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盧森堡通過分析資本積累的邏輯及表現形式,系統表達了她對20世紀初時代主題的總的觀點,并以此為前提構建了她的社會主義理論體系。在帝國主義時代“怎樣實現社會主義”和“怎樣建設社會主義”是盧森堡社會主義理論的中心主題,人民群眾在社會主義主體中的核心地位是將這兩個主題聯系起來的紐帶,也是盧森堡和列寧理論的分歧所在。對馬克思主義的確信、對社會主義革命立場的堅守、對社會主義人民性價值的追求,使盧森堡的社會主義理論具有了鮮明特質;對馬克思的資本積累圖式的拋棄、西方中心主義的敘事方式、基于教條主義立場對修正主義的批判,使盧森堡的社會主義理論具有了不可避免的局限性。雖然盧森堡的理論中不乏天才的構想,但終因脫離東西方社會主義運動的現實而限制了其影響力。
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上,盧森堡和列寧都是左翼理論家的杰出代表,二人為反對修正主義、捍衛馬克思主義作出了重大貢獻。但二人在“怎樣實現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的問題上存在重大的觀點分歧,并因此展開過激烈爭論。20世紀30年代,斯大林指責盧森堡對列寧提出過的理論批評,認為盧森堡的理論具有“孟什維主義的貨色”,“需要布爾什維克的極嚴厲的批評”。這樣的理論定位,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蘇聯和中國學術界對盧森堡及其理論的科學分析。20世紀80年代,中國學術界的一些學者開始獨立思考和研究盧森堡的理論,發表了一批具有學術價值的成果。進入90年代,受新自由主義和民主社會主義思潮的影響,一些學者在對蘇東劇變的教訓進行總結時,一度出現過分解讀盧森堡的社會主義民主思想的傾向。進入21世紀,隨著經濟全球化浪潮的奔涌、國際金融危機的沖擊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全面詮釋盧森堡社會主義理論成為中國學術界研究的重要課題,而重新審視列寧和盧森堡這兩位偉人之間的思想交鋒,成為盧森堡社會主義理論研究中的焦點。
一、盧森堡社會主義理論的邏輯前提
要總體把握盧森堡社會主義理論的要義和特質、厘清她和列寧之間產生理論分歧的根本原因,首先必須對盧森堡社會主義理論提出的邏輯前提進行深入分析。
1.《資本積累論》及其反饋、闡釋
馬克思恩格斯指出,任何理論都是時代的精華,是時代的現實內容在思想上的反映,盧森堡的社會主義理論亦是如此。盧森堡對20世紀初時代主題的根本認識,是盧森堡社會主義理論的邏輯前提。雖然盧森堡沒有專門闡述時代問題的文章,但她是最早提出帝國主義論的理論家之一。在《資本積累論》的原序中,盧森堡表示她研究資本積累,是為了從理論上探析帝國主義政策的客觀經濟根源,說明現今資本主義所處的歷史方位和發展趨勢,進而對無產階級的實際斗爭“具有一些意義”。這意味著,在盧森堡的心目中,《資本積累論》不完全是一部經濟學著作,同時也是一部表達自己時代觀的哲學著作。根據盧森堡的資本積累論,資本積累的關鍵在于資本家能不能在現實中找到一個不斷擴大的“購買者階層”來保證剩余價值的實現,而在純粹的資本主義經濟關系中是找不到這個“購買者階層”的。這個“購買者階層”必須獨立于資本主義經濟關系之外通過交換與資本主義發生關系。也就是說,資本積累的需求迫使資本主義不斷同非資本主義經濟環境發生交換關系。在這一交換關系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會不斷侵蝕和瓦解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將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改造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這就導致資本主義的經濟環境不斷擴大而非資本主義的經濟環境不斷縮小。資本積累的邏輯從兩個方面迫使資本主義走向崩潰。一方面,從資本主義經濟發展規律來看,資本積累的最后結果必然導致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成為一切國家和一切生產部門的唯一的經濟形式。而一旦達到這種境地,資本主義就會因為非資本主義經濟環境的消失而無法繼續進行資本積累,資本主義崩潰的歷史命運不可避免。另一方面,從階級斗爭規律來看,全世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規模越來越大,與此相伴隨的是世界經濟生產的無政府狀態不斷擴大,國際階級斗爭日益尖銳。國際無產階級只有在“經濟發展的最后結果到來之前”發動反對國際資產階級的暴動,實現社會主義,才能擺脫受壓迫受剝削的地位和歷史命運。
盧森堡的《資本積累論》發表后,遭到了第二國際理論家的激烈批評。盧森堡在回應批評的時候明確表示,19世紀末20世紀初,第二國際的修正主義者拋棄了辯證法和唯物史觀,將資本主義看作是合乎自然規律、符合人的理性本質的永恒的社會,將社會主義目標的實現看作是“微不足道”的。只有將她的《資本積累論》同反對第二國際修正主義荒謬觀點的斗爭結合起來,才能理解她所提出問題的實質。然而,所有的批評家們都沒有抓住這個實質,他們只是糾結于《資本積累論》中提出的數學圖式,對她的理論進行經濟學層面的分析和批評。盧森堡強調指出,《資本積累論》運用馬克思的歷史方法和資本自我否定的辯證法,將資本積累的邏輯演變成為整個資本主義制度的邏輯,并將其與社會主義的邏輯前提聯系起來,進而從世界政治經濟總格局和人類社會發展總過程的角度論證了20世紀初的時代主題是資本主義的滅亡和社會主義的實現。
2.20世紀初是資本主義走向滅亡的階段
20世紀初是資本主義走向滅亡的階段,這是盧森堡對所處時代的總看法。根據《資本積累論》的邏輯,資本主義具有吞噬全球、消滅一切非資本主義經濟傾向,但資本主義又是一個不能脫離非資本主義經濟而獨立存在的經濟形態。隨著資本主義在全球的擴張,非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的衰退,資本積累的條件就成了資本主義衰退的條件。以資本積累條件的變化為依據,盧森堡把資本主義劃分為三階段:“資本對自然經濟的斗爭,資本對商品經濟的斗爭,資本在世界舞臺上為爭奪現存的積累條件而斗爭。”盧森堡認為,20世紀初資本主義進入到第三個階段,即資本為了爭奪非資本主義環境而在世界范圍內展開斗爭的階段,這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最后一個階段,也稱帝國主義階段。在帝國主義階段,軍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就成了資本主義國家普遍推行的政策。資本主義國家之間因擴軍備戰而不斷發生沖突,整個世界充滿了“暴力、欺詐、壓迫和掠奪”。盧森堡說:“今天無論在歐洲或者世界其他部分,手持武器互相對抗的,不是這一方是資本主義國家,另一方是自然經濟的國家,而恰恰是由于資本主義發展達到同樣高的水平而迫使發生沖突的那些國家。”一旦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爆發戰爭,對于世界來說將“具有致命的意義”。再加上,帝國主義國家的資產階級在加強對外侵略擴張的同時,不斷加深對本國工人階級的剝削程度,從而在國際、國內兩個層面引發一系列的政治、經濟危機,最終導致資本積累無法繼續進行。這充分說明,資本積累自身所包含的矛盾,使得資本主義不能成為全球普遍的生產方式。只有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不是為了資本積累,而是為了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所以,只有社會主義才是一種和諧的經濟制度,才能夠成為全球普遍的生產方式。因此,要徹底解決資本積累的矛盾,必須用社會主義代替資本主義。
3.20世紀初是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的時代
雖然資本積累的邏輯決定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必然走向絕境,但是無產階級不能消極等待資本主義的自行消亡。資本主義的自行消亡所帶來的結果不是社會主義,而是人類文明的整體性崩塌,是社會歷史向野蠻狀態的倒退。所以,在資本主義崩潰到來之前發動社會主義革命以拯救人類文明,是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如果將盧森堡的資本積累論上升到歷史觀層面,那么它體現出了這樣一種歷史觀:資本主義必然滅亡,這是由資本邏輯所決定的客觀必然性;而社會主義的勝利除了客觀必然性這一維度之外,還必須“要由有階級覺悟的無產階級來決定”,要通過無產階級激進的革命行動來實現,這是無產階級主觀能動性的維度,二者缺一不可。從這個意義來說,盧森堡一再聲明社會主義革命是時代賦予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
二、盧森堡社會主義理論的核心要義
盧森堡的社會主義理論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對怎樣實現社會主義的思考;二是對怎樣建設社會主義的思考。對社會主義實現路徑的思考主要是在同修正主義作斗爭中闡述出來的;對怎樣建設社會主義問題的思考是在對俄國布爾什維克黨治國戰略策略的反思中闡發的。這兩個部分是一個統一整體,具有縝密的內在聯系。
1.怎樣實現社會主義
第一,實現社會主義的方式。伯恩施坦在社會主義問題上提出了兩個著名的命題:一個是“運動就是一切,最終目的是微不足道的”;另一個是“和平長入社會主義”。這兩個命題互為前提,相互佐證,精辟地表達了以社會改良為核心的修正主義思想。盧森堡批駁說,實現社會主義是通過社會改良還是社會革命,不是一般性的策略問題,而是關系到社會主義運動存廢的關鍵問題。她指出,社會改良是一定社會為了解決人們之間的權利關系而進行的立法活動,是在已經建立的“社會形態的框框里進行活動”,是社會進步中量的積累過程。而社會革命是為了徹底鏟除舊制度的經濟根源、建立新社會制度而進行的政治行動,是發生在社會制度更替的歷史關頭,是推動社會質變的力量。只有以社會革命為目標,社會改良的成果才具有意義。盧森堡指出,修正主義用社會改良代替社會革命的目的,就是要使社會主義運動永遠局限在資本主義這一“社會形態的框框”之內。這樣一來,社會主義“運動本身也必然要滅亡”。再則,從國家的階級性來看,資產階級為了維護自身的統治地位,必然會剝削和壓迫無產階級,用暴力鎮壓無產階級的反抗。無論資本主義社會中孕育了多少社會主義的萌芽,資本主義都不可能“和平長入社會主義”。無產階級只有通過階級斗爭和暴力革命從資產階級手中奪取政權,建立新的社會主義制度才能徹底改變自身的命運。所以,只有社會革命才是社會主義的實現方式,只有以社會革命為最終目的的運動才是社會主義運動。
第二,實現社會主義的主體力量。盡管盧森堡通過對資本積累邏輯的闡釋,論證了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趨勢,但她并不是一個等待資本主義自然消亡的宿命論者。她指出,在資本主義走向滅亡的過程中,歷史主體的干預是實現社會主義的必要條件之一。盧森堡強調,“工人階級的解放必須是工人階級自己的事業”,廣大人民群眾才是生機勃勃的革命力量的源泉,是實現社會主義的主體力量。在社會主義革命主體的問題上,盧森堡有一個著名的論斷,即“客觀歷史進程的邏輯先于歷史進程的體現者的主觀邏輯”。社會主義革命是廣大人民群眾在斗爭實踐中不斷成熟后自然生成的結果,不是被少數人創造出來的。根據這一邏輯原則,盧森堡劃分了人民群眾、無產階級政黨在社會主義革命主體中的層級和地位。首先,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是處于第一層級的主體,是構成社會主義革命主體的核心力量。社會主義革命“是以最廣大的群眾的支持與參與作基礎”的。其次,社會民主黨是群眾運動的引導力量,是處于第二層級的主體,社會民主黨不能代替人民群眾成為社會主義革命的第一主體。在社會主義運動中,社會民主黨對群眾進行的理論灌輸和組織規訓是必要的,但是社會民主黨的理論工作和組織工作只能給予人民群眾一種“理論的”和“潛在的”階級意識,這種“理論的”和“潛在的”階級意識只有通過人民群眾現實的運動才能變成“實際的”和“積極的”的階級意識。所以,社會民主黨的領袖要深入到群眾運動中去,時時刻刻把握群眾的意圖和運動的動態。如果將盧森堡社會主義理論中的無產階級政黨和群眾分別比喻成藤蔓和樹干,那么樹干的發展壯大就決定了藤蔓的生長和方向,而非相反。這就形象地闡釋了盧森堡“客觀歷史進程的邏輯先于歷史進程的體現者的主觀邏輯”的原則。
顯然,盧森堡的上述主張與列寧的觀點是截然不同的。列寧認為,自發性的群眾運動不能產生先進的階級意識,只能產生工聯主義意識。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必須由無產階級政黨從外部“灌輸”到群眾運動中去。無產階級政黨對人民群眾的理論灌輸和組織規訓,是無產階級由自在階級成長為自為階級的決定性因素。無產階級政黨是社會主義革命主體的領導力量和核心力量,沒有無產階級政黨的政治領導和理論教導,就不會有人民群眾的革命運動。可以看出,盧森堡和列寧這個問題上分歧是根本性的,這是導致二人在組織原則問題上產生分歧的根本原因。盧森堡認為,既然社會主義革命是建立在工人運動和群眾首創精神基礎上的,那么工人群眾自發地去開展運動,在推動運動前進的過程中通過探索經驗、糾正錯誤而不斷走向集中統一是社會主義運動健康發展的樣態,她將這個過程稱為工人群眾的“自我集中制”。社會民主黨在歷史上是從自發的工人運動中產生的,所以社會民主黨的組織原則也就是“無產階級領導階層的自我集中制”。盧森堡認為列寧的政黨組織原則是“極端集中制”,是用黨的中央委員會的“集中制”代替了工人運動的“自我集中制”。這樣一來,黨的中央機關高高在上,決定黨的一切事情,黨的各級組織的一切活動都盲目服從中央機關。于是,每個黨員成了中央委員會意志的執行機器,社會民主黨就成為沒有積極的創造精神、只有一種毫無生氣的看守精神的黨,廣大人民群眾的首創精神也因此遭到扼殺。為了鮮明地表達她與列寧在社會主義革命主體問題上的對立觀點,盧森堡明確說:“真正革命的工人運動所犯的錯誤,同一個最好的‘中央委員會’不犯錯誤相比,在歷史上要有成果得多和有價值得多。”總的說來,盧森堡和列寧都是堅定的社會主義革命論者,他們反對伯恩施坦修正主義,在第二國際理論家方陣中同屬于左翼陣營。但在相同的革命立場下,二人在社會主義革命主體核心力量的問題上,一直存在著根本分歧。在布爾什維克黨奪取政權成為執政黨后,這個根本分歧也就衍生為對布爾什維克治國策略的批評。
2.怎樣建設社會主義
第一,必須通過人民民主充分發揮人民群眾的積極性。盧森堡的社會主義民主思想是她的人民主體思想在社會主義建設問題上的體現。盧森堡將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比作一塊“問題上千”的處女地,認為只有人民群眾即興而來的創造力,才是開墾這片處女地的原生力量,也是社會主義“糾正錯誤并且開辟新的道路”的動力。盧森堡指出,社會民主黨必須清醒地認識到,社會主義是什么樣子,任何社會主義的教科書都不可能對細節作出規定,只有通過人民群眾的實踐來書寫。社會主義不是一個“只需要加以運用的現成的處方的總和”,社會民主黨的綱領只能指明社會主義的“幾條大的方針”,不能對社會主義進行詳細的刻畫。社會民主黨所能預知的建設社會主義的措施,只是一些具有強制性的“廢除”舊制度的“消極”措施,如廢除私有財產等。至于建設社會主義新世界的“積極的東西”是不能提前預知的,也不是通過領袖從“辦公桌下令實行”的方式來欽定的,它只能根植于人民群眾的首創精神和洶涌澎湃的生活。這不但不是社會主義的缺點,反而是社會主義優越性之所在。既然人民群眾是社會主義建設的主體,那么民主就是社會主義的生命。無產階級在奪取政權后,就要充分發揚人民民主,調動人民群眾建設社會主義的積極性。盧森堡根據馬克思的觀點指出,以往的一切革命都是為了少數人的利益,而社會主義革命是第一次為了大多數人利益并由大多數勞動者參加的革命。那么革命勝利后,要實現大多數勞動者的利益,就要使全體人民群眾必須參加國家的公共生活。社會主義社會與以往一切社會的區別也正是在于“大多數勞動群眾不再是被統治的群眾,而是自己的全部政治和經濟生活的主人,并且在有意識的、自由的自決中領導著這全部生活”。
那么,社會主義國家如何建立起有效的民主機制來調動人民群眾的積極性?在盧森堡看來,資本主義社會在長期的發展中創造了普遍有效的民主形式,比如選舉制度、議會制度等,而這對于社會主義國家的民主政治建設來說也是十分必要的。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必須用辯證的態度對待資產階級民主。一方面要對資本主義民主的反動本質有清醒的認識,要從本質上揭露資本主義民主的虛偽性;另一方面要將資本主義民主的本質和形式區分開來,剝離資本主義民主的反動本質,保留資本主義民主的形式并賦予其社會主義民主的本質內容。盧森堡告誡布爾什維克,產生于資本主義社會的民主形式,對于社會主義民主建設來說也是不可缺少的,否則社會主義國家的人民群眾就缺乏有效的途徑參與社會公共生活,社會主義建設“一切精神財富和進步的生動活潑的泉源”就會被堵塞,社會主義的生命力就會枯竭。所以,盧森堡對布爾什維克在十月革命后解散立憲會議、取締反動派報刊等措施持反對態度,認為這樣的做法“堵塞了唯一能夠糾正社會機構的一切天生缺陷的那一生機勃勃的源泉本身”,使得人民政治生活受到壓制,民主生活日益癱瘓,整個社會公共生活逐漸沉寂,最終使得社會主義面目全非。
第二,無產階級專政是社會主義民主的保障。盧森堡指出,從階級觀點來看,所謂“純粹民主”“一般民主”是不存在的。民主與專政相伴而生,都具有階級性。在資本主義社會里,資產階級民主與資產階級專政在本質上是一致的,資產階級民主的目的是掩蓋資產階級經濟剝削的實質,維護資產階級專政。在社會主義社會,社會主義民主和無產階級專政在本質上也是一致的。一方面,無產階級專政建立在社會主義民主的基礎上,社會主義革命的目的就是廣大人民群眾推翻資產階級專政,建立無產階級專政,而這個目的是“符合占無產階級多數的革命者的意愿的,是依靠他們的意志實行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無產階級專政的建立就是人民民主的實現。另一方面,無產階級專政是“全民參與國家的公共生活”的政治保障。因為無產階級專政是“最大限度公開的、由人民群眾最積極地,不受阻礙地參加的、實行不受限制的民主的階級專政”,所以,無產階級專政是整個無產階級和人民群眾的事業,而不是極少數領導人以階級的名義實行的事業,更不是少數人的獨斷。“它必須處處依靠群眾的積極參與,處于群眾的直接影響下,接受全體公眾的監督,從人民群眾日益發達的政治教育中產生出來”。在盧森堡看來,布爾什維克黨的錯誤就在于將民主和專政完全對立起來,片面維護專政而反對民主,從而違背了社會主義民主的廣泛性原則,將無產階級專政演變成維護一小撮人的專政,這從本質上來說就是“純粹資產階級意義上的專政,雅各賓派統治意義上的專政”。十月革命后,第二國際理論家們普遍對十月革命持批判和否定態度,唯有盧森堡對布爾什維克黨果敢的革命行動予以盛贊,認為布爾什維克黨是第二國際中唯一堅持革命立場、高舉革命旗幟的政黨。但是,盧森堡對布爾什維克黨的治黨治國策略的批判卻是言辭尖銳、不留絲毫情面的。
三、盧森堡社會主義理論的限度
盧森堡對馬克思主義的確信、對社會主義革命立場的堅守、對社會主義人民性的追求,使得盧森堡的社會主義理論體現出鮮明的特質。但在盧森堡的時代,無論是社會主義革命實踐還是社會主義建設事業都沒有充分展開,歷史沒有提供足夠的經驗材料以支撐盧森堡的理論構建,因此,盧森堡社會主義理論的局限性是不可避免的。對盧森堡社會主義理論限度的考察,有利于正確認識當代資本主義發展的潛力和當代社會主義運動發展的趨勢。
1.對馬克思圖式的拋棄與對現代資本主義悖論的批判
與馬克思所處的時代相比,20世紀初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發生了巨大變化。盧森堡指出,面對資本主義發展的新情況,要發展馬克思主義,增強馬克思主義對現實的解釋力,首先要“拋棄馬克思的錯誤前提”。在盧森堡看來,“馬克思的錯誤前提”就是馬克思的資本積累圖式中純粹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理論假設。正是這一理論假設使得馬克思的圖式失去了對帝國主義時代的解釋力和批判力。只有建立一個新的“資本主義生產同一個非資本主義環境不斷相互作用”的圖式,并以此考察新形勢下的資本積累進程,才能從經濟根源上闡明資本主義出現的新問題。盧森堡的資本積累論的邏輯起點正在于此。在盧森堡的資本積累圖式下,資本主義從時間維度上被解釋為資本積累條件的變遷史,從空間維度上被看作是以西歐為中心的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盧森堡同時強調,她對馬克思資本積累圖式的拋棄,并不是背叛馬克思主義。她從馬克思的觀點出發,從“經濟根源與歷史必然性”角度對帝國主義時代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矛盾、東西方國家之間的矛盾和社會主義運動多種形式的發展提供理論解釋,是在新的形勢下對馬克思主義的現代資本主義批判理論的闡發。
然而,盧森堡對馬克思資本積累圖式的錯誤解讀導致她在批判現代資本主義時陷入了悖論。馬克思資本積累圖式運用科學抽象的方法,從學理上闡明資本主義基本矛盾即生產的社會化和資本主義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在社會再生產層面展開的邏輯,進而揭示資本主義是一個自我否定、自我崩潰的過程。馬克思的圖式和帝國主義時代資本積累之間的關系是一般和特殊、抽象和具體、理論和實際、運用和發展。盧森堡認為馬克思的資本積累圖式只適用于資本主義發展初期,不適用于帝國主義階段,必須將其加以拋棄,這樣致使她在批判現代資本主義時陷入悖論。一方面,盧森堡承認資本主義發展出現了新情況,強調必須發展馬克思主義才能對這些新情況進行理論闡釋;另一方面,她又認為,帝國主義所有的新情況和新問題均無關宏旨,只不過是與生俱來的資本積累本性的體現。帝國主義時代資本主義列強實行軍國主義和殖民政策的動因、世界戰爭的爆發、東方落后民族與資本主義列強之間的尖銳矛盾、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必然性均可以從資本積累的一般邏輯加以說明。鑒于此,盧森堡反復強調不要為“一大堆五光十色的帝國主義現象”所迷惑,必須要“尋找這些現象背后的精確的經濟規律”和“真正的根源”。這樣的敘事方式,使得盧森堡對帝國主義時代特征的闡述顯得過于單一,缺乏豐富、具體的分析。
2.西方中心主義的敘事方式與世界歷史方法論的疏離
世界歷史理論是馬克思提出的。馬克思指出,西歐資產階級在開拓市場的過程中,不斷打破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系,迫使一切民族包括最野蠻的民族都“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于是民族的局限性和片面性被各民族的相互往來所替代,資產階級“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馬克思以西歐資本主義的發展為歷史起點和邏輯起點,闡明了資本主義世界歷史時代到來的客觀必然性及社會主義世界歷史時代的現實性。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雖然采取了“西方中心”的敘事方式,但決不能說馬克思構建了世界歷史的“西方”范式。他反對將西歐資本主義發展模式“徹底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將馬克思的世界歷史方法論運用于帝國主義時代的實際,必須做到以下兩點:其一,將帝國主義階段放到世界歷史時代的總體進程中,正確定位帝國主義的歷史地位和發展趨勢;其二,從經濟根源中提煉出帝國主義的本質,把握帝國主義階段的局部質變,從而找出打破帝國主義舊世界的現實力量。
盧森堡雖然承襲了馬克思“西方資本主義中心”的敘事方式,但卻忽視了馬克思的世界歷史方法論,使得她的理論帶有明顯的“西方中心主義”缺陷。盡管盧森堡正確解釋了資本主義國家對經濟文化落后國家進行殘酷剝削和壓迫的根源,闡明了帝國主義時代資本主義列強之間矛盾沖突的根源和帝國主義戰爭的性質,她本人對落后民族的反抗斗爭也給予了足夠的關注和道義上的支持,可她卻無法從理論上認識到落后民族在反抗資本主義舊世界的斗爭中可以化被動為主動,成為世界社會主義運動中一支重要的有生力量。在盧森堡看來,東方落后國家無產階級人數少,無產階級運動尚不能提供足夠豐富的材料觸發無產階級的主體意識,東方國家無產階級和廣大人民在盧森堡的視野中始終處于從屬地位。因此,即使盧森堡已然看到俄國革命有著與西歐革命不同的特征,指出俄國資產階級已經墮落為落后的階級,無力領導俄國資產階級革命。俄國無產階級可以成為革命的主體,從而在俄國這樣一個沒有經歷資產階級革命的國家來“一次空前純正的無產階級革命”,但遺憾的是盧森堡的視野止步于此。
正如盧森堡批評伯恩施坦戴著“英國的眼鏡”看德國問題,她自己卻戴著“西歐的眼鏡”看俄國問題。盧森堡以西方無產階級的斗爭經驗作為參照物論證俄國政黨、革命和社會主義的關系,她無法意識到在俄國這樣一個缺乏民主傳統的國家里,如果沒有堅強而統一的核心、沒有嚴格的組織紀律和政治規訓,布爾什維克黨就不可能生存,俄國革命也就不可能在布爾什維克黨的引領下取得開辟人類歷史新紀元的偉大成就。她認為俄國革命的作用僅在于點燃西歐無產階級的革命烈火,以至于遠遠低估了俄國革命的歷史意義。列寧正是從盧森堡所忽視的環節出發,論證了經濟文化落后國家人民在無產階級政黨的領導下,將歷史發展的生產力決定性和面對深重壓迫所產生的革命能動性結合起來,化被動為主動,成為世界社會主義革命的主導力量的可能性和必然性。列寧認為,在資本主義發展和工人運動剛剛起步的時候,俄國卻有了手握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成熟的布爾什維克黨,這一點與西歐相比具有質的不同。一個思想統一、組織嚴密的革命家組織對工人運動的自上而下的引領,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取得成功的關鍵。自發的運動不能產生革命意識,革命意識必須通過社會民主黨從運動之外“灌輸”到運動中去。脫離了無產階級政黨指導完全自發的群眾運動,只會被資產階級所利用而背離社會主義軌道。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沒有革命的理論,就不會有革命的運動”。列寧指出,在帝國主義時代,西歐列強通過從殖民地國家獲得的超額利潤豢養了工人貴族階層,這個階層背叛了馬克思主義的革命精神,促使歐洲社會主義運動整體轉向了改良主義。而占世界人口絕大多數的落后國家的人民卻日益聯合起來,在馬克思主義政黨的引領下形成了強大的打碎帝國主義舊世界、建設社會主義新世界的主導力量。顯然,列寧主義的創新力度和歷史影響力遠非盧森堡的理論所能比擬。需要強調的是,不管盧森堡的立場和初衷如何,在俄國革命和國內戰爭的危急時刻,盧森堡批評布爾什維克的言論,不但不利于俄國黨的思想統一和組織統一,對于在極端困難中堅毅前進的俄國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來說,也會產生負面影響。所以,列寧對她的批評,不但是必要的而且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3.對修正主義的理論批判脫離工人運動的現實基礎
19世紀末20世紀初,伯恩施坦借口資本主義發生的新變化,公然對馬克思主義“是否有效和怎樣有效這一問題”提出質疑。他主張用唯心史觀代替唯物史觀,用社會改良代替革命,進而展開了對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全面“修正”。在伯恩施坦看來,馬克思的歷史觀的謬誤根源在于,將歷史看作是由“歷史必然性和經濟根源”決定的“鐵的規律”支配下的過程,只要從社會的經濟根源出發就能一勞永逸地掌握歷史。然而,現代社會的發展對于經濟發展水平的依賴程度已經非常小,意識形態和倫理因素對于社會發展的作用越來越大。在考察歷史問題時,必須重視意識形態因素對歷史發展的作用,尤其應該重視一個時代的法權和道德觀念、宗教傳統和地理環境等方面因素對歷史時代的影響。1899年,羅莎·盧森堡撰寫了《社會改良還是社會革命》一書,吹響了第二國際批判伯恩施坦主義的號角,也開啟了自己的理論生涯。對伯恩施坦修正主義的批判,始終是盧森堡理論創建的重要維度。盧森堡深知歷史唯物主義在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的地位,她說,馬克思主義就如同“一個牢固結合的建筑物”,歷史唯物主義是其根基。伯恩施坦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攻擊,目的就是要將馬克思主義“整個體系從最上層到基礎統統毀掉”。順著這個理路,盧森堡認為必須捍衛歷史唯物主義的地位,揭露并批判伯恩施坦用唯心史觀代替唯物史觀的險惡用心。盧森堡將修正主義歷史觀產生的原因歸結為社會民主黨的領袖們因長期脫離群眾而產生的官僚主義。然而,恰恰相反,歐洲工人運動中的改良主義思潮,不是來自于社會民主黨的上層,而是來自于工人運動之中。自從巴黎公社以后,西歐資本主義處于和平發展時期,合法的議會斗爭是工人階級日常政治實踐的主要形式,這使得工人階級對資本主義現行民主政治制度產生了認同感,改良主義情緒日益滋生。但盧森堡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確信資本主義發展已經進入了最后時期,并特別強調西歐工人階級同資產階級進行直接對抗,認為無產階級通過直接的對抗性的活動能不斷提升革命意識并為發動社會主義革命奠定基礎。所以,盧森堡反對伯恩施坦的改良主義,也反對考茨基的“疲勞戰略”,認為唯有不斷的直接的對抗活動才能喚醒工人階級的自覺意識,并最終實現社會主義。但事實上,修正主義在理論上雖然粗淺卻有著強大的工人運動的現實作為依托。社會民主黨綱領中的社會主義革命理論因逐步脫離工人運動的實際而失去群眾基礎。對于這些情況,包括盧森堡在內的社會民主黨的左翼理論家們完全沒有予以關注和重視。他們片面地從理論上強調唯物史觀之于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意義,揭露修正主義在學理上對馬克思主義的違背,卻忽視了長期以來合法斗爭實踐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發展的影響,無法解答在圓熟的資本主義民主政治制度下,工人階級日常的合法斗爭與社會主義革命的最終目標之間聯系紐帶或轉化時機的問題。因此,盧森堡對伯恩施坦修正主義的批判,雖然在理論上鞭辟入里,但終因脫離工人運動的實際情況而越來越淪為孤獨的一支。
總之,在盧森堡的一生中,她積極參加工人運動,力圖踐行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原則,但面對第二國際時期資本主義發展的新情況和新變化,面對20世紀初世界政治經濟秩序的重大變局,盧森堡在理論上片面強調“一般性”經濟根源,將一切新情況的研究都引向資本積累的一般邏輯,忽視甚至否認帝國主義時期資本主義發展的特殊性,導致她的理論因過于抽象而只能停留在第二國際理論家的爭論中。此外,她在西方反對改良主義和修正主義,卻沒有深入到工人運動的實際中探尋改良主義產生的根源,也沒有找出改良主義產生的社會基礎,因而不能戰勝改良主義和修正主義。她批評俄國布爾什維克黨的治黨治國理論和策略,卻不能認識到她所主張的原則脫離了俄國國情而根本無法實現。因此,即便盧森堡的理論中不乏天才的構想,一些論斷至今依然閃爍著智慧的火花,但終因脫離東西方社會主義運動的現實而限制了理論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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