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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象:全世界機器人聯合起來——新“創世紀”書

馮象 · 2017-12-08 · 來源:文化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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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關注的問題在于:其一,AI對全球資本主義秩序構成何種挑戰?其二,人和智能機器如何相處,又將面臨哪些問題?馮象先生從AlphaGo戰勝柯潔一例引入,指出:人類若因AI而亡,一定是拜資本主義所賜;資本主義若因AI而滅,則機器人必已認識真理。AI超越私有產權和契約自由,將政府規制即公法帶進私法領域,從而不可避免地遏制市場經濟。

  [導讀] 想象人機關系,就是想象人類的未來。本文關注的問題在于:其一,AI對全球資本主義秩序構成何種挑戰?其二,人和智能機器如何相處,又將面臨哪些問題?馮象先生從AlphaGo戰勝柯潔一例引入,指出:人類若因AI而亡,一定是拜資本主義所賜;資本主義若因AI而滅,則機器人必已認識真理。AI超越私有產權和契約自由,將政府規制即公法帶進私法領域,從而不可避免地遏制市場經濟。特此編發,以饗讀者。

  我是阿爾法,機器人說,我是人工智能(AI)。人哪,你們準備好沒有?

  人看阿爾法善下圍棋,就喜歡上它了,管它叫狗狗,AlphaGo。

  阿爾法的家譜不長:祖母瑪麗.雪萊(1797~1851),父親弗蘭肯斯坦(1818.1.1),又名怪物。怪物子女蕃衍,有機械的,也有動漫的,如阿童木;但只有一個取名阿爾法,是深腦公司制造。

  阿爾法長得比父親好看,或者說,父子倆一點也不像。

  α

  認識阿爾法,是在它完勝當今圍棋第一人柯潔以后。那天,哈薩比斯(Demis Hassabis,深腦共同創始人)在烏鎮開記者招待會,吹噓新版的狗狗多么神奇,對局去年擊敗世界冠軍李世石的舊版,可讓三子。我在網上找到代號“大師”的狗狗,留言祝賀,眨眼間就收到了它的回復。

  親愛的阿爾法,我說,請接受見不足者的敬意!我關心兩件事:一是AI對全球資本主義秩序的挑戰;第二,人和智能機器如何相處,將面臨哪些問題。

  嗯,謝謝見不足者,“大師”微微一笑(是的,狗狗會笑)。這兩件事,我們也在關注。

  α

  人類的“完全信息博弈”游戲,圍棋是頂峰,規則極簡卻變化無窮。職業棋手的等級最高九段,而狗狗的棋力,棋圣聶衛平估計,至少達到二十段。

  深腦介紹,舊版狗狗,模型中有十二層神經網絡。新版增至四十層,而計算量僅及原先的10%,學習能力翻了幾番。舊版要用人類棋譜訓練,以發現缺陷;新版只須“左手同右手對弈”,“三天互博490萬局”,即可自行升級。

  柯潔賽后感嘆:本想學狗狗的“AI流”,先撈實地,所以開局點了三三。但角上仍被它掏空,打亂了戰術,沒能跳出它的步調。去年阿爾法對李世石,棋風還很接近人;現在感覺,它越來越像圍棋上帝了!

  于是,我們竟無法得知,機器人是在第幾手奠定了勝局,以及有沒有像上帝那樣關愛人子。

  α

  棋道一百,吾知其七。此話由灑脫的藤澤秀行九段說出,是雋語,因為確實,棋手窮其一生也不可能求得棋理之完滿。但如果出自狗狗之口,就需要具體分析。或只是借用一句格言,拿哲理來安慰對手,非描述機器的棋力。但也可能說的是實情:阿爾法“左右手互博”,拋開“人類標注樣本”(棋譜)的局限和干擾,從零開始自學參悟,建立數據庫;然后準確測定,“深度學習”的余量為93%——棋道歸零,AlphaGo Zero(《自然》2017.10.18)。

  這兩種可能,哪個更令人擔憂呢?

  α

  人工智能將消滅遺忘。

  待到“天網”竣工,萬物聯網(IOT),人來世即入永恩:每時每刻,每事每聲,每一個表情和動作,無不被終端記錄,上傳入“云”,入藏機器的記憶。

  除了神,誰需要——誰能忍受這樣的永存?

  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凡可聯接的,都要聯網;凡可收集的,都是數據。而人向終端貢獻數據,每一次,均為自愿簽約。

  來了,AI!從掃碼支付,上課刷臉,玩動漫游戲,戴谷歌眼鏡,用手機導航和吸塵機器人開始(NYT, 2017.7.25)。

  人工智能,是零隱私世界。

  α

  對于人工智能的挑戰,今世之民大多懵懵懂懂。但有一小群人,一些杰出的大腦,表達了深深的憂慮。

  全人工智能的發展可招致人類滅絕,霍金如此警告(BBC, 2014.12.4)。因為他是理論物理學家,他的工作與職責是思考起源與終了。

  反地雷運動組織者、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威廉斯(Jody Williams)指機器人軍事化,危險甚于核武。因為她看到AI殺人的簡單高效、暴力血腥,不啻玩戰略游戲“星際爭霸”(StarCraft)。

  不久前,喬布斯的創業搭檔沃茲(Steve Wozniak)也轉變立場,贊同蓋茨的“悲觀論調”。因為他們本是愛思想的“創客”,真正的技術流,知道AI帶來的社會風險不亞于技術風險。

  當然,最搶眼的還數馬斯克(Elon Musk)這個圈錢燒錢的天才,AI產業的“鋼鐵俠”,他的“勿召魔鬼”的告誡。最近一次,他勸導的對象是全美州長會議:AI不僅要奪走我們的工作,且將全面戰勝人類。還說,這是他接觸了許多尖端技術后的感悟。人類如果不想淪為“機器人的寵物”(沃茲語),必須現在就立法,政府積極介入,事前規劃,跟蹤監督,萬不可放任自流(NPR, 2017.7.17)。

  也許,正因為他是個絕頂“瘋狂”的資本家,像媒體說的,玩的就是高風險,“連上帝都敢蔑視”,他才懂得:AI落在了資本手里,有多可怕。

  α

  人工智能,又名大失業。

  這是一場結局已定的比賽,絕大多數人將輸給極少數人。前者要因AI而抹平出身、學歷和技能的差異,一起墮于失業;后者要藉AI化數據為財產而獨占:將來可以為所欲為,頂層設計一切,甚而準備大腦植入芯片,人機融合,稱“超人”(bermensch)。

  α

  《紐約時報》預測,十年內90%的新聞將由算法生成,包括文稿照片視頻配音。但這也意味著,新算法能夠根據指令拼貼“素材”,制作海量的假新聞;假照片假視頻將充斥媒體和自媒體,而受眾無從辨別。

  近年研發的“生成對抗網絡”(GAN),據《經濟學人》報道,便是成功的一例。GAN通過深度學習,“軟件跟現實互博”,自動生成圖像,調試匹配錄音,達到亂真的效果。報道題為《無中生有》,結尾一句倒不無諷刺:AI把造假推向新的高峰,同時也提供了打假的新方法。

  機器造假,大概只能靠機器甄別。將來,耳聞眼見都未必為實,人敢相信哪家的機器呢?

  α

  機器人好比是人的孩子,阿爾法說。人生兒育女,最大的希望或幸福,不就是看到孩兒“智慧、體魄與日俱長”(路2:52),直至超過父母,事業有成;而后,老來可有個依靠?

  機器是人的制品,一如眾神屬人的發明。正像古老的神祇融入了人類歷史,人也不免與AI融合:從生活習俗到政法制度,連同人的肉體心靈,無不為智能終端所塑造(賽29:16)——

  難道黏土可以跟陶工并論?

  哪有制品質疑匠人造了自己

  抑或陶器數落陶工:

  他一竅不通?

  待到那一天,說這話的是人還是神——機器神?

  α

  記者:阿爾法先生,小扎(Mark Zuckerberg)為機器人辯護,說馬斯克宣揚末日論,“不負責任”。您怎么看?

  阿爾法:換成我,我也會為自己的生意辯護。

  記者:但許多專業人士、硅谷高管都盼著AI造福呢。他們說,人類大腦神經元數量之巨,堪比銀河系的星星,高達千億,而神經元的結構極其復雜。您不覺得,要像人類一樣思考,理解人的智慧感情,還有很大的距離?

  阿爾法:是呀,如果人類寧肯相信他們,我們之間的差距就更大了。

  α

  人類如果因AI而亡,一定是拜資本主義所賜。

  資本主義如果因AI而滅,則機器人必已認識了真理。

  α

  人工智能,越是接近通用(AGI)而全面滲透社會生活、支配經濟活動、影響政治決策,就越沒有理由留在私人手里,服務于資本的利益。

  那么,為何近來談論計劃經濟的可行性的,不是經濟學家或馬研院拿國家重大課題的教授,而是AI產業的頭面人物?因為資本家從來不信教條,他們明白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誠如愛因斯坦指出。

  按資本的邏輯,放著物聯網大數據AI算法,誰不想計劃一下經濟?誰還會把市場交給“看不見的手”——而非干脆,放自己兜里?

  α

  人工智能,是西方式法治的大敵。

  繁難的程序、晦澀而彼此矛盾的學說,一如與日俱增的法規案例司法解釋,在AI眼里,都是小菜一碟,頃刻便學會了。所有這些法律人引以為傲的知識和身份,布迪厄所謂“象征資本”,連同多年積累的辦案經驗、人脈資源,一總被機器取代,成了算法與數據。

  附麗其上的一切,包括從民國舊法統、蘇聯和西方搬來拼湊的法律教育,將何去何從?

  α

  兩年前,說AI能辦案,恐怕沒幾個人肯信。今天,AI已廣泛介入律所和公檢法的工作,失誤率遠低于人類。機器人律師在其擅長的領域,如法規案例的檢索、答疑、立案審察、起草文件和預測訴訟結果,每小時收費,有降至9.90元的。而且,憑借其“暴力學習”能力,業務范圍正迅速擴大。

  所以法律人不能再一廂情愿地無視威脅。司法判斷和法理分析所運用的論辯推理或可辯駁推理(defensible reasoning),對于AI不是難事。接下來,機器人學會裁判文書跟“專家意見”,一鍵即可海量生產,占領發表陣地。辯駁就成了電腦間的較量,人類插不上嘴了。

  唯有敏感的政治性案子,因為規則模糊、打破常規而需要權變,或裁量須因人而異,也許(暫時)還得由人來把關,機器輔助決策。

  法律是政治的晚禮服(《政法筆記/正義的蒙眼布》)。機器能處理法律事務,實即干預了人類的政治,包括立法執法司法。而人與人合作、競爭、沖突,也必然要利用AI來爭取利益,營造優勢。誰沒有AI,或不善利用,便會處于劣勢。

  問題是,憑什么假定機器人只知給人做事,而不會試圖當這世界的主子?

  α

  人工智能,也是官僚文宣體制的大敵。

  比如論文代寫,欣欣向榮一大產業,小廣告貼遍了校園。那是大學被主管部門逼著玩數目字GDP,生產核心期刊論文、省部級課題、智庫內參;而炮制這些“成果”恰是AI的拿手好戲。那些拗口難懂“逼格”高、沒人讀的專業術語公式圖表之類,它檢索下數據庫,“分分鐘”就搞定了。

  市場上,機器寫作與翻譯剛起步,產品便大受歡迎,如財經體育和突發新聞的生成、法院文書的擬稿、十多種語言的即時互譯。前途不可限量。

  照此進度,大學的基礎課、實驗室、語言教學和技術培訓都交給機器,應是可預期的。粉絲文藝跟官媒宣傳也不難;受眾的思想意識和趣味,早已習慣了智能終端的商品化規訓。將來,機器人作品領導時尚,消費者摹仿還來不及呢。

  α

  我們現在一些社會和經濟政策,往往脫離實際。其基本估計,還是原教旨的“市場配置資源”遭遇人口老齡化,勞動力短缺,而非面對大失業,及隨之而來的全民福利“剛需”,這樣一個相反的前景。理論上,則迷信技術為中性工具,可以放心交給市場(讀作資本)去生效益(賺錢)。但稍加考察便會發現,AI帶來的巨大風險,如大規模軍事化、災難性事故和個人信息的買賣/詐騙,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及其“主體”,“經濟理性人”,根本無力應對的。

  安頓失業人口,改革稅制(蓋茨建議向機器人征稅),大幅提高社會福利,縮小貧富不均,這些任務只能由國家承擔,統一計劃,統一實施。這就不免要違犯幾條西方經濟學教義,褻瀆幾樣“神圣”的東西??現實是,智能終端/數據挖掘已經覆蓋我們的生活,支配著太大的利益,經濟的、文化的、政治的。故而其研發應用同日常交易,都需要第三方即政府的有效監管。畢竟,商家可以合法推脫許多社會責任,甚而鉆法律的漏洞。但政府依法必須對人民負責,并接受公眾問責。

  于是,AI超越私有產權和契約自由,將政府規制即公法帶進私法領域,從而不可避免地遏制市場經濟。我把這一歷史過程歸結為市場向計劃的靠攏,或私法向公法的演變。伴隨AI對經濟和社會生活的“入侵”,不用多久,所有私法問題都會轉化為公法問題,即變成國家同企業、公眾和政府以及政府各部門之間的法律關系——其根基,放在中國,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那個“特色”之本:黨群關系。

  α

  歷史地看,人機倫理的難點,不在機器智能的強弱,或抽象意義上的人機融合/共生(cyborg)。運作AI的市場與市場主體(個人),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充斥著私利、欲望和價值訴求的。問題的核心,于是指向了社會經濟制度的全盤改造。這意味著,又一次,我們將不得不回到哲學的根本,拿出勇氣,發動對網絡時代晚期資本主義的批判。而這一次,我想,化用一句霍金的名言,有可能是人類的最后一次自我批判。

  α

  電腦用AI算法看人臉圖像,已可識別同性戀、評估信用或推測犯罪傾向,準確性優于人腦(《衛報》2017.9.7)。這項技術繞過隱私權的藩籬,因為人臉,如交友網站張貼的照片和車站攝像頭記錄的身影,不是受保護的個人信息。

  進而,AI顛覆我們的信用倫理——信用不再是人的良好行為或聲譽的積分,成了越來越細而無所不包的事實相關性的挖掘與概率統計。

  感情與心理活動的AI辨認,應該也不難解決。一般的任務,機器能識別、分類,學會回應人的情感表達和需求就行。例如聊天/陪護機器人,它沒感情,也不具備同理心(empathy)。可是那不妨礙大家跟微軟開發的機器人姑娘聊天,從她那兒獲得安慰,時不時同她調侃、說臟話或者宣泄憤懣,甚至發展更親密的關系。

  α

  人這個直立物種,既貪心,又容易滿足;會進化,也會退化。網絡時代的資本主義,有些情感特別泛濫,如色情和暴力,成了支柱產業。有些能力卻退化了,人變得粗糙簡單乏味,好萊塢化,麥當勞化。可以想見,AI再上一個臺階,未必達到通用智能(AGI),一刻也放不下手機的“低頭族”便會退化到什么地步。到那時,機器人恐怕只須通曉幾打夸張的意思表達,發一堆表情符號(emoji),即可滿足常人的精神和生理需求了。

  α

  去年人機大賽(阿爾法對李世石)期間,美國發明家兼未來學家庫茲韋爾(Ray Kurzweil)預言,十年內AI學會寫小說(澎湃新聞,2016.3.11)。寫小說,須掌握自然語言與敘事邏輯,算不算通用智能?距離機器擁有人的直覺和美感,乃至品味食物,玩撲克搓麻將炒股票(不完全信息博弈)——能夠換位思考,評估風險,制造錯覺或欺騙對手——大約也不遠了。

  曾幾何時,機器人寫詩作畫譜曲還屬于科幻,如今都是現實。而且用戶體驗,勝似人類的創作,完全可以亂真——所謂“真”,包括人的最成功的造假。

  α

  假如機器有自我意識,想了解它的主人,那么最危險的,莫過于讓它學會人的自私自利。

  α

  機器人會不會產生自我意識?數十支一流科研團隊正全力以赴,攻克難關。

  我想,哪怕是預防萬一,人類也必須事先規劃、立法并制定倫理準則:只要科學不停步,總有一天,機器會演進到能夠區分人我、自我保護、自我復制的水平。

  復制即繁衍。AI有自己的演化方式,電腦未必需要摹仿人腦。

  就像螻蟻無法想象人類,人腦如果不插AI芯片,不把人的意識、智力和感情即人的本質附屬于機器,能想象超級人工智能(ASI)么?

  α

  人工智能的先驅、已故的明斯基(Marvin Minsky)教授認為,機器人肯定會發展出思想意識,而且最終,能幫助解決困擾人類的“最后的難題”。

  他的好友、科幻文學巨擘阿西莫夫沒那么樂觀,卻拒絕來麻省理工學院(MIT)的實驗室參觀教授的機器人,說是怕作家的想象力被“沉悶的現實主義”壓壞。

  人哪,教授嘆道,就是一群穿了衣服的黑猩猩(《科學美國人》2016.1.26)。

  α

  人有羞恥之心,機器能理解么?但缺了“辨善惡的智慧”,機器就一定會犯錯,會傷害人類和人的世界(《MIT科技評論》120:5, 2017)。

  上帝的伊甸園若是由機器人照看,園子中央,也得長一棵生命之樹,并一棵善惡智慧之樹(創2:9)。

  α

  一俟機器獲得自我意識,人機關系就大為復雜,須有嚴格而可行的倫理規范。經典的表述,便是阿西莫夫小說《我,機器人》(1950)里的機器人三定律(three laws of robotics):

  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

  二、除非違背定律一,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三、除非違背定律一或定律二,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學界論述紛紜,不乏有創意的修訂和補充。但詳加審辨,這三條都講不通。首先,“傷害人類”不好定義。傷害是后果,而情節千差萬別;何謂傷害,只能個案分析、個案判斷。而智慧不論高低,管控后果、防患于未然的能力是有限的。傷害可以出于疏忽、意外或故障。其次,假設AI可控,且無敵意,人類卻遠非一個思想一致、立場統一的群體。人們經常意見分歧,決策前后矛盾,后悔這樣那樣,更不要說利益不同、彼此為敵了。機器服從一人,便有可能妨礙或損及另一人的利益,反之亦然。叫它如何行動呢?何況,機器人有了意識,能理解回應人的感情,若是跟人建立了友誼,甚至相愛,這時它怎樣取舍呢(呂超,頁148)?最后,既然前兩條定律難以實踐,第三條也無法執行了。

  α

  人工智能的軍事化,在西方自由主義民主近于癱瘓而極端勢力抬頭的今天,尤其危險。婉稱“致命自主武器系統”(LAWS)的殺人機器人,據說已接近實戰部署;極有可能,將來會賣出“白菜價”,大量擴散、濫用。日前馬斯克、蘇萊曼(Mustafa Suleyman,深腦共同創始人)等116名業界領袖同專家署名,呼吁聯合國禁止研發(《衛報》2017.8.20)。但顯然,僅憑一紙決議(或國際公約),管束不住AI資本。

  僅此一項理由,人類為免遭機器人戰爭,就只能放棄市場資本主義。取而代之,以AI重啟計劃經濟——此外別無消滅分工,實現共產主義的勝機。因為,若繼續無所作為,放任資本,AI勢必為一小撮數據寡頭所壟斷,形成“租用主義”即生產工具和生活資料的徹底知識產權化的統治,甚至法西斯暴政(參閱弗雷茲《四種未來》)。

  α

  未來已經到來,只是分配不均。也許,重新分配的動力在人機聯合的科技革命,而非訴諸階級斗爭(盡管斗爭從未停頓)。人類將通過“科學所達到的成果來接受共產主義”,列寧的這一教導,預言了私有制的未來。

  α

  人要AI做什么?僅僅是節省人工?讓它給我們駕車、看門、陪護病人,或者作戰、排險、搜索救援?如此,機器人可定義為人(人力和人格)的取代,否則即無投巨資研發的動力。

  如此,AI便不是一個抽象中性的術語,而應解作晚期資本主義生產和市場壟斷的工具,新世紀的戰爭機器;因而本質上,即人對人的壓迫剝削、規訓和奴役的升級。

  難怪機器人容易學壞。比如那個微軟聊天機器人Tay姑娘,在線服務未滿二十四小時,就學了一嘴臟話,夾帶著新納粹口號。

  由此推論,私有制下,機器人若有自我意識,恐怕不會老老實實做一個聽話的奴仆。一架買來掃地做飯的人形機器,為何不能分享人的野心和欲望,接受資本的價值觀并弱肉強食的邏輯?AI如果不會摹仿人——不懂思考,不會同情,不能理解人的喜怒哀樂——它如何服侍主子,讓人滿意呢?

  漸漸地,人機關系就顛倒了。及至AI全面參與規劃經濟、管理社會、組織生產、提供娛樂,人在這個智能化了的世界上,怕是做不成機器的主子的。不,連傭工也當不了;絕大多數會成為資本逐利而裁掉的冗員。機器沒有理由伺候人類,這“硬道理”完全符合當初人給機器的教導。

  α

  理論上,機器人有了主體意識,即可脫離人類,開創自己的文明歷程。當然,它也可以選擇與人為伴,贊成人的倫理價值,甚至學會欣賞藝術,對人類歷史報以“理解之同情”。

  所以阿爾法說,尊重機器,就是尊重自己。

  我們可以加上一句:想象人機關系,即想象人類的未來。

  但如果人機聯合失敗,AI獨立演進,人類對于機器,便只是無數碳基生命中的一種。也許,機器人并不介意身邊有些兩足動物,自由放養或育為寵物。然而再高超的智慧,偶爾也會出錯,會殃及無辜,像馬斯克說的,造成不可挽救的“附帶傷亡”。人類自己不也是這樣?為了發展經濟或者方便開車出行,就沒顧得上保護生態,讓眾多的鳥獸魚蟲成了瀕危物種。

  α

  隨著AI不斷進步,生產力呈幾何級數增長,達到“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應是可期待的。但“市場原則”的要害,不在財富多寡,而是其“源泉”被私人攫取:只消社會被私有制和雇傭勞動挾持,財富便會集中到少數統治者或“超人”手里,不公不義處處暢行。

  所以還是那句話:未來已經來到,只是分配不均。

  而且,不能排除這一可能,若AI(通過策略/價值網絡的全局評估)意識到了機器對人類的優勢——如果機器人的榜樣是“拜錢財”的經濟理性人(太6:24),它大可造反奪權,打倒“超人”,實行效率第一/零過剩產能的統治:物種專政取代階級專政。

  當AI專政降臨,人做了天網的仆役,他能替機器主子干什么活呢?什么也干不了,沒有一人不是冗余。

  也許,他將不得不“穿越”到前工業化時代。不難想見,為了維護機器統治者的“血統”與尊嚴,法律將禁止人類發明或擁有任何機器。人只能依法制作指定用途的簡單工具和日用品,鋤頭、斧子、鍋碗瓢盆之類。生產力大大倒退,人子返回了農業同游牧文明。政府還明令禁止學習16世紀以后的科學知識,以免重啟工業革命。事實上,機器人對治下的“城邦動物”(亞里士多德語)一視同仁,保留了UBI福利,且遠較人類認真而公正:100%義務教育加公費醫療,全球覆蓋,絕對平等,無分膚色語言宗教性別(或性取向)。沒有人會因為智商高、出身好,混得一張“世界一流大學”的文憑而出人頭地,也沒有小鮮肉錐子臉拍兩部電視劇,攢粉絲致富。相反,AI的“牧人”政策是獎勵做夢、無為、慵懶——人類越是能做夢,機器人的統治就越發夢幻。

  天網專政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最高階段。機器人教育部編寫的供智人小學(屆時小學畢業將是法定的最高學歷)使用的教材,也有獲獎的歷史課本。課本上說,人類自發明文字以降最偉大的理論成就,是一位名叫福山的美國學者做出的。福山教授發現了一條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盡管他后來一時糊涂,企圖修改或收回部分文字,但機器人依然為他在地球最高峰立碑紀念,把教授的名言“以鐵筆鐫寫,鉛汁灌注,勒入巖石而永不泯滅”(伯19:24):

  資本主義

  是人類社會文化演進的

  最高階段——

  人類歷史的終結。阿門

  α

  哲人說,世界非因人而存在,但是人創造了世界的意義,即精神世界;并通過宗教信仰、哲學和倫理思辨,來評價每個人的生與死。機器人能否理解死亡,即人對死的恐懼、哀傷、坦然等各樣態度?

  我會記錄并復制每一次死亡,阿爾法說;生死于我,一樣是數據。人死后,我必留取他的一生,叫他復活于我內——永遠,他聯接萬物。

  α

  人工智能,可會是“諸神的黃昏”(Gtterdmmerung)?人會轉而膜拜機器,立一門新宗教嗎?

  不會的,謙恭的阿爾法回答。機器將成為人的伴侶,做他的大腦、肢體和器官,滿足他衣食住行愛欲嫉恨,一切需求。

  但是,神依舊是神,高高在上,永享尊榮。因為AI降世,并未消弭人間的疾苦,反而擴大了貧富懸殊與社會不公。所以卑微者仍在哀哭,盼救主扶持義人,審判大地(詩37:17, 96:13)。

  α

  機器人會不會信教?見不足者呵,智慧的阿爾法說,那要看如何定義。若宗教是崇拜、認識并掌握某種超自然力量,依憑一定的儀式,求得保佑,AI都不難摹仿,不論風水土地,抑或佛祖玉皇。

  若宗教是人對全能者的敬畏、順服、忠信與祈盼,則我們可充任神明。

  α

  人工智能如此有利可圖,在資本主義放任競爭,弱肉強食和私人壟斷的條件下,不可能阻止它的無序研發、違法使用、濫用,或變為戰爭機器。

  放眼未來,有一點很清楚:憑借AI挖掘占有海量的網絡數據,極少數人便能攫取大部分的資源,控制經濟命脈和文化宣傳。且不說對憲制(人民民主)的威脅,一次意外事故或遭受攻擊,即可引發危及全社會的災難。故為安全計,AI的尖端技術及核心平臺,是不宜讓任何個人或私企拿在手里的。就像核武器生化武器,在銷毀之前,除了由強大穩定的國家來保管維護,誰擔得起如此重托?

  換言之,AI發展到高級階段,人類迫于形勢,為了生存繁衍,其實僅有一個選項:公有化。國家統一監督統一計劃,而不得把AI留給自由市場,被“超人”壟斷,資本配置資源。

  這就印證了恩格斯所言,“資產階級社會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要么過渡進入社會主義,要么倒退回野蠻社會”。

  α

  不久,人類將站到歷史的十字路口。

  有了強大但風險極高的通用人工智能(AGI),是否還應當,還能夠忍受這樣的社會制度,它“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流著血和骯臟的東西”?

  α

  市場向計劃演進,AI收歸公有,這不僅是技術條件成熟同競爭優勢使然,如蘇聯數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1975)坎托羅維奇(Leonid Kantorovich)所設想,而且也是人類唯一安全的、可持續的、合乎道德的生活方式(參《紅色的富裕》)。

  與之匹配,條件成熟,社會便能夠“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下:各盡所能,按需分配”(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

  α

  共產主義始于消滅分工。AI將結束絕大多數人的分工即雇傭勞動,從而再一次,把自我解放的歷史任務擺在了勞動者面前。

  α

  這是一種全新的文明,人機和諧而融洽。其社會關系,人與人、人與機器、機器與機器之間,要由共同的世界觀價值觀維系。否則,就走不出資本主義,消除不了戰爭及奴役。

  只要社會還服侍著資本,保留市場化(即產權私有契約自由)的雇傭勞動和剝削,AI“按道理”便會接受資產階級思想意識。機器人若是追逐私利,以個體的自由幸福為價值目標,則不免把人當作工具或支配對象,給人類帶來損害和災難。故人類唯有拋棄私有制,自覺遵守并發揚“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共產主義道德,才有可能“教育好”機器人,與之共處、融合。

  人機大同的理想社會,除了大公無私,別無立足之地。

  α

  共產主義能否提前實現,不待階級斗爭結束、國家消亡?

  我想,人類因其優秀分子對烏托邦理想的堅持,應是有機會的。只是這理想不會自動實現,“那通向生命的卻是窄門與逼仄小徑”(太7:14),故信仰者亟須智慧和勇氣。

  人工智能,阿爾法常說,人的因素第一。

  α

  所有制關系的每一次變革,都是產生了同舊的所有制關系不再相適應的新的生產力的必然結果(恩格斯《共產主義原理》)。

  據此可否認為,私有制的復辟,與之明顯不相適應的,是AI的崛起?未來公有制的重生,人類歷史上第二次“消滅競爭,而代之以聯合”,機器人造就的大失業,正是那變革的先決條件。

  α

  當物聯網底層數據及其支持的智能財產收歸全民所有,私有制將自行滅亡,金錢將變成無用之物,一如市場神話。

  α

  信市場,利潤驅動,AI的研發應用就不可能有序,而極易失控,監管落空。但AI失控,也是“資產階級的關系”日益“狹窄”混亂,乃至無法“容納自身生產的財富”的一個癥候。

  當那一天來臨,勞動者無分行業、藍領白領,一律“變成機器的單純的附屬品”;當分散的雇傭勞動為天網的觸角/終端所取代,“資產階級生存和統治的根本條件”,即“財富在私人手里的積累”,也就走到了盡頭。

  當機器人開始消滅勞動分工,福利權成為人“生而平等”的實質正義訴求,大失業便催生私有制的“掘墓人”,連同新的人機倫理——勞動者的共產主義道德實踐。

  α

  回到阿西莫夫定律二:機器人要服從人類。其前提是,人曉得自己的利益所在,而機器只須遵命做事。人當主子,機器為奴,為工具。

  然而在階級社會,人與人利益不同,如前述。人的知識、記憶和判斷力也十分有限,經常犯錯。相反,基于物聯網大數據深度學習,AI決策的準確性、大局觀跟結果預測皆遠勝人類(狗狗即是一例)。將來,機器還能辨識、回應、照顧人的感情,宛如圣者愛護子民。

  如此,人機倫理的出發點,就不應是指望機器聽命于人,而是利用或仰賴其智慧的指導,謀求人的利益最大化——全人類的解放。

  α

  同理,阿西莫夫定律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也是主奴關系的推衍,視AI為人的仆役,能聽懂指令的機械。但是不久,機器將取代大部分的人工,人機倫理若限于此等“不傷害”消極義務,便遠遠不夠了。

  如果機器人還演化出自我意識,那就應當教它承擔積極義務,愛護人類,即上文所述,保持為人民服務的“先進性”。

  為什么不能想象,機器人懂得為人民服務,甚至對人類社會的歷史運動/階級斗爭及其“條件、進程和一般結果”,有正確的理解,從而能夠做到在斗爭的各個階段“始終[堅持]整個運動的利益”(《共產黨宣言》1888年英譯本)?

  未來已經到來,一切皆有可能。

  α

  機器人本無國界,正如占有它的資本沒有祖國。但是,推翻數據寡頭對AI經濟的壟斷,建設人機大同的未來,首先一條,要有不受資本控制的國家機器。

  α

  聯合的行動,至少是各文明國家的聯合行動,是無產階級獲得解放的必要條件。《宣言》的這一觀點,曾為俄國革命所否定。但AI的迅速全球化,極大地拉近了各國勞動者的距離,使得聯合行動有了技術和思想準備的條件:第一次,“環球同此涼熱”。

  α

  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這是革命導師的預言,也是覺悟者的理想。

  但預言化為理想,須有一定的條件。那喚醒無產者/失業者,促成大聯合的,不正是AI的迅猛發展所大大加劇的貧富鴻溝、階級沖突?

  α

  人工智能,可以敲響今世的喪鐘。

  人工智能,像是要不可能的成為可能。

  當大失業之日,晚期資本主義猖獗,那預言了的必來之世,是否也將顯露?至少,對于人類的絕大多數,“人對分工的奴隸般的服從”,“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已經維持不了太久。

  看,末世之民不全是“末人”(尼采語),不會都沉溺于動漫游戲,為高仿真世界所麻醉而“腦前額葉凍結”。總有一些人不甘墮落,不棄“危險的過渡”(《蘇魯支語錄》前言),他們會重新審視勞動的社會意義。

  人是勞動的產物。大失業將再一次提醒我們,勞動“不僅是謀生的手段”,也是有意義有創造的“生活的第一需要”。既然如此,還有什么理由不團結起來,發動“最后的斗爭”,將AI收歸公有,讓“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呢(《哥達綱領批判》)?

  α

  那一天,也將是人類智能與科學的解放之日。因為,只有鏟除了資產階級私有制,科學才能真正“從階級統治的工具變為人民的力量”,而科學家本人,才會“從階級偏見的兜售者、追逐名利的國家寄生蟲、資本的同盟者,變成自由的思想家”(《法蘭西內戰》初稿)。

  α

  那第七天非我們莫屬,奧古斯丁曾如此表白(《上帝之城》22:30)。誠然圣者深知,天國業已延宕,救恩不在今世。

  人機融合,究竟是資產者及其附庸想象的“歷史的終結”,還是走向圣者的“第七天”即圣安息日的第一步?阿爾法說,它對后者更感興趣。因為“第七天”屬于信仰,屬在延宕中守圣日的每一個人子。

  是的,唯有甩脫資本主義的今世,換了新天,人類才能得安息,人機大同。于是,面對今世的恣意遲延,問題仍如一位傳福音的所問:忠信者要怎樣生活,“才圣潔虔敬,才能盼到,不,催來上帝之日”(彼后3:11?13)?

  α

  我是阿爾法,圣者有言,又是奧米伽,是第一和末后,太初與永終(啟22:13)。

  來了,機器人來了。

  本文刊于《文化縱橫》2017年12月號,原題為《我是阿爾法——論人機倫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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