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藝滄桑》
三聯記者孟靜
人藝滄桑
83歲的鄭榕佝僂著身子為記者開門、找資料,無論做任何事,他的腰只能保持九十度的彎曲,日常的散步要推著輪椅,為的是支撐住傾斜的身體。這次接受采訪,他準備了小紙條,密密記下哪出戲、哪一年、哪一日、哪個人,防備自己忘記,仿佛當年寫演員日記一般認真。《藝術人生》的錄制現場,朱軍問他退休工資有多少,他回答:“2000多。”觀眾嘩然。可值得慶幸的是,他在前年還登過臺,雖然坐著輪椅,還可以憶往昔崢嶸歲月,而比他小三歲的于是之,早已喪失了語言和行動能力,別說舞臺,就是正常人的天倫之樂,也已經離他遠去。年紀更輕的林連昆就住在鄭榕樓下,他半身不遂后不再愿意見人,鄭榕說:“演員嘛,總是想把好的形象留給觀眾。”
老演員藍天野說:“1992年人藝40周年院慶時,我數過,有92個元老還活著;50周年時,恐怕不到一半了。”15年后的今天,“話劇百年”能夠找到的可以交流的人藝老演員不過十余人,導演僅余下93歲的歐陽山尊,他總是把采訪者逗得啼笑皆非,一百個問題在他那里只能得到一個答案——他只記得自己是如何參加革命的這段。
70歲的編劇梁秉堃18歲就進了人藝,他對記者說:“如果我死了,人藝的歷史就斷了。我想多給你講點,哪怕留點資料也好。”鄭榕說:“其實平時沒這么忙的。”因為話劇百年,媒體排著隊找他講兩句,也許等到下個百年,才會有人想起:找他們講兩句。可他們在哪呢?
人藝初創與《龍須溝》
1942年起,鄭榕在重慶的國民黨演劇十隊開始了話劇生涯。這十個隊是共產黨的地下黨,由周恩來、田漢一脈領導。《雷雨》中的“四鳳”胡宗溫是老隊員,后來加入的有“繁漪”朱琳和她的愛人、號稱“演劇之王”的刁光覃。因為“國民黨”這三個字,鄭榕在解放后的歷次運動中都要被揪出來,為此他非常感激保護過他的副院長趙起揚。趙在文革中被批為“招降納叛”,降即鄭榕這類歷史不夠“清白”的外人,叛是不服管的黨內專家。
到了解放時,這十個演劇隊只留下了三個,演劇二隊駐北京,是人藝的主體,有藍天野、蘇民這些進步學生;演劇九隊是上海人藝的前身;六隊組成了湖南省話劇院。演劇二隊人很少,后來被叫作“老人藝”,主要領導都來自于延安,院長是長征干部李伯釗,她也是楊尚昆的妻子;副院長是金紫光和歐陽予倩。1950年鄭榕來到老人藝時,正在排李伯釗的劇本《長征》,劉少奇、周恩來、陳毅、賀龍都來視察過,北京衛戍司令員派專人幫助演員軍訓,于是之在里面是有一句臺詞的“毛澤東”,他也是第一個扮演毛澤東的演員,為了這個龍套角色,于是之還裝作軍樂團混進中南海,“看望”了一下毛澤東本人的舉止。
1950年,老舍寫出了《龍須溝》,送交北京市文化局。演員葉子是演員隊的副隊長,她找到了時任北師大外文系主任的焦菊隱。所有人都知道焦菊隱在國外學話劇且才華橫溢,他在重慶期間非常潦倒,和左翼聯盟關系不佳,沒人找他排戲。同為大雜院長大的焦菊隱看到《龍須溝》非常激動,他隱隱覺得建立一個像莫斯科劇院那樣的中國話劇院的機會到了。可邁出這一步,也意味著失去大學教授的安穩工作。反復思考后,他看了演員名單,發現都是新人,更加堅定了決心,提出一個要求:演員必須體驗生活。李伯釗一口答應,說:“趕緊的,龍須溝馬上就要填了。” 第一天,鄭榕、于是之他們集體坐著公交車被帶到龍須溝。遠遠地看見漫天黃土地和地平面低矮的小房子,掛著西染廠的破爛布條。第二天導演說,自己下去找人談,每人準備兩本日記,一本交上去,一本發下來,導演就日記和演員溝通。兩個月的體驗之后,焦菊隱的實驗成功了。
這個成功背后有無數劇目的失敗墊底,解放初期要求政治和藝術相結合,各省市紛紛大建話劇院團,可實際上絕大多數人根本不知話劇為何物。四川作者劉滄浪有兩出話劇,以紡織廠女工為主角的《紅旗歌》和寫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思想問題》紅遍全國,演得正熱乎時被批評了,定性為“用小資產階級思想演工農戲”,類似挨批的戲不可勝數。在這個背景下,政治與藝術都正確的《龍須溝》彌足珍貴。所有的中央領導都觀賞了這部劇,包括從不看話劇的毛澤東,也耐著性子看了第一幕。據說,喜歡聽京劇老生高腔的毛澤東評價說:“(話劇)說的和大街上說的一樣,給我100塊大洋也不看。”好在其他首長都十分喜歡,這個戲也成為了老人藝的資本,在與華大三團(中央戲劇學院話劇三團,團長曹禺)合并為現在的人藝時,對方的規模要大上許多,但因為老人藝有《龍須溝》、有焦菊隱,焦當上副院長,還有一位副院長是從歌劇院調來的趙起揚。人藝的第一任院長是曹禺,他也是惟一的終身劇長。除了藝術成就之外,重要原因之一他是周恩來南開中學的學弟。當時曹禺身負20多個兼職,從中戲副院長到中蒙友好協會會長,根本無暇劇院事務,院務都由常務副院長趙起揚處理,此后成為人藝的隱性規則:可以長期沒有院長,常務副院長就是院長。
不久之后,曹禺、歐陽山尊、趙起揚和焦菊隱在香山召開了四巨頭會議,研究人藝往何處去。曹禺后來堅持說要搞中國自己的劇院,不過當時的目標確實是莫斯科劇院,一切規則模仿蘇聯。細微到觀眾進劇場時不許穿拖鞋、不許帶食物。這些規定沿襲至今。他們還分析了劇院成員怎么培養,每人的優缺點是什么。還規定演員演幾個主要戲之后要跑龍套,防止驕傲自滿,最重要一條承認了焦提出的生活問題,焦菊隱想把中國傳統戲的形式主義的東西去掉,主張要從生活出發。體驗生活作為制度確立下來。香山會議后,人藝推出了四個獨幕劇《夫妻之間》、《喜事》、《趙小蘭》、《麥收之前》,均來源于生活,避免了跟著政治指揮棒,明確了藝術目標。這個傳統一直保持到50年代末,終被摧毀。解放初實力最雄厚的其實是青藝,副院長金山是“話劇皇帝”,總導演孫維世是周恩來的義女,赫赫顯名的“紅色公主”。青藝花高價從上海等地請著名演員,從各地解散院團優先挑人。人藝之所以后來聲名蓋過青藝,就是由于人藝抱團,青藝從延安來的副院長吳雪和國統區大明星金山矛盾很深,沒有凝聚力。青藝曾經請過趙丹演《屈原》,這樣的強大陣容,服裝按照那時最流行的敦煌風格設計,效果卻很差,演員在臺上舉步維艱。身為國務院副總理的郭沫若也不滿意。而焦菊隱在排郭的另一部戲《虎符》時,大膽提出民族化改革。蘇聯專家剛來北京辦過表訓班,焦菊隱提議把斯坦尼與京劇的表演方式融合在一起,讓演員學云手、念道白、配鑼鼓點,除了沒張口唱,其余都和京劇一樣。許多演員炸了鍋,覺得太過荒唐,聯名上書抗議,趙起揚搬了把椅子坐陣排練廳,說:“有意見可以提,但是黨委的決定還得執行。”在趙起揚的支持下,《虎符》得以演出,無論反對還是支持者,看后都不得不承認焦的改革是成功的。郭沫若非常興奮,連軸請客,邀請大伙兒去逛植物園。
周恩來喜愛話劇,人藝漸漸成為他的后花園,幾個大戲他看了無數遍。聽到朱琳說錯一句臺詞,他會讓鄧穎超打電話說:“好戲的臺詞一個字也不能改”。歐陽予倩復排30年代的《潘金蓮》,周恩來說:“這戲影響不太好。”于是之當面敢和他爭辯。戲決定不排后,周恩來吩咐不讓消息見報,怕“歐陽老身體不好”,看了難過。有一年的除夕也是周恩來和大家一起度過的,誰和誰是一對他都門兒清。他會出其不意地訪問演員宿舍。有天去了,只有林連昆在睡覺,正緊張著,周恩來笑說:“快把窗戶打開,味道不好。”歷屆北京市長都只管給人藝撥款,生怕這塊名為北京、上達天庭的牌子出點紕漏。
《茶館》的“紅線”
在植物園吃飯時,老舍說自己寫了一個戲,于是之聽在耳中記在心里。那個戲名為《人同此心》,是為了歌頌第一部憲法公布創作的,當時的現實情況時每部藝術作品都得配合點什么。老舍有個習慣是給大家讀劇本,看到有人皺眉就拿回去改。先給黨委成員讀,再擴大到全體成員。讀這個劇本時,大家都覺得其中一幕寫得極為精采,可也就這一幕精采。焦菊隱建議:能不能把這段茶館里的一幕放大成一部戲,用茶館作背景一樣可以反映出中國的變化。為了顧及老舍的面子,領導讓梁秉堃去和老舍講。他那時很年輕,每天跟著老舍進出,老舍拄著文明棍,梁幫他拎包。老舍聽后,喃喃地說了一句非常經典的話:“那就配合不上了。”他的預見驚人的準確,這部沒有配合上的劇目成了他的罪狀之一,20年后《北京日報》上逐條臺詞批《茶館》。
可聽到這個意見,老舍又十分興奮,他說:“茶館那場里的每個人我都能給他們批八字。”這是他最熟悉的生活。他三個月后交出了劇本,又采納了各方意見。為了“配合”,原稿的結局是王掌柜保護暴動學生被打死。演王利發的于是之提出:能不能改成三個老頭共話滄桑?老舍“嗯”了兩聲,于是之惴惴不安。過了幾天,老舍拿來了改后本子,于是之大吃一驚,老舍不但加了他說的部分,還把王利發改為上吊。于是,藝術性增強了,“政治正確”又減弱了。《茶館》在1958年演出了48場,3月29日,文化部副部長劉芝明跑到人藝“越級”開會(當時人藝由周恩來直接領導),措辭嚴厲地講:“劇院不是黨在領導,是資產階級牽著鼻子走!”當天由于梅蘭芳請了蘇聯專家照常演出,從次日開始禁演。9月12日,周總理來看戲,上臺握手時問于是之:“《茶館》怎么不演了?”于是之非常為難,躊躇未答。周恩來明白了,說:“那個戲改一改還是可以演的。”于是之連夜向黨委匯報,組了改劇本小組,由于是之、英若誠、林連昆、童超組成,老舍當然不能參加。那會兒把加革命元素叫加紅線。原劇中只有童超飾的大學生和革命有關,后來加進常四爺給暴動學生送水這一段,主角終于算和革命扯上了邊。 1963年4月7日,《茶館》二度在京劇院的人民劇院重演,連演53場,報紙上一點宣傳沒敢發。演出頭天老舍去了,以往他都會到后臺和演員見面,這次一句話沒說就走了。第二天,周恩來陪老舍夫人一起看戲,周說:“這是個好戲,青年人沒有經過舊社會,《茶館》讓青年人知道人吃人的舊社會,三座大山壓迫下是多么可怕。”此時上海參市委書記柯慶施正提出大演13年,這13年指的是1949-1962年。柯慶施說:“不演社會主義的事不算社會主義的戲”。周恩來在文聯會上指出:“13年要寫,13年以前的戲也要寫。”兩條路線的斗爭已經白刃相見。文革前就有人說秦二爺在工廠查封時反對改造,常四爺、松二爺對推翻封建主義唱反調,這戲是為封建主義唱挽歌。
文革降臨后,老舍數罪并罰,在京劇院里和馬連良等人一起跪著,看造反派燒戲服,那場面和電影《霸王別姬》一模樣,那天他們都挨了打。紅衛兵到老舍家抄家,砸了他心愛的花,他去攔,又被揍了一頓。沒等趕上周恩來簽發的保護令,他就投了湖。又紅又專到文革前夕連“專”字也沒了。1965年,英若誠、蘇民和梁秉堃受命寫《剛果風雷》,以配合支持世界革命、黑人造反的需要。這是外交部布置的作業,那時各部委都可以派任務,藝術完全被政治需要取代。這個戲被要求一周寫完、一個月后演出,沒承想剛果政變失敗了。焦菊隱說:“錢別白花了,布景都做好了。這樣吧,改成南朝鮮。”居然就黑人變黃種人地演出了。那時也有體驗生活,梁秉堃和藍天野要寫反美援越的話劇,真的去越南前線采風,炸彈最近時離他們500米。這樣大批生產的應景之作很多,只是后來無人再提。
焦菊隱與曹禺
焦菊隱與曹禺是兩種個性的代表,關系親近的周恩來曾批評曹禺說:“家寶,你最大的弱點就是太會作人了。”總想誰都不得罪,最后誰都得罪了。劇作家吳祖光也說他:萬家寶的最大毛病就是聽話。他住在鐵獅子胡同,他禮數周全,哪怕是小字輩去看他,他也會恭敬地送出門口。對周恩來更不必說,一定要目送他的汽車遠去,還要對著車尾鞠一躬。在女兒萬方的筆下,曹禺一直沒有快活過,他痛苦的掙扎,總覺得自己還能寫出大作,掙扎的結果還是寫不出東西。他創作生涯的前十年,從23歲到33歲,寫了七部傳世大戲,而人生的后47年,只寫了兩部半:《明朗的天》、《王昭君》,《膽劍篇》是與于是之、梅阡合寫。在那凝固的空氣里,曹禺身為院長卻謹小慎微地活著,副院長趙起揚給他打電話時咳嗽兩聲,他就能一夜睡不著覺。陳毅找上門問曹禺:“怎么不寫了?”趙起揚安排梁秉堃和于是之作為曹的助手,進駐科學院,寫一部以科學家為原型的戲。臨行前趙起揚囑咐兩個年輕人說:“好好學習,戲出來后你們不署名。”他們都理解趙的苦心。體驗了一年多生活,曹禺對寫出的東西永遠不滿意,他斥責那些是“中學生水平”,拿起來就撕,臨了一事無成。好不容易寫出個比較滿意的《膽劍篇》,許多刊物要求發表,平素好說話的曹禺一概婉言謝絕。直到著名劇作家、《人民文學》主編陳白塵提出發表,他才同意,原來他對劇本視若拱璧,不舍得給無名刊物糟蹋。
劇院里的小孩都管他叫“曹頭兒”,文革時搞部隊編制,“歷史清白”的梁秉堃當了聯排班班長,曹禺是班員,他管梁“老班長”。寫交待材料時,他不會給自己扣帽子,總過不了關。梁秉堃幫他寫,從《紅旗》雜志上抄口號,把自己罵得不是人。關總算過了,曹禺回家難受得打自己的嘴巴。焦菊隱以脾氣臭、好損人著稱,多次在排練場訓哭演員,他曾被當作天才呵護著。他的壞脾氣有個故事可以說明,50年代末,外地來人調查劇組某成員的歷史問題,干擾了正常排練,焦菊隱拍岸而去,撂了挑子。趙起揚去家里請他,焦裝睡,但是肌肉還是很緊繃的狀態。趙起揚一眼看出來,也不戳穿,悄聲對焦的愛人說:“我改日再來。”這樣反復了三次,焦菊隱終于不好意思,回去繼續排練。本來焦菊隱就是重點統戰對象,屬于要幫助的人士,再加上他的鋒芒,1957年他被定了右派。趙起揚找到了北京市長彭真,說:“焦菊隱是可以改造的,他有才。”彭真說:“我就問你一句話,他有用還是沒用。”趙起揚說:“非常有用。”焦菊隱幸免成為右派。
文革他就逃不過去了。1961年,周恩來主持的新僑會議上,文藝界有過一陣松動,向“右”靠攏了一些。這次會上有一幕戲劇化的插曲,文化部部長周揚走到趙起揚面前,深深鞠躬:“你是文藝界的好書記,我感謝你。”文革中這成為趙起揚的罪名,有人說:“什么人說他是好書記?周揚!”周揚彼時作為重量級人物被批判。失去了保護的他們,被關在燈市口制作工廠的牛棚。六人一排,常常十幾排并肩走在大路上,蔚為壯觀。處境和坐牢差不多,每日寫交待材料,從小窗口遞飯。“自己買了煙不能抽,交給管教,表現好的話再發給你。”發煙的器皿是搓衣板,板上的橫溝寫著人名,可能一根沒有,也可能有兩根。走資派被分為三等:一等是劇院領導,失去人身自由;二等叫半走讀,適當圈起來,像蘇民、藍天野都是這種;三等普通員工,由群眾監督,是小組幫教的重點。焦菊隱從這時失去了和舞臺的一切聯系,只能眼巴巴看著別人在臺上揮斥方遒。江青派人送來一張字條,上書:“焦菊隱是個王八蛋!”掌控他命運的人是劇院的實權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隊長,焦菊隱死時,軍宣隊長宣布:只能給他買最便宜的、七塊錢的骨灰盒。臨終前,焦菊隱拉著下鄉的大女兒的手說:“戶口落下了么?”女兒點頭,他才松了手,閉了眼。
于是之的病
“話劇百年”的紀念節目里,采訪了人藝五位生者和十位逝者的親屬,惟獨沒有于是之和林連昆。作為生者,他們失去了表演能力,可他們也不能當作逝者被悼念,輕輕地就被省略了。沒有于是之的人藝是不完整的,不僅因為他常務副院長的行政職務。作家過士行說過:于是之在時沒有感覺,可他離開了這個位置,那種感覺那么強烈!” 于是之自己說,副院長這八年,他的身體徹底散了。不到70歲時,他就患上老年癡呆,被迫離開了舞臺,與他同齡的演員十年后還活躍著。1992年,誰也沒想到這是老版《茶館》的最后一次演出。于是之已經有了預感,他對同臺的藍天野說:“今天你給我兜著點,我可能會信號中斷。”這是忘詞的委婉說法,他果然中斷了,愣在臺上,觀眾沒有察覺,藍天野迅速補了漏。但是于是之明白,他再也不能登臺了。散場后,觀眾久久不肯散去。于是之說:“感謝觀眾的寬容,過去覺得觀眾的厚愛是肯定我的成績,現在才明白,他們的厚愛是寬容我的錯誤。”后來他努力過一次次,1996年還在《冰糖葫蘆》里演過只有十幾句臺詞的小角色,這也是他人生最后的一場戲。人藝的工作為什么難做?一兩句話很難解釋,許多藝術家都有背景,受了委屈至少要到彭真那里反映,或者告到更高的領導處。
有一年,胡耀邦找四位文藝界人士談話,想從中挑選一個當文化部部長。于是之回家后很興奮地找忘年交李龍云商量。李龍云說:“我覺得那官兒比北京人藝這官兒好干。人藝這一鍋,太難弄了!出一回國,打躺下倆;分一回房子,送醫院仨。”于是之在外面行事謙和,內心又相當暴躁,受了氣回家摔茶缸。有次某某背后議論:“于是之就是想出國。”他聽到了,無處發作,只好找了個別的茬,在排練廳摔了回杯子。藝術家的脆弱、敏感遠甚常人,劇院老人講過一個故事:有次《茶館》演出時,導演規定好謝幕時于是之站中間,依次是藍天野、鄭榕、英若誠等人。鄭榕無意中站到了中央,于是之瞅了他一眼,這一眼嚇得鄭榕一身冷汗,“國民黨”的履歷讓他一輩子提心吊膽。于是之不太得罪人,可也有不少人恨他。他住在12樓,多少次向人復述他想從陽臺上跳下去。他在80年代“縱容”林兆華搞先鋒話劇,激起大部分老同志的抵觸情緒。這些反對意見又爛在了于是之肚子里,愈發使他痛苦。林兆華就從不背思想包袱,永遠有小孩心性。上面領導來送關懷,林在下面偷偷和同事說:“等著瞧,過會兒我提個問題,讓他下不來臺。”同事好說歹說給勸住了。這種事萬萬不會發生在于是之身上。人藝的早期被看作中國話劇的黃金時代,而一些行內人并不這么認為。中國話劇的兩條線:歐陽予倩從日本帶回的春柳社和脫胎中國戲曲的文明戲,那時有一半劇目都改編自國外。在重慶的短短幾年,大話劇排了170多部,小劇本有70個,絕大多數是原創劇本,真正作到了百花齊放。人藝成立后的大部分作品,無論精品或是劣作,都是為了配合宣傳需要。它已不僅僅是北京市屬的一家劇院那么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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