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生就是百姓的錢袋子

劉植榮接受黨媒《學習月刊》記者史明專訪

（原文見《學習月刊》2011年1月）獨立學者劉植榮的《世界工資研究報告》用翔實的數據和圖表比較了全世界的工資水平和社會保障情況，在中國各大網站和媒體上被大量轉載，一年多來，無數學者質疑過劉植榮，但他們卻不能不引用劉植榮的研究數據。你可以不贊同劉植榮《85%的人應該漲工資》的觀點，但你不能忽略它，因為它用真實的數據和腳踏實地的論證，向讀者闡述了事實真相。我刊發表的劉植榮先生《論房產稅的合法性》、《階梯房價比階梯電價好》等文章先后被新華網、光明網和多家媒體轉載，引起強烈反響。近日劉植榮接受了《學習月刊》記者史明的專訪。

記者：劉老師，我們從媒體注意到，不少專家、學者在為“十二五規劃”建言獻策時引用您發表的《世界工資研究報告》。請問，您進行這項研究的基礎是什么？該報告得出了哪些結論？

劉植榮：這次回國，我進行了廣泛的社會調研，發現幾乎所有的人對自己的工資狀況不滿意，都說自己工資太少，不公平。拿幾百元的農民工說少，拿幾千元的公務員說少，拿幾萬甚至幾十萬的國企高管也說少。這讓我感到奇怪，工資低的不滿意，工資高的應該滿意，為什么大家都不滿意？我感到，是中國的工資制度出了問題，沒有把工資放到一個參照系內對比，而是用不同的尺子衡量工資，這是造成中國工資制度混亂和收入分配不公的根本原因。于是，我才下決心花費精力做這項研究。

我的《世界工資研究報告》的主要結論是：中國最低工資是人均GDP的25%，世界平均為58%；中國最低工資是平均工資的21%，世界平均為50%；中國公務員工資是最低工資的6倍，世界平均為2倍；中國國企高管工資是最低工資的98倍，世界平均為5倍。中國2009年的人均GDP世界排名第99位，可我們的最低工資卻排在第158位。現在是政府下決心徹底理順所有從業人員工資關系的時候了。

記者：中國社科院2010年12月15日發布的《社會藍皮書》指出：2010年中國城鄉居民總體生活滿意度下降，對收入水平不滿排在首位，基尼系數達到0.5。請問您對此有何認識?

劉植榮：《藍皮書》的結論基本是可信的。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報告，2009年末全國就業人員77995萬人，居民總收入為1435391614萬元。財政部曾發布報告，中國最富的10%占社會總財富的45%，這樣，占從業人員90%的70196萬勞動者的總收入為789465388萬元，平均每個勞動者為11247元，月收入不足千元。

民生就是百姓的錢袋子。百姓不知道GDP是個啥東西，錢包鼓不起來，GDP再高，百姓也不會感到幸福。

根據聯合國的報告，中國2008年每天生活費低于1.25美元赤貧線的就業人口占就業總人口的18.3%，中國人均壽命增幅全球墊底，不如巴西、埃及、印度、印尼等國家。這說明，中國30年經濟高速增長是以犧牲勞動者健康為代價的。百姓的幸福感下降不是說我們經濟沒發展，而是說多數人沒有充分享受經濟發展的成果。

幸福不是取決于自己，而是取決于社會公平。自古以來，任何政府、任何有道德的政治家都重視社會財富的公平分配。當然，這種公平不是絕對平均主義，而是體現多勞多得的分配制度。社會財富的公平分配，不但可以增進公民的幸福感，也體現一個社會的道德水平。柏拉圖就認為：一個社會是否合乎正義與公道，衡量的標準之一就是看它的貧富差距是否過大。

記者：國務院決定，從2011年開始，提高企業退休人員基本養老金，人均月增140元，由2010年的1320元提高到2011年的1460元。您認為這種調整對工人來說能實現公平嗎？

劉植榮：首先，政府意識到了嚴重的分配不公，并采取積極措施來彌補收入差距，應該說，這次養老金的調整是朝著正確方向的努力。

但是，我們要看到這個事實，“七連漲”后才達到1460元，讓我奇怪的是，我身邊的退休者并不特別高興。為什么？因為工資不透明，大家不知道別人拿多少，只能根據小道消息來判斷，聽說別的單位提薪動輒上千，他怎么能高興呢？

所以，我們不要孤立地看數字，而要把全國8億勞動者的收入狀況放到一個參照系內對比，不能公務員與公務員比，工人與工人比，國企與國企比，教師與教師比，軍人與軍人比，否則，中國的工資收入分配永遠理不清、理不順。為此，中國應盡快出臺《工資法》。

記者：您認為，中國收入分配改革的難點和重點在哪里？應朝什么方向改革？出臺《工資法》的必要性在哪里？《工資法》應規定那些制度？

劉植榮：要想做到收入分配公平，沒有一部法律來規范收入分配秩序是不行的，中國必須盡快出臺一部把全國勞動者納入一個工資體系的《工資法》。

政府雖然發布了《工資支付暫行規定》、《最低工資規定》和《關于進一步規范中央企業負責人薪酬管理的指導意見》等，但這些都是部門規章和建議，缺乏法律的嚴肅性和強制性，執行中隨意性較大。中國有近8億勞動者，這么大的勞動力市場，在倡導依法治國的今天，沒有一部對所有從業人員的工資進行規范調整的法律，這確實讓人不可思議。

正因為沒有《工資法》，中國的工資完全失控。最近媒體公布了深圳市住宅租賃管理服務中心工資單，正式職工月薪23850元，聘用工僅3102.5元，同一單位相同工種的工資相差七八倍。

你看，中國目前不但行業之間工資差別大，就是同行業、同單位的工資差別也很大。所以，必須用法律強制規定工資標準，特別是最低工資和封頂工資，違反了就是違法，就要承擔法律責任，只有這樣，才能把有特權的人亂發工資的歪風打壓下去。也就是說，規范收入分配秩序要靠法律，不能靠行政手段。行政手段是靠不住的，因為人都有私心，制定工資標準的人肯定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利益。

通過《工資法》，我們可以建立起一系列的工資制度，我認為，以下10個工資制度是必須用法律條文明確規定的：同工同酬制度、最低工資和封頂工資制度、可比性工資制度、工資分級制度、利益回避制度、工資透明制度、工資增幅與CPI和GDP掛鉤制度、個稅和社保等基金代繳制度、拖欠工資懲罰制度、工資委員會制度。需要強調的是，制定工資法一定要體現民主、科學、公平的精神，要把工資法草案公布社會廣泛討論，積極吸收公民意見，避免出臺一個違背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的法律。

記者：除了工資，您認為中國還有哪些民生問題應該在“十二五規劃”中體現？

劉植榮：民生問題，其實就是收入分配問題，通俗地說，民生就是百姓的錢袋子。工資屬于第一次分配，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分配。

稅收屬于第二次分配，考慮到個人差異和機遇的不平等，第一次分配很難做到公平，這就需要通過稅收進行調節，第一次分配多得利者應拿出些錢給政府，政府再把這些稅收用于社會福利性開支，對第一次收入分配中得利少的人進行轉移支付。社會福利就屬于第三次分配，給窮人各種救助，讓他們體面生活，有尊嚴地做共和國公民。這不只是公民的尊嚴，也是政府的尊嚴、民族的尊嚴。

記者：您能具體講講，我國目前稅收主要存在哪些問題，您認為應該怎樣進行稅收改革？

劉植榮：現在又有人呼吁提高個稅起征點，這是不合適的。根據現行的個稅制度，個稅起征點2000元那是扣除“四金”后的起征點，其實個人實際工資要在2581元以上才交工資所得稅。中國工資在2581元以上的約3358萬人，占從業人口的4.3%，占總人口的2.5%。

不管從國情看，還是從國際慣例看，起征點已經沒有上調空間了。關于個稅改革，目前不應過于爭論起征點，而是應該進行稅制改革。

個稅的目的之一就是調解貧富差距，而現在的個稅制度對調解貧富差距作用有限，個稅按個人計征違背了稅收的目的和公平原則。

另外，個稅按個人計征存在一個大漏洞，那就是工資外所得，對某些特權階層來說，這部分收入往往是工資的數倍。按現行的稅制，這部分稅就逃掉了。如果按照家庭計征，按財稅年度報稅，把家庭的所有收入都納入報稅收入，就把這個漏洞給堵住了。

中國個稅必須改革，必須改成按家庭計征。美國100年前的個稅就按家庭計征了，我們現在應該能夠做到。

記者：關于福利問題，您認為中國在福利制度上存在什么問題?

劉植榮：剛才我說了，福利是給窮人的，是給需要的人的。中國的有些福利制度恰好相反，就拿住房公積金來說，中國絕大多數勞動者享受不到住房公積金這項福利。政府機關和事業單位的工資本來就比普通百姓高，他們卻又能享受到住房公積金這項福利。社會福利的本質是為所需的窮人提供的體面生活的救助，也就是說要雪里送炭，而不是錦上添花。

記者：有人認為，根據中國人口多的國情，提高全民福利財政有困難。您對此有什么看法？

劉植榮：我注意到了，說這些話的人都是享受政府高福利的人，他們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要知道，人均GDP排在中國后面的很多非洲、拉美國家都實現了免費醫療、免費教育，它們中多數國家建國時間要比我們晚十幾年，人家能做到，我們怎么就做不到？社會福利是政府為窮人提供免費服務或物質及貨幣形式的幫助。中國社會福利開支遠遠落后于經濟增長。2009年，中國的教育、醫療衛生、撫恤、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自然災害生活救助、保障性住房支出等福利性開支不到GDP的10%,而經合組織國家的社會福利開支平均占GDP的27.4%。占中國人口多數的農民成了被社會福利制度淡忘的角落。

中國2010年9月的外匯儲備是26483.03億美元。在美國買中國制造的商品要比制造這些商品的中國勞動者購買便宜很多，因為我們有個出口退稅政策，用中國人民的錢補貼美國人民消費。社會福利能讓人們解除對未來各種不確定因素的憂慮，全身心地投入到勞動創造中，福利不但不會降低效率，反而會提高效率，人們懷著舒暢的心情幸福地勞動肯定要比懷著憂慮的心情驚恐地勞動效率高。

發展經濟的目的，就是創造更多的財富，提高所有國民的生活水平，促進社會繁榮。由于社會分工不同、機會不均等，社會財富在第一次分配時很難做到公平，這就需要社會福利對窮人進行轉移支付，彌合第一次分配造成的貧富差距。

提高全民福利不會讓人變懶，而是讓人體面地活著，愉快地進行勞動創造。福利不是慈善，而是公正，是促進公民體面生活、社會公平與和諧的最有效的制度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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