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趕緊去接過來,打開紙包,是四本小小的書,略略一翻,人面的獸,九頭的蛇,……果然都在內。
這又使我發生新的敬意了,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她確有偉大的神力。謀害隱鼠的怨恨,從此完全消滅了。
——魯迅《阿長與〈山海經〉》
少年時的魯迅,有一陣子特別不喜歡家里的保姆阿長。她不僅侵占了魯迅的床,還弄死了他心愛的隱鼠。后來,保姆給他買來一本書,讓魯迅對她肅然起敬。保姆買回來的書,正是魯迅心心念念的《山海經》。雖然刻印十分粗拙,紙張很黃,圖像也很壞,但那卻是魯迅“最為心愛的寶書”。就是這樣一本繪滿野怪、山川、神話的書,讓少年魯迅念念不忘。
神話實為文章之淵源
《山海經》打開了魯迅的想象世界,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魯迅的文學藝術觀念。他以神話為題材的短篇小說集《故事新編》,其最獨特的審美方式就是豐富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就來源于《山海經》 《莊子》的藝術傳統。作為一位以嚴肅現實主義著稱于世的作家,魯迅的許多作品也具有鮮明的夢幻特色,《故事新編》中,作者便將幻想與現實、古代與現代、莊嚴與滑稽、形象與理論等各種不同因素都創造性地融合在一起,創造了既有夢幻感又有真實性的藝術世界。
魯迅,1926年攝
1922年冬天,魯迅啟筆完成白話語境下的神話短篇小說《不周山》(后更名為《補天》),同年12月,小說發表在《晨報》的紀念增刊上。后來,魯迅相繼在不同的時機,完成《鑄劍》 《奔月》等短篇小說,照例是從神話和典籍里“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仰賴漫不經心和偶然為之的閑筆,經過十三年,才備足女媧補天、嫦娥奔月、大禹治水、伯夷叔齊采薇而食、眉間尺復仇、墨子阻止公輸般攻宋、莊子起死和老子出關共8篇故事,組成《故事新編》付梓。《故事新編》中的8篇小說皆取材于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和歷史故事,作家通過給這些神話傳說中的人物注進新的生命,使之發生了質的變化。在極大程度上,或從根本上說,他們已不再是原來歷史、神話中的人物,而成了魯迅重新塑造的藝術性形象。8篇中,直接取材于神話傳說的是《補天》 《奔月》和《鑄劍》。通過神話傳說的描寫,魯迅用浪漫主義的筆觸將濃烈充沛的情感自由地抒發出來。
《故事新編》初版封面及內頁。1936 年1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
《故事新編》顧名思義是“故”事的“新”編,“借古事的軀殼來激發現代人之所應憎和應愛”。魯迅通過對神話傳說的重寫,打破古今界限,令古人和今人匪夷所思地同臺亮相。借助傳統神話的再造,折射其復雜的內心世界。
《故事新編》插圖之《奔月》,陸燕生繪
夷羿:悲涼的落幕英雄
1926年,魯迅以“大羿射日”和“嫦娥奔月”這些極具英雄和傳奇色彩的神話故事為題材寫作了《奔月》,最初發表在1927年1月25日《莽原》半月刊第2卷第2期。小說一反常人的思維習慣,沒有把射日的英雄和奔月的仙女寫成一個英雄加美人的纏綿悱惻的浪漫傳奇故事,而是沿著新文學提倡的“人的文學”和“平民文學”的思路,消解或解構神話故事的神性、英雄性和傳奇性,把帶有神奇色彩的主人公平民化和世俗化。
《嫦娥奔月圖》,1981,任率英,榮寶齋藏
羿作為我國古代傳說中善射的英雄,代表的是古時英勇、一往無前的正面人物形象,然而在《奔月》中的羿卻被賦予了濃厚的生活色彩和荒誕意味。作者沒有正面描寫羿射日、射殺封豕長蛇、鷙鳥怪獸等英雄壯舉,而是寫獵物幾乎被他射殺殆盡,連生活都成了問題的窘境和困厄。他天天射到的只有烏鴉,妻子嫦娥面對成了“凡人”的羿和清貧的生活,表現出極大不滿:“又是烏鴉的炸醬面,又是烏鴉的炸醬面!你去問問去,誰家是一年到頭只吃烏鴉肉的炸醬面?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運,竟嫁到這里來,整年的就吃烏鴉的炸醬面!”羿每天懷著愧疚的心情面對妻子。為了博得嫦娥滿意,他起早貪黑多跑幾十里路去尋找野味。更讓他無奈和憤懣的是,人們已經不知道他是射日的英雄了,連自己的弟子逢蒙也背叛了他。當他誤把老太婆養的一只母雞當作一只鴿子射殺之后,他惶惑地向老太婆道歉并介紹自己就是當年射殺為害百姓的巨蟒和野豬的羿,可對方卻奚落羿是不知羞的說謊的騙子。回家的路上又遇到徒弟逢蒙的暗箭襲擊和惡言的詛咒與謾罵,回家后更是發現妻子終于難耐凄苦和寂寞,偷吃道士的仙丹獨自飛到月亮上去了。憤懣至極的羿試圖用他當年的射日弓射落月亮,而他與月亮的對峙卻充滿滑稽與諷刺,“大家看到月亮只一抖,以為要掉下來了,——卻還是安然地懸著,發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似乎毫無損傷”。羿仰天大喝,月亮也不理他。“他前進三步,月亮卻退了三步;他退了三步,月亮卻又照數前進了”。看似只有小小的三步之距,可是怎么也追趕不上,永遠保持著這樣的距離。昔日的英勇猛健,化為如今的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悲涼。無奈之下,羿只好補充體力,讓下人備好馬匹,明日繼續“負重”前行,踏上充滿未知的尋妻之路。
雖然小說《奔月》中的人物設置和情節安排在古籍中能找到一些根據,但魯迅卻將原本生活在戰亂時代,能英勇射下九日、射殺長蛇虎豹而造福人民的大英雄放置在農耕時代最平凡的世俗生活環境中,將原本極富神秘傳奇色彩的故事改編得充滿世俗氣息。小說中,魯迅卸下夷羿身上所有的傳奇色彩,極力寫出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尷尬,而這種尷尬境地勢必造成英雄落幕后的悲涼。
魯迅談到《奔月》創作時曾說:“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里,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里空洞洞,這是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憶在心里出土了,并且仍舊拾取古代的傳說之類。”1926年,深受魯迅提攜的青年高長虹與《莽原》編者韋素園因發稿問題產生矛盾,遂遷怒于已赴廈門大學任教的魯迅,同時利用魯迅的名字另創狂飆社,并在《狂飆》周刊上連續發表批評文字,對魯迅進行攻擊和誹謗。魯迅在《兩地書·九三》中曾說過自己痛苦的經驗:“有些青年之于我,見可利用則盡情利用,倘覺不能利用了,便想一棒打殺,所以很有些悲憤之言。”他點評高長虹“是那時候年輕作家中極為傲慢瘋狂的一個人,是一個極為虛無自私的人”。《奔月》即在這種情形下寫成,其中逢蒙這一形象有影射高長虹之處。魯迅對此并不諱言。他在1927年1月11日致許廣平的信中提到《奔月》時說:“那時就作了一篇小說和他(高長虹)開了一些小玩笑。”
然而這篇小說之所以成為經典作品,它的意義肯定不止譏諷高長虹。小說中的逢蒙形象是社會上一類人的代表,是對那些“掛新招牌的利己主義者”思想與行徑的批判。作者還希望通過夷羿這一人物告訴大眾,在正義和邪惡對戰的社會背景下,原本充滿力量,渴望戰斗的英雄人物,一旦只圖自身安逸享樂,不獻身于服務大眾的工作事業后,便由一個戰無不勝、人民擁護的英雄戰士變為一個貪圖自身享樂、庸庸碌碌的凡人。
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魯迅懷著濃厚的“中間物”意識,他明白先驅者的寂寞。《奔月》中的老太太根本不知道“夷羿”是誰,而忘記過去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背叛。來自所愛的人的背叛讓魯迅體會尤其深刻,以至于他規勸年輕人要側著身子前進,提防自己陣營射來的冷箭,即著名的“橫站”理論。這個帶有強烈“被棄”色彩的故事強烈地呼應并表現著魯迅那時悲憤和蒼涼的心境。
復仇之劍
在《奔月》中,魯迅解構了英雄主義的神話。但在1926年所創作的小說《鑄劍》中,卻展示了魯迅作品中少有的暴力美學,體現了他一貫主張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復仇精神,刻畫了眉間尺和黑衣人(宴之敖者)這樣的英雄人物。
《鑄劍》手稿,北京魯迅博物館(北京新文化運動紀念館)藏
《鑄劍》原名《眉間尺》,講的是宴之敖者幫助眉間尺報殺父之仇的故事。小說取材于魏晉時期的志怪小說,在托名曹丕的《列異傳》中有《眉間尺》,干寶所著《搜神記》中有《三王墓》,均是關于該故事的記載。小說中,眉間尺的父親給大王鑄了雌雄雙劍,結果被大王所殺,宴之敖者帶著眉間尺的人頭、背著眉間尺父親留下的雄劍殺了大王復仇成功,但宴之敖者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故事新編》插圖之《鑄劍》,陸燕生繪
劍是中國歷史文化的見證,自古道:“男兒立身惟一劍。”仁人志士們都將這把閃耀著青光的劍視為正義的化身,并且用它去評斷人間的是非曲直,從而開拓自己的人生。小說中兩處描寫劍,其一是描寫劍鑄成時,“嘩拉拉地騰上一道白氣的時候,地面也覺得動搖。那白氣到天半便變成白云,罩住了這處所,漸漸現出緋紅顏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其二是描寫16年后埋在地底下的雄劍出土時,“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驟然失了光輝,惟有青光充塞宇內。那劍便溶在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無所有”,劍的異象正象征其不同尋常。作為復仇的工具,劍本身所負載的是對抗的力量,是武力的象征。魯迅自身與“劍”也有著不小的淵源,也是一名有著一腔熱血的劍俠之士。“戛劍生”是魯迅使用的第一個筆名。作為一個由醫學生轉變為文人的“劍士”,魯迅懷揣著古代俠士的濟世豪情,以筆作武器,與黑暗的社會現實進行著殘酷的斗爭。
小說中的兩個復仇者,眉間尺空有復仇意愿,卻缺乏足夠的意志力與復仇的技藝;黑衣人則是專職復仇者,指向一切的人間不義。在《致增田涉》中,魯迅說:“在《鑄劍》里,我以為沒有什么難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顯,因為是奇怪的人和頭顱唱出來的歌,我們這種普通人是難以理解的。第三首歌,確是偉麗雄壯。”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
宇宙有窮止兮萬壽無疆。
幸我來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異處異處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
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這首歌的大意是他與國王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一定要為天底下被無辜殺害的人報仇雪恨,這就是魯迅所說的“偉麗雄壯”之義。眉間尺也從狹隘的為父報仇升華為受迫害的天下蒼生報仇,如黑衣人所說:“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并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報仇。”黑衣人自身就是一團奔突的仇恨之火,渴望在復仇中完成自己。但是只有鋒利的劍是不可能完成復仇任務的,還必須具備對付強敵的堅韌意志和手段,在眉間尺割下自己的頭后,黑衣人帶著自信的“尖利的笑”走出了樹林。
“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
反抗、復仇情節的高潮是眉間尺的頭與王的頭在水中酣戰二十個回合后,眉間尺只有招架之功,黑衣人也伸頸頭落,“他的頭一入水,即刻直奔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住叫一聲‘阿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就乘機掙脫了,一轉臉倒將王的下巴下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麟傷。先前還在鼎里面四處亂滾,后來只能躺著呻吟,到底是一聲不響,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在確認了王頭已徹底斷氣后,眉間尺和黑衣人四目相視,微微一笑合上眼睛了,從而實現了徹底的復仇。學者錢理群分析道:“就在這‘四目相視,微微一笑’中,黑衣人和眉間尺的人格和精神都得到了完成,或者說,魯迅用他那詭奇而絢麗的筆觸,將復仇精神充分地詩化了。”
對《故事新編》中的8篇小說,魯迅對《鑄劍》的偏愛是毫不掩飾的 。1936 年 2月1日 ,在給黎烈文的信中,他說:“《故事新編》真是‘塞責' 的東西,除《鑄劍》外 ,都不免油滑。”兩個月后, 在給增田涉的信中, 他又說:“《故事新編》中的《鑄劍》 ,確是寫得較為認真 。”
1926年的“三一八慘案”,以段祺瑞為首的北洋軍閥血腥屠殺手無寸鐵的青年學生,魯迅的學生劉和珍等倒在血泊中……這些場景把魯迅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也激發了他反抗、復仇的怒火。“三一八慘案”之前,魯迅正在寫作雜感《無花的薔薇之二》,尚未終篇,于是在接下來的一節中,他寫道:“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一種向黑暗力量復仇的意志在魯迅的心頭升騰。
《故事新編》插圖之《起死》,陸燕生繪。《起死》是根據《莊子·至樂》篇構思而成。作者以荒誕奇異的想象,讓死人復活,讓人們在看似顛倒錯亂的情節中引發對事物本質的認識和評判
在寫完這篇小說不久,魯迅在廣州黃埔軍校發表講演《革命時代的文學》時說:“與革命爆發時代接近的文學每每帶有憤怒之音。他要反抗,他要復仇。”為了復仇,眉間尺不惜獻頭。為了伸張正義,黑衣人慷慨相助。他們以壯烈的殉身,達到了報仇雪恨、伸張正義的目的。其決絕的復仇精神與崇高的道義品格,給讀者以強烈的震撼。魯迅對人間充滿了愛心,但另一方面,他又疾惡如仇、對敵人絕不手軟。他的“痛打落水狗”精神和對自己的怨敵“一個都不寬恕”的遺言,正是這種人生態度的生動寫照。
《采薇圖》卷,宋,李唐,絹本水墨淡設色, 縱 27.2 厘米,橫 90.5 厘米,現藏故宮博物院。畫卷描繪商末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在首陽山餓死的故事。在《故事新編》中,伯夷和叔齊卻變成兩個故步自封卻又無法完全言行一致的垂垂老叟,為謀食而奔忙
這種另辟蹊徑的寫法,在讀者的事先想象和實際文本間構筑了巨大的反差,從而天然形成了“人物不合常理”的荒誕效果。而無論怎樣天馬行空的想象,最終都是或隱或顯地指向現實生活。《故事新編》以對歷史文獻及題材的借用和闡發為架構,他對文化先賢形象的理性觀照,融入了自身更多的生命體悟。作為一個始終不渝的革命主義戰士,魯迅的作品,無論小說集、雜文集、散文集、散文詩集還是這一本被定義為歷史小說集的《故事新編》,都是他執著的投射于當時黑暗現實的一道犀利的光芒,引導人們,不斷向前。
參考資料:
劉增杰《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專題研究》;
劉誠言《文硯軒集》;
田建民《重讀〈補天〉》 《重讀〈奔月〉》;
劉復生《復仇的哲學——再讀魯迅〈鑄劍〉》;
馬為華《神話的消解》;
程振興《現代語境中的“講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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