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做永遠的批判者
來源:新民周刊
貴州和北大是我的兩個精神基地,民間與學院,對我來說是一個互相補充,也有沖突矛盾,但這就是我的思想和學術特點。
撰稿/錢亦蕉(記者)
錢理群從上世紀60年代就開始研究魯迅,他說魯迅“是永遠不滿足現狀的,因而是‘永遠的批判者’”,而“這樣的體制外的,邊緣的批判者,是十分難得而重要的”。遵從魯迅的傳統,錢理群自己也愿意做一名思想界的戰士,一個永遠的批判者。
到民間去
帶著溫和的笑容,錢理群教授說起自己離開北京大學后,進行中學語文教育的探索,“現在更進一步到西部農村,到小學了……”,因為“我們的關注點往往集中在城市的中、小學,特別是重點中學、重點小學,廣大的最需要關注的農村教育反而在我們的視野之外”。他的話引起在座的學院里面的“后學們”極大的興趣,是什么讓一個退休的北大教授深入到農村中小學教育中去的呢?
新民周刊:2002年,您從北大退休,在這之前,您給學生們開的最后一門課是“我的回顧與反思”,一般來說講課總以客體為對象,為什么您會選擇自己作為講述對象呢?
錢理群:這是我在北大的最后一課,我想通過自我總結,來討論與專業有關的問題。把我自己作為個案研究,來講述中國思想史、學術史。我的興趣是在研究知識分子精神史,特別是1980年代以后,但是這個問題比較復雜,所以我覺得還是談自己比較好,重心在反思上。通過反思,把我自己這一代人的經驗教訓告訴年輕人。
新民周刊:離開大學講壇后,您關注中學語文教育,給中學生開過“魯迅作品選讀”的選修課,編了《新語文讀本》,現在更關心西部農村的中、小學教育,為什么?
錢理群:退休后我自由了,不再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現代文學專業的教授,不受專業限制,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愿意做的事。人文學者關心中學語文教育,是“五四”新文化傳統。從胡適到朱自清、葉圣陶,都是這樣。我只是繼承這樣一種傳統。我覺得作為研究工作者,不僅要講述他們的傳統,而且應該接著往下做。他們那一代人做的,我們也可以做。而且,我認為大學與中學教育的斷裂,一直是個嚴重的問題。
新民周刊:您自己深入到西部農村嗎?
錢理群:我自己不可能去西部農村搞教育,而是采取間接的方式,我關心這個問題,參加了一些討論會,寫了一些文章。一些去西部第一線的老師,回來談了看法,我也在會上發了言。還有“西部陽光活動”的志愿者們,我也給他們做了一個講話(《我們需要農村,農村需要我們》)。
新民周刊:在講話中您曾提到,“到民間去,到農村去”,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傳統。
錢理群: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到農村去,已經去了5代人,現在的西部志愿者是第六代。“五四”時候是第一代,李大釗當時寫過一篇《青年與農村》,和大批青年追隨者一起推行“新村運動”;到1930年代,毛澤東把農村作為革命根據地,晏陽初、梁漱溟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則推行“鄉村建設運動”,這是第二代;40年代,毛澤東進一步要求“知識分子工農化”,在根據地,知識分子“下鄉運動”可以看作是“到農村去”的第三代;解放后,五六十年代,政府號召到基層去支援建設,這是第四代“到民間去,到農村去”的青年知識分子,我就是其中之一,去了貴州邊遠山區;第五代就是知識青年下鄉。這個傳統到***十年代中斷了,而本世紀初,又一批志愿者去了西部農村。我認為這與“五四”傳統息息相關,是從研究到實踐的過程。
新民周刊:您關心農村教育,與晏陽初當時的實驗有精神上的聯系嗎?
錢理群:這當然。陶行知、晏陽初等人的教育實驗,都是非常重要的傳統。晏陽初認為解決中國社會問題要從鄉村教育建設開始,而同時代毛澤東在中國農村的改造問題上,采取不同的路子——從土地改革入手。實際上有一點是一樣的,他們都認為中國的主要人口是農民,解決農民問題是中國的關鍵。只是后來,晏陽初等人的主張談得比較少。
貴州印跡
退休以后,錢理群教授除了“從更大范圍從事社會文化教育實踐活動”外,還出版了一個地方文化研究的文本,那就是《貴州讀本》。從21歲到39歲,錢理群把自己最寶貴的青春歲月獻給了貴州,貴州對他的人生歷程、思想精神留下什么樣的印跡呢?
新民周刊:《貴州讀本》是不是您對自己青年時代貴州生活的紀念?
錢理群:寫《貴州讀本》的目的是讓我們認識腳下的土地。在全球化的時代里,青年人有逃離土地的傾向,不僅其身體遠離本土,而且在精神上對腳下土地產生認知上的陌生,存在“失根”的危險。所以我要在青少年中提倡認識腳下的土地,《貴州讀本》就是對貴州地理文化、歷史文化的闡述。這與青年志愿者運動也有關系,其實這些志愿者對改變西部農村所起的作用不大,而更是一種自我教育,這個意義更大。青年志愿者運動,實質上也是一個“尋根運動”,農村是中國的根,到農村去,就是一個尋根的運動。
新民周刊:您在貴州待了18年,貴州是不是您的根呢?
錢理群:貴州是我的根。我一直說北大和貴州是我的兩個精神基地,貴州代表著底層,北大是最上層。貴州給了我四方面的影響,第一,真山真水養育我的赤子之心,貴州的山水沒有受到污染,給了我坦蕩的胸懷;第二,除了真山真水,貴州的真人氣息,對我氣質的形成也起了關鍵作用,我有堂吉訶德式的理想主義;第三,我在貴州經歷了大饑荒年代和“文革”,形成了我的終極的民間關懷;第四,在貴州沉潛18年,讀了18年的書,并且考察社會,形成了我的學術根基。研究魯迅也是從這里開始的,這里有我的學術底氣。1978年我考取北京大學研究生離開貴州之后,還一直與貴州保持聯系。貴州和北大,民間與學院,對我來說是一個互相補充,也有沖突矛盾,但這就是我的思想和學術特點。
新民周刊:在貴州您經歷了“文革”,《我的精神自傳》一書中您寫到您身陷其中,而且公開承認自己是“造反派” ,進行深刻反思。感覺像德國作家格拉斯在自傳《剝洋蔥》中承認參加過武裝黨衛軍一樣勇敢。有時候人們不愿直面自己的過去,歷史就會被遺忘。
錢理群:這里面有個妖魔化的問題,我們后來對“造反派”的理解和判斷過于簡單化了,其實里面很復雜,所以我通過自我反省來揭示這個問題。“文革”非常復雜,我們往往對上層斗爭注意得比較多,而實際上“文革”是全民參與,像我們這樣一個貴州小縣城也被深深卷入其中,完全沒有參與的人是很少的。所以我覺得研究“文革”,也應該用個案來表現,“文革”不能用“非此即彼、非黑即白”二元對立模式來解讀,應該用很多個案來解釋。大家都不愿談,是因為沒人愿意回憶痛苦。但是老百姓可以回避痛苦,知識分子卻應該正視歷史,犯了錯誤,自我解剖,這是“文革”研究的第一步。
北大傳統
1956年,17歲的錢理群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后并入人大新聞系),這是青年錢理群與北大的初次結緣。1978年,錢理群重新回到學院,成為北大80年代學術界的領軍人物。從學生到教授,北大的20多年經驗對他來說彌足珍貴。作為除了貴州之外另一個精神基地的北大,又對錢理群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呢?
新民周刊:雖然已經離開,您對北大還是懷著深深的感情,您覺得北大最讓您推崇的是什么?
錢理群:我所推崇的北大精神就是“獨立、自由、批判、創造”的思想傳統、學術傳統。還有就是我跟年輕人所說的,要“永遠向前看”。但是,現在的大學教育(包括北大在內),學術腐敗嚴重,使我非常失望,這也是我離開大學的一個原因。
新民周刊:您在北大的學術研究主要集中在魯迅、周作人、曹禺這幾個對象上,為什么選擇這三個人?
錢理群:我的思想和生命,北大、貴州是兩個空間,另一面是和青年群體的聯系,而三者的連接點就是魯迅。我的民間立場,就來源于魯迅。我在大學時代就看過《魯迅全集》,但真正懂魯迅是在貴州工作以后,不是作為研究對象,而是精神資源,來尋求解答。我從60年代就開始研究魯迅,我的愿望是要形成自己的看法,到北大開始講魯迅,講“我之魯迅觀”,寫《心靈的探尋》。當時,為了擺脫主流意識形態的影響,我想換個角度,就轉而研究周作人,也是為了更好地研究魯迅。因為周氏兄弟同為現代文學兩大陣營的代表,可以對照起來研究。而曹禺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之一,而且我從小喜歡戲劇。我對知識分子精神史感興趣,曹禺正好是另一型的知識分子——我稱作“軟弱的天才”,其實現代知識分子當中,魯迅、周作人是少數,曹禺這樣的才是大多數。
新民周刊:您提出研究知識分子精神史,目前的研究進程、狀況如何?
錢理群:我當年和陳平原、黃子平一起提出“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概念,其實那時我感興趣的就是“精神史”。我的幾個研究,包括對魯迅、周作人、曹禺的研究,都是以傳記、生命史的形式完成。而我正式從事知識分子精神史研究的著作是《1948:天地玄黃》,考察1948這個歷史轉折點的知識分子心路歷程,這是第一步。接著又寫了《豐富的痛苦— —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的東移》,這是把中西方知識分子的精神氣質放在一起考察,發現其中的內在聯系。退休后我主要完成了兩本書,一本是寫1956-1966年代的知識分子精神史,書名是《拒絕遺忘:1957年學研究筆記》,另一本就是收錄了“我的回顧與反思”這門課的《我的精神自傳》一書,這是主要寫1978年到現在的。下一本,可能會專門寫“文革 ”時期。這些都是從民間來考察,每一部都有延續性。
拒絕遺忘
“我父親為了救國,加入國民黨,我哥哥姐姐為了爭取民主自由加入共產黨”。1949年后,去了臺灣的父親和留在大陸的母親永遠天各一方,這是錢理群教授在《我的精神自傳》中的描寫。來自如此家庭的錢理群,曾在年輕時把父親的照片毀掉,而現在,這些成為他反思的基礎,他拒絕遺忘。
新民周刊:您的家庭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命運的一個高度縮影?
錢理群:我祖父那代是維新派,父親是胡適那一代人,是胡適在美國學農科時的同學,我的三哥是國民黨的外交官,另外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則加入了共產黨,是老黨員。我們就是這樣一個知識分子大家庭。1948年,父親把我們從南京帶到上海,準備去臺灣,可是母親不愿走了,因為她的兄弟姐妹都在上海,而且我外祖父的好朋友張元濟等人都勸她留下。于是母親讓父親先去臺灣看一看,沒想到這一看,就再也回不來了。我們家有兩次家庭分離,一次是抗戰,一次就是1949年,這在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家庭中很典型。我們全家沒有一張合影,我抗戰時期生于重慶,當時哥哥姐姐還在上海淪陷區;等我來到上海,我的另一個哥哥則還在大后方,我曾用一句話來概括我們家的悲劇:生不團圓,死各一方。
然而,一般寫歷史,不注意這些個體生命的影響,我們的歷史往往只有歷史事件而無個人,只有歷史偉人而無普通人。我的研究,背后的歷史觀,就是個人歷史。歷史不關心知識分子,我則以自己的感情和經歷來關照知識分子精神史。
新民周刊:您是深深受到“五四”精神熏陶的一代,而現在一些青年則完全不同,您怎么看待他們對社會、人生的冷漠?
錢理群:歷史不該被遺忘,而我們總是設置禁區,故意讓他們遺忘。為什么我在北大最后一課要講這些,就是專門講給年輕人聽,講自己,更有可感性。我說這是我給他們的“遺言”,年輕人需要知道、了解,在知道、了解以后如何選擇,則是另外一件事。《我的精神自傳》這本書除了寫給我自己一代人看,也是寫給青年人看的。人的生命有一個延續,我們困惑過、思考過的問題,并沒有過時,他們在當代也會遇到,我們的失誤、經驗教訓提供給他們共同面對,青年人只有了解了,才能做出自己的選擇。我不是真理的把握者、宣誓者,我是真理的探索者,所以書里沒有結論,只是把自己的矛盾公開。
錢理群:與其被混蛋利用 不如被青年利用
來源:南方都市報
錢理群精神自傳出版,再度接受本報專訪——
與其被混蛋利用 不如被青年利用
‘錢理群最近非常繁忙。他剛剛推出醞釀五年的重量級論著《我的精神自傳》,一本思想學術人生自傳。接著他就忙不迭地接受各地媒體采訪。當了一輩子教師的錢理群口才極好,分析問題清晰深刻、滔滔不絕。“但我很恐懼,不停地接受媒體采訪,我害怕成為一種炒作。”錢理群不掩飾他對媒體報道的擔憂,“這本書帶有很強的個人性,也有它的復雜性和矛盾性。我不止一次和青年讀者們說過,我姑且說之,你們姑且聽之。我希望年輕后輩們提出批評和討論。”因為,錢理群害怕被當成一個真理的掌握者。’
我不是真理的把握者,而是真理的探索者
南方都市報:這本書是你的一本精神自傳,而不是單純生平故事的自傳。如何想到寫這么一本書?
錢理群:這本書一個是對自己的回顧,另一個是關注二十世紀精神史,討論八十年代以來知識分子的問題。這本書整體帶有很強的自我反省、反思性,都是自我追問、自我假設,也充滿了困惑。但是我覺得這些問題也是今天年青一代所面臨的問題。所以我覺得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反省。把這些問題都提出來,希望和年輕的讀者,也和我們自己這一代人重新直面這些問題,探索這些問題。這本書所討論的所有問題都是沒有結論的,可能彼此還充滿各種矛盾。我不是真理的把握者,而是真理的探索者。
南方都市報:這本書回顧了你年輕時候的事情,包括在貴州的18年。那段時期給你的影響是什么?
錢理群:當然是美好的。但話說回來,歷史回憶在一定程度上會淘汰一些不愉快的東西,剩下的都是美好的回憶。但實際上當時是非常艱難的,真實情況可能比今天回顧要更復雜一些,也不是一直都很樂觀,充滿了郁悶、苦惱和徨惑,但最后還是走出來。今天回顧,那段日子對我的生命是特別重要的。我可能明年還會出一本書,談貴州的。在這本書的后記里面談到了貴州對我的意義,我曾經總結為四個方面。第一是貴州的真山真水,因為貴州是自然風景很好的地方,鼓勵了我的赤子之心。第二,我和很多貴州“真人”接觸過,養成了我堂吉訶德的氣質。第三,“文革”時我在貴州底層的經歷,培養了我對社會的關懷,底層的性情,民間的立場。另外,貴州的18年,某種程度上我沉潛下來,讀了18年的書,這為我以后的學術發展奠立了根基,打了底氣。所以我是非常感激貴州的,可能是貴州塑造了我。
南方都市報:在貴州你度過了十年“文革”,三次被打成“反革命”,兩次逃亡,經歷了血雨腥風。“文革”十年留下的可能是另一種影響吧?
錢理群:其實是留下一種恐怖感,這種恐怖感與我今天的很多立場、觀點有直接關系。一種是對專政的恐怖,實際上與我今天反對意識形態的專政主義立場有直接關系。第二種是對無辜者死亡的恐懼,這也是我今天的立場,以任何名義、理由出現的對無辜者生命的剝奪,都是我所反對的。另外還有一個很大的悲劇,就是反抗的意志被利用了,一種精神的迷惘,這是一種更內在的恐怖,精神被利用的恐怖。這也決定我今天的立場,絕對不能夠放棄自己獨立思考的權利。
我們那代人關心政治,也對政治有點厭惡
南方都市報:你當時確立了兩個目標,低層次的是當一個稱職的老師,高層次的是回到北大當老師。但你考上北大研究生時還在“當學者”和“當戰士”間彷徨,你覺得回到北大就喪失了“當戰士”的可能嗎?
錢理群:“當戰士”是有具體所指的。因為“文革”的后期有些人是民間思想者,我自己就屬于民間思想者。后來在改革開放初期,1978年開始,民間有個自下而上的民主運動。當時參加不參加這個運動,是不是投身到民間的政治型自治運動中去,我是猶豫的,也是我作為知識分子內心的內在矛盾。我們那代人的特點是關心政治,但同時對實際政治有點厭倦,有點害怕,也有點厭惡,這是非常復雜的,這可能是很多知識分子共同的矛盾。
南方都市報:你并不回避講這個弱點。
錢理群:這可以說是弱點,另一方面也可以說當時是把政治看得更高,有一個理念是它是可以質疑的。我們當時對政治的理解是比較狹窄的,而且民間運動使其復雜了。知識分子缺乏行動能力,行動猶豫不決。
南方都市報:你考上北大之后,相對來說遠離了政治,更接近學者的道路。
錢理群:但這也給我帶來很多痛苦,覺得自己在鄉野培養起來的野氣,會被學院的東西給悶死、規范掉。這背后是學術與政治的關系問題,實際上包含知識分子和民眾的關系問題,知識分子行動和思想的關系問題,知識分子和政治的關系問題,這背后有一系列問題。
南方都市報:你怎么處理政治與學術的關系?
錢理群:我找到一個方式,就是“精神界戰士”這個概念,魯迅也說過,精神界戰士的特點是“立意在反抗、指歸在行動”。首先“立意在反抗”,真正的知識階級永遠地不滿足現狀,是永遠的批判者,因為他懷有更高的彼岸的理想,對此岸是永遠不滿足的。“指歸在行動”,強調實踐性,不僅堅守理想,而且身體力行。這是精神界戰士兩個特點的含義。精神界戰士關心的是人的精神問題,他反抗的是精神奴役,從精神方面去改變精神奴役。精神界戰士不同于一般的直接參加社會實踐或政治實踐的戰士,他的實踐、行動主要是在思想文化領域。這樣的選擇與學者有內在的統一。因為學者也關注精神現象。但學者是學理的討論,而精神界戰士把學理的討論轉化為思想文化的啟蒙活動。這在某種活動上是把學術普及化。這兩者之間是可以互相補充、互相轉化的,但同時也是互相矛盾的,用魯迅的話說,一個學者要冷,也要熱,一個學者忽冷忽熱,也很有沖突。(笑)所以我在這里討論我自己的感悟,一方面是堅持學術研究,同時參加一定的社會生活實踐。我出入于兩者之間,用比較形象的說法是,我有兩個精神基地,一個是北大,一個是貴州。這是中心和邊緣、高層和底層、學院和民間、城市和農村、精英和草根的兩極。這兩者互相補充、互相吸收,但又相互沖突和制約。這種出入兩者間的選擇也會帶來很大的痛苦,在我看來這是豐富的痛苦,(笑)是有一定張力的。
南方都市報:出入于兩者之間,有時候游刃有余,但有時候可能會面臨一些跟現實矛盾的地方。
錢理群:不僅是這些外在的矛盾。比如我剛才說的一定的社會實踐,作為思想啟蒙是以學術研究為背景,但這也容易把學理簡單化。其實我們骨子里是更迷戀學院的,喜歡一群朋友高談闊論,生活在書本里,按本性來說是這樣一個學院知識分子。一旦參加社會實踐,你就成為公眾人物,而公眾人物有很多很多你不愿遇到的事情,很多你想不到的東西。但是另一方面,有時會覺得自己空虛,因為講得太多,就覺得講空了。完全在學院里呆著,又覺得學院的空氣會把自己窒息了。這是充滿矛盾的。
如果我們連青年都不相信了,那就絕望到底了
南方都市報:現在年青一代的學者,有你這樣經歷的不多,學院派的氛圍會越來越重。
錢理群:我們這一代有一定的特殊性,我們是在革命時代培養出來的,特別是“文化大革命”。在貴州那個地方,中國最偏遠的地方,本來和歷史是沒有什么關系的,都是些歷史之外的小人物。但“文化大革命”把我們這些小人物卷進了歷史潮流。如果沒有“文革”,我一直在那里呆下去,可能就只是一個普通的老師。這使我們這一代跟歷史形成一種血肉般的聯系。對于我來說,我研究歷史,實際上也在研究自己,有生命的累積,對我有生命和學術體系的意義。這種研究有很強烈的存在意識,有強烈的情感在里頭。這種東西當然有它的優勢,就是有比較豐富的生命內容,它的歷史就不是一個時代的東西了,在某一時期你是歷史的參與者,你對歷史的一些理解、感受,別人很難理解的,你更能把握。這樣的研究會有一定的理性意義。但是與歷史糾纏得過緊,可能遮蔽一些東西。所以各代人有各代人的問題。年青一代的優勢可能在于他們比較客觀、冷靜,還可能會比較缺少歷史感,缺少某種激情,因為歷史是與他們無關的事情,就可能會有冷漠和隔膜。在我看來各有優長,很難說哪一種是最好的。我覺得應該互相吸取,發揮自己的特點,同時對另一方有所吸取。
南方都市報:你覺得你是同代知識分子中具有代表性的人嗎?
錢理群:我的同代人不都是像我這樣的。因為我始終卷入歷史潮流中,是主動投入的,同時就可能忽略另一方面,就是歷史與個人的關系如此緊密,會導致歷史對個人空間的擠壓。同時代的知識分子可能對這種問題比較敏感。而我的敏感點不在此,在于我的歷史參與意識和外在歷史條件壓抑我參與,我想參與它不準我參與。像我的書,總是過于緊張,別人讀起來會有一種壓迫感。缺乏從容,這是我的毛病。
南方都市報:現在的學者離現場、離社會、離民眾太遠了嗎?
錢理群:歷史是不能重復的。這是具體條件造成的,他們不可能像我們一樣去生活一遍,他們是旁觀者。但有一些內在精神是需要的,需要繼承和發展。我覺得首先是對學術本身的承擔,另一個是對整個社會、民族、國家的承擔,這兩者可能是現在的學者比較缺的。同時我覺得,還有一個是自我的承擔。這三種承擔也包含了我們這一代的內在經驗。承擔的方式可以不一樣。
南方都市報:你對年輕人非常關心,在全國各地講課,給無數陌生的年輕人寫信。你為什么一直對年輕人充滿希望?
錢理群:有很多人批評我,說我有青年崇拜。我承認,我反問一句,你不相信青年相信誰?與其被混蛋利用,不如被青年利用。青年這一群體是“五四”啟蒙主義所創造出來的一個想象的共同體,這是賀桂梅的分析,很有道理。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是繼承“五四”的傳統的,這是我們這一代的特點。相信青年,在某種程度上青年被象征化、符號化了。青年其實是代表一種人性,對青年的信任就是對人性的信任,是對希望的追求,或者說是一種反抗絕望的努力。如果我們連青年都不相信了,那我們就絕望到底了。我曾經說過,作為教育者,當一切都絕望了,唯一不絕望,或者說不敢絕望、不能絕望的是青年。下一代都絕望了,你還能有什么指望?你也知道青年是有問題的,但你還是要相信他們。
南方都市報:關于青年的問題,你也表達過很多的擔憂,包括“調侃的一代”、“自由主義”、“快樂為上”。
錢理群:80后這一代有兩億零四百萬,是不小的數字,而且他們已經被世界看成是中國的代表了,比如姚明、劉翔、韓寒。怎么看待這一代人和這一代人怎么看待自己,是一個重大的問題。現在大家對80后很不滿意,我不是太認同,我的研究是,每一代人都對下一代人不滿。我總結了幾條。第一,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自己的問題,不僅80后,我們也有問題。第二,每代人的問題都只能靠每代人自己來解決。第三,每代人最終都能解決自己的問題,這些問題解決之后,就獲得一種為更下一代所羨慕的一種價值。同時,每一代人都會有一些問題解決不了,又被下一代繼續解決。我為什么反復強調我們這一代,其實是對我們這一代的一個剖析,我們還有什么問題沒解決,需要下一代來解決。每代都這樣。這樣我們就能更加客觀地看待80后的一些問題了,我覺得不應該忽視他們的問題,但也不必夸大、不必緊張、杞人憂天,他們會承擔起來的。我相信時間。
南方都市報:你那一代留下的沒有解決的問題是什么?
錢理群:其實我書里提出的問題都沒有完全解決,還需要下一代繼續來思考。我們那一代最大的教訓是,我們曾經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而且放棄了思考的權利。
南方都市報:你不會覺得80后剛好相反,太過于強調獨立思考嗎?
錢理群:對,這走到另一個極端。我前面講的80后的問題,這些問題其實在八十年代是我們面臨的問題,在九十年代也是當代青年的一個問題。我覺得現在必須回到中間來。這本書是我們這一代留給下一代的遺言,帶有反思性、個人性,也帶有有限性,留下我們這一代沒有解決的問題,讓下一代重新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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