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 先生談狗、貓,戰士和蒼蠅
今讀到 魯迅 先生幾篇文章,對認識現實社會頗有啟發,特轉發如下。
2010/3/2
魯迅:“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①
梁實秋 先生為了《拓荒者》上稱他為“資本家的走狗”②,就做了一篇自云“我不生氣”③的文章。先據《拓荒者》第二期第六七二頁上的定義④,“覺得我自己便有點像是無產階級里的一個”之后,再下“走狗”的定義,為“大凡做走狗的都是想討主子的歡心因而得到一點恩惠”,于是又因而發生疑問道——“《拓荒者》說我是資本家的走狗,是那一個資本家,還是所有的資本家?我還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誰,我若知道,我一定要帶著幾分雜志去到主子面前表功,或者還許得到幾個金鎊或盧布的賞賚呢?!抑恢啦粩嗟膭趧酉氯?,便可以賺到錢來維持生計,至于如何可以做走狗,如何可以到資本家的帳房去領金鎊,如何可以到××黨去領盧布,這一套本領,我可怎么能知道呢?……”
這正是“資本家的走狗”的活寫真。凡走狗,雖或為一個資本家所豢養,其實是屬于所有的資本家的,所以它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不知道誰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見所有闊人都馴良的原因,也就是屬于所有的資本家的證據。即使無人豢養,餓的精瘦,變成野狗了,但還是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的,不過這時它就愈不明白誰是主子了?! ?BR> 梁 先生既然自敘他怎樣辛苦,好像“無產階級”(即 梁 先生先前之所謂“劣敗者”),又不知道“主子是誰”,那是屬于后一類的了,為確當計,還得添幾個字,稱為“喪家的”“資本家的走狗”?! ?BR> 然而這名目還有些缺點?!×骸∠壬烤故怯兄亲R的教授,所以和平常的不同。他終于不講“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了,在《答 魯迅 先生》⑤那一篇里,很巧妙地插進電桿上寫“武裝保護蘇聯”,敲碎報館玻璃那些句子去,在上文所引的一段里又寫出“到××黨去領盧布”字樣來,那故意暗藏的兩個×,是令人立刻可以悟出的“共產”這兩字,指示著凡主張“文學有階級性”,得罪了 梁 先生的人,都是在做“擁護蘇聯”,或“去領盧布”的勾當,和段祺瑞的衛兵槍殺學生⑥,《晨報》
⑦卻道學生為了幾個盧布送命,自由大同盟⑧上有我的名字,《革命日報》⑨的通信上便說為“金光燦爛的盧布所買收”,都是同一手段。在 梁 先生,也許以為給主子嗅出匪類(“學匪”⑩),也就是一種“批評”,然而這職業,比起“劊子手”來,也就更加下賤了?! ?BR> 我還記得,“國共合作”時代,通信和演說,稱贊蘇聯,是極時髦的,現在可不同了,報章所載,則電桿上寫字和“××黨”,捕房正在捉得非常起勁,那么,為將自己的論敵指為“擁護蘇聯”或“××黨”,自然也就髦得合時,或者還許會得到主子的“一點恩惠”了。但倘說 梁 先生意在要得“恩惠”或“金鎊”,是冤枉的,決沒有這回事,不過想借此助一臂之力,以濟其“文藝批評”之窮罷了。所以從“文藝批評”方面看來,就還得在“走狗”之上,加上一個形容字:“乏”?! ?BR>
一九三○,四,十九?!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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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年 五月一日 《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谥浮锻鼗恼摺返诙冢ㄒ痪湃鹉甓拢┛d的馮乃超《文藝理論講座(第
二回)·階級社會的藝術》,它批駁了梁實秋的《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吧?》一文中的某些觀點,其中說:“無產階級既然從其斗爭經驗中已經意識到自己階級的存在,更進一步意識其歷史的使命。然而,梁實秋卻來說教——所謂‘正當的生活斗爭手段’?!粋€無產者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誠誠實實的工作一生(?。?,
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當的資產?!悄?,這樣一來,資本家更能夠安穩的加緊其榨取的手段,天下便太平。對于這樣的說教人,我們要送‘資本家的走狗’這樣的稱號的。”
?、哿簩嵡锼f的“我不生氣”以及本篇所引用的他的話,都見于一九二九年十一月《新月》第二卷第九期(按實際出版日期當在一九三○年二月以后)《“資本家的走狗”》一文?! ?BR> ?、苓@里所說的定義,指馮乃超在《階級社會的藝術》一文中所引恩格斯關于無產階級的定義:“無產者——普羅列塔利亞(Proletarier)是什么呢?它是‘除開出賣其勞動以外,完全沒有方法維持其生計的,又因此又不倚賴任何種類資本的利潤之社會階級?!傊?,普羅列塔利亞——普羅列塔利亞底階級就是十九世紀的(現在也是的)勞動階級(Proletariat)’。(恩格斯)”這段話現譯為:“第二個問題:什么是無產階級?答:無產階級是??砍鲑u自己的勞動而不是靠某一種資本的利潤來獲得生活資料的社會階級?!痪湓?,無產階級或無產者階級就是十九世紀的勞動階級?!保ā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第二一○頁,一九七二年五月人民出版社出版)
?、荨洞稹◆斞浮∠壬芬惨娪凇缎略隆返诙淼诰牌凇A簩嵡镌谖闹姓f:“講我自己罷,革命我是不敢亂來的,在電燈桿子上寫‘武裝保護蘇聯’我是不干的,到報館門前敲碎一兩塊值五六百元的大塊玻璃我也是不干的,現時我只能看看書寫寫文章?!薄 ?BR> ?、拗溉话藨K案。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 ,北京愛國學生和群眾為反對日本等帝國主義國家侵犯中國主權,到段祺瑞執政府門前請愿,段即命令衛隊開槍射擊,死傷二百多人。
?、摺冻繄蟆妨簡⒊?、湯化龍等組織的政治團體研究系的機關報。一九一八年十二月在北京創刊,一九二八年六月??! ?BR> ?、嘧杂纱笸酥袊杂蛇\動大同盟的簡稱。中國共產黨支持和領導下的一個革命群眾團體,一九三○年二月成立于上海。宗旨是爭取言論、出版、集會、結社等自由,反對國民黨的反動統治。魯迅是它的發起人之一?! ?BR> ?、帷陡锩請蟆穱顸h內汪精衛改組派的報紙,一九二九年底在上海創刊?! ?BR> ?、狻皩W匪”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日 國家主義派刊物《國魂》旬刊第九期上,載有姜華的《學匪與學閥》一文,咒罵在北京女師大風潮中支持進步學生的魯迅、馬裕藻等人為“學匪”。當時的現代評論派也對魯迅等進行過這類攻擊。
“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
殖民政策是一定保護,養育流氓的。從帝國主義的眼睛看來,惟有他們是最要緊的奴才,有用的鷹犬,能盡殖民地人民非盡不可的任務:一面靠著帝國主義的暴力,一面利用本國的傳統之力,以除去“害群之馬”,不安本分的“莠民”。所以,這流氓,是殖民地上的洋大人的寵兒,——不,寵犬,其地位雖在主人之下,但總在別的被統治者之上的。上海當然也不會不在這例子里。巡警不進幫,小販雖自有小資本,但倘不另尋一個流氓來做債主,付以重利,就很難立足。到去年,在文藝界上,竟也出現了“拜老頭”的“文學家”。
但這不過是一個最露骨的事實。其實是,即使并非幫友,他們所謂“文藝家”的許多人,是一向在盡“寵犬”的職分的,雖然所標的口號,種種不同,藝術至上主義呀,國粹主義呀,民族主義呀,為人類的藝術呀,但這僅如巡警手里拿著前膛槍或后膛槍,來福槍,毛瑟槍的不同,那終極的目的卻只一個:就是打死反帝國主義即反政府,亦即“反革命”,或僅有些不平的人民?! ?BR> 那些寵犬派文學之中,鑼鼓敲得最起勁的,是所謂“民族主義文學”②。但比起偵探,巡捕,劊子手們的顯著的勛勞來,卻還有很多的遜色。這緣故,就因為他們還只在叫,未行直接的咬,而且大抵沒有流氓的剽悍,不過是飄飄蕩蕩的流尸。然而這又正是“民族主義文學”的特色,所以保持其“寵”的。
翻一本他們的刊物來看罷,先前標榜過各種主義的各種人,居然湊合在一起了。這是“民族主義”的巨人的手,將他們抓過來的么?并不,這些原是上海灘上久已沉沉浮浮的流尸,本來散見于各處的,但經風浪一吹,就漂集一處,形成一個堆積,又因為各個本身的腐爛,就發出較濃厚的惡臭來了?! ?BR>這“叫”和“惡臭”有能夠較為遠聞的特色,于帝國主義是有益的,這叫做“為王前驅”③,所以流尸文學仍將與流氓政治同在。
①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三日上?!段膶W導報》第一卷第六、七期合刊。署名晏敖?! ?BR> ?、凇懊褡逯髁x文學”一九三○年六月由國民黨當局策劃的文學運動,發起人是潘公展、范爭波、朱應鵬、傅彥長、王平陵等國民黨文人。曾出版《前鋒周報》、《前鋒月刊》等,假借“民族主義”的名義,反對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提倡反共、反人民的反革命文學。九一八事變后,又為蔣介石的投降賣國政策效勞?! ?BR>③“為王前驅”語見《詩經·衛風·伯兮》,原是為王室征戰充當先鋒的意思。這里用來指“民族主義文學”為國民黨“攘外必先安內”的賣國投降政策制造輿論,實際上也就是為日本侵略者進攻中國開辟道路?! ?BR>
狗·貓·鼠
從去年起,仿佛聽得有人說我是仇貓的。那根據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貓》;這是自畫招供,當然無話可說,——但倒也毫不介意。一到今年,我可很有點擔心了。我是常不免于弄弄筆墨的,寫了下來,印了出去,對于有些人似乎總是搔著癢處的時候少,碰著痛處的時候多。萬一不謹,甚而至于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或者更甚而至于得罪了“負有指導青年責任的前輩”之流,可就危險已極。為什么呢?因為這些大腳色是“不好惹”的。怎地“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渾身發熱之后,做一封信登在報紙上,廣告道:“看哪!狗不是仇貓的么? 魯迅 先生卻自己承認是仇貓的,而他還說要打‘落水狗’!”①這“邏輯”的奧義,即在用我的話,來證明我倒是狗,于是而凡有言說,全都根本推翻,即使我說二二得四,三三見九,也沒有一字不錯。這些既然都錯,則紳士口頭的二二得七,三三見千等等,自然就不錯了。
我于是就間或留心著查考它們成仇的“動機”。這也并非敢妄學現下的學者以動機來褒貶作品的那些時髦,不過想給自己預先洗刷洗刷。據我想,這在動物心理學家,是用不著費什么力氣的,可惜我沒有這學問。后來,在覃哈特博士(Dr.O.Dahmhardt)的《自然史底國民童話》里,總算發現了那原因了。據說,是這么一回事:動物們因為要商議要事,開了一個會議,鳥、魚、獸都齊集了,單是缺了象。大家議定,派伙計去迎接它,拈到了當這差使的鬮的就是狗?!拔以趺凑业侥窍竽兀课覜]有見過它,也和它不認識。”它問。“那容易,”大眾說,“它是駝背的?!惫啡チ?,遇見一匹貓,立刻弓起脊梁來,它便招待,同行,將弓著脊梁的貓介紹給大家道:“象在這里!”但是大家都嗤笑它了。從此以后,狗和貓便成了仇家。
日爾曼人走出森林雖然還不很久,學術文藝卻已經很可觀,便是書籍的裝潢,玩具的工致,也無不令人心愛。獨有這一篇童話卻實在不漂亮;結怨也結得沒有意思。貓的弓起脊梁,并不是希圖冒充,故意擺架子的,其咎卻在狗的自己沒眼力。然而原因也總可以算作一個原因。我的仇貓,是和這大大兩樣的。
其實人禽之辨,本不必這樣嚴。在動物界,雖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樣舒適自由,可是嚕蘇做作的事總比人間少。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辯話。蟲蛆也許是不干凈的,但它們并沒有自命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是兇殘的罷,但它們從來就沒有豎過“公理”“正義”的旗子,使犧牲者直到被吃的時候為止,還是一味佩服贊嘆它們。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進步;能說話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能寫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然而也就墮落,因為那時也開始了說空話。說空話尚無不可,甚至于連自己也不知道說著違心之論,則對于只能嗥叫的動物,實在免不得“顏厚有忸怩”。假使真有一位一視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么,對于人類的這些小聰明,也許倒以為多事,正如我們在萬生園里,看見猴子翻筋斗,母象請安,雖然往往破顏一笑,但同時也覺得不舒服,甚至于感到悲哀,以為這些多余的聰明,倒不如沒有的好罷。然而,既經為人,便也只好“黨同伐異”,學著人們的說話,隨俗來談一談,——辯一辯了。
現在說起我仇貓的原因來,自己覺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一、它的性情就和別的猛獸不同,凡捕食雀、鼠,總不肯一口咬死,定要盡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厭了,這才吃下去,頗與人們的幸災樂禍,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壞脾氣相同。二、它不是和獅虎同族的么?可是有這么一副媚態!但這也許是限于天分之故罷,假使它的身材比現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種態度。然而,這些口實,仿佛又是現在提起筆來的時候添出來的,雖然也象是當時涌上心來的理由。要說得可靠一點,或者倒不如說不過因為它們配合時候的嗥叫,手續竟有這么繁重,鬧得別人心煩,尤其是夜間要看書,睡覺的時候。當這些時候,我便要用長竹竿去攻擊它們。狗們在大道上配合時,常有閑漢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見大勃呂該爾(P.Bruegeld.A)的一張銅版畫
AllegoriederWollust上,也畫著這回事,可見這樣的舉動,是中外古今一致的。自從那執拗的奧國學者弗羅特(S.Freud)提倡了精神分析說——psychoanalysis,聽說章士釗先生是譯作“心解”的,雖然簡古,可是實在難解得很——以來,我們的名人名教授也頗有隱隱約約,檢來應用的了,這些事便不免又要歸宿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貓,卻只因為它們嚷嚷,此外并無惡意,我自信我的嫉妒心還沒有這么博大,當現下“動輒獲咎”之秋,這是不可不預先聲明的。例如人們當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續,新的是寫情
書,少則一束,多則一捆;舊的是什么“問名”“納采”,磕頭作揖,去年海昌蔣氏在北京舉行婚禮,拜來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還印有一本紅面子的《婚禮節文》,《序論》里大發議論道:“平心論之,既名為禮,當必繁重。專圖簡易,何用禮為?……然則世之有志于禮者,可以興矣!不可退居于禮所不下之庶人矣!”然而我毫不生氣,這是因為無須我到場;因此也可見我的仇貓,理由實在簡簡單單,只為了它們在我的耳朵邊盡嚷的緣故。人們的各種禮式,局外人可以不見不聞,我就滿不管,但如果當我正要看書或睡覺的時候,有人來勒令朗誦情書,奉陪作揖,那是為自衛起見,還要用長竹竿來抵御的。還有,平素不大交
往的人,忽而寄給我一個紅帖子,上面印著“為舍妹出閣”,“小兒完姻”,“敬請觀禮”或“闔第光臨”這些含有“陰險的暗示”的句子,使我不花錢便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的,我也不十分高興。
但是,這都是近時的話。再一回憶,我的仇貓卻遠在能夠說出這些理由之前,也許是還在十歲上下的時候了。至今還分明記得,那原因是極其簡單的:只因為它吃老鼠,——吃了我飼養著的可愛的小小的隱鼠。
聽說西洋是不很喜歡黑貓的,不知道可確;但EdgarAllanPoe的小說里的黑貓,卻實在有點駭人。日本的貓善于成精,傳說中的“貓婆”,那食人的慘酷確是更可怕。中國古時候雖然曾有“貓鬼”,近來卻很少聽到貓的興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經失傳,老實起來了。只是我在童年,總覺得它有點妖氣,沒有什么好感。那是一個我的幼時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樹下的小板桌上乘涼,祖母搖著芭蕉扇坐在卓旁,給我猜謎,講古事。忽然,桂樹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聲,一對閃閃的眼睛在暗中隨聲而下,使我吃驚,也將祖母講著的話打斷,另講貓的故事了——
“你知道么?貓是老虎的先生?!彼f?!靶『⒆釉趺磿滥?,貓是老虎的師父。老虎本來是什么也不會的,就投到貓的門下來。貓就教給它撲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象自己的捉老鼠一樣。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領都學到了,誰也比不過它了,只有老師的貓還比自己強,要是殺掉貓,自己便是最強的腳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撲貓。貓是早知道它的來意的,一跳,便上了樹,老虎卻只能眼睜睜地在樹下蹲著。它還沒有將一切本領傳授完,還沒有教給它上樹。”
這是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則從桂樹上就會爬下一匹老虎來。然而究竟很怕人,我要進屋子里睡覺去了。夜色更加黯然;桂葉瑟瑟地作響,微風也吹動了,想來草席定已微涼,躺著也不至于煩得翻來復去了。
幾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燈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飄忽地走著,吱吱地叫著,那態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還軒昂。貓是飼養著的,然而吃飯不管事。祖母她們雖然常恨鼠子們嚙破了箱柜,偷吃了東西,我卻以為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我不相干,況且這類壞事大概是大個子的老鼠做的,決不能誣陷到我所愛的小鼠身上去。這類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動,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懼人,我們那里叫它“隱鼠”,與專住在屋上的偉大者是兩種。我的床前就帖著兩張花紙,一是“八戒招贅”,滿紙長嘴大耳,我以為不甚雅觀;別的一張“老鼠成親”卻可愛,自新郎、新婦以至儐相、賓客、執事,沒有一個不是尖腮細腿,象煞讀書人的,但穿的都是紅衫綠褲。我想,能舉辦這樣大儀式的,一定只有我所喜歡的那些隱鼠?,F在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見人類的迎娶儀仗,也不過當作性交的廣告看,不甚留心;但那時的想看“老鼠成親”的儀式,卻極其神往,即使象海昌蔣氏似的連拜三夜,怕也未必會看得心煩。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輕易便睡,等候它們的儀仗從床下出來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見幾個光著身子的隱鼠在地面游行,不象正在辦著喜事。直到我敖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睜眼卻已經天明,到了燈節了。也許鼠族的婚儀,不但不分請帖,來收羅賀禮,雖是真的“觀禮”,也絕對不歡迎的罷,我想,這是它們向來的習慣,無法抗議的。
老鼠的大敵其實并不是貓。春后,你聽到它“咋!咋咋咋咋!”地叫著,大家稱為“老鼠數銅錢”的,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伯已經光臨了。這聲音是表現絕望的驚恐的,雖然遇見貓,還不至于這樣叫。貓自然也可怕,但老鼠只要竄進一個小洞去,它也就奈何不得,逃命的機會還很多。獨有那可怕的屠伯——蛇,身體是細長的,圓徑和鼠子差不多,凡鼠子能到的地方,它也能到,追逐的時間也格外長,而且萬難幸免,當“數錢”的時候,大概是已經沒有第二步辦法的了。
有一回,我就聽得一間空屋里有著這種“數錢”的聲音,推門進去,一條蛇伏在橫梁上,看地上,躺著一匹隱鼠,口角流血,但兩脅還是一起一落的。取來給躺在一個紙盒子里,大半天,竟醒過來了,漸漸地能夠飲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復了原,但是不逃走。放在地上,也時時跑到人面前來,而且緣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給放在飯桌上,便檢吃些菜渣,舔舔碗沿;放在我的書桌上,則從容地游行,看見硯臺便舔吃了研著的墨汁。這使我非常驚喜了。我聽父親說過的,中國有一種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發亮的。它睡在筆筒里,一聽到磨墨,便跳出來,等著,等到人寫完字,套上筆,就舔盡了硯上的余墨,仍舊跳進筆筒里去了。我就極愿意有這樣的一個墨猴,可是得不到;問那里有,那里買的呢,誰也不知道。“慰情聊勝無”,這隱鼠總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罷,雖然它舔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寫完字。
現在已經記不分明,這樣地大約有一兩月;有一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謂“若有所失”。我的隱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這一日卻大半天沒有見,大家吃午飯了,也不見它走出來,平時,是一定出現的。我再等著,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沒有見。
長媽媽,一個一向帶領著我的女工,也許是以為我等得太苦了罷,輕輕地來告訴我一句話。這即刻使我憤怒而且悲哀,決心和貓們為敵。她說:隱鼠是昨天晚上被貓吃去了!
當我失掉了所愛的,心中有著空虛時,我要充填以報仇的惡念!
我的報仇,就從家里飼養著的一匹花貓起手,逐漸推廣,至于凡所遇見的諸貓。最先不過是追趕,襲擊;后來卻愈加巧妙了,能飛石擊中它們的頭,或誘入空屋里面,打得它垂頭喪氣。這作戰繼續得頗長久,此后似乎貓都不來近我了。但對于它們縱使怎樣戰勝,大約也算不得一個英雄;況且中國畢生和貓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韜略、戰績,還是全部省略了罷。
但許多天之后,也許是已經經過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那隱鼠其實并非被貓所害,倒是它緣著長媽媽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腳踏死了。
這確是先前所沒有料想到的?,F在我已經記不清當時是怎樣一個感想,但和貓的感情卻終于沒有融和;到了北京,還因為它傷害了兔的兒女們,便舊隙夾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俺鹭垺钡脑挶?,也從此傳揚開來。然而在現在,這些早已是過去的事了,我已經改變態度,對貓頗為客氣,倘其萬不得已,則趕走而已,決不打傷它們,更何況殺害。這是我近幾年的進步。經驗既多,一旦大悟,知道貓的偷魚肉,拖小雞,深夜大叫,人們自然十之九是憎惡的,而這憎惡是在貓身上。假如我出而為人們驅除這憎惡,打傷或殺害了它,它便立刻變為可憐,那憎惡倒移在我身上了。所以,目下的辦法,是凡遇貓們搗亂,至于有人討厭時,我便站出去,在門口大聲叱曰:“噓!滾!”小小平靜,即回書房,這樣,就長保著御侮保家的資格。其實這方法,中國的官兵就常在實做的,他們總不肯掃清土匪或撲滅敵人,因為這么一來,就要不被重視,甚至于因失其用處而被裁汰。我想,如果能將這方法推廣應用,我大概也總可望成為所謂“指導青年”的“前輩”的罷,但現下也還未決心實踐,正在研究而且推敲。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注釋:
①這是陳源《致志摩》一文中的話。本文以及《朝花夕拾》中的其它篇章都多處引用陳源文章中的語句譏諷陳源。
狗的駁詰
我夢見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象乞食者?! ?BR> 一條狗在背后叫起來了?! ?BR> 我傲慢地回顧,叱咤說:
“呔!住口!你這勢力的狗!”
“嘻嘻!”他笑了,還接著說,“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氣憤了,覺得這是一個極端的侮辱。
“我慚愧:我終于還不知道分別銅和銀;還不知道分別布和綢;還不知道分別官和民;還不知道分別主和奴;還不知道……”
我逃走了?! ?BR> “且慢!我們再談談……”他在后面大聲挽留。
我一徑逃走,盡力地走,直到逃出夢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 ?BR>
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①
一 解題
《語絲》五七期上語堂②先生曾經講起“費厄潑賴”(fair play)③,以為此種精神在中國最不易得,我們只好努力鼓勵;又謂不“打落水狗”,即足以補充“費厄潑賴”的意義。我不懂英文,因此也不明這字的函義究竟怎樣,如果不“打落水狗”也即這種精神之一體,則我卻很想有所議論。但題目上不直書“打落水狗”者,乃為回避觸目起見,即并不一定要在頭上強裝“義角”④之意??偠灾贿^說是“落水狗”未始不可打,或者簡直應該打而已?! ?BR>
二 論“落水狗”有三種,大都在可打之列
今之論者,常將“打死老虎”與“打落水狗”相提并論,以為都近于卑怯⑤。
我以為“打死老虎”者,裝怯作勇,頗含滑稽,雖然不免有卑怯之嫌,卻怯得令人可愛。至于“打落水狗”,則并不如此簡單,當看狗之怎樣,以及如何落水而定??悸渌颍蟾趴捎腥N:(1)狗自己失足落水者,(2)別人打落者,(3)親自打落者。倘遇前二種,便即附和去打,自然過于無聊,或者竟近于卑怯;但若與狗奮戰,親手打其落水,則雖用竹竿又在水中從而痛打之,似乎也非已甚,不得與前二者同論?! ?BR> 聽說剛勇的拳師,決不再打那已經倒地的敵手,這實足使我們奉為楷模。但我以為尚須附加一事,即敵手也須是剛勇的斗士,一敗之后,或自愧自悔而不再來,或尚須堂皇地來相報復,那當然都無不可。而于狗,卻不能引此為例,與對等的敵手齊觀,因為無論它怎樣狂嗥,其實并不解什么“道義”;況且狗是能浮水的,一定仍要爬到岸上,倘不注意,它先就聳身一搖,將水點灑得人們一身一臉,于是夾著尾巴逃走了。但后來性情還是如此。老實人將它的落水認作受洗,以為必已懺悔,不再出而咬人,實在是大錯而特錯的事?! ?BR> 總之,倘是咬人之狗,我覺得都在可打之列,無論它在岸上或在水中?! ?BR>
三 論叭兒狗尤非打落水里,又從而打之不可
叭兒狗一名哈吧狗,南方卻稱為西洋狗了,但是,聽說倒是中國的特產,在萬國賽狗會里常常得到金獎牌,《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的狗照相上,就很有幾匹是咱們中國的叭兒狗。這也是一種國光。但是,狗和貓不是仇敵么?它卻雖然是狗,又很像貓,折中,公允,調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惟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⑥似的臉來。因此也就為闊人,太監,太太,小姐們所鐘愛,種子綿綿不絕。它的事業,只是以伶俐的皮毛獲得貴人豢養,或者中外的娘兒們上街的時候,脖子上拴了細鏈于跟在腳后跟?! ?BR> 這些就應該先行打它落水,又從而打之;如果它自墜入水,其實也不妨又從而打之,但若是自己過于要好,自然不打亦可,然而也不必為之嘆息。叭兒狗如可寬容,別的狗也大可不必打了,因為它們雖然非常勢利,但究竟還有些像狼,帶著野性,不至于如此騎墻?! ?BR> 以上是順便說及的話,似乎和本題沒有大關系?! ?BR>
四 論不“打落水狗”是誤人子弟的
總之,落水狗的是否該打,第一是在看它爬上岸了之后的態度。
狗性總不大會改變的,假使一萬年之后,或者也許要和現在不同,但我現在要說的是現在。如果以為落水之后,十分可憐,則害人的動物,可憐者正多,便是霍亂病菌,雖然生殖得快,那性格卻何等地老實。然而醫生是決不肯放過它的?! ?BR> 現在的官僚和土紳士或洋紳士,只要不合自意的,便說是赤化,是共產;民國元年以前稍不同,先是說康黨,后是說革黨⑦,甚至于到官里去告密,一面固然在保全自己的尊榮,但也未始沒有那時所謂“以人血染紅頂子”⑧之意??墒歉锩K于起來了,一群臭架子的紳士們,便立刻皇皇然若喪家之狗,將小辮子盤在頭頂上。革命黨也一派新氣,——紳士們先前所深惡痛絕的新氣,“文明”得可以;說是“咸與維新”⑨了,我們是不打落水狗的,聽憑它們爬上來罷。于是它們爬上來了,伏到民國二年下半年,二次革命⑩的時候,就突出來幫著袁世凱咬死了許多革命人,中國又一天一天沉入黑暗里,一直到現在,遺老不必說,連遺少也還是那么多。這就因為先烈的好心,對于鬼蜮的慈悲,使它們繁殖起來,而此后的明白青年,為反抗黑暗計,也就要花費更多更多的氣力和生命?! ?BR> 秋瑾⑾女士,就是死于告密的,革命后暫時稱為“女俠”,現在是不大聽見有人提起了。革命一起,她的故鄉就到了一個都督,——等于現在之所謂督軍,——也是她的同志:王金發⑿。他捉住了殺害她的謀主⒀,調集了告密的案卷,要為她報仇。然而終于將那謀主釋放了,據說是因為已經成了民國,大家不應該再修舊怨罷。但等到二次革命失敗后,王金發卻被袁世凱的走狗槍決了,與有力的是他所釋放的殺過秋瑾的謀主。
這人現在也已“壽終正寢”了,但在那里繼續跋扈出沒著的也還是這一流人,所以秋瑾的故鄉也還是那樣的故鄉,年復一年,絲毫沒有長進。從這一點看起來,生長在可為中國模范的名城⒁里的楊蔭榆⒂女士 和陳西瀅 先生,真是洪福齊天?! ?BR>
五 論塌臺人物不當與“落水狗”相提并論
“犯而不?!雹允撬〉?,“以眼還眼以牙還牙”⒄是直道。中國最多的卻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但是,這其實是老實人自己討苦吃?! ?BR> 俗語說:“忠厚是無用的別名”,也許太刻薄一點罷,但仔細想來,卻也覺得并非唆人作惡之談,乃是歸納了許多苦楚的經歷之后的警句。譬如不打落水狗說,其成因大概有二:一是無力打;二是比例錯。前者且勿論;后者的大錯就又有二:一是誤將塌臺人物和落水狗齊觀,二是不辨塌臺人物又有好有壞,于是視同一律,結果反成為縱惡。即以現在而論,因為政局的不安定,真是此起彼伏如轉輪,壞人靠著冰山,恣行無忌,一旦失足,忽而乞憐,而曾經親見,或親受其噬嚙的老實人,乃忽以“落水狗”視之,不但不打,甚至于還有哀矜之意,自以為公理已伸,俠義這時正在我這里。殊不知它何嘗真是落水,巢窟是早已造好的了,食料是早經儲足的了,并且都在租界里。雖然有時似乎受傷,其實并不,至多不過是假裝跛腳,聊以引起人們的惻隱之心,可以從容避匿罷了。他日復來,仍舊先咬老實人開手,“投石下井”⒅,無所不為,尋起原因來,一部分就正因為老實人不“打落水狗”之故。所以,要是說得苛刻一點,也就是自家掘坑自家埋,怨天尤人,全是錯誤的?! ?BR>
六 論現在還不能一味“費厄”
仁人們或者要問:那么,我們竟不要“費厄潑賴”么?我可以立刻回答:當然是要的,然而尚早。這就是“請君入甕”⒆法。雖然仁人們未必肯用,但我還可以言之成理。土紳士或洋紳士們不是常常說,中國自有特別國情,外國的平等自由等等,不能適用么?我以為這“費厄潑賴”也是其一。否則,他對你不“費厄”,你卻對他去“費厄”,結果總是自己吃虧,不但要“費厄”而不可得,并且連要不“費厄”而亦不可得。所以要“費厄”,最好是首先看清對手,倘是些不配承受“費厄”的,大可以老實不客氣;待到它也“費厄”了,然后再與它講“費厄”不遲?! ?BR> 這似乎很有主張二重道德之嫌,但是也出于不得已,因為倘不如此,中國將不能有較好的路。中國現在有許多二重道德,主與奴,男與女,都有不同的道德,還沒有劃一。要是對“落水狗”和“落水人”獨獨一視同仁,實在未免太偏,太早,正如紳士們之所謂自由平等并非不好,在中國卻微嫌太早一樣。所以倘有人要普遍施行“費厄潑賴”精神,我以為至少須俟所謂“落水狗”者帶有人氣之后。但現在自然也非絕不可行,就是,有如上文所說:要看清對手。而且還要有等差,即“費厄”必視對手之如何而施,無論其怎樣落水,為人也則幫之,為狗也則不管之,為壞狗也則打之。一言以蔽之:“黨同伐異”⒇而已矣?! ?BR> 滿心“婆理”而滿口“公理”的紳士們的名言暫且置之不論不議之列,即使真心人所大叫的公理,在現今的中國,也還不能救助好人,甚至于反而保護壞人。因為當壞人得志,虐待好人的時候,即使有人大叫公理,他決不聽從,叫喊僅止于叫喊,好人仍然受苦。然而偶有一時,好人或稍稍蹶起,則壞人本該落水了,可是,真心的公理論者又“勿報復”呀,“仁恕”呀,“勿以惡抗惡”呀……的大嚷起來。這一次卻發生實效,并非空嚷了:好人正以為然,而壞人于是得救。但他得救之后,無非以為占了便宜,何嘗改悔;并且因為是早已營就三窟,又善于鉆謀的,所以不多時,也就依然聲勢赫奕,作惡又如先前一樣。這時候,公理論者自然又要大叫,但這回他卻不聽你了?! ?BR> 但是,“疾惡太嚴”,“操之過急”,漢的清流和明的東林(22),卻正以這一點傾敗,論者也常常這樣責備他們。殊不知那一面,何嘗不“疾善如仇”呢?人們卻不說一句話。假使此后光明和黑暗還不能作徹底的戰斗,老實人誤將縱惡當作寬容,一味姑息下去,則現在似的混沌狀態,是可以無窮無盡的?! ?BR>
七 論“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23)
中國人或信中醫或信西醫,現在較大的城市中往往并有兩種醫,使他們各得其所。我以為這確是極好的事。倘能推而廣之,怨聲一定還要少得多,或者天下竟可以臻于郅治。例如民國的通禮是鞠躬,但若有人以為不對的,就獨使他磕頭。民國的法律是沒有笞刑的,倘有人以為肉刑好,則這人犯罪時就特別打屁股。碗筷飯菜,是為今人而設的,有愿為燧人氏(24)以前之民者,就請他吃生肉;再造幾千間茅屋,將在大宅子里仰慕堯舜的高士都拉出來,給住在那里面;反對物質文明的,自然更應該不使他銜冤坐汽車。這樣一辦,真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25),我們的耳根也就可以清凈許多罷。
但可惜大家總不肯這樣辦,偏要以己律人,所以天下就多事?!百M厄潑賴”尤其有流弊,甚至于可以變成弱點,反給惡勢力占便宜。例如劉百昭毆曳女師大學生(26),《現代評論》上連屁也不放,一到女師大恢復,陳西瀅鼓動女大學生占據校舍時,卻道“要是她們不肯走便怎樣呢?你們總不好意思用強力把她們的東西搬走了罷?”(27)毆而且拉,而且搬,是有劉百昭的先例的,何以這一回獨獨“不好意思”?這就因為給他嗅到了女師大這一面有些“費厄”氣味之故。但這“費厄”卻又變成弱點,反而給人利用了來替章士釗的“遺澤”保鑣?! ?BR>
八 結末
或者要疑我上文所言,會激起新舊,或什么兩派之爭,使惡感更深,或相持更烈罷。但我敢斷言,反改革者對于改革者的毒害,向來就并未放松過,手段的厲害也已經無以復加了。只有改革者卻還在睡夢里,總是吃虧,因而中國也總是沒有改革,自此以后,是應該改換些態度和方法的。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
?、佟”酒畛醢l表于 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 《莽原》半月刊第一期。
?、凇×终Z堂(1895—1976) 福建龍溪人,作家。早年留學美國、德國,曾任北京大學、北京女子 師范大學 教授,廈門大學文科主任,《語絲》撰稿人之一。當時與魯迅有交往,后因立場志趣日益歧異而斷交。三十年代,他在上海主編《論語》、《人間世》、《宇宙風》等雜志,以自由主義者的姿態,提倡“性靈”、“幽默”,為國民黨反動統治粉飾太平。他在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語絲》第五十七期發表《插論語絲的文體——穩健、罵人、及費厄潑賴》一文,其中說“‘費厄潑賴’精神在中國最不易得,我們也只好努力鼓勵,中國‘潑賴’的精神就很少,更談不到‘費厄’,惟有時所謂不肯‘下井投石’即帶有此義。罵人的人卻不可沒有這一樣條件,能駕人,也須能挨罵。且對于失敗者不應再施攻擊,因為我們所攻擊的在于思想非在人,以今日之段祺瑞、章士釗為例,我們便不應再攻擊其個人。”
?、邸 百M厄潑賴” 英語Fair play的音譯,原為體育比賽和其他競技所用的術語,意思是光明正大的比賽,不用不正當的手段。英國資產階級曾有人提倡將這種精神用于社會生活和黨派斗爭中,認為這是每一個資產階級紳士應有的涵養和品德,并自稱英國是一個費厄潑賴的國度。但實際上,這不過是資產階級用以掩蓋自己的丑惡和麻痹人民群眾的一個漂亮口號?! ?BR> ?、堋 傲x角” 即假角。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三卷五十三期(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二日 )《閑話》中攻擊魯迅說:“花是人人愛好的,魔鬼是人人厭惡的。然而因為要取好于眾人,不惜在花瓣上加上顏色,在鬼頭上裝上義角,我們非但覺得無聊,還有些嫌它肉麻。”意思是說:魯迅的文章為讀者所歡迎,是因為魯迅為了討好讀者而假裝成一個戰斗者?! ?BR> ?、荨≈竻侵蓵?、周作人、林語堂等人。吳稚暉在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一日 《京報副刊》發表的《官歟——共產黨歟——吳稚暉歟》一文中說:現在批評章士釗,
“似乎是打死老虎”。周作人在同月七日《語絲》五十六期的《失題》中則說:
“打‘落水狗’(吾鄉方言,即‘打死老虎’之意)也是不大好的事?!坏涞光┆s散,更從哪里去找這班散了的,況且在平地上追趕猢猻,也有點無聊卑劣。”林語堂在《插論語絲的文體——穩健、罵人、及費厄潑賴》一文中贊同周作人的意見,認為這正足以補充“‘費厄潑賴’的意義”?! ?BR> ⑥ “中庸之道” 儒家學說?!墩撜Z·雍也》:“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宋代朱熹注:“中者,無過無不及之名;庸,平常也?!套釉唬骸黄^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摺】迭h 指曾經參加和贊成康有為等發動變法維新的人。革黨,即革命黨,
指參加和贊成反清革命的人?! ?BR> ⑧ “以人血染紅頂子” 清朝官服用不同質料和顏色的帽頂子來區分官階的高低,最高的一品官是用紅寶石或紅珊瑚珠作帽頂子。清末的官僚和紳士常用告密和捕殺革命黨人作為升官的手段,所以當時有“以人血染紅頂子”的說法?! ?BR> ?、帷 跋膛c維新” 語見《尚書·胤征》:“殲厥渠魁,脅從罔治,舊染污俗,咸與維新?!痹馐菍σ磺惺軔毫曈绊懙娜硕冀o以棄舊從新的機會。這里指辛亥革命時革命派與反動勢力妥協,地主官僚等乘此投機的現象。
?、狻《胃锩≈敢痪乓蝗昶咴聦O中山發動的討伐袁世凱的戰爭。與辛亥革命相對而言,故稱“二次革命”。在討袁軍發動之前和失敗之后,袁世凱曾指使他的走狗殺害了不少革命者?! ?BR> ?、稀∏镨?879?—1907) 字璇卿,號競雄,別號鑒湖女俠,浙江紹興人。一九○四年留學日本,積極參加留日學生的革命活動,先后加入光復會、同盟會。一九○六年春回國,一九○七年在紹興主持大通師范學堂,組織光復軍,和徐錫麟準備在浙、皖兩省同時起義。徐錫麟起事失敗后,她于同年 七月十三日 被清政府逮捕,十五日凌晨被殺害于紹興軒亭口?! ?BR> ⑿ 王金發(1882—1915) 浙江嵊縣人,原是浙東洪門會黨平陽黨的首領,
后加入光復會。辛亥革命后任紹興軍政分府都督,二次革命后于一九一五年七月被袁世凱的走狗浙江都督朱瑞殺害于杭州?! ?BR> ⒀ 謀主 據本文所述情節,是指當時紹興的大地主章介眉。他在作浙江巡撫增韞的幕僚時,極力慫恿掘毀西湖邊上的秋瑾墓。辛亥革命后因貪污納賄、平毀秋墓等罪被王金發逮捕,他用“捐獻”田產等手段獲釋。脫身后到北京任袁世凱總統府的秘書,一九一三年二次革命失敗后,他“捐獻”的田產即由袁世凱下令發還,不久他又參與朱瑞殺害王金發的謀劃。按秋瑾案的告密者是紹興劣紳胡道南,他在一九○八年被革命黨人處死?! ?BR> ⒁ 模范的名城 指無錫。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二卷第三十七期(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l表的《閑話》中說:“無錫是中國的模范縣”?! ?BR> ?、印钍a榆(?—1938) 江蘇無錫人,曾留學美國,一九二四年任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她依附北洋軍閥,壓迫學生,是當時推行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奴化教育的代表人物之一?! ?BR> ⒃ “犯而不?!薄∵@是孔丘弟子曾參的話,見《論語·泰伯》?! ?BR> ?、铡 耙匝圻€眼以牙還牙” 摩西的話,見《舊約·申命記》:“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薄 ?BR> ⒅ “投石下井” 俗作“落井下石”,語出唐代韓愈的《柳子厚墓志銘》:
“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绷终Z堂在《插論語絲的文體——穩健、罵人、及費厄潑賴》一文中說:“不肯下井投石即帶有費厄潑賴之意”?! ?BR> ?、住 罢埦氘Y” 是唐朝酷吏周興的故事,見《資治通鑒》卷二○四則天后天授二年:“或告文昌右丞周興與丘神崔通謀,太后命來俊臣鞫之,俊臣與興方推事對食,謂興曰:‘囚多不承,當為何法?’興曰:‘此甚易耳!取大甕,以炭四周炙之,令囚入中,何事不承!’俊臣乃索大甕,火圍如興法,因起謂興曰:‘有內狀推兄,請兄入此甕!’興惶恐叩頭服罪?!薄 ?BR> ?、亍 包h同伐異” 語見《后漢書·黨錮傳序》。意思是糾合同伙,攻擊異己。陳西瀅曾在《現代評論》第三卷第五十三期(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二日?。┑摹堕e話》中用此語影射攻擊魯迅:“中國人是沒有是非的?!彩峭h,什么都是好的,凡是異黨,什么都是壞的。”同時又標榜他們自己:“在‘黨同伐異’的社會里,有人非但攻擊公認的仇敵,還要大膽的批評自己的朋友?!薄 ?BR> “婆理” 對“公理”而言,陳西瀅等人在女師大風潮中,竭力為楊蔭榆辯護,后又組織“教育界公理維持會”,反對女師大復校。這里所說的“紳士們”,即指他們。參看《華蓋集·“公理”的把戲》。
(22) 清流 指東漢末年的太學生郭泰、賈彪和大臣李膺、陳蕃等人。他們聯合起來批評朝政,暴露宦官集團的罪惡,于漢桓帝延熹九年(166)為宦官所誣陷,以結黨為亂的罪名遭受捕殺,十余年間,先后四次被殺戮、充軍和禁錮的達七八百人,史稱“黨錮之禍”。東林,指明末的東林黨。主要人物有顧憲成、高攀龍等。他們聚集在無錫東林書院講學,議論時政,批評人物,對輿論影響很大。在朝的一部分比較正直的官吏,也和他們互通聲色,形成了一個以上層知識分子為主的政治集團。明天啟五年(1625)他們為宦官魏忠賢所屠殺,被害者數百人?! ?BR> (23) “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語見朱熹在《中庸》第十三章的注文。
(24) 燧人氏 我國傳說中最早鉆木取火的人,遠古的“三皇”之一?! ?BR> (25) “求仁得仁又何怨” 語見《論語·述而》。
(26) 劉百昭 湖南武岡人,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專門教育司司長。一九二五年八月,章士釗解散女師大,另立女子大學,派劉百昭前往籌辦,劉于二十二日雇用流氓女丐毆打女師大學生,并將她們強拉出校。
(27)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女師大學生斗爭勝利,宣告復校,仍回原址上課。這時,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三卷第五十四期(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九日?。┌l表的《閑話》中,說了這里所引的話,鼓動女子大學學生占據校舍,破壞女師大復校?! ?BR>
戰士和蒼蠅〔1〕
Schopenhauer〔2〕說過這樣的話: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后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 ?BR> 正因為近則愈小,而且愈看見缺點和創傷,所以他就和我們一樣,不是神道,
不是妖怪,不是異獸。他仍然是人,不過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偉大的人。
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戰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于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它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 ?BR> 的確的,誰也沒有發見過蒼蠅們的缺點和創傷?! ?BR> 然而,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BR> 去罷,蒼蠅們!雖然生著翅子,還能營營,總不會超過戰士的。你們這些蟲豸們!
三月二十一日 ?! ?BR>
※ ※ ※
〔1〕本篇最初發表于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北京《京報》附刊《民眾文藝周刊》第十四號。
作者在同年 四月三日 《京報副刊》發表的《這是這么一個意思》中對本文曾有說明:“所謂戰士者,是指中 山 先生和民國元年前后殉國而反受奴才們譏笑糟蹋的先烈;蒼蠅則當然是指奴才們。”(見《集外集拾遺》)
〔2〕Schopenhauer 叔本華(1788—1860),德國哲學家,唯意志論者。這里引述的話,見他的《比喻·隱喻和寓言》一文?!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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