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的精神史
□張 閎
一個幽靈,一個垮掉的幽靈,在北美大陸徘徊。半個世紀以來,這個幽靈將其昏暗慘淡的輝光,灑向一代又一代人的人生道路上,形成了20世紀后半葉人類精神文化的奇異景觀。
1957年,美國作家杰克·凱魯亞克發表了小說《在路上》,這部小說后來被視作所謂“垮掉的一代”的精神宣言書。一群美國青年,漫無目的地漂泊在美國大地上。他們過著一種脫離了慣常軌道的生活,酗酒、吸毒、四處流浪。他們介乎流氓與圣徒、浪蕩子與朝圣者之間。沒有信念的信念,就是他們的宗教。在西方古典文化走向黃昏的背景下,這些文化游離分子在路上投下的長長的身影,則是對古代東方哲人和游方僧的片面模仿。主人公迪安·莫里亞蒂半夜三更喝得爛醉,在街頭喊出了他們的困惑和質問:“人類啊,你的道路是什么樣的呢?無外乎是圣童的道路,瘋子的道路,虛無漂渺的道路,閑扯淡的道路,隨你怎么樣的道路。”這或許可以理解為一種現代主義風格的哈姆雷特式的質問。“垮掉的一代”游走在路上,只有行走,沒有目標,混合著頹廢與反叛的雙重精神,構成了二戰后一代人的精神特質。
《在路上》的出版,在當時的美國乃至西方世界,都是一個重大的精神事件。當時的中國人并沒有機會了解這一事件。在這一年,中國人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況且,“在路上”有什么值得可說的呢?《我們走在大路上》,就是那個時代的中國人的精神宣言。盡管都在道路上行走,但后者是陽關道,前者是獨木橋,彼此涇渭分明。
事實上,在幾年之后,《在路上》就有了中文節譯本,譯者署為石榮(即黃雨石、施咸榮合譯),1962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不過,這個譯本是作為內部發行的“黃皮書”中的一種,只有極少數人能讀到。這一閱讀禁忌,讓廣大中國民眾失去了一個了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腐朽沒落的機會,并很可能因此而缺乏抵御西方沒落的“文化病毒”之感染的免疫力。此后的情況的確證實了這一點。
經過“文革”高潮時期的混亂,一些內部發行的“黃皮書”流落到民間,其中就包括《在路上》。一批經歷過“文革”造反運動的年輕人,以熾烈的熱情秘密傳閱著這些“黃皮書”。據當事人回憶,他們甚至手抄了這部幾十萬字的作品。盡管流傳的范圍并不大,僅限于北京、上海知青群體中的少部分人,但引發的精神裂變的力量卻是難以估量的。一些人被書中那些被禁錮的思想和情感所蠱惑。時為知青的芒克、彭剛等人在看了《在路上》后,甚至模仿著離開知青點,去四處流浪。當然,他們很快窮途末路,不得不求助于當地警方,才得以返回。這些人當中的一部分,日后成為中國當代文化史上的重要角色,如北島、多多、芒克、趙振先等“今天派”群體。
對于1970年代初的這些知青來說,“在路上”,顯然并不是當時主流觀念中的那種被組織起來的集體行走,也不是在某種狂熱信念驅使下的“文革”大串聯,而是一種對慣常道路的偏離和叛逃,是行走在漫無目的的迷途中的悵惘和游移,還混雜著一絲朦朧的希望、一種漂渺的誘惑和沖動。他們從革命家庭、“知青點”、生產建設兵團逃離,將自己拋擲在路上,但并未能贏得更多的希望。詩人北島在一首名叫《路》的詩中寫道:“路啊路/飄滿紅罌粟”,此間隱約散發出一種凱魯亞克式的精神氣息。但他們還稱不上是“垮掉的一代”,而更像是“迷惘的一代”。
“文革”結束后,官方媒體也發現了年輕一代人對于人生道路的焦慮。一場關于“人生之路”的大討論由是展開。1980年,《中國青年》雜志上發表一篇署名“潘曉”的“讀者來信”,標題為“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當信仰的虛熱退燒之后,年輕一代精神虛脫,已經無力上路。這些被信念的道路拋棄的孤兒,在歧路上啜泣。主流文化對《在路上》式的精神難題的積極回應,是將青年規勸到國家經濟建設的“新長征”大道上,鼓勵他們沿著校園“熟悉的小路”晨讀,在“畫著大問號”的小道上勤奮工作,借此建立起新的理想主義價值體系和樂觀主義人生態度。但也依然有人不愛在人群擁擠的路上行走。
崔健的搖滾樂是北島所吟唱的“在路上”的主題在1980年代的回響。“腳下的地在走,身邊的水在流”(《一無所有》),“我要從南走到北,還要從白走到黑”(《假行僧》),“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地”(《新長征路上的搖滾》),這種散漫的和毫無希望的行走,無助而又無望的宿命感,成為一代人的精神狀態的縮影。他們才是1980年代中國的“垮掉的一代”。
與此同時,“在路上”的經驗本身,也發生了裂變。來自臺灣的新的文化趣味,開始向校園文化滲透。由歌手齊豫演唱的作家三毛的詩歌《橄欖樹》,在1980年代中期的大學校園里流行。它幾乎成為那個年代的中國大學生的畢業歌。這首流浪主題的歌謠,賦予“在路上”以另一種含義,它將流浪的沖動和意義,歸結為來自“遠方”的某種召喚,而神秘的異域情調的橄欖樹,抹去了“在路上”的黯淡色調,給這一主題染上了一層溫情、感傷和羅曼蒂克的油彩。于是,它變得很容易被更多的年輕人所接受,并從“垮掉的一代”中分化出來“小資一族”,成為日后“小資文化”重要的精神源頭。
然而,作為小說的《在路上》,對于當代中國小說的影響,反而相對滯后。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1980年代,袁可嘉主編的一套《外國現代派作品選》(上海文藝出版社),是國內公眾了解西方現代文學的主要渠道。《在路上》作為西方現代派文學的代表性作品之一,一些主要段落,如第一部第一章,第二部第四、第五、第八章的片斷,公開刊載在這套叢書的第三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中,其譯文即是選用了黃雨石、施咸榮的“黃皮書”本。通過這個文本,作家們已經了解了凱魯亞克和《在路上》。受《在路上》影響比較明顯的,是王朔的小說。王朔本屬于“今天派”詩歌群體的遙遠的觀望者,直接或間接的影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這個人似乎并不真正熱愛“在路上”的狀態,而是更樂意于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守望者”。所以,與其說王朔是凱魯亞克的模仿者,不如說是塞林格的傳人更恰當。在先鋒小說家中,馬原和余華分別在其小說《零公里處》和《十八歲出門遠行》中,對《在路上》做出了一種半真半假的模仿,略略做了一個“在路上”的假動作之后,旋即回到了“上下都很平坦”的“活著”的狀態。真正說來,王小波是“在路上”的一個更典型的行者。但他的小說寫作和產生影響,卻是在1990年代以后的事情。
1990年代,《在路上》又出了兩種版本,1990年漓江出版社出版的陶躍慶、何曉麗譯本,1998年漓江出版社出版的文楚安譯本。據稱,后者為全譯本。我們終于得以完整地一覽凱魯亞克這部名作的全貌。然而,與此同時,“在路上”精神經過了1990年代“小資”式的柔性化之后,開始變得親善起來。這一代人的精神時尚,既不是垮掉和墮落,也不是浪漫和希望,而是混合了波希米亞和布爾喬亞兩種文化精神的所謂“背囊族”的文化消費。他們也將《在路上》奉為精神教科書。“背囊族”行走在康莊大道上,既不是無望的自我放逐,也不是憤怒的精神叛逃,更不是未知的心靈歷險。相反,它成為一種時尚,一種結合了旅游、健身、休閑等諸多時尚元素的流行運動。道路成為一種時尚消費品,被“背囊族”的捷足所消費。
1970年代生人組成的麥田守望者樂隊,其精神畢竟是塞林格和凱魯亞克的混合物,另一方面,其演唱風格則像是崔健和“小虎隊”的媾合。一首《在路上》聽上去就是對崔健的柔軟化模仿。從精神柔軟化的層面上講,“背囊族”一代人的生存狀態看上去像是“在路上”,而也有人將其本質描述為“在床上”。過一種舒適、慵懶、安全的“床上”生活的同時,又渴望有某種冒險刺激。“在路上”只是其在有安全保障前提下的慣常生活的一次小小的越軌,是為自己百無聊賴的日子準備的一份鮮美的調味品。總體上說來,稱得上是一次有益于身心的愉快旅程。小資歌手許巍的專輯《在路上……》,唱出了這種慵懶中的幾分憂郁的情緒。
不過,這些歌手的“在路上”主題,雖然損失了“垮掉的一代”的那種痛苦的反叛精神,但尚且保持某種“在路上”的外表,那種茫茫然無所事事的漂泊感。另一種“在路上”卻把這種漂泊感也拋棄了,在路上成為追名逐利的奔忙。2006年,中央電視臺的“贏在中國”真人選秀節目的主題歌,名字就叫《在路上》。歌手劉歡以其嘹亮的歌喉唱道:“那一天/我不得已上路/為不安分的心/為自尊的生存/為自我的證明/路上的辛酸已融進我的眼睛/心靈的困境已化作我的堅定/在路上用我心靈的呼聲/在路上 只為伴著我的人/在路上 是我生命的遠行/在路上只為溫暖我的人/溫暖我的人”。這種溫情脈脈和循循善誘的勵志辭令,包含著成功與財富的鄭重承諾。被這種承諾所鼓舞,追逐名利的人們匆匆上路,投入到一場“在路上”的表演當中。在劉歡的清越歌聲里,精神的傷痛被成功的承諾所治愈,“在路上”的內在焦慮和撕裂感被修復。表演者實際上是在聽從表演和成功的誘惑和召喚,但在表面上裝成一副“無為在歧路”的表情,并為自己的姿態所感動。于是,“在路上”不再是一曲無奈和焦慮的哀歌,而變成了一幕熱烈的享樂主義的精神喜劇。
2007年,當人們開始紀念《在路上》發表50周年的時候,回望半個世紀以來《在路上》所引導的蜿蜒曲折的精神小徑,應該是饒有興味的事情。作為這個紀念的前奏,上海譯文出版社在2006年10月推出了由著名翻譯家王永年先生翻譯的《在路上》的中文新譯本。據稱,該出版社還有出版“杰克·凱魯亞克作品系列”的計劃。這些出版計劃,當然會在讀者中引起某種反響。然而,當我們穿過半個世紀的光影變幻而矚目當下的路標,《在路上》的精神之旅似乎也已經走到了盡頭。這些紀念也將成為一個時代的精神葬禮上的時尚狂歡。
(作者單位: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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