過。
小白楊之間很快會展開一場斗爭:樹根爭地盤,樹枝爭陽光。因而人就把它們疏伐一遍。長到一人來高時,兔子開始來啃它的樹皮吃。好容易一片愛陽光的白楊樹林長成,那愛陰影的云杉卻又來到它的帷幕下面,膽怯地貼在它的身邊,慢慢地長過它的頭頂,終于用自己的陰影絕滅了愛陽光的不停地抖動著葉子的樹木……
當白楊林整片死亡,在它原來地方長成的云杉林中西伯利亞狂風呼嘯的時候,卻會有一棵白楊僥幸地留存在附近的空地上,樹上有許多洞和節子,啄木鳥來鑿洞,椋鳥、野鴿子、小青鳥卻來居住,松鼠、貂常來造訪。等到這棵大樹倒下,冬天時候附近的兔子便來吃樹皮,而吃這些兔子的,則是狐貍:這里成了禽獸的俱樂部,整個森林世界都像這棵白楊一樣,彼此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都應該描繪出來。
我競倦于看這一番播種了,因為我是人,我生活在悲傷和喜悅的經常交替之中。現在我已疲乏,我不需要這白楊,這春天,現在我仿佛感到,連我的“我”也溶解在疼痛里,就連疼痛也消失了,——什么都不存在了。我默默地坐在老樹樁上,把頭捂在手里,把眼盯在地上,白楊的小毛蟲落了我一身,也毫不在意。無所謂壞的,無所謂好的……我之存在,像一顆撒滿白楊種子的老樹樁的延續。
但是我休息過來了,驚訝地從異常歡愉的安謐之海中恍然蘇醒,環視了四周,重新看到了一切,為一切而欣喜。
第一只蝦
雷聲隆隆,雨下個不休,太陽在雨中露臉,一條寬大的虹從天的這邊伸到那邊。這時候稠李開放了,一叢叢的野醋栗欹斜水面,也轉綠了。第一只蝦是從一個洞中探出頭來,微微動了一下觸須。
春天的轉變
白天,空中的一個高處掛著“貓尾巴”,另一個高處云團浮沉,有如一大隊數不盡的船只。我們真不知道天會刮旋風,還是逆旋風。
到了傍晚,才都明顯起來:正是在今天傍晚,夢寐以求的轉變開始了,沒有打扮的春天要轉變為萬物翠綠的春天了。
我們到一片野生的森林中去偵察。云杉和白樺之間的上墩上殘留著枯黃的蘆葦,使我們回想起春天和秋天的時候,這片森林該是如何密不透光,無法穿越的。我們是喜歡這種密林的,因為這里空氣溫暖宜人,萬物春意深濃。突然近旁水光閃一一閃,原來那是涅爾河,我們歡欣若狂,矸奔了河岸去,仿佛一下子到了另一個氣候溫暖的國度,那里生活沸騰,沼澤上的百鳥爭鳴不休,大鷸、沙錐發著情,好像小神馬在陰暗下來的空中馳騁,野烏雞呼喚著伴侶,白鶴幾乎就在我們的身邊發出喇叭般的信號;總之,這兒的一切都是我們所喜愛的,連野鴨也敢落在我們對面的澄清的水中。人的聲音一點也沒有;既沒有鳥笛聲,也沒有發動機的嘟嘟聲。
就在這個時刻,春天的轉變開始了,萬物苗長,百花爭艷。
柳蘭
轉眼夏天到了,在森林的陰涼處,散發著像瓷一樣白的“夜美女”的醉人芳香,而在樹樁旁邊的向陽地方,佇立著我們森林中的豐姿英俊的美男子——柳蘭。
河上舞會
黃睡蓮在朝陽初升時就開放了,白睡蓮要到十點鐘左右才開放。當所有的白睡蓮各各爭奇炫巧的時候,河上舞會開始了。
旱天
大旱仍沒有完。小河干透了,只留一些原來被水沖倒、可以當橋過河的樹木,獵人追索野鴨時走出米的小路也還留在岸上,沙地上卻有鳥獸的新鮮足印,它們是照老例到這兒來喝水的。它們一定能在什么地方的小深水坑里找到水喝的。
小白楊感到冷
在秋高氣爽的日子里,云杉樹林的邊上聚集著顏色深淺不一 的幼小的白楊樹,一棵挨著一棵,密密匝匝,似乎它們在云杉林中感到冷,伸到林邊來曬太陽取暖。這真像我們農村里的人,也常出來坐在墻根上臺上,曬太陽取暖。
落葉期
茂密的云杉林中出來一只兔子,走到白樺樹下,有見一片大空地,就停下了。它不敢徑直走到空地對面去,只順著空地的邊,從一棵白樺到另一棵白樺繞過去。但在中途又停下來,側耳細聽著……要是在森林中怕這怕那的,那么在樹葉飄落,竊竊私語的時候,就最好別去。那兔子一邊聽,一邊老覺得后面有什么東西竊竊私語,偷偷地走近來。當然,膽小的兔子也可以鼓起勇氣,不去回頭看,但這里往往有另外的情況:你倒不害怕,不受落葉的欺騙,可是恰恰這時有個東西,趁機悄悄地從后面把你一口咬住。
降落傘
連蟋蟀也聽不見草叢中有自己同伴的聲音,它只輕輕地叫著。在這樣寧靜的時候,被參天的云杉團團圍住的白樺樹上,一張黃葉慢慢地飄落下來。連白楊樹葉都紋絲不動的寧靜時候,白樺樹葉卻飄了下來。這張樹葉的動作,仿佛引起了萬物的注意,所有云杉、白樺、松樹,連同所有闊葉、針葉、樹枝,甚至灌木叢和灌木叢下的青草,都十分驚異,并且問:“在這樣寧靜的時候,那樹葉怎么會落下來呢?”我順從了萬物的一致要求,想弄清那樹葉是不是自己飄落下來。我走過去看個究竟。不,樹葉不是自己飄落下來的,原來是一只蜘蛛,想降到地面上來,便摘下了它,作了降落傘:那小蜘蛛就乘著這張葉子降了下來。
星星般的初雪
昨天晚上沒來由飄下了幾片雪花,仿佛是從星星上飄下來的,它們落在地上,被電燈一照,也像星星一般爍亮。到早晨,那雪花變得非常嬌柔:輕輕一吹,便不見了。但是要看兔子的新足印,也滿夠了。我們一去,便轟起了免子。
今天來到莫斯科,一眼發現馬路上也有星星一般的初雪,而且那樣輕,麻雀落在上面,一會兒又飛起的時候,它的翅膀上便飄下一大堆星星來,而馬路上不見了那些星星以后,便露出一塊黑斑,老遠可以看見。
森林中的樹木
一片皚皚白雪。森林中萬籟俱寂,異常溫暖,只怕雪都要融化了。樹木被雪裹住,云杉垂下了沉重的巨爪,白樺屈膝彎身,有的甚至把頭低到地上,形成了交織如網的拱門。樹木就像人一樣:云杉在無論怎樣的壓力下面,沒有一棵會彎腰屈膝,除非折斷完事,但是白樺,卻動輒就低頭哈腰。云杉高聳著上部枝葉,傲然屹立,白樺卻在哭泣。
在下了雪的靜謐的森林中,戴雪的樹木姿態萬千,神情飛動,你不禁要問:“它們為什么互不說話,難道見我怕羞嗎?”雪花落下來了,才仿佛聽見籟籟聲,似乎那奇異的身影在喁喁私語。
人的寶藏
峽谷里的森林下層既潮濕,又同地窖一樣陰暗,你好不容易從這黑魆魆的深淵中出來,穿過被蛇麻草纏住身的赤楊樹和蕁麻,到了奇花爛熳,蝴蝶蹁躚,樹浪環繞的草地上。這時候,你才確確實實地知道,才以整個身心理解到,這周圍有多么大的不曾取走的財富,圣約翰節①前夜人人想覓寶發財,在這財富前面簡直微不足道。你驀然想起了那些寶藏以后,反會因為人的想象力的貧乏和某種淺薄而感到吃驚。睜開眼睛看著吧,沒有被人取走的財富毫不神秘地聚在你的眼下。它們不是在哪兒地下,就在你的眼下:你就去取吧!你滿心歡喜,站在它們面前,奇怪人為什么還不伸手去取這實在的財富,取這真正的幸福。說出來吧,給人指明吧,但是怎么說好呢,免得人家百般地稱贊你,說都是因為你獨具慧眼的緣故,反而把全部幸福都糟蹋了。
(潘安榮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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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烏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