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靈史》(花城出版社1991年出版)是一部無論在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上都有重大突破,并在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史甚至當代中國文學史上都將產生重大影響的文學作品。張承志稱這部作品為“我文學的最高峰”,“甚至我還考慮,就以這部書為句號,結束我的文學的‘生命之著’?!笔聦嵣?,它也是作家迄今為止最重要、在回族群眾中反映最深廣的一部作品。它站在今天時代的高度,依據作家發掘的回族民間秘不示人的典籍,以其驚人的真實和強烈抒情的筆調,勇敢地揭開了掩藏在沉默厚重的黃土高原下的歷史機密,真實、生動地描寫了哲合忍耶——中國回族中被人稱之為“血脖子教”的一個神秘主義教派的歷史:他們為了心靈自由和信仰自由備受迫害、孤獨奮斗的經歷,他們“代代舉紅旗”,懷著強烈的殉教感情和渴望奇跡的心愿與封建統治階級殊死對抗、慘烈犧牲的可貴氣質和無畏精神;鮮明地刻畫了哲合忍耶的一代代導師和百姓們在迫害達到了極致的黑暗年代里與幻想決絕、以死作為信仰,追求磨難、崇尚犧牲的感人形象。盡管,在作品中,作家一再聲明為了真實地反映歷史、自己曾經喜愛的抒情的創作風格已經放棄了,“我的私人抒發也就消失了”。但是,這畢竟是一種漫長的沉默的初次訴說,這畢竟是一種深掩的秘密第一次公開,從作品的字里行間中,我們仍不難感覺到作家強烈跳動的感情脈搏,察覺到他那特有的洶涌如潮、濃重深厚的民族情結。
民族情結,是民族作家有意或無意地在作品中集中地表現出來的民族自我意識。按照我國民族學家的說法,民族自我意識,即是“對他而自覺為我”(梁啟超語)的一種意識,是“同一民族的人感覺到大家是屬于一個人們共同體的自己人的這種心理”(費孝通語)。它具體表現為:一、是人們對自己屬于某一民族共同體的意識;二、在不同民族交往關系中,人們對本民族的存在、發展、權利、榮辱、得失、安危、利害等等的認識、關切和維護民族自我意識,是生活在民族存在社會里的人們的一種本能的、由血統決定并難以逾越的一種天然的、社會的意識和感情。由于文學乃是人們的一種精神情感活動,因而,作為文學創作主體的作家的民族出身、民族生活烙印、民族自我意識和情感,便不能不貫注、滲透到自己的文學作品中去。而對于一個主觀情感強烈,具有抒情氣質的作家來說尤為如此。張承志就是這樣的作家。他的民族情結,主要表現在下列方面:
一是表現在他的創作態度上。張承志是一個有著強烈使命感、責任感的作家。血脈的繼承,家庭的教育,使他從小就具有了民族的情感和意識。他在1982年發表的散文《心火》中,將它稱之為“心火”,并說到:“我已經模糊地有了一個念頭,我要尋找這表述和訴說的形式,我要為他們作一些真正的價值的事……”為了踐約這一諾言,幾年來,他不知疲倦地、長時間地“在以西海固荒山為中心的北方放浪”,“一遍遍地讓西北粗礪的旱風撫摩我的肌膚”,“遍訪了二十多個教派,請教了許許多多潛伏在民間的偉大”,“喜悅地感覺著自己的蛻變”。為此他不僅舍棄了北京舒適的生活,舍棄了自己的業務和所擅長的創作領域,甚至舍棄了職位薪俸。他的這種赤誠和執著的精神,終于感動了回族穆斯林群眾,他們拿出了哲合忍耶所有的秘藏,“甚至魯迅在世時他們也沒有拿出來;甚至顧頡剛住在甘肅他們也沒拿出來,甚至范長江訪問了他們的家他們也沒有拿出來”。在這種信賴和期待下,張承志說:“我下定了這最終的決心。用我以前憑感覺找到的詞匯來說,我踏上了我的終旅。不會再有更具有意義的奮斗,不會再有更好的契機,不會再有能這樣和底層民眾結為一體的文章?!薄皼]有比這更值得獻身的事了。我的心中只有這一片光明。我的抉擇,我的極致,我的限界,都僅僅在這一件事情之中。”以自己的全部心血投入了創作,“在無人的荒野中登上了山頂”,寫出了這部震撼人心的作品《心靈史》。很顯然,沒有一種強烈的民族責任感和使命感,張承志是不會踏上他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人生之旅,寫出了這部《心靈史》的。
二是反映在他的作品所表現的思想內容中?!缎撵`史》采用回族民間秘籍的劃分法,以哲合忍耶的七代導師為線索,把哲合忍耶的全部歷史、全部故事劃分在七段輝煌而悲壯的光陰里,清晰地勾勒出哲合忍耶悲劇式精神性格的形成過程。在這種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作家傾注了滿腔的熱情,寄托并抒發了自己強烈的民族感情。這種感情不僅表現在他對民族題材的選擇和大膽表現上,表現在他在講敘七代導師的故事時的真誠而崇敬的文字中,表現在他在客觀敘說哲合忍耶的歷史時所自然發表的深刻警人的評論中,更表現在他對歷史真實的勇敢探索和民族命運的忠實描寫上。例如,關于哲合忍耶義軍與官軍血戰石峰堡的歷史事件,經乾隆皇帝御筆審定,官方編纂的《欽定石峰堡紀略》中,是這樣記載著這一事件的結尾,子夜之時,堡內哲合忍耶穆斯林強行突圍,幾十路官軍“層層圍裹”,“槍箭如雨”,使全體義軍“就殲”。但是,作家經過細心的推敲和認真的調查,憤慨地告訴我們:這一切都是偽造!“清朝政府、乾隆本人、甘肅官吏和派遣討伐軍大將、軍機處、大學士——尤其是后來編纂《石峰堡記略》的知識分子和文人們,由于卑怯者的行兇,由于虛偽的政治,偽造了石峰堡陷落那一天的原始記錄!”那一天沒有合乎邏輯的最后決戰,沒有殘酷的肉搏,也沒有官軍的奮勇沖殺和回民的拼命頑抗。因為那一天是開齋節,回民一年中最圣潔的節日。已經戰斗到最后一息,沒有絲毫抵抗能力的回民選擇了在圣的功課中死的道路,他們舉意在開齋節圣潔的境界中飛向沒有迫害欺侮的天堂。然而,嗜血成性、求功心切的劊子手面對放下武器、平靜禮拜的回族百姓,仍然“層層圍裹,痛如殲戮”。這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恥辱,這是被稱之為“公家”的官府的恥辱,這也是所謂的“書”的恥辱!作家懷著強烈的民族義憤,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統治階級的無恥嘴臉,將顛倒了的歷史又公正地顫倒了過來,使我們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在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張承志對于民族歷史的描寫,是與宗教的描寫交織在一起的,他所表現出來的民族情感,有時又與宗教情感混為一體。這是因為,在當時特定的年代里,“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宗教里的苦難既是現實的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現實的苦難的抗議”并且由于伊斯蘭教是回族全民信仰的宗教,它為無數次回族農民起義披上了意識形態的外衣。因此,張承志筆下的宗教史,實質上是回族人民的心靈史,他所流露出來的宗教感情,實質上是對于自己民族苦難人民的感情。
三是表現在他的創作風格和寫作手法上。面對著這如此巨大的感受和如此悲壯的歷史,為了真實地反映民族的過去,“捕捉住哲合忍耶的形象,”張承志認為,“任何舊文學的手段都無法奏效”,“而且無法用典型概括。用幾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框架,用《黃泥小屋》或者是《西省暗殺考》,都無法承托我感受的這種巨大”。因此,“我只能嘗試,以這種精神,作為我這部畢生作的主人公”。為此,張承志打破以了一般文學的常規,熔文學、宗教、哲學為一爐,借鑒了他的回族前輩——哲合忍耶民間記述家的寫作手法,真實而本原地講述了哲合忍耶的全部歷史故事,生動而撲實地刻畫了哲合忍耶的領袖和百姓,特別突出地表現了在他們身上集中地體現出來的回回民族的民族精神。
從作品中關于道祖太爺馬明心被官軍押到蘭州城城墻上,圍城的穆斯林望見后無不伏地跪拜,揮涕如雨,并將他拋下的頭巾、拐杖撕搶成碎塊,人人懷揣一份,誓死攻城的感人場面中,我們看到了回族穆斯林高度的凝聚力;從起義失敗后,馬明心的妻女被押至新疆,乘夜黑手刃清官而英勇就義的行動上,我們看到了回族穆斯林不屈的性格;從清末回民起義領袖馬化龍在斗爭失敗后,為了挽救穆斯林群眾,維護民族的生存,將自己全家舉意為“古爾邦尼的羊”,平靜地走進清軍的官營,無畏地接受劊子手的剮刑的空前壯舉上,我們感受到了回族英雄人物寬闊無私的胸襟和慷慨高貴的氣概。而從哲合忍耶為了信仰,為了心靈的純凈,居然敢在二百年時光里犧牲至少50萬人的悲壯故事中,我們更強烈地感受到了回族人民不畏犧牲堅守信仰的可貴精神。
為了真實而動人地描寫這種精神,張承志是打算放棄自己所喜愛的那種一瀉千里的抒情方式的。他之所以這樣作,是為了壓抑自己激動的感情。因而,作品基本上采用了“史”的方法來寫。具體而言,就是利用民間秘藏,甚至大段摘引的方法而寫。即使這樣,他的各種感情也時時奔涌而出,因為,哲合忍耶英勇而悲壯的歷史,一代代導師英勇的犧牲和他們偉大的人格力量,民族艱難而多蹇的命運,使他不能不在保持基本寫實的風格時而時時讓自己的思想感情洶涌奔淌。尤其是在講述了七代導師的故事后,他終于遏制不住自己的強烈感受,采用了詩化的形式,一發不可收地淋漓盡致地抒發了自己的主觀情感,表現出了濃重的民族情結。這種詩化的語言,從純粹表現形式看,與作品寫實筆調雖然是不一致的。但是,其內在聯系是一脈相承的,其形散而神不散,是作品中敘事部分的必要補充和作品結構合乎邏輯的發展。這樣,作家就將寫實與抒情、主觀與客觀較好地統一了起來,既真實地講敘了民族的歷史,又抒發了作家濃烈的民族情感,讀后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
美國著名的美學家蘇珊?朗格說:“藝術乃是象征著人類情感的形式之創造?!辈⒄f:“所謂藝術品,說到底也就是情感的表現?!鼻楦袘B度屬于個性,直接同創作主體有關。作為藝術創作主體的作家、藝術家來說,他在藝術創作中的情感態度,不能不影響他作品的風格特征。張承志的民族情結,貫注在他的民族文學創作中,使之不僅在作品思想內容上而且在藝術風格上都具有了與眾不同的個性特征和動人魅力。從《心靈史》中我們就可以看到,正是有了這種鮮明的作家的主觀情感,才使歷史的材料熠熠生輝,產生了撼動人心的力量。那么,我們對他的這種民族情結該怎么看待呢?
馬克思主義認為,在存在民族差別的社會里,人們的民族感情,是一種自然的社會屬性。事實上,革命導師本人往往既是共產主義者,又具有濃厚的民族感情。馬克思稱自己為“世界公民”,但他飄泊倫敦期間,有時,突然迸發的民族熱情使他不能自抑,竟在酒肆集會上即席頌揚“德國文化的偉大、德國音樂如何比英國的優越”,使與會者對他的舉動“非常吃驚”。恩格斯對拉薩爾的劇本《弗蘭茨?封?濟金根》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但唯獨對它的民族題材表示贊賞,這一點使恩格斯的情緒非常“激動”,以至需要讀過三四遍才能冷靜地作出判斷。列寧對祖國文化充滿了民族自豪感,曾懷著驕傲和敬意稱贊列夫?托爾斯泰的藝術天才:“怎樣的一塊大石頭呵,噢?怎樣偉大的一個人物呵?老兄,這才是一個藝術家呢?!瓪W洲有誰能夠同他并列的呢?沒有。”因而,民族情結,是民族作家主體意識在作品中的自然流露,是民族作家審美感受的表現形式,是文學民族化的必要條件。正是因為民族作家有著不同的民族意識、民族情感、民族個性,因而才使民族文學作品具有著豐富性、多樣性,與別民族文學不同的特殊性和差異性,使文學的百花園姹紫嫣紅,美不勝收。
然而,作為一部真正的文學作品來說,作為一個民族有價值的文化成果來講,是不應該也不可能僅僅局限在自己單一的民族利益或封閉在狹隘的思想感情之內,也不可能停留在對人類的生存狀態、利益和理想毫不關心的冷漠中,它自身的發展不可避免地必然參與全國乃至世界文學的進程及人類綜合的相互作用中。席勒就認為:“僅僅為一個民族而寫是多么微不足道和毫無價值的理想!”別林斯基也指出:要使文學作品成為具有藝術性的作品,”個別民族生活的形式就非包含有全人類、世界性的內容不可?!辈娬{說:“只有那種是民族性的同時又是一般人類的文學,才是真正民族性的;只有那種既是一般人類的同時又是民族性的文學,才是真正人類的。”張承志的《心靈史》正是這樣一部民族性與世界性、民族情結與人類情結相統一、相結合的作品。
首先,他通過哲合忍耶之所以產生、生存、發展的典型環境的刻畫,深刻地指出,這個神秘主義教派的產生,是中國世紀惡劣社會環境的產物,是壓迫達到了極致時人們的一種被迫無奈的反應。張承志以他豐富的地理文化學知識,在《心靈史》的一開頭,便為我們勾勒出了這樣一幅畫面。在一片茫茫無盡的貧瘠的黃土高原上,焦黃紅褐的裂土禿山會灼傷你的雙目,一種難以形容的旱渴會一直穿透胸腑,讓人永遠渴望水。在這樣的地方,“莊稼是無望的指望”,有幾窖雜著草根土塊干羊糞的臟污的窖水,就是有幾分財力的證明。這就是哲合忍耶的天地,就是被官府驅趕而來的回民的生存環境。在這樣的天地里,在那樣的時代里,信仰是唯一的出路。對于在痛苦中忍耐,失去了現實幻想的哲合忍耶回民來說,宗教成為了安慰他們焦渴心靈的唯一慰藉,信仰追求是安身立命最重要的保障,宗教和生活在這里水乳難分。由于哲合忍耶的產生,使得窮人的心有了掩護,他們變得尊嚴了,枯干的心里滲進了濕潤的安慰。而對于封建統治階級來說,哲合忍耶的產生,無異于異端邪說,他們不能容忍異端的存在,不能允許底層賤民也要爭取心靈自由的行為,于是,大規模的慘絕人寰的大屠殺開始了。在強大的難以抗衡的壓力面前,這些哲合忍耶的窮苦回民,只能選擇死的道路。既然現實的苦難難以解除,莫如“讓心先自由,讓心靈痊愈,讓心靈呼吸喘息,讓心靈先去天國——舍了這受苦人的身子給這坑人的世道,讓心沾一沾主的雨露吧”,于是他們打得綠旗染紅了,“血脖子教”成為了哲合忍耶的別稱。這險惡的生存環境,這種苦難的民族命運和悲壯的斗爭,我們不僅在中國回民身上會看到,而且可以在世界上其他的一些受壓迫民族身上也會看到。這樣,作品通過哲合忍耶教史的描寫,不但深刻地揭示了人為宗教產生、發展的歷史本原,而且濃縮地反映了在那過去了的漫漫長夜中,世界受壓迫民族精神與肉體的痛苦,他們悲慘的生活生存狀態以及受歷史局限不可避免地失敗的斗爭,具有普遍的認識意義。
其次,作家貫穿全篇并繞攝他創作的中心思想,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而是人道主義的思想和人民性的光芒。人道主義不是資產階級的專利,而是馬克思主義誕生以前勞動人民的斗爭武器,特別是在那黑暗的封建社會里,它是勞動人民唯一的心靈追求目標?!缎撵`史》用人民性的觀點統攝、處理歷史素材,在描述民族歷史、刻畫民族英雄人物和底層勞動群眾時,通篇滲透著人道主義的思想,處處閃爍著人性、人心、信仰和理想的光輝。作品令人信服地描寫了哲合忍耶的導師和民眾,他們為了爭取信仰和心靈的自由,一種人心的追求造成了一種凜然的人道精神,造成了一種如一片巖石森林般的人民。他們代代犧牲,前仆后繼,為的是尋求公道,追求一種人道主義的精神。雖然,由于回族全民信教的歷史,由于宗教與民族生活的聯系,作品著重表現的是中國伊斯蘭教哲合忍耶教派的歷史,作品中也有大段涉及伊斯蘭教的描寫,但是,作品所表現出的思想內容,并不僅僅局限于宗教。因為,張承志是一個理想主義的作家,他的幾乎每一部作品,都具有著強烈的理想主義的色彩?!缎撵`史》也是這樣,他通過中國回民的歷史,特別是哲合忍耶的歷史表現的,仍然是人類苦苦追求的、難以實現的絕望的理想。正如張承志強調指出的:“不,不應該認為我描寫的只是宗教。我一直描寫的都只是你們一直追求的理想。是的,就是理想、希望、追求——這些被世界冷落而被我們熱愛的東西。我還將正式描寫我終于找到的人道主義;你們會在讀完后發現,這種人道主義要遠比中國那些知識階級廉價拍賣的貨真價實?!辈娬{說:“但是你們應當作證,這里毫無狹隘。這里含有人、做人、人的境遇、人的心靈世界和包圍人的社會、人性和人道。這里有一片會使你感動的、人的光輝?!苯y觀整部作品,我們可以發現,他是較好地貫徹了這一思想的。盡管,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人道主義,有時則屬于宗教人道主義的范疇。但是,由于宗教與被壓迫生靈的歷史聯系,由于過去時代回族群眾的思想狀態,這已經是當時回族群眾所能達到的最高思想了。這是不能苛責作者的。
再次,作家通過這部作品所要達到的目的,不是偏執地宣泄,而是促進人類間的溝通和互相理解。人類社會的各民族生活在不同地域和文化圈內,由于地理的、文化的和歷史的原因。難免會產生種種的隔膜和誤解。特別是過去,由于西方文化中心論和大民族主義情緒的影響,一些人對于少數民族缺乏深刻的了解,甚至造成了種種敵視和對抗。因而,如何推動各民族間的對話,促進互相間的理解,攜手走向美好的未來,這是人類所面臨的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問題。張承志寫《心靈史》的動機,正是基于這樣的情況,以圖消除人們對于“穿戴語言都和漢民毫無區別,卻古怪地不吃豬肉”的中國回民、特別是哲合忍耶這個神秘主義教派的不正確看法,促進人們對于他們的理解。為此,他真實而形象地寫出了哲合忍耶的歷史,生動而真實地披露了這些貧苦回民的精神世界。并熱切地呼吁:“我和哲合忍耶幾十萬民眾等待著你們。我們把真正的期望寄托給你們——漢族人、猶太人、一切珍視心靈的人。發掘出被磨純的感性,回憶起消逝了的神秘瞬間,正視著你們經常說到的愛心和人道——理解我們吧?!边@既真實地反映了哲合忍耶穆斯林的心聲,中國回民的心聲,也代表了世界上一切弱小民族的心聲,人類各個民族共同的愿望和要求,從而使其既具有民族性的意義,又具有世界性的意義。表現了作家民族情結與人類情結的高度統一。
三
《心靈史》之所以能達到民族情結與人類情結的統一,作家張承志主要采用了以下的創作方法:
一是既要深入到民族生活之內,又要跳出于民族生活之外。在當代少數民族青年作家中,甚至包括整個中國當代青年作家之內,恐怕沒有誰能夠像張承志那樣懷著對于自己的民族、民族的文化深厚的感情,不畏千難萬險,跨越重重阻礙,全身心地投入到回族人民的懷抱之中,虔誠而孜孜不倦,有時甚至是謙卑地向自己民族的人民學習,鉆研、熟悉自己民族的歷史、民族的生活現狀和民族的文化的。為了真正深入民族的生活之中,掌握開啟厚重心扉的鑰匙,這位已卓有成就的首都作家、青年學者,竟能以一身地道的西北回民的打扮,在西海固的深山里進行了“脫胎換骨般的改變”。如若沒有這樣的毅力,這樣的精神,這樣的態度,他是不可能深入到回族群眾的心靈之中,掌握從未向教外人公開的機密,收集起寫作《心靈史》的足夠素材的。但是,張承志又沒有局限于民族生活之內。青年學者的歷史眼光和知識功底,知名作家的洞察生活、理解生活、表現生活的能力,豐富的人生閱歷,使他在寫作《心靈史》時又能跳出于民族之外,用人類的智慧和靈光審視民族的歷史和現實,用新思想的光芒照亮民族的傳統文化,從而“激活”了民族的歷史,“激活”了民族的傳統文化,使其作品放射出了深邃的思想之光,蘊涵著睿智的哲理情趣,從而超越了狹隘,超越了局限,能夠給人以深刻的啟迪。
二是正確地處理“為人民”與“為民族”之間的關系。張承志早在1978年,就在中國文壇響亮地喊出了“為人民”的口號,他的文學創作,也一直是遵循這一口號的。但是,在《心靈史》的前言中,他又鄭重地宣告:“——我舉意,這是最初的也是最終的乜貼:做一支哲合忍耶的筆,寫一本他們會不顧死活保護的書!”在這里,作家將“為民族”與“為人民”結合了起來,這是具有一定道理的。因為我們知道,人民,從來不是一個抽象的、空泛的概念,它是由具體階級、具體民眾組成的。哲合忍耶作為中國伊斯蘭教的一個教派,在當時它是“窮人宗教”,是中國回民的代表。這一點,從清末西北回民大起義中哲合忍耶成為義軍的中心,其導師成為義軍的領袖上就看得很清楚。而在這時,中國窮苦回民與各民族窮苦的弟兄們是共處于一個社會階層之中,共屬于一個利益集團的。西北回民的大起義與太平天國的農民革命、西南苗族人民的起義,共同匯成了中國反抗封建統治的民主浪潮。因此,哲合忍耶穆斯林,他們本身既是人民的一部分,又是人民的下層代表。作家寫出了他們的民族精神,就是寫出了中國人民的民族精神,作家為他們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正是基于這一認識,作家寫完《心靈史》后,不無自豪地說:“對于我在1978年童言無忌地喊出的口號——那倍受人嘲笑的‘為人民’三個字,我已經能夠無愧地說:我完美了它。這是對你們的一個約束,如今我踐約了,沒有失信。”這是實事求是、公允客觀的。
三是媚俗和創新的關系。媚俗,它反映了作家的創作惰性,造成了作品的平庸,是藝術創造的大敵。張承志是一個具有強烈獨創性的作家。他的獨創性,不僅表現在他對同輩少數民族作家的超越上,而且表現在他對自身的不斷超越上。在表現內容上,當他已在描寫草原上達到了很高成就后,轉向描寫回族生活,而當一系列反映回族生活的作品,以其新鮮的內容和較高的藝術性引起文壇注目后,他幾乎還沒有來得及領略成功的喜悅,便轉向了描寫“圣的空間”宗教生活了。在創作風格上,當他以具有濃烈抒情性的創作在文壇上樹立起了自己的個性特征后,便揮灑自如地在作品中大幅地涂抹著自己的感情色彩,不久,他又轉向了詩化的象征寫意小說,這類具有“美文”性質的小說,曾一度被評論界認為文學性很高的典范??墒?,在《心靈史》中,他又一掃舊時容顏,采用反傳統、非文學化的形式,寫出了既是民族著作,又是歷史著作,也像哲學著作,但歸根結底是文學作品的這部長篇小說,從而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這不僅反映了作家切入生活,挖掘民族傳統文化,表現人類先進思想內涵的深度,也說明了他在藝術形式、藝術風格上新的追求。從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史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可喜的探索,它表明了中國少數民族作家的創新精神和積極參與世界文學對話的努力。從這一點上來說,我認為,《心靈史》的出版,不僅標志著中國回族文學的一個新起點,而且標志著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的一個新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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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hej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