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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雪峰:經驗研究與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

賀雪峰 · 2007-01-05 · 來源: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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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雪峰:經驗研究與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 
 
● 賀雪峰 

    正如前一章所說,我們試圖在本書中,通過建構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這個具有一定抽象性和包容性的中層概念,來為鄉村治理的研究提供一個范式。在這一章中,我們試圖借本書的研究,說明經驗研究與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的關系,說明當前中國的社會科學需要有一個呼嘯著走向田野經驗的熱潮,有一場熱烈的以服務于中國現代化建設事業為目的的社會科學本土化運動。
    
    一、社會科學為什么要本土化
    
    已經有很多學者討論了社會科學本土化的問題,但當前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的狀況仍不能讓人滿意,農村研究方面的情況尤其糟糕。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法學等幾大學科的中國農村研究都缺少對中國經驗的足夠關懷和同情性理解,也未能形成有解釋力的概念體系。相反,因為社會科學本土化提出多年[1],社會科學本土化進展很小,學界對本土化的信心越來越不足,態度也越來越不耐煩。如應星批評我們這些從事田野調查并希望通過經驗研究形成本土化學術體系的農村研究者為反西方和反理論,教育我們說“今天的中國社會在相當多的層面都已經西方化了。西方對中國的影響已經滲透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深入在中國人的精神氣質中”,“不深刻地理解西方世界,不深入地了解西方社會科學,我們也就難以真正地理解中國今天的鄉土社會”。應星認為,當前社會學想像力“更大的阻礙更可能來自(從事田野調查的)樸素經驗主義”。[2]應星的觀點十分有趣,在今天中國學界,幾乎一律在與西方對話,一律向社會學習,一律不做經驗調查的情況下,做田野調查的學者反而構成了中國社會科學發展的更大障礙[3]。更大的問題是,即使現代中國已經在相當多的層面都已經“西方化”了,整個中國社會又是在多大程度上被“西方化”了,及我們能夠“西方化”到那里去?中國這樣一個大國是否要走自己的路及中國農村有無獨特及有多少獨特的東西。孫立平教授領頭的包括應星在內的學術團隊強調實踐社會學,認為深度個案調查十分重要且不可替代[4]。孫立平等人在農村經驗研究上淺嘗輒止的做法及看起來很細致深入實際上只是走馬觀花的調查,得出的結論離中國實際甚遠[5]。
    再如2005年12月,《開放時代》召開第二屆“開放時代論壇”,討論“中國學術的文化自主性”,參加會議的人類學者在發言中認為,當前中國人類學界存在過度本土化的問題,缺少對國際人類學界提出話題的回應能力。以北京大學、中央民族大學為代表的中國人類學界,目前已是中國學界與國際交流最為頻繁的學科,人類學論文的國際化程度也非常地高。倒不是中國的人類學家都在西方刊物上發表論文,而是他們發表的論文,幾乎沒有不引證西方文獻且試圖與西方對話的。人類學這種高度與國際接軌的學科,竟然會發出中國人類學目前過度本土化的抱怨,可以從一個側面說明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的狀況堪憂。
    那么,中國社會科學是否需要本土化?我們認為中國社會科學必須本土化。具體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說。
    一是社會科學的產生源自時代需要。社會科學是19世紀以來,應對西方資本主義和工業化進程中出現的各種問題而產生的。正如孔德將社會學作為研究社會的實證科學一樣,西方社會科學的產生,是為了適應快速社會變遷的需要,而產生的相對脫離了倫理學、哲學的將社會經驗作為研究對象的一門學科。不僅西方社會科學的產生源自于時代需要,而且西方社會科學的每一步發展都與時代變動有關。離開了經驗現實,離開了時代需要,社會科學研究就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二是社會科學具有鮮明的階級性(立場問題)。一般的社會科學學者不講社會科學的階級性,只有馬列主義講社會科學的階級性。但不可否認的是,社會科學到目前為止,遠不是一門真正的科學,其中的原因之一,是社會科學以由人組成的社會作為研究對象,而非自然科學以自然現象作為研究對象。相對自然現象來說,社會是由具有自我意識和學習能力的人組成的,具有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使社會變得異常復雜,社會科學往往難以完整把握住社會現象的全部本質。在具體經驗中產生的社會科學,往往是以一些想當然的前提來建構起社會科學理論大廈的。將社會科學的一些具體結論拿到其他的經驗場域,這些具體結論就會顯得可笑。源自西方資本主義產生以來形成的西方社會科學,在移入中國經驗中時,就很容易顯出其中的想當然,例如,劉國光對當前中國主流經濟學借用西方經濟學經濟人假設的批評,就很切中要害[6]。再如,黃宗智認為,“西方主流形式主義理論大多把現代早期以來的西方設想為單向整合于資本主義邏輯的社會,但是明清以來的中國實際明顯不符合這樣的邏輯,而進入近現代,在西方帝國主義沖擊之下,甚或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由于現代西方勢力和理論一直產宰著全世界,中國(以及大多數的發展中國家)主要使用西方理論來認識自己,結果把實際硬塞進不合適的理論框架。”[7]這一點與中國共產黨人在早期革命實踐中將馬列主義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的認識是一致的。毛澤東指出,馬列主義的根本不在于其具體的結論,而在于其立場、觀點和方法。立場就是階級性。
    當前社會科學的階級性不完全同于馬列主義的階級立場,而是社會科學背后有國家利益。無疑,在當前國家之間激烈競爭的格局下,社會科學不可能真正做到不偏不倚,而往往是為其國家利益服務的。金耀基早就指出,“西方的學術優勢與西方的政治優勢不是毫無干連的,而一個國家或社會在學術上求獨立或掃除學術殖民陰影毋寧是政治上獨立的精神支柱”。[8]梁孝認為:“西方社會科學是為了解決居于世界休系的西方國家問題。從資本積累的角度看,它總是從中心國家的資本積累的利益出發來思考問題,其中不可避地滲透著控制被壓迫者和其它殖民國家的因素”。[9]中國的社會科學要為中國自近代以來所形成的“近代史共識”[10]服務。
    就當前社會科學的國別差異來說,存在著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大國和小國,具有悠久歷史的國家和新興國家,宗教信仰不同的國家,國際陣營不同的國家等等的差異,這些差異構成了社會科學在其國別發展中的不同語境及需求。對于發達國家來說,社會科學可以較少關注國家和民族的存亡危機,因為其存亡危機大都不存在。在發達國家,社會科學可以關注一些更為基本的問題,比如,美國社會科學對諸如同性戀、女權、弱勢群體的重視等等。相反,對于發展中的大國,如何保持經濟和社會的發展,如何應對發展中出現的各種嚴峻問題,甚至如何回應民族存亡的危機,都成為社會科學必須直面的問題。在發展中的大國,社會科學尤其要面對與國家發展關系密切的那些結構性的重大問題。
    除了發展中國家相對于發達國家的壓力,而產生的應對民族存亡危機的問題外,發展中國家還具有與發達國家很不相同的時代問題。先發現代化國家可以將經濟社會乃至政治危機向后發現代化國家轉嫁。歐美國家在其現代化進程中,大都通過向外殖民來獲取原材料和市場。因此,先發現代化國家的社會科學可能只是對并不十分緊張的內生、外擴型工業化的描述與總結,這與后發現代化國家的經驗恰好相反。這是從發展時序上講的,我們不能將西方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社會科學照搬到今日中國快速工業化和城市化的經驗中來。從橫向上講,發達國家的社會科學,要研究其時代未被解決或正在面臨的問題,而發展中國家要解決的問題或正面臨的問題,卻可能與發達國家不同。這種不同既與發展階段的不同有關,又與相對的國際處境不同有關,還與文化和歷史條件的不同有關。也因此,西方社會科學關注的問題,可能與中國社會科學需要關注的問題完全不同。在社會科學研究中,并不存在西方社會科學研究的問題更重要,中國社會科學一定要與之對話的邏輯。中國可以借鑒西方社會科學中有用的“觀點和方法”,來研究和解決中國發展中的問題。中國社會科學和西方社會科學并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落后和先進,而只存在是否合于自己國家的國情,是否真正做到了本土化。這是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重大不同之處。
    三是中國本身是一個與西方發達國家十分不同的國家,這種不同可以用一組詞匯來表述:中國具有5000年文明,有960萬平方公里土地,有13億人口,是發展中的社會主義大國。中國5000年文明,使中華民族具有與西方文明完全不同的歷史和文化,其典型是宗教差異(享延頓稱之為文明的沖突)。中國是有960萬平方公里的有13億人口的大國,就使中國的任何變動,都會成為改變國際格局的力量。因此,中國不能假設自己的發展會有一個不變的國際環境。表現在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進出口貿易,就是“中國出口什么,什么東西就降價;中國進口什么,什么東西就漲價”。中國是發展中國家,因此,中國喪失了先發內生型現代化國家現代化進程中對外殖民的條件,中國在發展過程中就不得不面對已經發展起來的西方大國的限制。中國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社會主義給中國公眾以公正的期待,給政權合法性以特殊的要求,并事實上形成了中國與其歷史及其他國家十分不同的新傳統,等等。此外,聯系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我們還可以有更多關于中國具體的經驗性的東西。
    因此之故,中國是一個巨型的獨特的任何外來理論都不能輕易解釋的經驗整體,這個經驗整體有其內在的邏輯。中國社會科學的任務,就是要從不同方面來理解中國這個巨型的經驗整體,和其運轉的內在邏輯。也就是說,中國的社會科學要從外面吸收理論營養,卻要以解釋中國自身的經驗為要,這個解釋中國經驗的工作,因為中國經驗本身的巨大復雜,而需要眾多學者從不同側面、不同學科、不同角度,做長期的研究。中國經驗為本位,不同的理論視角進入進來,在中國經驗的基礎上展開討論,進行建構,并不斷地回到中國經驗和中國現代化的實踐中檢驗。最終,關于中國經驗研究的中國社會科學,這個可以較為能夠解釋中國經驗,從而也較為能夠回應中國時代問題的社會科學,就終于有望建立起來。
    以上所論三點,毛澤東等中國共產黨人早已在1930年代反對教條主義的血的教訓中總結出來。毛澤東認為,理論必須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他在《實踐論》和《反對教條主義》等論著中,有大量精辟論述。溫鐵軍在總結自己20多年農村研究的經驗時寫道:“長期在基層的摸抓滾打之中,我有過很多被書本上管理論迷惑,又被大量的實際調研所解惑的經驗,于是才逐漸不惑。我認為,中國近一個世紀以來受西學影響逐漸形成的思想理論體系,一直就有一個源于西方的科學及其背后的科學哲學如何與中國的實際和中國的傳統理論相結合的問題”。[11]當前中國的社會科學,是1980年代開始重新從西方引進過來的,在引進西方社會科學的開始階段,總有一個大量引進、模仿和吸收的過程,這個時候,引進工作是第一位的,與中國經驗結合是第二位的,且與中國經驗的結合,總有一個逐漸到位的過程。1980年代引進西方社會科學,恰如與“十月革命”的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列主義一樣。但歸根結底,馬列主義能夠解決中國革命與建設中的實際問題,需要馬列主義與中國革命與建設實踐的結合。當前引進進來的西方社會科學,也必須與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實踐相結合。當前引進過來的西方社會科學,應該為中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實踐服務,且事實上已經在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的事業中發揮作用。不過,引進過來的社會科學從發揮作用到發揮正面作用,還有一個西方科學與中國經驗結合的過程及結合的好壞,也就是社會科學能否本土化的問題。弄不好,引進過來的西方社會科學,可能如王明的教條主義一樣,不僅不能為中國現代化服務,反而有害于當前中國的現代化。看當前中國引進的西方主流經濟學對中國改革開放的誤導,就知道社會科學本土化確是一個需要急迫解決的問題。需要由眾多學科、學者來討論的問題。
    此外,經過1980年代以來20多年對西方社會科學的引進,目前中國對西方社會科學的了解(立場、觀點、方法乃至各種具體結論)都已相當不錯,但與中國經驗和實踐的結合卻做的不好。
    
    二、中國經驗的兩種境界
    
    當前的中國社會科學并非僅僅在引進西方社會科學,而是有著很多經驗研究的。在當前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中,有兩種不同境界的經驗研究,一種是將中國經驗分拆開來進行研究,一種是將中國經驗作為一個具有內在邏輯的整體進行研究。
    就第一種經驗研究來說,又具有兩種不同的表現,一是以理論切割經驗,尤其是以西方理論切割中國歷史與現實經驗的經驗研究,比如以五階段論來套中國歷史的研究。二是用中國經驗檢驗西方理論,以片斷的不完整的中國經驗去與西方社會科學對話,典型是當前國內社會學界的對話式研究。這兩種表現看起來方向相反,一是用西方理論來切割中國經驗,一是用中國經驗去套西方理論,其實質卻完全一樣,就是將中國經驗當作可以隨意切割,可以離開具體語境的材料,而完全不顧及中國經驗是一個完整的具有內在邏輯的歷史與現實整體。就中國經驗切割成為碎片,將無法真正理解中國經驗中的某些片斷材料及其中的內在邏輯。
    舉個例子,楊小凱在“百年中國經濟史筆記”一文中,對自晚清以來的中國經濟史進行了系統清理。可笑的是,楊小凱在短短數萬字里,卻在數十處指責中國近代史中的決策者“不懂現代經濟學”、“對現代經濟學的無知”。在楊小凱看來,中國自洋務運動以來,就沒有做過一件正確的事情,而英美自近代化以來,就沒有做錯過一件事情。楊小凱的所謂現代經濟學成為為“強者為王、弱者為寇”辯護的強盜哲學和神學。中國之所以近代以來失敗,乃至新中國成立以后犯下前無古人的深重罪行,都是少數人不懂得現代經濟學,不懂得西方理論造成的嚴重后果。借用蘇力的話說,在楊小凱那里,中國近現代歷史的“全部作用只是證明我們(特別是作者)的偉大,我們祖先的愚昧”。楊小凱的做法“不僅有太重的自我吹捧的嫌疑,更重要的是隱含了很危險的話語霸權,隱含了一種歷史虛無主義和無視民眾的觀點”。[12]與楊小凱無條件吹捧的所謂現代經濟學相反,依附論和世界體系理論則早已證明,“西方國家的歷史進程實質上是其走向世界體系的中心霸權,并依靠其經濟、政治、文化優勢維護其霸權的過程”。“社會科學對普遍性的承諾,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中心國家與邊緣國家之間控制的、剝削的、壓制的關系。同時,也為邊緣國家虛構了一條普世的道路。這里面包含著將其他國家納入自身霸權機制的中心國家視角”。[13]
    與楊小凱犯同樣毛病的是袁偉時在《中國青年報》冰點專欄發表的文章“現代化與歷史教科書”,借對歷史教科書的指責,否定中國人民近代以來的革命史,無視西方列強對中國的侵略,荒謬地認為是中國政府和人民不遵守國際公約(國際規則)造成圓明園被焚的后果。
    與將中國經驗分割開來相反,還有一種對待中國經驗的辦法,是將中國經驗視作整體,視作具有內在邏輯聯系的由不同層面和不同部分綜合構成的巨型系統,并對這個巨型系統心存敬畏。這就需要花費巨大精力和時間來研究這個巨型系統及其中的各個部分和各個層面,從這個巨型系統中產生問題,這些問題集中在中國近代以來因為受到帝國主義侵略而產生的救亡圖存的“中國革命和現代化建設”的總題下。
    那么,如何進入中國經驗的總體呢?別無他法,就是要進入到實踐中去,用馬列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而不是馬列主義的某些具體結論,來看待實踐,理解實踐,總結實踐,就是毛澤東所總結出來的“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的認識路線,就是對經驗的敬畏和對實踐的重視,是對經驗和實踐的同情性理解。相對于楊小凱在評價中國近現代歷史人物時一口一個“對現代經濟學的無知”的指責。黃宗智在總結自己數十年研究體會時寫道:“今天的中國,完全可以擰出其近現代實踐中可取的傳統及其邏輯,并明確其理念。同時,也可以根據中國自己近現代的理念來對過去和當前的負面實踐做出總結和批判。這樣,從準確地認識實踐出發,再提升到中、高層理論概念,才可能建立符合中國實際、社會科學和理論并為中國選擇多合適的道路”。[14]
    舉例來說,同樣是對新中國經驗的總結,老田認為,新中國建設中面臨著一個巨大難題,就是一方面國家要快速工業化,就必須要建立強有力的自上而下的官僚系統(科層化),一方面缺乏民主制約的官僚系統又容易產生自身的腐敗和嚴重的官僚主義。這難題被老田稱作“毛澤東難題”,毛澤東等共產黨人試圖通過運動來解決這個難題。無論毛澤東等人應對難題的辦法,是否最好,新中國在不長時間完成了工業化卻是事實。有人說,如果選擇了西方民主政治的辦法,就可以輕易解決這個難題。老田說:“民主并不能自動提供日常監督機制,而且一人一票式的多數并不能戰勝有組織的少數。自由在認識論上的根基在于意識形態需要多元化,以滿足不同價值取向的人群;自由在政治上的含義是各利益集團之間不存在對抗性的矛盾,上述都是在精英群體內部的事情。而自由之于精英階層和弱勢群體關系而言的意義在于:不能損害弱勢階層的基本生存條件,這是精英階層所必須把握的‘自由必須以他者自由為限度’的底線。因此民主與自由能夠行得通的前提是資源足夠,階層矛盾不能在生存保障線上發生,在現實中社會階層矛盾變成非對抗性矛盾的西方社會基礎是一致對外的種族主義。把民主說成是可以抑制有組織的少數,或者說成是可以替代日常監督的作用,甚至宣稱競爭性的黨團內部會為了共同利益而協調一致地努力治理國家(實現全民利益一致并不比在黨團內部實現政治利益一致更加困難,政治是經濟利益最集中的領域,在越重大利益面前就越難以實現協調一致),那就是天大的笑話了”。“毛澤東難題就是希望以和平的方式,通過說服和教育、甚至是通過發動群眾使用‘批判的武器’來促使精英階層放棄精英主義,避免中國歷史上的周期性發生的、對極端化精英主義進行清算的‘武器的批判’過程。”[15]毛澤東因此用發動群眾搞運動的辦法來試圖克服官僚制的弊病。還有人指責毛澤東不懂現代政治學,甚至將毛澤東發動文革理解成為中央的權力斗爭,是根本沒有進入對新中國現代化兩難處境的考量中。新中國的現代化,是有著特定初始條件,有著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目標共識(數十年戰爭和百余年的民族屈辱史所決定的)的,而非楊小凱所謂缺少現代經濟學知識造成的[16]。
    溫鐵軍早就指出,20世紀中國的問題,可以總結為“一個人口膨脹而資源短缺的農民國家追求工業化的發展問題”,中國20世紀的“任何制度安排,都不過是宏觀環境制約下要素結構變化的結果,而不是它的前提”[17],溫鐵軍在解釋中國之所以選擇人民公社時也十分客觀地分析了當時國內國際的約束條件[18]。有人以為,只有分田到戶才能調動農民的內在積極性,因此合作化及人民公社搞錯了。毛澤東之所以要搞合作化和人民公社,是因為毛澤東不懂經濟學,是理想主義帶來盲目決策的后果。這樣的指責,有多少對新中國歷史的基本了解?
    因此,在如何處理西方理論與中國經驗的關系上,的確是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境界。一種境界用西方理論將中國經驗切割成碎片,中國是什么,誰也認識不了,中國只剩下處處大錯。中國歷史與現實一無是處。另一種境界是借西方理論來理解中國經驗,嘗試揭示中國經驗的內在邏輯。吳重慶認為,“社會科學本土化的含義應恰當地理解為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者不為西方社會科學的視野所迷惑,樹立起中國問題的主任意識和相關分析概念,借鑒西方社會學的方法論,發展出對中國人的行為及中國社會的組織具有確切解釋力的社會科學理論”。[19]西方理論服務于對中國經驗的理解,同時以實踐來檢驗和重構源自西方的理論,最后形成中國本土的以中國經驗為基礎展開爭論的中國社會科學。
    經驗是復雜的,也是自在的。將經驗作為整體,要理解經驗和實踐,或要為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實踐服務,或者要理解自上而下的政策在不同農村實踐的過程、機制和后果,及要理解中國鄉村治理的非均衡狀況的目標,我們就要從調查中產生問題,在經驗的基礎上發生實踐與理論知識的碰撞,并因此決定需要借用何種學科、什么學派的理論知識(視野、觀點、方法)。理論服務于對中國經驗的理解,服務于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戰略目標。
    目標決定方法。要理解中國的社會主義實踐,就必須讓理論服務于對中國經驗的理解,中國經驗是本。而要理解中國經驗和實踐,就勢必采用第二種境界的中國經驗。在當前對中國經驗的研究相對不足,而引進過來的西方社會科學處于強勢的背景下,進行中國經驗研究的具體方法,就更需要有對宏觀結構性問題的關注,對質性研究方法的重視,就需要反對經驗研究的過于學科化和技術化,而需要強調使用質性的深度訪談法。
    若從此角度進入對當前中國經驗研究的方法討論,則當前看起來最為科學及最為精確的那些研究方法(抽樣調查、問卷調查、數量模型等),恰恰可能是最遠離中國經驗整體,最不能有效掌握中國經驗整體的研究方法。有經濟學家批評當前中國經濟學界流行數學模型時,認為這種數學化的經濟學,成了一種與中國現實無關的游戲,這些玩數學模型游戲的經濟學家關心的是能否與國際同行交流,而不關心能否解釋中國復雜的經濟現象。這些玩模型的經濟學家事實上也不可能解釋中國復雜的經濟現象。
    中國從西方引進社會科學,要有一個深刻的本土化過程,要以中國經驗為基礎來選擇性地吸收不同學科的西方社會科學,從而重建中國的社會科學。但是,當前中國社會科學中仍然存在著分科太細的嚴重缺陷。分科嚴重且越來越細碎的研究,被納入到了整體的未被中國社會科學反思的西方社會科學體系中,中國經驗就不可能真正提出自己的問題。
    產生自西方經驗并服務于西方現實的西方社會科學,具有較高的邏輯自洽性,較完整的理論推演體系。也正是因此,建設中國本土的社會科學就會較為困難,因為看起來總是顯得粗糙。不過,以中國經驗為基礎逐步吸收西方社會科學的有益營養,來建構適合中國經驗的社會科學,就象建立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企業一樣。短期來看,“造船不如買船,買船不如租船”,因為剛造出來的船太粗糙,樣樣不如人。以本土經驗為基礎建立起來的社會科學,卻因為可以不斷地回到本土經驗中吸取營養(而不是如引進的學科化的西方社會科學,不僅很難從本土吸取營養,而且總是要從與西方社會科學的交流中獲取自信心),而可以緩慢、幼稚但卻正確有力地生長起來。假以中國偉大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實踐提供的滋養,假以智慧的中國人的共同努力,粗糙的社會科學會逐步變得精致,較少解釋力會逐步變成較多解釋力,較為具體的研究會逐步在更高層次上得以抽象,較少概括力的理論會逐步增加其概括力,具體的研究成果會引出方法論層面的反省、反思和發現。總之,以本土經驗為基礎,逐步生長起來的中國本土社會科學,在吸收西方社會科學營養的基礎上,主要通過與中國經驗的反復溝通對話,在中國經驗和實踐基礎上反復討論,就可能成為有益于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事業的理論大樹。如此,中國的社會科學,就有了提供給世界社會科學的大禮。
    之所以要有學術自信心和反對西方的學術霸權,之所以要強調以中國經驗為基礎為本位的中國社會科學,是因為當前的中國社會科學包括農村研究,都過于注重西方理論,并以西方理論來隨意切割中國經驗與實踐,理論缺少對中國經驗和實踐起碼的同情性理解,就更不用說能為實踐提供有益的指導了。也是因為只有從中國經驗和實踐中吸取營養的中國社會科學,才能夠茁壯成長起來。
    
    三、中國經驗的話題選擇
    
    如果確立了從中國經驗的內在邏輯來展開理論研究,并在借鑒西方社會科學的基礎上建構中國社會科學的路數,接下來就要面對一個如何選擇中國經驗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如前面討論的問題重大,卻并非無關緊要。
    中國是一個有悠久歷史的發展中大國,能否突出中國經驗及突出什么樣的中國經驗,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一看當前中國學術界在中國經驗話題選擇方面存在的問題。
    一是歷史與現實的關系。所謂中國經驗,無非是指中國的歷史經驗與現實經驗。歷史經驗是過去了的實踐,這些過去了的實踐,不但構成了當前正在展開實踐的基礎,而且往往活在中國人的頭腦中,構成了正在展開實踐的一部分。現實則是指正在展開著的實踐,這些正在展開的實踐,因其正在展開,而需要有廣泛的田野調查。也因為實踐仍在進行著,可以對當事者進行訪談,田野工作就特別容易有效地進行。因為實踐中各方的關系正在展開著,卻又未完全展開,就可以在不久的將來,為田野工作的理論成果(和理論爭論)提供實踐檢驗與參照。
    顯然,如果強調中國經驗,首先要強調的恰恰是正在展開著的中國實踐,是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實踐。一方面,正在展開著的實踐可以為建構中國社會科學提供最為豐富全面完整的經驗材料,并能在不久的時間即為基于實踐產生的各種理論爭論提供檢驗。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反復無窮,就會有較為完整的理論建構出來。另一方面,建構中國社會科學的目的是要為中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服務,只有從豐富的現實實踐中總結提煉出來的社會科學,才會最有益于中國的現代化建設實踐。
    相對來講,歷史經驗雖然也十分重要,卻應是第二位的。之所以說歷史經驗在建構中國社會科學理論中的重要性次于現實經驗,其中的一個原因是歷史資料往往不夠完整,不夠完整的經驗材料,會留下過大的理論想象空間。理論想象空間過大,使各種現有理論都似乎有理。在西方社會科學已經十分發達和完整的情況下,不完整的經驗材料往往難以建構出自身的運轉邏輯,從而容易掉入到已有理論的陷阱中。不完整的歷史經驗材料往往在構成反證方面作用頗大而在建構方面的作用不足。歷史經驗次于現實經驗的另一個原因是,雖然歷史往往也是活的歷史,認識歷史也會有助于認識現實,但歷史畢竟已經成為過去的實踐,認識歷史只是有助于認識現實,而不等于認識現實。
    當然,這并非是說歷史研究不重要,而是說歷史研究與現實研究相比,現實的經驗研究更重要,也因為現實經驗的易得性,而更容易建構出理論。可惜的是,當前中國學界,普遍有一種過于注重歷史研究,而忽視現實的田野經驗的傾向。在農村研究方面,關于解放前中國農村社會性質的研究眾多,構成了秦暉所說“農民學”的主體,卻很少有人對當前正在展開的農村實踐進行系統的調查研究,并試圖在此基礎上進行理論建構。再以法學為例,當前法學研究中的經驗傳統一是法史學,一是法社會學。法史學重歷史資料,法社會學重現實資料。十分明顯,在經驗的法學研究領域中,法社會學遠不如法史學興旺。即使是成功的法社會學著作如蘇力的《送法下鄉》,其田野工作也嚴重不足[1]。
    為什么當前中國學界會出現經驗研究偏向歷史資料,而忽視現實的田野資料?這就要聯系到改革開放后引進西方社會科學的同時引入進來的西方漢學所凸現出來的問題意識。
    新中國建立以后,因為中西學術交流曾有中斷,西方學術界很少能夠從中國現實中獲取足夠的經驗材料,尤其很難在中國進行大量以田野調查為基礎的經驗研究。相反,西方一些大學圖書館或研究機構,往往收藏有豐富的中國歷史資料。因此,新中國成立以后,在西方漢學和中國研究名下,由西方漢學家及海外華人學者努力,中國歷史得到了較為充分的研究,并開始形成學術傳統,其中對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學術界影響最大的是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海外漢學叢書”,海外漢學研究或中國研究,確定了中國經驗研究的話題,這些話題因上述原因,被更多集中到了歷史經驗上面,而對現實的關注較少,尤其缺少以田野調查為基礎的現實研究。海外漢學研究因其無法從中國現實中獲取田野資料,而不得不著重研究歷史,就因其進入中國時的事實上的強勢地位,而使中國學界跟隨這個西方漢學“不得不”的不足,而造成國內歷史研究強于田野研究的的現實。
    本來當前中國以現實經驗研究為基礎的理論建構應該有更高的水平,更多的成果,事實卻是中國學術界更多高水平的成果卻是從歷史經驗中取得的。這是對中國經驗的一個反諷。
    二是現實經驗中何種經驗被凸顯出來。
    當前中國的農村研究中,有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就是一部分現實經驗被學術界所關心從而被凸顯出來,而農民卻不關心這些被學者熱炒的話題。而農民所關心的話題。卻遲遲得不到學界應有的關注。
    當前學界尤其關注的農村研究中,有以下若干經驗雖被學界吵得過熱,卻不為農民關注,且事實上并沒有構成中國農民生活中的大事件。例如,目前農村研究中關注富裕農村的土地征用問題,被稱為農民問題之首[2],村民自治尤其是民主選舉,弱勢群體的權利問題,農村愛滋病村的問題等等。這些問題遠不是當前中國農村的首要問題。而真正與農民生產生活關系密切的問題,如農村水利問題,農村灰色化問題,六合彩問題,閑暇生活質量問題,環境問題(面源污染問題),村級負債問題(不是當前已經形成高額負債之后的關心,而是在形成高額負債前缺少學界的預警),其他還有種種不合理的達標升級,招商引資等等,中國學術界都缺少足夠的研究。
    造成此種偏向的一個原因是中國學術界的新聞化傾向,即學術界以農村熱點為基礎來展開學術研究,隨著熱點的出現和消失,而不斷地轉換話題。在引起大眾關注的話題中傾力投入,而對構成農民日常生活的經驗不予關注。農村研究停留在表面。民主選舉因為與民主這個好詞結合在一起,因為有著由草根民主向上遞進的預期,而被學界選擇性地予以了特別的關注。富裕地區土地因為城市化和工業化而增值,土地糾紛頻發,為土地而上訪事件占了農民上訪的大多數,因此,這些只占中國農村極少數的富裕地區的農民土地問題,就成為了中國農民的首要問題。弱勢群體的權利問題是現代文明社會的政治正確,因此要被凸顯出來。總之,那些在西方被注明應予關注的問題,很快便在中國學術界的農村研究中凸顯成為重點問題,而真正與中國絕大多數農民生產生活關系密切,真正構成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基礎的經驗,卻被忽視了。
    從以上兩個方面的話題選擇來看,當前以經驗研究為基礎的中國社會科學存在的嚴重問題,是不能真正從中國經驗里面提煉出理論,并回應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時代要求。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在引進西方社會科學的過程中,因為相對缺少社會科學的知識積累,對引進的社會科學知識有一個消化吸收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分科引進的社會科學知識和西方社會科學自然而然的西方中心傾向,造成西方社會科學與中國經驗之間的巨大鴻溝。引進西方社會科學的過程也是接受技不如人現實的過程,在西方社會科學話語面前,中國學者喪失了自信心[3],這就更加難以通過大量經驗研究,來建構中國本土的社會科學,以彌補西方社會科學與中國經驗之間的鴻溝。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面,因為政治、經濟乃至軍事優勢,來自西方的話語選擇機制還會持續地在中國經驗研究中產生話題的選擇。中國學界應該注意的則是要將個別的經驗置于其生長的整個語境中。或者說,中國經驗是一個整體,為了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目標的早日實現,我們必須深入到中國經驗本身的邏輯中,創造性地建構中國的社會科學。
    
    四、如何進入中國經驗
    
    那么,如何可以進入作為一個整體的中國經驗自身的邏輯之中?
    在過去的研究中,我們曾嘗試通過提出并論證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的概念,來建構一個理解鄉村治理區域差異的理論范式,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一系列的有待從實踐中加以檢驗的推論。雖然在形式上,我們采取了從歷史到現實的寫作進路,但在具體的研究中,我們是在大量農村調查中逐步認識到了鄉村治理的區域差異,及其與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差異的內在關系,然后提出村治模式的概念,并試圖以村治模式來描寫村莊治理的內在邏輯結構。通過村治模式,可以在個案調查與區域比較之間建立聯系[4]。有了區域性的村莊治理的差異,又有了對應的區域性的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的差異,我們就可以建構出供進一步實踐檢驗的理論模型。
    具體地說,我們以為,進入中國經驗研究的一種可能的路徑可以如此展開。
    第一,儲備理論與方法。通過閱讀各種可能對于理解中國經驗有用的文獻,為深入進行經驗研究提供理論準備和方法準備。閱讀文獻的目的,是為經驗研究作理論和方法儲備,是建立經驗研究的理論與方法的“武庫”(借用王紹光的說法)。雖然在具體的經驗研究中,不一定所有理論和方法都有機會使用,但只有有了充足的理論和方法儲備,經驗研究才有了可供選擇的方法“武庫”,才可以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才可以真正用銳利的武器進入到經驗中發現經驗自身的邏輯。
    第二,半結構性訪談。在對經驗本身還缺少深入理解的情況下,進行經驗研究的有效方法是半結構性訪談。所謂半結構性訪談,是進入經驗研究時,是有目的、有預設、有框架、有理論及方法準備的,是有一定結構性目標的,但真正進入到經驗研究之后,卻不能過分強調結構性目標,而要允許超出框架和預設的經驗知識進入,允許經驗本身復雜邏輯的自主展開。具體如,在訪談中,要允許訪談對象主動地講述與問題相關的但有了重大發揮的話語。調查者的心態是開放的,思維是發散的和聯想式的,調查者通過訪談對象“偏題”的講述,發現問題,產生頓悟,形成對經驗的重新認識與把握。經驗研究的目標是理解作為一個整體的經驗本身的邏輯,而不是僅僅為了完成一個外在于經驗所設計出來的學術課題。一個軟的半結構性的框架,是真正進入經驗研究的第一步,在訪談過程中,逐步摸索經驗自身的邏輯,逐步形成新的問題意識,并逐步形成了新的半結構性的經驗研究框架。
    第三,發現“意外”。因為是半結構性地進入經驗研究,就必然允許經驗研究具體主題的偏離。進入現場時,是為了研究經驗現象A,在調查訪查中卻意外地發現了經驗現象B,發現了經驗現象B與經驗現象A之間可能的內在邏輯關系。在進一步的經驗研究中,就可以容納對經驗現象B的研究,由A到B,由B到C。在經驗研究中,不僅要允許這種“意外”,而且正是這種“意外”,才是經驗研究中最為值得重視的發現,最為重要的經驗研究成果。從某種意上說,經驗研究的核心就是尋找這種意外的研究。一些意外形成了新的觀察和理解經驗的視角與框架,從而重組了經驗的邏輯,從而使我們可能建構起有效把握經驗自身邏輯的理論體系。允許經驗本身按照其內在邏輯往前走,經驗現象容納得越多,經驗本身越可能被真實地展示出來。一方面,所有研究都不可能包容全部的經驗現象,因此必須要有學術分科和研究分工,并因此形成相對獨立的學術研究領域,另一方面,在當前中國經驗本身的邏輯未被有效呈現出來,中國社會科學嚴重依賴從西方引進理論的情況下,要相對打破學術分科,要強調綜合的跨學科及非規范的經驗研究,要防止技術性研究對經驗邏輯呈現構成的困擾。經驗研究的目的是理解中國經驗本身的邏輯,并在此基礎上建構中國本土的社會科學。因此,這種允許經驗本身邏輯呈現出來的研究,特別警惕那些以問卷調查和統計數據為基礎,以僵硬學科分工為依據,以結構性框架為手段,以與西方社會科學對話為目標的經驗研究。半結構性的訪談,允許經驗按照自身的邏輯向前走,由A到B到C,最終,我們就可能將中國經驗的整體邏輯搞清楚,從而最終形成真正基于中國經驗的中國社會科學。
    第四,反對倉促建立體系化的理論。在最終形成對中國經驗本身的有力理解之前,在經驗本身的邏輯未被有力呈現出來之前,以半結構性訪談為基礎的中國經驗研究的成果,不應以體系化的方式來表述,因為經驗研究還未完成,經驗自身的運轉邏輯還未被研究者所發現。我們認為,經驗研究不主張倉促建立一套大理論的架構,而主張在半結構性的經驗研究中,保持機敏,注重枝節的、感悟的、細小瑣碎的發現,主張以一事一議為主題的隨筆寫作,主張以調查報告為形式的嘗試性解釋體系(中層理論)的建構。在充分占有經驗資料和對經驗本身的邏輯有充分理解之前,若以體系化的方式來撰寫經驗研究成果,必然會陷入理論與經驗兩張皮的困境。當前國內學界,尤其是以經驗研究為基礎的博士論文和碩士論文中,普遍存在這種兩張皮的現象。其原因是先有了理論的框架,然后再去尋找對應的經驗資料來驗證理論。在尋找經驗資料時,因為已有強大的理論框架和明確的理論預設,而不能允許經驗說話,即不能允許經驗本身的邏輯被展開,從而造成經驗材料被生硬塞入理論框架中的嚴重問題。這些研究不是從經驗研究中自然而然長出來的,而是從來自西方的社會科學預設及想象中造出來的,這就必須產生經驗研究中理論與經驗資料兩張皮的問題。
    經驗研究要在沿著經驗邏輯往前走的過程中,逐步深化對經驗的理解,并逐步積累細小瑣碎的成果,最終才可能形成對經驗的體系化的理解。
    脆弱的、很少的的經驗資料,和沒有讓本身邏輯呈現出來的經驗研究,很容易被強大的來自西方的社會科學預設所吞噬,這正是當前中國社會科學界的通病,這種的經驗研究,看似經驗研究,卻只是偽經驗研究。
    第五,個案調查與區域比較。經驗研究有兩種相當不同卻很相關的進入方式,一是個案調查,二是區域比較。個案調查的核心是深度訪談,是深入到小社區內部的邏輯中去,通過對小社區本身邏輯的強有力呈現,來恢復經驗的本真性。區域比較則是通過控制一些變量來討論區域差異的原因,從而發現經驗本身運作的內在邏輯。區域比較的重要之處是,通過差異來提出問題,產生研究視角。正確地提出問題是進行經驗研究的一個關鍵,而區域比較容易顯示差異從而容易形成學術敏感性,從而使正確提出問題變得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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