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資本理論的問題: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批評*
[美]薩繆.鮑爾斯(Samuel Bowles)[美]赫伯特.金迪斯(Herbert Gintis)劉建洲 譯校
很久以來,新古典經濟學家就將勞動(labor)視為商品。通過假設勞動——工資交換與其它交換的同一性,他們將工作和工人整合到自己的分析框架中去。由于資本主義體系具有從工作社會過程中剝離其所具有的非交換性特征的傾向,新古典經濟學家們長期滿足于這種對勞動的簡單商品解釋。隨著投入在勞動預備(如兒童撫養、教育、健康與培訓)上的各種層次資源的逐步增長,更明確地把工人視為一種資本商品的觀念轉換,至少從后來的發展來看事實上是不可避免的了。
人力資本理論使得各種基本洞察不再適用于古典經濟學的早期版本。首先,它回到并拓展了李嘉圖和馬克思的傳統,將勞動看成是一種生產性的生產工具(a produced means of production),其特征取決于整個經濟力量的形態;其次,它拋棄了同質勞動的簡單假設,并將關注中心集中于勞動力的分化上;第三,它將以前被驅逐到純粹是文化與上層建筑領域的基本社會制度(如教育、家庭),帶進經濟分析的領地。
然而這種成功也付出了不菲的代價:作為一個基本解釋層次的勞動消失了。勞動被消解到資本的概念中去,而這樣做根本就無助于豐富對勞動所特有的性質的處理。它令人不安地感到:這種操作化是成功的,失去的卻是耐心!“勞動”在人力資本理論架構中所保留的唯一明確特性,就剩下一個被阿爾福瑞.德馬歇爾(Alfred Marshall)所強調的事實——勞動就包含在人類自身之中。
在清除階級作為經濟學中心概念的各種努力中,人力資本理論是最新的、或許也是最后的一個步驟。自1830年代英國李嘉圖經濟學衰落以來,非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理論逐步從將生產要素的控制歸因于可識別的群體,向一種要素償還理論轉向。在這種理論中,償還被有意識地從其所涉及的生產要素的特定性質中抽象出來。在現代的普遍均衡理論中,是很難從產出中區分出投入的,更不用說區分出各種特定的投入了。人力資本理論所表現的是這樣一種理論趨勢:人力資本理論家們很高興地看到,現在每個工人都成為一個資本家了。
我們發現,無論是作為經驗研究的框架還是作為政策的指南,這種理論在實質上都是一種誤導。我們的評論并非建立在對這種理論的常見缺點的認識基礎之上。例如,市場缺陷特別是壟斷和工會,像楔子一樣嵌在邊際產品與工資之間。我們也不想贊成教育中的“培訓掠奪”(training robbery)的解釋。盡管我們認識到教育文憑所扮演的重要功能,我們并不想將教育系統的經濟相關活動化約為區隔與分類標簽。我們相信教育能夠強化工人生產力的觀點,這已經得到各種證據的支持。不過,我們并不想停留在那些因技能是包含在人類自身之中而引發的許多問題之上。譬如,資本市場的不完全,信息的不完備,決策者(父母)與投資接受者(兒童)之間可能的利益分歧等。對于將金錢價值施加在人類身上的觀念,許多人已經表達了他們的厭惡。我們不想將評論也建立在厭惡的基礎之上。我們相信我們的評論所涉及的是更加根本性的問題。
通過將其分析限制在外在和給定的個人偏好、原材料(個人的技能)以及可選擇的生產技術之間的互動之上,人力資本理論正式將階級與階級沖突之間的關聯,驅逐出對勞動力市場現象的解釋之外。然而,在我們看來諸如工資結構、個人特質在勞動力市場中的價值實現以及教育過程自身的社會關系等基本現象,只有通過詳盡的階級分析才能夠得到說明(關于這一爭論的更加詳細的闡述以及相關的材料,如各種文件和參考文獻,將在我們即將出版的著作中呈現出來)。
資本主義體系是一個生產工具為少數人所有和控制的體系。大多數的個人失去了對生產資料的控制,被迫以出賣自己的勞動力而生存。教育、職業培訓、兒童撫養以及醫療扮演著雙重經濟功能:它們在生產中扮演了一個必要而非直接的角色。同時,就整個經濟與社會秩序的維持而言,它們也具有重要作用。上述這些過程,離開各個階段中資本主義階級結構再生產的各種社會必要條件,離開構成這一結構的個人,離開對這一結構進行管理的經濟制度,是難以理解的。因此,一個合格的人力資本理論必須既包含生產理論,同時也包含社會再生產理論。人力資本理論根本就沒有所提供再生產理論,它只是提供了一個非常有局限性的生產理論。這一有局限性的生產理論從生產的社會關系(social relations of production)中抽象而來,而對技術關系(technical relations)情有獨鐘。以下部分,我們將討論因未能將社會關系納入進去和因不能夠提供一個再生產理論,所帶給人力資本理論的種種極其嚴重的缺陷。這些缺陷體現在對以下方面的標準化處理中:如對于企業人力資本需求的標準化處理;對于人力資本供給的標準化處理;對于該理論的中心分析概念——人力資本回報率——的解釋的標準化處理。
一、企業對于人力資本的需求
我們對于人力資本理論的評論,其淵源是關于資本主義企業的一種馬克思主義理論。它看待資本主義企業的方式,與一般的新古典方式頗為不同:
首先,我們將生產視為一種社會過程,同時也視為一種技術過程。我們拒絕新古典主義將企業看成是一個黑箱的觀念。這種觀念認為:企業的內部運作或許符合組織理論學家的興趣,對經濟學家卻未必如此。企業是具有各種社會政治維度的。這些維度經濟學家只有在付出巨大錯誤的代價之后,才可能抽象出來。
其次,生產總是共同生產。它包括由原材料到產品的轉化;由擁有給定的各種技能與不同類型的意識的工人,向擁有動態的(或靜態的)技能與意識的工人的轉換。
其三,勞動并非一種商品,而是一個能動的主體。其代表自身目的的努力,必須被引導和規范,或被用來創造利潤。
第四,工資率的結構,并非外在于企業。毋寧說它是一種用來使利潤最大化的工具。
在這一框架中,將勞動——工資交換看作是一種純粹的市場交換,是為了抽象出資本主義組織的一種本質要素:資本家所施加給工人的權力。在純粹的交換關系中,并不包含明確的權力關系。因為確保交換“契約”完整性的強制工具,是位于交換當事人的管轄權限之外的。在商品交換中,“你所看到的正是你所得到的”,一旦違反這一準則,被損害的當事人可依靠大量的合法法律資源。而在勞動交換的案例中,情況并非如此,其顯著的標志正在于缺乏一種真正的賠償。
我們可以引入馬克思對于“勞動”與“勞動力”區分,將這一爭論正式化。勞動力是個人的能力以其當前的技術與組織形式,貢獻于生產過程之中。因此,勞動力是一種商品。它體現在工人的體力與腦力的能力、技能與行為的特征中,并對包含在合作性生產中的其它績效,有著潛在的影響。個體的勞動力體現了在資本家所提供的當前技術與組織條件下,工人所能夠表現的最高績效水準。工人與資本家在市場方面的關系則體現如下:懷有期待的雇傭者屈服于資本家所施加在其勞動力上的權力。作為報答,工人獲得工資。相反,由個體所提供的“勞動”或實際工作,則根本不是在交換關系領域中被決定的。參與到生產過程之中、代表具體活動的勞動,以一種必要的方式對企業的社會與政治結構產生著依賴。
更加受惠于工人的高水平績效的,是資本家而不是工人。實際勞動生產率將有規律地下降,因為缺乏最大可能的剩余勞動力。然而,勞動(平均)產品的價值將合乎規律地超過勞動力的價值(工資),這使得利潤上升。每一給定股份的金融資本的利潤,也通過最大限度地剝削每一個工人的勞動力而得以最大化。換言之,盡可能地從每一工人身上獲得更多的勞動。利潤也通過壓低勞動力的價值——工資——而得到提高。在工人的明智選擇下,在企業技術、組織與政治結構的適當特化下,雙方的目的都得到了實現。生產的社會組織,在很大程度上是資本家對于激勵機制與控制機制需求的反映:通過這些機制以最低的工資從工人身上獲取勞動,并防止工人聯合的形成以免對其權力的造成威脅。
生產過程的階級本性很快就為以下的觀察所證實:激勵機制與控制機制以及工人聯合的可能類型,取決于企業的產權與控制結構。為資本家所評價并因此構成“人力資本”的工人特質,不僅僅限于種種技術能力和抽象的生產能力。特別是諸如民族、性別、年齡、種族以及正式文憑等先賦因素,常常被認為與資本主義生產邏輯無關,且被用于分割勞動人口和降低企業內工人聯合的潛在可能性。用艾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的術語來說,“自我呈現模式”如衣著、談吐、個人風度及生活方式以及自我概念、身份認同,也能夠起到類似的作用。此外,它們還能夠相對地確保在企業組織等級權威中,向下的指令傳輸以及向上的信息的傳播不至于被歪曲。此外,正如理查德.C.愛德華茲(Richard C. Edwards)所指出的那樣,與工作相關、對企業分配與報酬的控制結構的表示順從或贊成的個人人格,如在這一結構內對于權威的依賴與遵從,對于激勵機制予以個人反應的傾向等,都與從工人身上獲取勞動有著直接關聯。
工人工作崗位的配置、可供使用的工作結構以及“生產”工人屬性的定義,并非像人力資本理論家們所說的那樣,是簡單地以市場為中介的技術需求與技術技能的一個匹配。權力和終極性的階級問題,是其中的一個更為根本性的層次。
二、人力資本的供給
對于人力資本理論而言,個體面對一系列具有特定經濟與非經濟吸引力的工作,面對具有一定技能要求的工作,表現出對于時間偏好的一種特殊的主觀評價,并為個人的發展而開始其投資歷程。人力資本的供給成為上述各種個體選擇的簡單聚合。對于能夠將處于自然狀態的潛能轉換為發展能力的服務的需求,來自個體對于人力資本的需求。這些服務設置簡單地說就是“教育”對勞動這樣一種被視為 “生產的生產方式”負責。在這一觀點之下,教育的歷史以及當前的狀態,成為個人選擇的產物。當然,這些個人選擇也受到諸多局限,如:可利用的教育與生產技技術,資源的總體供應情況等。同樣,個人發展的一種個體模式(簡言之即個人如何“證明”自己),也被描述為個體自己或其家庭選擇的產物。只不過這些選擇,受到個體“能力”、可供使用的學習技術以及一定程度上的個人家庭資源的限制罷了。
只要對個人發展動力以及美國教育系統進行審視,就會發現一幅在本質上不同、更加復雜的圖景。毫無疑問,教育確實在某種程度上被組織起來以生產為雇主所需要的工人品質。事實上,我們在尋求另一種方式來證明以下命題:與其說學校是通過學術課程的內容來生產“更好的”工人,還不如說它主要是通過教育的社會關系與資本家生產之間的結構性適應,來達到這一目的的。而教育的社會組織也絕對不能被視為個體選擇集合的產物。教育革新的歷史清楚地表明教育的社會關系很少是大眾需求的反映,無論這種需求是以市場或政治的方式被表達出來。最近,由米歇爾.卡茨(Michael Katz)、戴維.泰克(David Tyack)以及其他人所做的研究揭示,教室技術的變化、學校財政與控制以及學校組織的其它方面,通常是由那些與大眾抵制相對立的專業精英們所引進。
此外,也不能夠簡單地通過參照個體的工人能力是如何個體的工人生產力相關聯而去理解“好工人”的生產。高技能的勞動力人口未必就是能夠產生高效益的勞動力人口。因為教育系統所生產的遠不止于人力資本。教育對勞動力人口進行分割,遏制工人階級意識的發展;教育通過提供一個開放的、客觀的和成績好像靠工人努力的機制,將個體分配到不平等的職業位置,從而使得經濟的不平等合法化。例如,智商與認知成績的測量,對于教育功能的合法化來說是極其重要的。此外,在教育中運用這些作為隔離裝置的測試,已經遠遠超出了其追求工作匹配性的目的。或許,它們就在阻止人力資源的理性配置。這一事實與(人力資本理論所推崇的)個體的選擇——聚合方法(choice-aggregation approach),相去甚遠。它表明在教育的背后,或許有更為基本的社會力量在發揮作用。
我們相信上述社會力量來源于資本主義發展的基本矛盾:對于經濟系統的擴大再生產而言,資本的積累具有中心地位。但它同時也通過創造了一個龐大的、具有潛在階級意識的薪資工人群體及階級結構的戲劇性變化,破壞著資本主義秩序的再生產。我們所爭論的美國教育結構,其歷史演變正是響應這一基本矛盾的挑戰所作的努力。許多應對措施的實施路徑,確實具有多元性的特點,如:通過與地方教育機構相伴隨的各種不同的個人與群體“投資”,通過私人教育服務的市場,以及其它分權化的決策領域等。
然而,教育系統對于經濟實體的適應,無論其多元化色彩多么濃厚,它在本質上是一個被生產結構所引導的過程。而生產結構的演化,則為那些支配關鍵經濟部門、追求利潤與特權的部分資本家所支配。個人的選擇——聚合過程,甚至在它與教育變遷有著關聯的時候,也只是在經濟約束的框架內起作用。而這些經濟約束自身,也幾乎完全為外在的消費者和市民的選擇所決定。
此外,在那些發生基本制度變化的年代如1840-1860或1890-1920,個人選擇模式與變動結構及教育領域的相關性,也是值得懷疑的。與其個人的選擇毋寧說明確的階級分析,看起來更能夠解釋上述變化與調適過程。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放棄了將個人選擇模式作為教育服務供給理論的基礎。這一模式并沒有錯——個人與家庭確實是在作出選擇,或許是在作那些為人力資本理論所大致描述的教育選擇。我們拒絕個人選擇模式,是因為它太淺顯了——以至于不能夠勝任對下列問題的理解:為什么我們擁有現有類型的各種學校?我們為什么接受現有的教育?在“為什么我們要以這種方式去‘證明’自己”這個問題上,個人選擇模式不再能夠有所貢獻。美國教育的歷史或個人的發展,或許不能夠以函數計算的方式加以描述,如測量比較資本的花銷與人力資本的回報。而這樣做得到的是什么呢?人力資本理論方法因為固執地與階級概念保持距離,對于這些函數的配置及它們為什么按照它們自己的方式發生轉換的問題,不能夠提供滿意的解釋。因此,它對于教育服務的供給問題,也不能夠提供一個有益的理論。以下我們將作兩點補充評論:
其一,與經濟有關的各種能力并非是單維度的;它們也能被匯集為一個單一的測量,在這種測量中一些個體這種能力更多,另外一些那種能力更少。甚至從純粹形式的角度看,將異質的勞動化約為單一的“人力資本”測量,也會在普遍均衡的框架內帶來諸多嚴重問題。在形式的問題之外,該模型并不考慮家庭與學校將不同的事情教給不同的人(而不是多少)這一問題。它對美國的人類發展經濟學而言,是沒有什么意義的。分級的和累積的學業課程,帶來了一個完全的成績等級體系。而甚至是在認知的領域,我們都懷疑各種不同的學習是否就是欣欣然同一的。例如,一些人的死記硬背式與另一些人的問題啟發式的學習。而在學習的非認知性方面即所謂的隱藏性課程方面,學習的不同維度則有意識地被提供或施加給兒童們。E. B.李柯克(E. B. Leacock)、吉利.賓斯托克(Jeanne Binstock)及其他一些研究者已經揭示,這些不同的學習背景與學習主體的種族、性別以及階級特征等有著密切的關系。麥爾文.庫恩(Melvin Kohn)也有類似發現:在各個家庭中,孩子撫養的目標與生產的社會關系(它與該家庭的主要工資賺取者相對立)之間,存在著驚人的對應關系。
我們的第二個評論與對資本的神經質式的使用有關。“人力資本”表述的正當性基于這樣一個事實:各種技能與其它資產一樣,組成了對于未來收入的要求。這完全是在新古典傳統的意義上使用“資本”。而早期的、經典的資本概念則包含和統合了兩個不同的方面:對于未來收入的要求和產權,以及對于生產工具的控制。除了在非常有限的程度上能夠說學習使得某人得以從事自身的生產,在經典經濟學的意義上,教育是不能夠被稱為資本的。除非你接受約翰.肯尼斯.加爾布雷斯(John Kenneth Galbraith)關于技術結構霸權的觀點(而這對于人力資本學派來說是不太可能的!)。應該承認,受過教育的工人并沒有控制、更不用說控制他自己的生產工具。而正是后來的古典意義上的資本一詞,為每個工人都成為了一個資本家的宣稱提供了意識形態影響。
三、教育的回報
為什么人力資源投資能夠獲得正向的凈回報?什么因素能夠解釋回報率的不同模式?將企業與學校看作黑箱的人力資本理論,必須提供既非淺顯的(供給與需求)又不至于是誤導的(各種趣味、技術與技能的互動)種種解釋。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任何已經給出特定解釋(如教育提升了個人的認知能力,而各種學習技能也是有差異的)的理論,正如我們所揭示的那樣在本質上是不正確的。這并不是說這些問題就不重要。事實上,人力資本回報率的解釋正是答案的關鍵。
我們的人力資源替代理論對于教育個案特別關注,其內容在前兩部分已經有過簡要的概述。以下將陳述它對于第一個問題的解答——為什么人力資源投資能夠獲得正向的凈回報?在上述古典模式的企業構圖中,在某種條件下工資可以反映邊際收益產品。而教育能夠通過各種方式增加邊際收益產品。首先,通過提升技能或生產能力,或者是通過能夠強化管理的文憑的供給,教育投資可以增加個體的勞動力;其次,通過生產或選擇個體激勵模式,工人能夠與企業中以階級權力為基礎的權力結構和激勵機制更相匹配,教育使得雇主更加輕易地從具有給定勞動力的工人身上獲取勞動;其三,因為以收入和以身份特點為特征的工人分割,阻止了反抗資本家權力的工人聯盟的形成,受過教育的工人可以憑借其對于工資水平的決定性影響,變得更有值錢。
我們還可以補充的是,正是因為教育在再生產整個資本主義秩序上扮演了核心角色,資本家階級才對超出企業范圍內邊際收益產品的狹隘算計的教育,產生了興趣。因為資本家階級通過國家所追求的,乃是其長遠的利益。它通過重要措施對教育政策施加其影響。教育回報率的結構,將是資本主義生產與階級結構再生產的要求(常常是矛盾的)的折射。隨著而來的,是根本沒有理由去期待回報率的平等,無論是在不同教育類型中的平等,還是在教育與其它形式投資間的平等。
甚至是在將注意力范圍限制在個體的資本家企業,并由此從資本家群體中抽象出階級共謀的時候,我們所提供的回報率結構的解釋,與觀察到的模式大致上是匹配的。教育與年齡的經濟回報在很大程度上是對一種特征的回報。這種特征使得權威能夠在其他工人身上得到合法的、有效的實施。那些黑人和女性工人,他們除了對那些和他們自己有著相同的性別與種族的工人外,一般不能夠對任何人施加權威。因為這個原因,他們易于在教育上獲得較低的回報率。此外,教育程度更低的工人也因為同樣的原因,不太可能獲得與年限相對應的高回報率。相應地,甚至是那些白種和男性的年輕工人,在享受任何實質性的教育回報之前,必須熬到頭上有了數莖白發為止。我們相信,這一奠基于資本家合法化和再生產企業權力結構基礎上的解釋,和人力資本理論相比較,是對投資回報率實際模式的更具有吸引力的解釋。在我們看來,人力資本理論家對于觀察到的回報率模式所作的平淡無奇和干巴巴的解釋,是其整個方法所具有局限性的征候的反映。
四、啟示與結論
我們對于人力資本理論的簡略評論,到此告一段落。余下的工作僅僅是列出其中的一些啟示。我們將集中關注該理論的三個主要方面:增長的歸因,分配以及公共政策。
解釋經濟增長的人力資本方法直接暴露了其理論弱點:所有的因素都可以“有助于增長”,這些促進因素能夠得到量化處理和概括。因此,人力資本研究者的任務就是精確確定人力資源投資的貢獻。即使從抽象的角度說這些歸因與匯總是可能的(現在得到良好發展的劍橋資本批評學派(Cambridge capital critique)將不認可這一點),它還是不能夠陳述一些基本的問題,更不用說去解答這些問題了。因為我們不僅需要提出諸如“投資層次的變化如何影響產出與增長率”這樣的問題,還必須提出“人力資本形成的結構如何影響生產社會關系和階級關系”的問題。在我們的構想中,教育可以積極地或消極地影響到增長率,不過其影響方式在相當大的限度上超出了與人力資本理論家關于“勞動質量”的構念,如:教育通過其對工資勞動體系的拓展與再生產,通過其弱化階級沖突并因此改變資本積累率的能力,等等。事實上,一旦想像一下某個更能夠生產、更加理性的資本主義替代物的存在,并考慮到教育在再生產資本主義秩序中所扮演的角色,在過去半個多世紀里,教育對于經濟增長的貢獻,從兩相抵消的角度看,或許甚至是消極的。
人力資本方法在收入分配問題上表現出了類似的偏狹。家庭收入體現為各種為家庭“所有”的要素的回報之和。因此,對家庭收入不平等的測量,能夠分解為上述要素所有權及其共變因素的回報的片段。于是,天賦要素的貢獻分布與收入分布之間的變化,據說能夠通過教育平等化而得到計算。這種方法的方法論缺點是顯然的。
首先,在人力資本的框架中收入的分配僅僅取決于勞動供給狀況,它對勞動需求的狀況的考量,在很大程度上是以一種抽象和模糊的方式進行。宏觀經濟因素如市場結構、技術變遷、經濟二元性及其它在分配中占據重要地位的方面被忽略了。或許更為嚴重的是,它天真地假設描述性的規律也具有解釋力量。事實上,收入分配中的基本規律很可能并非直接和人力資源的差異有關聯,而是與資本主義經濟的結構性特征有關。這種結構性特征則受到各種階級、種族、性別以及其它群體的相對權力的影響。人力資源差異使得個體在一系列經濟位置中的配置簡單化了:在這種經濟位置中,個體的收入結構則在很大程度上獨立地被人力資源的分布所決定。
在一個缺乏再生產理論的模型中,教育與收入分配之間的關系是很難得到理解的。因為這種關系的一個很重要方面在于教育體系在經濟不平等的合法化進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基于這一原因,以下假定是不合乎邏輯的:教育分配中各種不平等的減少可能會導致收入不平等向特別的方向變化。可以預見,在人力資源分配的主要變化與結構性關系的變化(收入函數)之間,存在著關聯。正是結構性關系的變化,將教育與個體收入聯系在一起。教育的平等或許會根本消減經濟不平等。這一過程并非是直接的,而毋寧說是通過逐漸破壞不平等的合法性基礎,增強奠基在有意識的階級斗爭與政治沖突基礎之上的經濟制度的徹底重組的潛在可能性,而得以實現。
最后,人力資本理論的貢獻(通過公共開支分析邁向平衡的社會政策),實際上即使不是錯誤的也是微不足道。特別是在運用于教育中的時候,人力資本方法包含了公共開支分析的諸多廣為人知的缺點:對新古典的費用/效益分析而言,為外部所決定的個人偏好的假設是至關重要,而教育體系則是受各種偏好自身改變而調整相應變化的一種基本制度。考慮到教育的經濟回報及其對與個體福利有關的其它方面的影響(如人格、意識、自我以及人際行為)的函數相關性,對費用/效益分析的傳統辯護——對“經濟”與“非經濟”福利的生硬區分——就很少具有邏輯說服力了。
人力資本方法的錯誤還存在于它對生產的偏愛一孔之見以及它對社會再生產抽象中。例如,教育的壓制性的本性,很難說是對于人類福利的貢獻。它構成了規訓工作勢力的生產整體的一部分,且直接和生產的社會關系相勾連。同樣,大多數人力資本理論家們也不會將各類學校中所延續的性別主義、種族主義以及精英主義,看作是具有福利色彩乃至是與福利無關的中立存在。而正是教育的這些方面在資本主義秩序的再生產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這種角色與各種學校生產“好工人”的能力是密不可分的。通過抽離生產的社會關系,通過抽離教育在資本主義再生產中的角色,人力資本理論家們所發表的,乃是一個分析教育決策的單向度標準框架。它與人類福利沒有理性的聯系。
人力資本理論和其它新古典經濟學一樣,最終將人類幸福與不幸的根源,交付給人類本性(偏好和“能力”)與這種本性自身的交互作用(種種技術與資源)。這一理論框架為幾乎所有形式的壓迫與不平等(在資本主義或國家社會主義)提供了一種優雅的道歉,因為它最終將個體或社會的不幸,或是歸因于個人的缺點,或是歸結于生產的不可避免的技術前提。簡言之,它所提供的乃是一種對現狀進行辯護的很好的意識形態。但是,在理解資本主義經濟的運作或是邁向一種更有助于人類福祉的經濟秩序方面,它卻是一種蹩腳的科學。
參考文獻:
J. Binstock, "Survival in the American College Industry," Brandeis Univ., unpublished doctoral dissertation 1970.
S. Bowles and H. Gintis, Education and Capitalism in the U.S., New York 1975.
R. C. Edwards, "Individual Traits and Organizational Incentives: What Makes a 'Good' Worker?," in Education and Psychological Measurement, forthcoming 1975.
M. Katz, The Irony of Early School Reform, Cambridge, Mass. 1968.
M. Kohn, Class and Conformity, Homewood 1969.
E. B. Leacock, Teaching and Learning in City Schools, New York 1969.
D. Tyack, The One Best System: A History of American Urban Education, Cambridge, Mass. 1974.
(注:薩繆.鮑爾斯(Samuel Bowles)與赫伯特.金迪斯(Herbert Gintis)是很著名的學者,其論著在教育學領域有著廣泛的影響。本文的年代似乎有點久遠,不過難能可貴的是作者能夠將馬克思的兩個再生產理論尤其是勞動力的社會再生產,納入到人力資本的理論視野中,對于審視中國的“人力資本失靈”,審視工人階級的社會再生產,不無啟發意義。本文將發表在上海市委黨校現代人力資源測評中心編的叢書中。這里貼出供大家參考。)
翻譯者簡介:劉建洲,男(1975-),上海行政學院現代人力資源測評研究中心講師,上海大學社會學系2005級博士研究生。
聯系地址:上海行政學院現代人力資源測評中心(200233)
聯系電話:021-88221121;13818346858
電子郵件:[email protected];[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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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繆.鮑爾斯(Samuel Bowles),男,1965年獲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歷任馬薩諸塞州大學經濟學教授(榮譽退休),桑塔費學院講座學者等;赫伯特.金迪斯(Herbert Gintis):1969年獲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歷任馬薩諸塞州大學經濟學教授(榮譽退休),桑塔費學院講座學者(External Faculty)等。原文題為“The Problem with Human Capital Theory——A Marxian Critique”,出自American Economic Review,May75,Vol. 65 Issue 2,p74-82。原作者感謝福特基金會的資助。本文的翻譯與發表得到作者的同意。
劉建洲 男 (1975-)男,湖北隨州人。上海行政學院講師,上海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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