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編者按
保馬今日推送姜義華老師為《萬年中國》一書所作序言《追尋“考古學上的中國上古史”》。
近一個世紀來,中國考古所取得的輝煌成就,為重建中國上古史樹立了一塊塊光彩熠熠的里程碑?!度f年中國》深入分析了諸多考古成果,為讀者展現出一萬年前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各族群的先民,如何以人的自覺共同締造了具有鮮明獨特性格的中華農耕文明、游牧文明以及山林農牧文明,為中華文明在新的歷史階段的生長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這部著作是對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的優秀傳統的一大梳理,同時也為觸摸“考古學上的中國上古史”再添一筆。
文章原載于《文匯報》2023年8月20日,轉載自“文匯學人”公眾號,感謝姜義華老師對保馬的大力支持!
追尋“考古學上的中國上古史”
文 | 姜義華
整整一百年前,1923年5月,顧頡剛在《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中提出了“層累地造成古史”說。此說主張:“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認為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王是禹,到孔子時始有堯、舜,到戰國時有黃帝、神農,到秦時,三皇出來了,漢以后,才有“盤古”開天辟地的傳說。據此,得出一個結論:“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發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統恰是一個反背。”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
《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在中國學界掀起一場軒然大波。顧頡剛根據《商頌·長發》和《魯頌·閟宮》中關于“禹”的記載,推定在商族那里,禹為下凡的天神,在周族那里,禹已經被奉為最古的人王,但“禹”本來出自夏鼎,實際上很可能只是九鼎上所鑄的一種動物,并沒有證據說明他是夏的始祖。歷史上是否存在過夏代,自然便成了很大的問題。不久,便有一批歷史學家明確宣稱夏代根本不存在,完全是周人杜撰出來的。胡適更宣稱:“東周以上無古史。”他宣布:“大概我的古史觀是:現在先把古史縮短二三千年,從《詩》三百篇做起。”按照胡適這一說法,不但夏朝,連同商朝,甚至西周,都得從中國歷史敘述中刪去。
然而,沒有先前的歷史演進,東周的歷史從何而來?當時,王國維等學者對甲骨文的解讀,已經證明司馬遷《史記》中所敘述的商代歷史并非虛構。1928—1937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主持的安陽殷墟遺址的發掘,進一步證實“層累地造成古史”說雖然有助于人們打破對古代文獻記錄的過度迷信,但無論如何不能據此就否定商周以前歷史的真實、客觀的存在。
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歷史不外是各個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遺留下來的材料、資金和生產力;由于這個緣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變了的條件下繼續從事先輩的活動,另一方面又通過完全改變了的活動來改變舊的條件。”正是生產工具、生產方式的世代延續和傳承,勞動者與管理者知識、技能、經驗的不斷積累與改進,構成了最基本的歷史聯系,決定了人類的存在必然是歷史的存在。西周也好,商代也好,文明程度都已經達到相當高的水準,它們當然都不可能是憑空產生的,更不是靠后人編造出來的。“層累地造成古史”說無法自圓其說,便將解決這一難題的責任一股腦兒推給考古學。胡適曾說:“將來等到金石學、考古學發達上了科學軌道以后,然后用地底下掘出的史料,慢慢地拉長東周以前的古史。”顧頡剛也指出,“我知道要建設真正的古史,只有從實物上著手的一條路是大路”,“三皇五帝的系統,當然是推翻的了??脊艑W上的中國上古史,現在剛才動頭,遠不能得到一個簡單的結論”。
近一個世紀來,中國考古所取得的輝煌成就,確實為重建中國上古史樹立了一塊塊光彩熠熠的里程碑??脊潘鎸Φ闹皇窍惹笆来鷼埓娴娜舾蛇z址、遺物,這些遺址、遺物被發現,大多具有很大的偶然性,而考古學作為一門具有自然科學性質的非常嚴謹的科學,則要通過對生活用品、住所、禮器、城區建筑、用以進行交流的各種符號等大量并不完整的物件的復原,克服偶然性的不利因素,努力從其中找到某些必然性的成分,從而再現遠古真實的歷史,困難當然不會低于單純對古代文獻記錄的剖析。但兩者并非截然對立,其實往往能夠相得益彰。
文明是將人與動物區分開來的最顯著的標志。《周易》之《賁卦》說過:“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能夠“觀乎天文,以察時變”,就是通過觀察、分析自然界的各種矛盾運動,掌握它們的變化規律;而“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則是通過對人類社會如何創造了自己所特有的文明進行深入的觀察與研究,選擇正確的路徑,讓文明由天下所共創,文明的成果為天下所共享。這也就是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說的:“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別開來。”“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誠然,動物也生產。動物為自己營造巢穴或住所,如蜜蜂、海貍、螞蟻等。但是,動物只生產它自己或它的幼崽所直接需要的東西;動物的生產是片面的,而人的生產是全面的;動物只是在直接的肉體需要的支配下生產,而人甚至不受肉體需要的影響也進行生產,并且只有不受這種需要的影響才進行真正的生產;動物只生產自身,而人再生產整個自然界;動物的產品直接屬于它的肉體,而人則自由地面對自己的產品。”
《周易》六十四卦,原就是生活在華夏大地上的先民從草昧一步步走向文明的歷史過程的真實記錄。人最初過著草昧漁獵的生活,隨著農稼既興,略土田、用甲兵、具綱紀、定城郭,到辨上下、定民志,再到平其階位、族物始廣,乃至產生封建、神教、肉刑、公田等制度,后來,這些制度又漸次被廢止。凡此等等,無一不是生民自身的活動。如近代學人章太炎《檢論·易論》中所述:“六十四卦雖難知,要之記人事遷化,不越其繩,前事不忘,故損益可知也。夫非讖記歷序之儕。”將這些記錄和大量新的考古發現加以對照和印證,便可清楚地看到,華夏大地上的先民創立中華文明的歷史進程,有著真實的歷史依據,用“層累地造成古史”說全盤否定這段歷史,未免過于輕率了。
事實又證明,后人基于歷史新的發展所獲得的新的體驗,對往古歷史產生新的認識,并不一定就距離先前歷史的真相更遠。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說過:“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反過來說,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后才能理解。”人們如果能夠比較全面地了解人類文明發展的全過程,如果能夠比較深刻地了解現代文明的主要特征,完全有可能更深刻地認識和評價先前歷史進程中人更具積極意識的生命活動的創造性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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