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進民退”在中國早就不是什么新概念了。從2009年山西整頓私營煤礦開始,這個詞就沒有遠離過人們的視野。中國的主流經濟學家對“國進民退”的態度顯而易見。他們在媒體上“人人過關”,全都站出來反對這種“帶著50年代氣息”的玩意兒,一致要求“把改革開放執行到底”。至于作為當事人的政府方面,其態度則似乎比較模糊。最直接的回應出現在今年3月的“兩會”上,政協發言人趙啟正并沒有為“國進民退”做辯解,而是表示私人企業與國企正在“比翼齊飛”,“民退”實際上并不存在。
我不太同意趙先生的說法。自從經濟危機爆發以來,政府通過把4萬億救市資金的大部分投入政府主導的基礎建設,在山西驅逐私營小煤礦礦主,在鐵路建設中拒絕外資進入,以及默許中央企業進入利潤豐厚的房地產市場等行為,已經顯示出了支持國有經濟的強烈決心。而私營經濟顯然沒受到這些支持。最近在一個二線城市,一位企業家指著公共汽車上的私人投資公司的廣告,對我說:“鐵道部修高鐵,國家一天的投資超過三十億,而高鐵到現在沒有一條能盈利。我的工廠能賺錢卻貸不到款,只好向這些家伙借高利貸”。這種私人投資公司的年利息高達40%,私營企業還是要去借,可見其困難的程度。在中國的外資企業也感到了環境的壓力,“中國的生意不好做了”的聲音經常能聽到。我認為,中國政府主導下的“國進民退”、“國進洋退”確實是存在的,只是“做了沒說”而已。
有一些反對“國進”的專家認為,政府“做而不說”是一件好事,意味著“主流經濟學”已經深入人心,連政府都不愿公開與之作對。但在實際層面上,政府也沒有認真對待他們的批評。我沒聽說有任何一個“國進”的項目,因為經濟學家的反對而中止或延期。換句話說,政府和專家已經進入了“你說你的,我做我的”,類似外交談判上的對峙狀態。根據我對中國體制的觀察,這種狀態其實并不多見。中國政府通常是善于“調研”的,做事之前重視聆聽——雖然不一定接受——專家的意見,只有在做出“政策不變,一切照舊”之類的決定的時候才可能忽視調研。這次的“國進民退”,政府沒做輿論準備就果斷出手,令人有些驚訝,對主流經濟學家來說則是一種失敗。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我替經濟學家們想了一些。
首先要明確的是,政府和企業思考問題的角度不一樣。政府必須為社會的穩定和安全負責,而企業的根本目標則是賺錢。“中國模式”一直以能夠很好地處理這兩者之間的關系而著稱,政府以各種方式控制住社會,創造出投資環境,而私營和外資企業在這種環境里大量盈利,上繳稅款并創造就業機會,實現多方“共贏”。但“中國模式”也有許多隱患,比如勞資問題——在中國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的2010年,全國改革最早、經濟最強的廣東省,發生了富士康跳樓事件和廣東本田工人罷工事件。前者被視為一些年輕人的忍耐力達到極限的標志,而后者則是1982年憲法刪除罷工權之后,中國第一次成功的罷工,它開了一個敏感的先例,使人相信類似的罷工沒有任何理由不會再次出現。對于正處于轉型期的中國來說,罷工是一個極為嚴重的問題,現在吸引眼球的人民幣匯率問題在它面前不算什么。
面對罷工,外企、私企和國企之間的差異就完全顯示出來了。國企在這方面有著“完美”的記錄,它們在包括1989年在內的整整60年里,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罷工。對國企來說,無論其股權情況如何,只要企業負責人是上級政府任命的,就寧可賠錢、漲工資也絕不會走到這一步。而外企可以遷到印度去,私企可以從數億農民工中輕易地招到替代者——反正私企與員工簽訂的合同很少有超過一年的——他們都能輕易甩掉罷工者,把包袱留給社會和政府,盡管政府并沒有處理罷工的經驗。按照主流經濟學家的說法,市場的自我調節能夠最終解決罷工問題,就像西方已經發生的那樣。我毫不懷疑這一點,但問題是,在西方 “內閣下臺,以示負責”往往是解決全國性罷工問題的最后手段。中國難道會照著學嗎?中國的辦法,只能是讓政治上可靠的國企占領“關乎國計民生的重要產業”,以確保全國性的大罷工不會發生。
“國進民退”帶來的不只是社會效益和政治效益,經濟因素也同樣重要。中國過去走的是蘇聯式的計劃經濟路線,強調發展獨立而全面的工業體系,以工業支持強大的軍隊,確保國家的安全。由于過度的追求獨立性和全面性,這個國有經濟體系在早期處于“負反饋”階段,需要不斷地注入投資,卻幾乎不可能盈利。因此,失去了自由的農民和收入很低的工人被視為龐大機器上的螺絲釘,在黨的鼓動下辛勤的工作,并把大部分成果獻給國家,以維持工業本身的運轉。即使這樣,蘇聯還是在這個過程中支撐不住而解體。主流經濟學家對計劃經濟的極端鄙視,就來自于這段時間的記憶。中國在走向改革開放之后,也一度差點把國有經濟體系徹底賣掉。
中國通過實施改革開放,最終避免了悲劇。利用外國提供的資金、技術、管理方式和市場,中國漸漸實現了國家的工業化和工業的現代化。與此同時,一些不重要或虧損嚴重的國有企業被無情的關閉,或出售給私人。到2001年加入WTO的時候,中國的國有企業已經被整合成世界上規模最大的財團,經營范圍包括金融、能源、交通、信息化、重化工業等高附加值產業,省級以下的政府已退出管理。在這個時候,中國國有經濟進入了“正反饋”階段,開始盈利,成為繼日本之后第二個達到這一成就的非西方大國。今天,這個財團創造出了“主要工業品產量均為世界第一”的成績,產能足夠供養半個地球的人類,尋求資源的觸角從太平洋伸到了大西洋。財團得到的利潤,不僅足夠本身實現產業升級之用,還使政府能夠實行免除農業稅、修筑不賺錢的鐵路之類的政策,向辛苦了六十年的國民償還欠下的“債務”。這樣的財團不在國內擴張,不尋求更多的利潤,是根本不可能的。主流經濟學家試圖證明這個財團 “低效率”、“不合理”,說服政府主動遏制它的發展,讓外國投資者和民間企業家拿走這部分利潤,其結果可想而知。
其實,“國進民退”在發達國家中也不少見。我的祖國日本,就是一個政府能夠調控經濟的國家。在經濟發展過程中,日本人始終對引進外資持謹慎的態度,從來沒有像中國那樣給出“減收一半所得稅”之類的超級優惠條件,現在外國資本在日本的影響力也相當有限。這種對待外資的態度,在熱播的電視劇《禿鷲HAGETAKA》——我曾協助過劇本的創作——中有形象的描述。不僅是外資,就連大的民營企業也都受到政府的間接控制。日本有非常有效的“政、官、商鐵三角關系”,有影響力極大的企業聯盟“產經聯(經團聯)”,另外像豐田、三菱之類的大財團往往通過交叉持股等方式,打亂股東對公司的影響力,最終接受政府的“行政指導”,可以說是“公私合營”的。日本戰后的經濟騰飛,完全是建立在這種體制之上的。有趣的是,許多日本人從這樣的國情出發,認為日本其實也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于是發出“學習中國、改革開放”的呼聲,與中國的主流經濟學家倒是很相似。當然,日本的體制同樣不是輕易能改變的。
總之,在過去的三十年里,世界已經適應了一個謙卑的、善于與任何投資者分享利潤的中國形象,但中國也正在慢慢變得不同。正如日本在60年代經濟騰飛之后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國際地位一樣,已經進入“正反饋”的,擁有無限前途的中國,必將改變所有人與它打交道的方式。在這個過程中,作為公共知識分子出現的主流經濟學家們,也應該重新思考自身的定位和使用話語權的方式,以保持自己在社會中應有的影響力。
注:本文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作者郵箱:[email protected]。作者即將出版的著作是《中國,我誤解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