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罹患癌癥多年,但坂本龍一去世的消息,還是讓許多音樂發燒友乃至公眾“淚流成河”,不僅各種悼念文章刷屏網絡,登上了熱搜,連中國外交部發言人也表示悼念,讓這位日本音樂家成了一個時尚符號和幾乎家喻戶曉的人物。
在中國文化場域,無論生前死后,坂本龍一都堪稱一個神話般的存在。這從他去世后短短幾天引發的悼念海嘯看得出來。其受到關注的熱度,恐怕沒有一個本土藝術家能夠比擬。在他身上,最引人矚目的身份當然是音樂家。他最被人熟知的是電影《末代皇帝》的配樂。同時,他最經典的曲目《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廣為流傳,影響力甚至超越了大島渚的電影《戰場上的快樂圣誕》本身。2011年,福島核泄漏事件后,坂本龍一和朋友去到現場,找到一架曾被海嘯淹沒過的鋼琴,這架鋼琴已經嚴重走音,坂本說:“我只是想聽聽它的聲音。” 他利用這架鋼琴彈奏了一首不安、短促,甚至有些刺耳的音樂,這首曲子被命名為《disintegration》,收錄進2017年4月的專輯《async》。關于這部作品,坂本解釋道:“鋼琴是通過‘文明的力量’讓自然符合人類的標準,海水重擊鋼琴,對人類而言他們是失準的,本質上,他們只是恢復了自然中原本的狀態。”這使他贏得了一頂“環保主義者”的桂冠。
打開百度百科人物搜索,坂本龍一的名字下羅列著以下頭銜:日本作曲家、音樂制作人、歌手、演員、鋼琴家,東京藝術大學音樂系作曲專業學士、音響研究科碩士,以及一大堆令人矚目的成就:2002年,被授予巴西國家勛章。2005年,為劇情電影《東尼瀧谷》配樂。2009年,出版了口述自傳《音樂使人自由》,同年獲得法國藝術及文學勛章軍官勛位。2011年,為歷史動作片《一命》配樂。2012年,獲得第6屆亞太電影大獎-電影杰出成就獎。2015年,擔任劇情電影《荒野獵人》的音樂監制。2017年,獲得第30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武士獎。2018年,獲得第23屆釜山國際電影節-年度亞洲電影人獎,以及“亞洲最具影響音樂人”等榮譽稱號。
像20年前去世的美國著名左翼知識分子蘇珊·朗塔格那樣,中國主流文化界傾心打造的坂本龍一,是一個令小資大眾心儀的“文化精英”形象。
但坂本龍一身份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遠不止于此。正如一位作者指出:“在一個被流行化,標簽化了的坂本龍一背后,還有另一個坂本龍一被遮蔽了。那就是他音樂中的社會性,以及他對公共議題、左翼理論的關注,對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批判與警惕。”(周郎顧曲《坂本龍一:我很悲觀,因為年輕人不再抗爭了》)
或者直截了當說,作為公眾人物的坂本龍一,最真實的身份底色其實不是什么環保主義者,而是跟竹內好、柄谷行人、宮崎駿、藤子不二雄和加藤登紀子等齊名的左翼知識分子,一個偉大的左翼藝術家。
上世紀60、70年代,左翼思潮在日本非常流行,熱衷介入現實的藝術家、知識分子,大部分屬于左翼陣營,比如當時知名的左翼馬克思主義學者柄谷行人,就曾把坂本龍一奉為座上賓。左翼思想直接影響了坂本龍一的音樂,高中時期,他讀毛澤東的著作,聽柄谷行人的講座,經常去一家叫“維也納”的咖啡館,那是日本學運分子的聚集場所,相隔一個店面,就是音樂咖啡館“風月堂”,據坂本說:“那里聚集了許多感覺前衛的左翼詩人與畫家,但是店里的氣氛實在令人不敢恭維,所以我們只會去感覺比較粗獷的維也納。”和朋友喝酒,他就大言不慚地說:“我們一起解放被資本主義操控的音樂,讓我們仿效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精神,用音樂為勞工服務!”(《音樂使人自由》
坂本龍一還是當時日本知名左翼組織“全共斗”的一員。1978年,他發表了Solo出道專輯《千刀》(Thousand Knives),開篇的歌曲歌詞選用的就是毛主席《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千刀”這個名字取自郭沫若的詩“千刀當剮唐僧肉,一拔何虧大圣毛”。坂本有一句名言:“一起解放被資本主義操控的音樂”“仿效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精神,我們也要用音樂為工農兵服務”。他一直以來反對版權法的立場,也跟其共產主義消滅私有制的立場密不可分。
坂本龍一的這種文化或政治立場,在中國語境下有一個貶義的標簽:極左或文革余孽。而在包括日本在內的西方語境下,則同海明威、畢加索、???、薩特以及列儂這些前輩大師一起,被視為“六十年代”象征和左翼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
對于這一身份,中國的主流文化界和輿論場,是刻意掩蓋、刪除和屏蔽的,如同他們對美國民詩人鮑勃·迪倫和法國女作家安妮·埃爾諾諾貝爾文學獎后,竭力掩蓋其左翼政治立場那樣。這種恐左癥固然有些神經質,但也反映了中國主流文化精英在“傷痕”和強烈報復情緒支配下的右翼綜合癥,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在全世界范圍,大概也“只此一家,別無分店”了。
不必諱言,隨著以“六十年代”為高峰的共產主義革命在世界范圍內的退潮,資本主義卷土重來,坂本龍一看到了一個更復雜的世界,其政治觀念也發生了調整,但他依然積極介入公共事件,福島核電站事故后,他積極參與反核游行,并且多次表達對日本右翼政府的不信任。他說:“我仍在關心日本的狀況,不管是環境上的,還是政治、社會議題上的,因為與在美國發生的非常相似,右翼正在上升,日本五年了,在美國只是幾個月而已。”
1980年代后的青年們熱衷于接受一個時尚和音樂的坂本龍一,而他更希望人們嚴肅思考,關心包括政治在內的“沉重”話題。在1984年的記錄片《東京旋律》中,他說:“我很悲觀,因為年輕人不再抗爭了。”有一次接受Lens采訪,他感慨不已:“現在的年輕人好像都不愿意再去關注那些沉重的話題了……真的好悲哀呀。”宮崎駿也曾說,“我們到死都是赤色分子!”從中,我們讀出了一種“心有不甘”和“壯心不已”的烈士情懷,讓人感受到一種同那些“右轉”后扎進資產階級懷抱的自由派文人截然不同的立場,這是典型的“六十年代”氣質,這種氣質不僅從宮崎駿、坂本龍一這些日本藝術家身上頑強存在,在中國作家如魏巍、張承志、曹征路等人身上也同樣存在。
近日,從張承志談日本著名詩人谷川雁的文章《《詩與游擊隊的讖語》中讀到一段話:
給我擊打般感覺的,是日本左翼的真摯。我見慣了對這種感覺的白眼,但那是因為人們看慣了偽左派。我一再懷疑、再三確認的那一股真摯,以及它挾帶的個人魅力,早已超越了民族、國家與短暫的歷史。如那些執著的亞細亞主義者,如那些 “脫歐返亞 ”、為亞洲被侮辱的 “他者”輕擲性命的紅色サムライ(武士)。
他們沒有退場,也沒有失蹤,只是換了面孔??邕^巨大的間隔,他們一路游擊,化作了一種拒絕編輯與翻譯的詩,以立誓堅守的時光,淘汰了污蔑更征服了質疑,終于使人來到他們的墓前致敬。
是的,像那位網上青年所說,“我現在懷念死去的革命詩人 ”,一點也不晚。
這里,“詩人”當然是一種泛稱,指一切站在左翼及無產階級立場的作家藝術家和知識分子。
對于今日中國的大多數受眾來說,“六十年代革命”早已成為一處涂滿污穢的廢棄景點;許多以精英自詡的文化人避之唯恐不及,為了從體制內分一杯羹,獲得進一步升遷,向資產階級及其代理人極盡諂媚逢迎之能事,歸順、附逆、變節甚至叛賣,連做人的基本尊嚴和操守都不顧了。在這些人眼里,坂本龍一大概也是 “壓根兒就不存在”的,或者即使存在,也會把他們納入“文化精英”之列,為自己涂脂抹粉吧?
然而,對于葆有“六十年代”政治理想的人們來說,悼念坂本龍一,不但是紀念他這個人,而是悼念一個時代——“那個資本還沒有掌控文藝創作方方面面的時代,那個藝術家還在用獨立的精神去一點點解構資本主義,傳遞革命理想的年代。”(趙皓陽《悼念坂本龍一同志》)
那就這樣,讓他們紀念他們的“文化精英”,我們紀念我們的“赤色分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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