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與人和自然的矛盾》之二

二、擴張性是西方文明的文化沖動

人的能量包括精力、熱情、注意、興趣、志向、理想和愿望等，人體的能量需要釋放，釋放的指向分為向內和向外釋放兩種。向內釋放是將人的注意力、智慧、興趣和情感引向精神和心靈活動；向外釋放是將人的注意力、智慧、興趣和情感引向外部的物質世界和肢體活動。能量釋放的兩種指向形成不同文明的原始分野，并積淀為文明的不同基因，形成不同的價值趨向。歷史學家錢穆認為，“東方文化是內傾的，西方文化是外傾的。”中國文明和印度文明屬于前者的典型，西方文明屬于后者的典型。

能量釋放的兩種不同指向不僅決定不同文明人民的個體特征，也決定其整體文化特征。東方文明能量向內釋放，引出宗教、玄學、藝術和情感生活；西方文明能量向外釋放，引出理性主義，科學技術，物質生產；東方文明屬于心性的文明，西方文明屬于理性的文明；東方的宗教、藝術和形而上學為發揮人的智慧和精力提供無窮無盡的空間，在終極關懷上，有助于維護人與人、人與自然、人的身心間的平衡；西方的理性和科技將人的智慧和精力引向對有限物質世界的無限追求，在終極關懷上，不利于人與人、人與自然、人的身心間的和諧。

個體生命沖動逐漸積累為整個文化的擴張沖動，個人主義的放大導致國家權力的膨脹，個人主義成為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無限發展的動力。西方文明的外傾性特征決定了它的行動方向，注定要向外尋找出路，通過外在方式來表達內在沖動。

在西方文明發展史上，從十字軍東征、地理大發現、傳教、殖民、世界貿易、旅游、探險、販賣非洲黑奴、屠殺美洲印第安人和澳洲土著人、販賣鴉片、殖民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朝鮮戰爭、越南戰爭、伊拉克戰爭直到當今的全球化，都一致體現了西方文明內在的、強烈的擴張沖動。近代的科技和商業發展也是西方文化的擴張沖動造成的。

能量釋放不同指向，在最初主要是由食物，即食肉的多寡決定的。《大戴禮記》說：“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惠而巧”。食肉多者，體內熱量高，容易產生躁動和亢奮，需要更多活動來消耗體內能量。當人類還無法主動選擇、控制和生產食物的時候，環境的賜予，就成了人們的主要食物來源。西方文明所處地區適合牧業，食肉較多；東方文明所處地區適合農業，五谷百蔬為主食。不同的物產決定了不同的食物結構，不同的食物攝取加上其它自然條件慢慢形成不同的生理、心理和氣質特征，原有的差異得到強化。食肉多的民族具有更強的冒險沖動和征服欲望，這種征服包括對人的統治和對物的占有，而物質占有又可以發展成對自然的改造利用和創造發明。西方文明具有一種致命的擴張傾向，這種傾向與其食物結構有關。

西方文明在對其他文明的征服中已將其本性發展到極至，現代文明是西方文明發展的結果。西方的民族國家觀念導致了近代無數的流血沖突，西方的進步歷史觀導致了現代化對自然和人性的破壞。當西方文明成為世界的統治文明，當西方價值成為世界的主流價值，整個人類的災難就注定了，而過去一切所謂的災難都只是局部的、暫時的。

今天世界上的一切制度安排，包括所有的經濟、政治、文化活動在根本上都服從的理性主義、物質主義和個人主義的原則。科技萬能、市場至上已成為人們普遍的信條，科技和市場本身已經被作為了目的。從西方文化觀念發展出來的各種現代價值，代表的是功利和權利。宗教和玄學因科技興盛而式微，藝術與市場合流而淪為娛樂產業。因為上帝不在了，一切都成為可能，自然不再受神的庇佑，傳統不再受天理保護，各種禁忌的破除動搖了整個人類社會秩序和內心秩序的基礎。社會理想和社會價值體系脫離了宗教、藝術和形而上學的指引，完全陷入了工具主義、物質主義和功利主義活動。現代性不僅造成個人的物質迷戀，現代性還造成整體民族意識的瘋狂（如德國、日本、美國），把戰爭后果僅僅歸罪于個別戰爭狂人，是為這些民族和文化的開脫。

令西方人一直感到自負的現代科學技術正朝著無限精微的方向發展，但他們對人類和自然的整體認識上卻知之甚少，在關于生命和宇宙的終極意義上，西方價值顯得既幼稚又矛盾，甚至遠不如他們的先輩。當科技把一切解讀為物質，所有的神圣都被褻瀆了。今天，科技已成了滿足貪欲的工具，市場為滿足貪欲提供機會，法制則使者一切制度化。科技的發展已到了失控的地步，成為一種異己的力量。金錢和科技的力量正在消解和掏空一切，而科技與市場的結合使人類在背離自然和人性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現代化成了一種以市場和科技為手段的弱肉強食。社會已失去了敬畏和終極關懷，人可以為所欲為，各種災難正相互誘發，又互為因果。現代化——多少災難假汝之名而生。

世界的各個部分都是緊密相關，盤根錯節的，生命和宇宙的奧秘超出了理性主義和現代科技達到的境界。歷史正在證明，現代化的巨大成就將不足以彌補所帶來的巨大災難，人類巨大的創造力將不足以彌補所造成的巨大的破壞，現代西方文化的智慧與愚蠢一樣令人驚嘆，正如物質的過剩與物質的匱乏一樣有害。

對于人類和生態問題的種種反思，將迫使我們不得不從人類文明軸心時代所創造的原初智慧，尤其是從東方文明中的那些宇宙智慧和生命智慧中去尋找現代性的制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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