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遙一日

李北方

　　6月14日傍晚到平遙，次日傍晚離開，剛好一晝夜，24小時。

　　當晚，吃了晚飯逛了逛平遙的夜市，長長的一條街，各色的小店，挺熱鬧的。很奇怪的是，平遙沒有幾間酒吧，在商業區一共只看到三家，還都像飯館。后來離開熱鬧的商業街，找到了一家，勉強像個酒吧的樣子。很冷清，進去的時候只有兩個客人，來自石家莊的一對夫妻，男的82年的，女的80年的。倆人坐在吧臺跟老板聊天，老板是本地人，85年的。一整個晚上就我們四個人。

　　閑聊、喝酒，后來還擲了幾把骰子。女游客做莊，到我這，是抱一下。我說很好，算是我在平遙艷遇了。一直到兩點多，喝了四五瓶雪花。回到一間小客棧睡覺，醒來已經接近中午。

　　我不喜歡旅游，即便到了一個地方，也是隨機走走，看到哪算哪。租了輛自行車，很快就把平遙縣城轉了一圈，到了北城墻底下，停下來，坐在蔭涼里，想抽根煙。剛把煙拿出來，一位老爺子遛彎經過，問我從哪來。我說從北京來，他說北京不是不讓抽煙嗎？我說，好像是從明年開始室內禁煙，但室外還是可以抽的。

　　老爺子就停下跟我聊了起來。他姓陳，77歲了，51年在太古師范畢業，留校當老師，后來回到平遙當老師，一共干了42年。他說年輕的時候抽過兩年煙，后來跟朋友互相監督，戒了。

　　我忽然間注意到，老人家的胸前，別了一枚指甲大小的毛主席像章。我問，您喜歡毛主席？他說是，我們那個年代過來的，都對毛主席有感情，以前戴的是個大的，現在換了小像章。

　　我問，毛主席那時候好嗎？

　　他說好。

　　好在哪？

　　他說，一是老百姓沒意見，二是干部清正廉明，第三點他講了很長，有些山西話我沒聽懂，大意是政令暢通，上下一致。他又說現在不行了，老百姓意見很大，過去吃不飽也沒意見，現在吃的好也罵娘，干部更是不象話，而且中央說一套，各地方干一套，沒法統一。

　　跟老人家我一般就不辯論了，其實我認為，第一點和第二點應該調整一下順序，因為干部清正廉明是老百姓沒有意見的前提，尤其是吃不飽的時候。這對很多人來說是沒法理解的，也是他們慣常把那時候的人視為愚昧的愿意。飯都吃不飽，還擁護政府，豈不是被控制了思想？其實，當時的困難不是任何想要的，而是中外各種反動勢力禍害了中國一百多年的結果，貧窮要靠努力工作去改變，于是只有團結奮斗，改天換地。那個時候的共產黨干部不是官老爺，而是人民的勤務員，這是靠講政治來保證，靠一次次的政治運動保證，靠不斷深化鞏固群眾路線來保證。上有主席的號召，下有群眾的監督，干部們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這種政治是千百年來沒有過的，這是老百姓有心氣、有干勁、沒意見的根本原因。

　　主席身后，群眾路線被背棄，一切就都不一樣了。陳老爺子懷念他做教師的時候，他說，我們那時候當老師跟現在不一樣，我們是為了教書育人，那時候是老師去訪問家長，交流學校里的情況，共同把學生教育好。現在不是了，是家長訪問老師。他還說，那時候師生之間有感情，他教的學生不少都五六十歲了，見到他都親近得很。他說，他當老師那些年，沒聽過學生罵老師，現在到處都是學生罵老師。

　　何止是沒感情！我高一時的物理老師，去年就被學生家長給打死在辦公室門口，學生家長也上吊自殺了！更不要說大學老師被學生砍死的事了。

　　老爺子很熱情地請我到家里喝口水。我并不渴，但很樂意到他家里坐坐。陳老爺子拿了一本雜志，鼓鼓囊囊的，打開看，里面粘的都是他從報紙上剪下來的跟教育有關的新聞，隨便翻來，都是初中生宿舍產子、大學生租女朋友回家過年之類的，對這樣的老教師來說，都是不可接受的事。他說，要寄給教育部長。陳老爺子一邊說話一邊笑，笑起來會把眼睛閉上。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當真要給教育部長寄去，但我確信教育部長不會不知道這些事情，也確信他沒打算真正要去改變什么。即便想改變，官老爺們還理解教育的意義么？

　　看完一本，陳老爺子又遞給我兩本剪報，是宣傳戒煙的材料。他退休后業余在當戒煙宣傳員，還在06年得到了山西省級的表彰。

　　看完這些，他又給我看兩本書畫集，作者是他的朋友。我問他自己寫不寫書法，于是他又找出幾張宣紙，上面是他自己寫的小楷，一看就是初學。

　　他還給我看了他的全家福，兩個兒子，三個女子，孫子外孫子一大幫，全家20多口人，其樂融融。他說，干了一輩子教師，什么也沒留下，就有五個孩子，但這一輩子，無怨無悔。

　　前前后后閑聊了一個多小時，我起身告辭，在門口，我握著老人家的手，說祝您健康長壽。他對我說，好好工作，二呢，盡量把煙戒了，有益健康。

　　多么可愛的一個老人。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他展示著他的生活，他的人生，那些東西簡直就是他的所有，說實話，不怎么精彩，但于他卻津津有味。感受得到他的樂觀，他的安然，他確信一生有了自己的位置，有屬于他的意義。像他這樣的人，不需要宗教，他已經在熱火朝天的建設時代通過教書育人得到了永生。

　　愿所有的中國人擁有生活的意義，愿所有的老人回首往事都感覺無怨無悔。

　　但這又是多么奢侈的愿望。三十幾年的時間，足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民不聊生的國家，也就是說，人們的生活都失去了寄托。官吏腐敗，教師喪失了師德，醫生喪失了醫德，再沒有一個行業值得尊重。沒錢人生活絕望，走投無路，有錢人醉生夢死，惶惶然不可終日。

　　又想到那個開酒吧的年輕人。他并非某一個類人的典型，正因此，才更有代表性。我進到他的酒吧的時候，他正跟石家莊來的小兩口聊他結婚前的五個女人。小伙子年紀不大，已經有了一個七個月大的女兒，他喜歡音樂，彈了好多年的吉他，玩過樂隊。小的時候，他的愿望之一是開個酒吧，現在愿望實現，賺得不多，還可以。他說他給五個女人每人寫過一首歌，其中有三首，他把譜子交給對方，承諾再也不唱了。還有兩首是可以唱的，于是找出其中一首的伴奏帶，唱了一段。

　　擲骰子的時候，他遇到了真心話。沒等別人問，他迫不及待地說：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我最近找了一個情人……

　　聊天中，他說到了很多他所知道的腐敗，很多算不上太黑暗的當地的黑暗。他說后悔結婚，現在就想出去玩一段時間，又有很多顧慮。石家莊來的小夫妻是玩戶外認識的，女的在上班，男的不玩戶外之后，去當了海員，一走大半年，然后可以休息半年。他們鼓勵酒吧小老板，想出去的時候就去，都是人生的一個經歷。

　　聊天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個年輕人的日子如他自己所說，不算差，在平遙不如他的人還很多呢。可是從他的身上看不到對生活、對所從事的事情的愛，生活是輕的，輕到生命不能承受。這已經是很好的情況了，還有一些年輕的生命，如黃葉一般從樓頂飄落，沒入塵埃。

　　次日，我就遇到了陳老爺子。他的人生代表了另外一種可能。他沒有說那個時代有什么不好，也許是他運氣好，恰好在身邊沒有碰到不夠陽光的事。但我知道，那個年代也不是事事都好，以我的耳聞和閱讀就可以舉一些例子出來。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方向。我知道，這個民族曾經是有靈魂的，有朝氣的，哪怕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也可以是昂揚的，在通往未來的路上走得精神抖擻。

　　一轉眼，這個國家病入膏肓。還有什么讓人更感傷？

　　最后，我應該說，平遙古城還是挺有味道的，難得保存得這么好，城墻，還有一座座古磚瓦的建筑。老北京城消失了，的確挺可惜。

2010-06-19

（作者為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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