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改革五百周年之際看德國大選
黃柯劼（作者為洪堡大學社會學博士 經略研究院研究助理）
導言
在歐盟內部，德國的工業已經成為一架巨大的吸血機器，只要默克爾保持基本經濟路線不變，德國在經濟上相對于其他歐盟國家的優勢還會進一步拉大。與此同時，基民盟/基社盟持溫和的保守主義主義價值觀，既能享受全球化的好處，又能安撫那些在全球化大潮前惶惑不安的民眾。毫無懸念，基民盟/基社盟將贏得選舉的勝利。當然，這種勝利，與對基督教文化符號的運用有關，但與靈魂拯救無關。
2017年9月24日，德國將迎來第19屆聯邦議會大選。此次大選同四年前一樣沒有懸念：在選前的多輪民意調查中，現任執政黨CDU/CSU(基督教民主聯盟與基督教社會聯盟，以下簡稱基民盟/基社盟)一直高居支持率榜首。雖然此前SPD(社會民主黨，簡稱社民黨)的年輕候選人舒爾茨剛被提名之際，曾經帶來對默克爾的短暫沖擊，難民危機中右翼新興黨AfD(德國選擇黨)的快速崛起也令人們憂慮，但越是臨近大選，默克爾的勝局就愈加明顯。
今年不僅僅是德國的大選年，更是一個 同樣發生在今日德國土地上、影響全人類的重要歷史事件的周年紀念日：1517年9月4日，在維滕堡大學神學系獲得博士學位并于此擔任教職的天主教僧侶馬丁·路德將他精心構思的《95條論綱》張貼于維滕堡城堡教堂(Schlosskirche)門前，意在批判天主教會借贖罪券以拯救之名行斂財之實的行為，更直接反對當時教會的教條、儀式、領導和組織結構。這一行動成為宗教改革的標志性事件。路德通過閱讀希臘文《圣經》指出“因信稱義”的觀念，意指人們只有通過對上帝的虔誠信仰才可救贖自己;對教會和教士的服從、金錢的奉獻和諸多繁瑣儀式不能幫助人們得救。此后，路德在圖靈根州瓦爾特堡將《新約》由拉丁語翻譯成德語，使得眾多不識拉丁語的普通民眾得以直接閱讀《圣經》。經由路德的努力，基督教擺脫了教堂里的繁瑣儀式，更直接地進入了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更成為推動個人勤勉工作、創造財富的最大心靈助力。這種此世生活與彼岸救贖之間的緊張關系，被韋伯看做一種宗教之“理性化”的標志。
馬丁·路德
歷史總是充滿奇妙的巧合。500年以前，在傳統天主教會內部危機重重、民眾心生怨恨之時，路德乘“人文主義”之東風，一力改革天主教，反對繁瑣宗教儀式，指出個人可以直接與上帝溝通、并通過清心寡欲、勤勉工作而得救;500年以后，默克爾及其執政伙伴領導的基民盟/基社盟——兩個帶著基督教名號的政黨——在十二年后仍然高居德國政壇第一把手的位置。在這仿佛充滿隱喻的時刻，我們應當如何看待宗教(盡管是理性化后的宗教)在普通德國民眾生活中的影響?
赫爾穆特·科爾
這個問題并不容易回答。基民盟是德國的傳統大黨，于二戰結束以后成立，采取“聯盟”這一中立的說法來命名，意在團結此前在帝國時期和魏瑪共和國時期分裂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勢力。這一政黨民意基礎穩固，戰后至今的八屆德國總理有五位來自該黨，其中就包括執政時間最長(16年、四屆任期)的“統一總理”科爾，和很可能即將追平這一記錄的現任總理默克爾。基社盟的影響力較小，主要局限于信奉天主教的拜仁州，但因其卓越的執政表現，從1957年以來一直在州大選中獲得超過半數的選票而保持執政。1947年，基民盟與基社盟結成聯盟，代表了保守主義和基督教民主主義的呼聲，這一超穩定的執政聯盟得以延續至今。即使在難民危機時，默克爾無上限歡迎難民，地處德奧邊境的拜仁州是難民必經之地而不堪重負，基社盟主席、拜仁州州長澤霍費爾在各種場合連連向默克爾發出最后通牒，卻依然沒有動搖兩黨牢固的合作基礎。這兩個具有基督教背景的保守政黨的聯合，的確為其帶來了強大的競爭力。
事實上，在戰后歐洲國家，基督教影響力的式微是一個普遍的現象。根據德國新教教會統計，截止2016年底，德國生活著近四千八百萬基督教徒(天主教、新教、東正教)，占總人口的58.3%，其中天主教徒比例略高于新教教徒。與之相關的，是這一數字隨著時間的流逝呈現明顯的下降趨勢：東西德統一后的1990年，基督徒人口占德國總人口比例72.3%，2006年跌至62.8%[1]。以2015年同期數據對比，基督教人數比例高于荷蘭(49%)、英國(43%)，低于瑞士(62.2%)、奧地利(62.5%)及美國(70.6%)[2]。宗教改革將個體從宗教組織的束縛中釋放出來，為個體帶來了進一步的自由，卻這種自由也為個體解除與宗教的聯系準備了條件。有社會主義背景的前東德地區，高達80%的年輕人已經放棄了基督教的信仰。但是，基督教仍然可以作為一種文化傳統，對于那些已經不信教的公民發生潛移默化的影響。
基督教作為西方文明代表符號的特征，在當下更是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在面臨各種經濟、社會、安全挑戰的西歐，對“伊斯蘭化”的恐懼不斷被拿來大做文章，每逢大選之際尤其如此。這不僅僅是一個存在于底層民眾中的現象，可以“民粹”標簽一概論之，而已經成為一種蔓延在各個階層民眾當中的不安全感和不滿。根據德國聯邦統計局2016年底發布的報告，生活在德國境內的穆斯林人數為四百四十萬到四百七十萬之間，占德國總人口的5.4%到5.7%[3]。這一比例雖然不高，但由于這群穆斯林大多有移民背景，在經濟和社會方面融入德國困難，成為所在社會的隱患，對他們的恐懼被放大;再加上大量難民進入對社會造成的影響，人們的心理逐漸演變成對伊斯蘭教的恐懼和對基督教傳統的強調。從去年到今年，奧地利、荷蘭、法國接連迎來大選，右翼政黨盡管此前呼聲甚高，卻均未獲得最后的勝利。這無疑給動蕩的歐洲政壇打了一劑強心針。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基民盟/基社盟是靠打宗教牌、“去世俗化”而獲得人們的青睞的。我們應該記得，正是2015年默克爾宣布無上限迎接難民，給歐盟與德國帶來了一波波新的伊斯蘭移民，歐洲的極右翼政黨，甚至美國的特朗普總統，在一點上多次抨擊默克爾，認為其并不是一個積極捍衛西方文明傳統的領導人。不過，在這個問題上，也許我們需要考慮德國的特殊民情。這是一個至今仍未從二戰“原罪”中走出來的國家，許多民眾都具有一種“贖罪”的心態。對德國《基本法》第一條“人的尊嚴”的遵守、對人道主義的維護，是以基督教為背景的黨派無法回避的話題，更何況以2015年9月大批難民滯留在匈牙利的危急局勢，在“政治正確”高于一切的德國，換做任何一個黨的領導人都無法坐視不管。基民盟對魚龍混雜的難民群體網開一面， 另一方面卻百般拖延德國移民立法進程、否認德國是“移民國家”，并卻對大量力圖通過就業在德國尋求居留的移民設置諸多審查的行為，看似自相矛盾，卻正是順應這種民情的體現。
基民盟/基社盟之所以贏得選民，原因在于對德國與歐盟時勢較好的把握與回應。兩黨在經濟上具有較強的新自由主義色彩，能夠繼續帶領德國從其主導的歐洲一體化中得益。其新自由主義經濟導向的最大受益者當然是帶資本家而非底層勞動者與普通工人，德國國內的貧富差距也在不斷拉大。但鑒于德國整體經濟在歐洲一枝獨秀，底層民眾也多少能夠喝到一點經濟發展的湯水。在這樣的經濟形勢之下，多數人還是會主張維持政治現狀，不換掌舵人。
在經濟政策之外，基民盟/基社盟的核心價值觀念同樣很好地體現了德國普通民眾的心理：反對多元文化主義，支持傳統家庭模式、對同性婚姻態度保守，強調外籍人口必須順應德國主導文化，對雙重國籍持否定態度。在這里，對于婚姻和家庭的態度，還是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基督教(不僅僅是新教)的傳統特色。在周圍世界動蕩的年代，這些價值觀念似乎能給普通民眾帶來某些確定性。
我們同時要問，其他政治勢力何以在德國缺乏競爭力?新世紀之初，社會民主黨籍總理施羅德為增強德國經濟競爭力，大力推行削減社會福利的路線，而這與社會民主黨的傳統路線相悖，造成了社會民主黨的分裂，失去了傳統支持者的大量選票，至今仍難以恢復元氣——在此意義上，可以說施羅德犧牲了自己的政黨，成全了默克爾的傳奇。與基民盟/基社盟同為右派政黨的FDP(自由民主黨)在經濟議題上的主張相近，但基本盤比較小，卻絲毫不能動搖基民盟/基社盟的勝局;右翼新興政黨AfD異軍突起，趁著幾個大黨在難民問題、本國勞動者權益和歐盟政策方面出現漏洞之時贏得不少人心，卻依然只能充當攪動政壇的一股局部反對勢力，提醒執政黨“政治正確”別走得太遠。
在歐盟內部，德國的工業已經成為一架巨大的吸血機器，只要默克爾保持基本經濟路線不變，德國在經濟上相對于其他歐盟國家的優勢還會進一步拉大。與此同時，基民盟/基社盟持溫和的保守主義主義價值觀，既能享受全球化的好處，又能安撫那些在全球化大潮前惶惑不安的民眾。毫無懸念，基民盟/基社盟將贏得選舉的勝利。當然，這種勝利，與對基督教文化符號的運用有關，但與靈魂拯救無關。
[1] 數據來源：http://archiv.ekd.de/download/broschuere_2017_internet.pdf
[2] 數據來源：荷蘭：Permanent Onderzoek Leefsituatie (POLS), Centraal Bureau voor de Statistiek (CBS), Niederlande 1975-2015;瑞士：https://www.admin.ch/gov/de/start/dokumentation/medienmitteilungen.msg-id-45009.html ;奧地利：https://evang.at/kirche/zahlen-fakten/ 美國：http://www.pewforum.org/2015/05/12/americas-changing-religious-landscape/ 英國：http://www.natcen.ac.uk/media/1236081/religious-affiliation-over-time-british-social-attitudes.pdf
[3] 法國穆斯林占總人口的比例也不高，在。http://www.institutmontaigne.org/res/files/publications/a-french-islam-is-possible-report.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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