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恩格斯資本主義理解范式的歷史性生成
作者: 張一兵, 周嘉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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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 南京 210093)
摘要:理解批判資本主義是馬克思恩格斯畢生努力而又未竟的事業。《資本論》及其手稿確立了馬克思恩格斯理解資本主義的經典范式,即從物質生產方式入手分析資本主義這一特殊的社會形態。這一范式的歷史性生成和發展,經歷了五個階段:(1)1844年之前,借助資產階級革命的政治成果批判普魯士封建制度,并確立“市民社會”為研究的出發點;(2)1844年至1845年春,初次研究政治經濟學,運用異化勞動理論考察、批判資本主義,并把它看作非人的、分離的、工業統治的社會;(3)1845年春至1849年,確立從物質生產出發的科學分析方法,歷史地看待資產階級社會,并把階級斗爭作為實現共產主義的主要手段;(4)1850年到1860年代末,重新研究經濟學并寫作《資本論》,從生產方式入手,通過剩余價值理論剖析資本對社會生活的全面控制,確立資本主義理解的經典范式;(5)馬克思恩格斯晚年面對資本主義新變化和人類學研究新成果進行的理論拓展和深化。
關鍵詞:資本主義; 資產階級社會; 市民社會; 生產方式; 經濟的社會形態
馬克思“發現了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它所產生的資產階級社會的特殊運動規律”,[1]恩格斯在馬克思的葬禮上這樣講道。作為馬克思的“兩大發現”之一,對資本主義的探索與批判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畢生努力而又未竟的事業。然而,自上個世紀下半葉開始,西方學者紛紛注意到,馬克思在其主要作品(包括《資本論》)中并未使用名詞性質的“資本主義”。這一術語只是在馬克思晚年與查蘇里奇的通信中才偶然出現。〖ZW(1〗對于馬克思沒有使用“資本主義”一詞的說法,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巴特莫爾(Tom Bottomore)、卡弗(Terrell Carver)和德賽(Meghnad Desai)都進行了闡述。(參見他們的著作:《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馬克思主義思想詞典》、《馬克思詞典》、《馬克思的復仇》等。需要注意的是,盡管他們都指認了這一事實,但是并未以之否定馬克思在資本主義理解中的突出貢獻)〖ZW)〗這一問題,包括與之相關的“市民社會”和“資產階級社會”的術語翻譯問題,在國內學界還曾引發了幾次爭論。〖ZW(〗在馬克思的原文中,“市民社會”同“資產階級社會”是一個詞,即“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該詞在馬克思不同時期存在使用上的差別,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的翻譯中,按照其上下文語境,分廣義和狹義進行不同的處理。國內有學者據此認為應該在馬克思的思想中區分出一種不同于資本主義理論的市民社會理論,我們認為這一觀點值得商榷。〖ZW)〗在我們看來,這些爭論的實質是傳統研究模式所必然遭遇的理論反思。以往資本主義研究的最大不足是簡單地以結論作為研究的前提,進而忽視了馬克思恩格斯資本主義理解范式的歷史性生成過程,造成了理論與現實關系的外在性和抽象性。反思這一問題,首先訴諸對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與“資本主義”相關術語的考察。然而在這些爭論中,傳統研究在方法論上所遺留的預設論和非歷史性傾向并沒有獲得根本性的清理。因此,依據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原則,站在社會歷史和思想史真實進展的基礎上,通過文本的深度耕犁,把握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對于“當代資本主義研究”來說便具有了重要的理論奠基性意義。
正如多布已經指出的,馬克思恩格斯分析資本主義的根本方法在于從生產方式這個特定角度出發,換言之,馬克思恩格斯對資本主義的理解與批判建立在物質生產方式分析的基礎上,從而深入剖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結構和發展規律,并科學地預測了未來社會的發展方向。但是,包括“資本主義生產方式”(kapitalische Produktionsweise)和“資產階級社會”(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在內的許多術語在馬克思著作中的運用本身存在一個客觀的變化過程。我們認為,正像術語的變化反映了馬克思恩格斯在哲學觀念上經歷了深刻變革一樣,在一定程度上這些變化也反映了馬克思恩格斯理解資本主義的理論邏輯進展:(1)1844年之前,借助資產階級革命的政治成果批判普魯士封建制度,并確立“市民社會”為研究的出發點;(2)1844年至1845年春,初次研究政治經濟學,運用異化勞動理論考察、批判資本主義,并把它看作非人的、分離的、工業統治的社會;(3)1845年春至1849年,確立從物質生產出發的科學分析方法,歷史地看待資產階級社會,并把階級斗爭作為實現共產主義的主要手段;(4)1850年到1860年代末,重新研究經濟學并寫作《資本論》,從生產方式入手,通過剩余價值理論剖析資本對社會生活的全面控制,確立資本主義理解的經典范式;(6)馬克思恩格斯晚年面對資本主義新變化和人類學研究新成果進行的理論拓展和深化。在以上不同階段,馬克思恩格斯都為我們提供了許多重要的理論成果,尤其是在《資本論》及其手稿的創作中建構出了馬克思主義的資本主義經典理解與批判理論。以之為基礎,面對資本主義現實所發生的新變化,第二國際、蘇聯(俄)及當代西方左派理論家進行了艱苦的理論探索,他們的研究成果作為對經典理論的補充與發展,同樣值得我們高度關注。
一、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與“資本主義”有關的術語運用及特點
雖然我們常說資本主義是馬克思恩格斯分析批判的對象,但“資本主義”這一概念本身卻是一個晚近的發明。只是到了20世紀初,隨著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勃興,特別是桑巴特《現代資本主義》一書的出版,作為社會主義對立面的“資本主義”才廣泛地進入學術研究的論域。同樣,這一名詞性術語本身,在馬克思的文本中的確非常罕見,學界對此已初步達成共識:馬克思在1867年出版的《資本論》中并未使用“資本主義”一詞,而只是在1881年初給查蘇利奇的復信初稿中,曾經這樣談道:“在俄國公社面前,資本主義是處于危機狀態,這種危機只能隨著資本主義的消滅、現代社會的回復到‘古代’類型的公有制而結束……”[2]然而,這一情況除了在破除研究中的預設論模式上對我們有所幫助外,并不能說明什么更多的東西。對此,卡弗的說法很有代表性:“資本主義”是“馬克思用來表示那種為市場而生產的經濟體系的一個術語”,并且“在《資本論》第一卷中,他提到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現代資產階級社會’,二者大致可以互換”。[3]
這一說法在《資本論》及其手稿的文本中可以得到印證,馬克思經常采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這一概念,同時我們注意到,與之相近,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還經常提到“資產階級生產方式”(bürgerliche Produktionsweise)。卡弗提到的另一個概念是“資產階級社會”(burgeliche Gesellschaft),這一術語在馬克思的著作中使用情況比“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遠為普遍,也更加復雜。如果按照使用術語的頻繁程度來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主要集中在《資本論》及其后的文獻中,而“資產階級社會”則是馬克思從青年時期就開始經常使用的一個概念。值得我們關注的是,該詞與“市民社會”在馬克思的原文中是同一個詞,在中文譯文中則是根據上下文語境被有選擇地翻譯為其中的一種。可以說,理解這一術語的含義及使用情況,對于把握馬克思恩格斯資本主義理解范式的轉變具有特殊意義。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資產階級社會”相關,另一個在理解馬克思資本主義觀的過程中非常重要的概念是“經濟的社會形態”(Enomischen Gesellschaftsformation),這一概念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中已經出現,并且由于馬克思在《資本論》序言中的那段著名的闡述而廣受關注。〖ZW(〗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指出:“我的觀點是:社會經濟形態的發展同自然的進程和自然的歷史是相似的。”(參見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法文修訂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2-4頁。原文為“Weniger als jeder andre kann mein Standpunkt, der die Entwicklung der Ekonomischen Gesellschaftsformation als einen naturgeschichtlichen Prozess auffasst……”)〖ZW)〗這一概念之所以重要,并不僅僅在于討論究竟馬克思對社會歷史的分析是“五形態說”還是“三形態說”,而是因為這一用來分析歷史過程的概念表征了馬克思對現實資本主義社會理解的深化。借用施密特的說法,“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往往使用‘形態’概念來突出被加工的自然物質的自身規定性”,[4]同樣,馬克思的“經濟的社會形態”概念的確立也意味著對社會歷史自身規定性的把握。從馬克思與黑格爾關系的角度也可以確證這一“把握”,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在黑格爾的唯心主義中看到了現代資產階級社會或資本主義的抽象反映,在這一社會形態中觀念的主體成為統治”。[5]
可見,在準備、創作《資本論》的過程中,馬克思實現了對資本主義理解的深化并搭建了對其進行批判的基礎性理論平臺。這一過程,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資產階級社會”、“經濟的社會形態”等概念體系的確立是內在一致的。近20年以來,國內學界圍繞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一些概念的譯名及其內涵展開了多次討論,并取得了許多重要的理論成果。在此基礎上,我們認為:對于概念的討論,對一手文獻的梳理是一項基礎性工作,但要把握概念的真實內涵,還必須依托對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科學界定和分析;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理解這一問題上,在術語的分析之上還必須深刻理解馬克思恩格斯分析、批判資本主義的內在理論形態。
二、馬克思恩格斯對資本主義理解的特殊性及其意義〗
作為一種經濟的社會形態,資本主義具有自身的客觀規律和運轉機制,這一判斷包括以下兩個層面。第一,包括資產階級社會在內的各種文明的社會形態中,“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6]這一判斷,為認識批判資本主義提供了一般的方法論基礎,即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物質生產分析方式,從內在的社會歷史進程出發探討資本主義的規律。第二,資本主義具有其自身特殊的規定性,并內在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中:在生產力發展的基礎上,市場經濟擴展,使社會萬物商品化,特別是勞動力這種特殊商品的出現;資本與勞動對立,社會也日益分化為代表這兩種力量的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資本成為統治一切的力量,整個世界都被納入到資本的運轉之中。然而,生產力的發展必將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邊界發生沖突,這是由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決定的,并表現為一般利潤率下降的趨勢和經濟危機的出現。簡而言之,借助剩余價值理論,馬克思恩格斯成功地找到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秘密所在,并在此基礎上徹底剖析了資本的本質如何再現為各種社會現象的機制。這些努力包括狹義的和廣義的剩余價值理論,對資本主義生產和再生產過程的分析,以及成熟的理論闡述方式的確定等等。〖ZW(〗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這些問題得到了詳細闡發。剩余價值從狹義到廣義的轉化,即轉化為利潤的各種現實形態;通過資本的生產過程和再生產過程,社會整體被納入到資本運轉的過程中;在“貨幣”的分析之前加上論述“價值”(商品)的一章,既是對現實理解的深化,又是理論成熟進行清晰表述的需要;通過這些分析,抽象的資本本質規定上升為各種具體的現實分析。需要注意的是,在創作《資本論》的過程中,這些研究是逐漸獲得深化的,相應的,幾個經濟學手稿之間也存在理論意義上的差別。〖ZW)〗在此意義上,資本主義社會才獲得了“資本的主義”這一特殊的規定性。
與生產方式分析方法密切結合在一起的,是馬克思在分析、批判資本主義過程中所采取的整體和歷史觀點,但二者之間又有側重點的不同。早在馬克思恩格斯轉向哲學共產主義的過程中,就已經意識到資產階級是從片面的立場來看問題,他們分別提出了“人類解放”和“社會革命”的口號;上文也已經表明,馬克思的《資本論》研究是從一個整體視角出發來把握社會歷史的本質。與整體觀點相比,歷史性更是馬克思恩格斯在直接批評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過程中所著力強調的方法。資本主義批判的歷史性維度,從學術資源上看是從黑格爾那里繼承的理論方法,然而更重要的是源自馬克思恩格斯對資本主義現實的科學把握,對工業現代性生產的深刻理解。這兩條線索并非相互獨立,而是內在地結合在一起;這兩條線索的融合,也潛在地表現在馬克思不同時期理解黑格爾的細微差別之中。
從思想史角度來看,從物質生產方式的角度對資本主義進行分析批判也是馬克思恩格斯區別于資產階級理論家的重要特征。英國學者多布(M. H. Dobb)在其經典著作《資本主義發展史研究》(1947年)中,對此進行了指認,他區分出思想史上分別從精神、市場組織、生產方式三種角度對資本主義概念的不同理解,〖ZW(〗這三種理解分別是:(1)最為普遍的是桑巴特的用法,即在作為為整個時代生活賦形的精神表現的諸多方面的總體中尋找資本主義的本質;(2)在研究歷史材料的過程中采取的借助于直接為市場而生產的組織來定義資本主義;(3)馬克思的,即從特殊的生產方式角度來定義資本主義。(參見Maurice Dobb,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Capitalism,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84, pp.4-8)〖ZW)〗并闡述了馬克思的生產方式分析框架對于歷史研究的重要意義。這一分析方法在資本主義研究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并且影響了后來眾多左派學者:第二國際和蘇聯(俄)的馬克思主義研究,盡管存在一些問題,但都堅持了物質生產方式分析的基本方法;西方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特殊的理論思潮,其主要的理論特征也是在工業文明的框架內,以物質生產為根基批判資本主義。除此之外,面臨現代性、全球化等當代資本主義發展所提出的一系列新問題,馬克思恩格斯對資本主義作出的許多理解和判斷在今天仍然受到廣泛的關注。但是,我們也遺憾地發現,這一理解和批判資本主義的許多成果并沒有得到很好的吸收,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非歷史地、教條式地對待馬克思恩格斯對資本主義的研究本身。所以說,歷史地展現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理解的真實發生過程,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時代,是一項重大而緊迫的理論任務。
三、馬克思恩格斯形成對資本主義科學理解與批判的五個階段
正像術語的變化所表征的那樣,與生產方式結合在一起的對資本主義的經典理解范式是在長期的理論探索中逐漸獲得的;由于馬克思恩格斯對資本主義現實的接觸、自身理論的成熟有一個逐漸發展的過程,所以馬克思恩格斯的資本主義觀在具體時段上呈現出不同的理論特點。依據這些差別,這一范式的歷史性生成和發展大致可以劃分為五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1844年初,青年馬克思恩格斯從批判普魯士封建國家開始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探索,并通過接觸現實問題發生了思想上的急劇轉變,最終確定“市民社會”為研究的出發點。他們最初站在民主主義立場上,歡呼資產階級的政治革命,并以之批判普魯士封建國家。經過《萊茵報》時期對現實問題的關注,他們受費爾巴哈哲學變革的影響,決心顛倒黑格爾的國家觀念,同時在法國大革命歷史的研究中開始探索“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即“市民社會”(burgeliche Gesellschaft),并逐漸轉向一般唯物主義和哲學共產主義。這一階段中與資本主義理解相關的重要作品有:馬克思恩格斯《萊茵報》時期的政論文章、《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手稿及《德法年鑒》上的文章等;《論猶太人問題》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標志著這一階段的結束。因為馬克思恩格斯仍處在不斷的探索和轉變之中,所以并未形成對資本主義的完整認識,并且對社會經濟關系還缺乏足夠的認識。
盡管如此,馬克思恩格斯已經敏銳地把握到與批判資本主義直接相關的一些理論問題,取得了許多重要成果,如市民社會這一分析對象的確立,不同于資產階級革命的新革命形式,向代表普遍利益的無產階級立場的轉換等等。這些理論探索圍繞著一個中心問題,即接觸認識“市民社會”。馬克思在現實政治活動中,遭遇到物質利益的苦惱疑問,接觸到財產和等級制與社會結構的關系問題;另一方面,哲學上費爾巴哈的影響使之堅定了以唯物主義批判“黑格爾自然法”的信念,在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和“克羅茨納赫筆記”的研究中,馬克思更是確定從市民社會的角度來理解國家和整個社會。《德法年鑒》上的兩篇文章可以看作是這一階段最后成果的表達:實現整個社會的革命以獲得人類解放,革命依靠代表普遍利益的無產階級。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一階段馬克思對很多問題的論述表現出強烈的思辨色彩,而恩格斯由于較早接觸到資本主義較為發達的英國工業社會,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引領著馬克思對現實問題的思考。
第二個階段:馬克思恩格斯初步接觸經濟學,并運用異化勞動理論考察、批判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由此,他們把現實社會宣判為非人的、分離的、工業統治的社會。這一階段最重要的作品包括,馬克思在恩格斯《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影響下初次研究經濟學所寫下的《巴黎筆記》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以及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中,馬克思恩格斯對貧困、貿易保護等現實問題的評論。
與《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相同,馬克思在《巴黎筆記》的摘錄中貫穿著一條紅線: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是建立在一種錯誤的基礎上,即建立在私有制是不可動搖的并且是合法的這樣一種認識的基礎上,可是它既沒有說明私有財產,也沒有揭示私有財產的實際內容。在《手稿》中,馬克思將私有財產看作勞動異化的產物,并在此基礎上分析私有財產的運動,剖析現實社會中出現的階級對抗結構、預測歷史的發展。盡管《手稿》的哲學出發點和許多經濟學上的具體結論尚表現出不成熟的特征,但就其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分析而言,已經取得了三項重大進展:首先,是對資產階級社會日益分化為兩大對抗性階級的認識,在《手稿》的第一筆記本中,馬克思通過對工資、利潤、地租的分析,得出了“在居民中大體只剩下兩個階級:工人階級和資本家階級”的結論,[8]這是在對社會結構的認識上取得的重要成果;第二,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特別是其內部關于“需要”的爭論觸動了馬克思,使他開始對資本主義的工業現實和客觀歷史進程有所體認;第三,馬克思認為私有財產之間的交換,形成了一種作為人的類本質外化的統治一切的抽象力量,即貨幣。盡管對貨幣的分析并不能實現對資本本質的科學認識,但就資本與勞動的對立、資本對社會的統治而言,《手稿》確實作出了許多重要的理論判斷。
第三個階段:馬克思恩格斯確立了從物質生產出發的科學分析方法,承認資產階級社會歷史進步性,同時強調其滅亡的必然性,并把階級斗爭作為實現共產主義的主要手段。這一階段的時間跨度稍長——從1845年春到1848年,代表性作品有:《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識形態》(以下簡稱《形態》)、《哲學的貧困》、《雇傭勞動與資本》,以及《共產黨宣言》前后的一批政治作品。主要的成果表現為確立理解包括資本主義在內的整個社會歷史的一般方法,對于生產方式的分析逐步精細化;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無產階級革命的道路問題展開了詳細的論述。但仍存在一定的不足,如尚未形成剩余價值理論,故而在解釋資本主義剝削問題上仍有欠缺;對資本的再生產過程把握不夠;對資產階級社會的革命主體問題分析不足等等。
具體說來,經過《神圣家族》、《英國工人階級狀況》和“布魯塞爾筆記”的研究,馬克思恩格斯在《形態》中確立了研究人類社會歷史的一般方法,即從物質生產出發的廣義歷史唯物主義,以此奠定了研究資產階級社會的科學基礎。由此,馬克思恩格斯直接指認了資產階級社會的巨大歷史進步性,并將社會革命建立在客觀歷史的進步之上。這樣,馬克思恩格斯便將科學社會主義的理論同反動的、保守的和空想的社會主義思潮區別開來。另一方面,馬克思堅持從物質生產出發,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結構和歷史發展,并形成了生產方式的分析框架,通過《哲學的貧困》和《雇傭勞動與資本》,馬克思闡述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辯證關系并指認了生產關系的歷史本性,這為資本主義研究的深化奠定了基礎。面臨風起云涌的革命形勢,馬克思恩格斯直接投身革命實踐,創辦了《新萊茵報。政治經濟評論》,并發表了大量作品。在這些作品中,馬克思恩格斯直面資本主義社會現實,分析資產階級社會發展、滅亡的道路。但是,革命很快陷入低潮,這迫使馬克思恩格斯重新進行理論研究。
第四個階段:馬克思恩格斯通過分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特別是剩余價值理論的完成,揭示了作為一種生產關系的資本如何實現自身在社會生活中的全面布展,在此意義上,《資本論》及其手稿集中展現了對“資本主義”理解的經典形態。實際上,這一階段始于19世紀50年代初馬克思對大革命的反思。隨后,馬克思第三次研究經濟學,并寫下“倫敦筆記”,經過十幾年的努力終于完成了《資本論》這一經典著作。《資本論》從批判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出發,全面闡述了剩余價值理論,以此實現了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科學解剖。對這一時期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研究歷來是學界的重心,但是從資本主義理解的角度來看,由于文獻資料和研究方法上的疏忽,以下兩個方面值得我們關注:(1)19世紀50年代初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探索。1848年大革命失敗之后,馬克思恩格斯重新開始經濟學研究,其間也進行了深刻的理論反思,主要包括:革命進程的長期性與資產階級國家和意識形態問題;作為革命主體的塑造以及對經濟周期的分析,涉及資本再生產過程;東方社會與資本主義的世界擴展;反對蒲魯東主義,特別是貨幣問題上的消極影響。我們看到,圍繞這些主題,在“倫敦筆記”中馬克思進行了大量的理論工作,但是由于資料所限,這一問題并未得到充分的重視。〖ZW(〗這一階段馬克思恩格斯的文獻可以分為兩大部分:一是政治經濟評論作品,二是“倫敦筆記”。前者卷帙浩繁,且內容多為具體問題,后者尚沒有中文譯文(僅有《反思》和“李嘉圖筆記”收錄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對于“倫敦筆記”的介紹則散見于研究資料系列各處),所以研究并未充分展開。〖ZW)〗(2)全面看待《資本論》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從1857年開始,馬克思為寫作《資本論》而創作了四個草稿,其中最重要的是《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和《1863-1865年經濟學手稿》,其間還發表了《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和《工資、利潤和價格》等作品。這些作品為我們展示了馬克思如何一步步分析資本主義,并確立《資本論》的結構形態。對于這些作品的研究,由于學科分工的差異,往往集中于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論述,或是強調《資本論》中辯證法的哲學意義,而忽視了馬克思恩格斯思想最重要的理論域——社會理論。雖然《資本論》落腳于政治經濟學,但其主旨是全面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并且在其中展開了對社會歷史的整體分析。因此,從資本主義理解的角度把握《資本論》必須打破學科壁壘,恢復總體性視角。
第五個階段:馬克思恩格斯晚年對資本主義理解的拓展和深化。《資本論》第一卷出版之后,除了繼續修訂并準備第二、三卷的出版外,馬克思恩格斯還直接參加了與第一國際和巴黎公社有關的革命運動。同時,面對資本主義社會出現的新變化以及人類學、歷史學研究的新進展(如人類學對原始社會的最新研究成果),馬克思恩格斯以歷史學研究和對東方社會發展道路的探索為中心,進一步豐富和發展了《資本論》研究取得的理論成果,并把它們運用于具體的社會歷史分析和對共產主義社會的理解。
在寫作《資本論》及其后的一段時間中,馬克思積極地投身到革命實踐中,一方面是為第一國際的組建和發展作出努力,另一方面還同社會主義運動內部的其他流派,如蒲魯東主義者、巴枯寧主義者和拉薩爾主義者進行理論斗爭。面對資本主義新的發展,以《法蘭西內戰》和《對德國工人黨綱領的幾點意見》為代表的一系列文獻論述了階級斗爭、民族解放、國家和革命、向共產主義過渡等新形勢下面臨的重大問題。
隨著資本主義全球布展的延伸,原始社會和東方道路問題成為馬克思晚年關注的主要對象。這既是資本主義發展在理論上提出的新問題,也是馬克思恩格斯深化歷史唯物主義的重要契機。從馬克思恩格斯為我們留下的“晚年筆記”,即“古代社會歷史筆記”和“歷史學筆記”來看,這正是他們面對新資料、新問題力圖拓展在《資本論》等成熟著作中已經獲得的成果的理論努力,從內在聯系著的兩個方面出發可以將其視作資本主義研究的延伸:(1)對于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包括原始社會和東方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研究,有助于進一步揭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形成的內在機制和發展規律;(2)運用科學的社會理論指導現實的社會革命運動,特別是對東方落后國家和地區的革命道路作出判斷。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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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Terrell Carver.Marx’s Grundrisse and Hegel’ Logic.Routledge, 1988:12.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412.
[7]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44.
Marx' and Engels' Critique of Capitalism: A Historical Review
ZHANG Yibing, ZHOU Jiaxin
(Research Center for Marxist Social Theor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China)
Abstract: Marx' and Engels' lifelong though unfinished efforts lie in their understanding and critique of capitalism, which resulted in such classics as Das Kapital, an exemplar for analyzing capitalism via its particular mode of production. Five phases can be distinguished in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this exemplar: 1) Before 1844: Criticizing Prussian feudalism in light of bourgeois revolution and making the 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 the departure point for study; 2) From 1844 to the spring of 1845: Probing into political economics and revealing the capitalism, through the theory of entfremdete Arbeit, as an inhuman, disintegrated and industrydominating society; 3) From the spring of 1845 to 1849: Inquiring scientifically the material production, viewing capitalist society from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 and considering the class struggle as the means of realizing communism; 4) From 1850 to the end of 1860s: Restudying economics, starting with Das Kapital, making clear, through analyzing the surplus value, the overall control of social life by the capital and establishing a classic exemplar for the understanding of capitalism; 5) developing the theories of changing capitalism and that of anthropological studies in Marx' and Engels' late years.
Key words: capitalism; capitalist society; 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 mode of production; social forms of economy
文章來源:《南京大學學報》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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