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麟
2007年,我在上海《文匯報》上發表的有關法國總統大選的文章在法國引起相當程度的關注。法國一家出版社邀我參加了一本外國記者評論法國總統大選的書:《Désir de France》(渴望法國),法國電視四臺一檔收視率很高的節目請了三位外國記者去談法國大選,我是其中之一……而到2012年,我更是直接“參與”了法國媒體對總統候選人的采訪。正是這次采訪,使我真正認識到法國媒體對法國大選的真正角色和作用,對我的法國觀的顛覆壓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法國“世界五臺”(TV5 Monde)。這是法國對外廣播的電視臺之一。也就是說,這是一家國家辦的電視臺。相比較與私立電視臺而言,國家辦的電視臺意識形態倒相對較弱,而國家利益相對更重要、更突出一點。法國的私營電視臺對來自意識形態不同的國家——比如中國、或國家利益相對立的國家——比如伊朗、或地緣政治利益沖突的國家——如俄羅斯,都會直截了當地采取無視或忽略的態度,要不然就是采取敵對的態度:專門邀請這些國家的反對派來電視臺參加各種專門反對這些國家的節目。而國家辦的電視臺反而要權衡外交關系方面的利弊,有時會請這些國家的記者或其他人士來做一些節目。因此,這家法國國家辦的對外廣播電臺與法國私營電視臺不同。這家電視臺雖然主要是向外播出,但在法國國內也可以收看。因而至少表面上必須維持一種“政治的中立性”[1]。
法國“世界五臺”有一檔節目:“報亭”節目(Kiosque)。節目在每周日下午實況播出,由一名主持人加四位來自世界各國的記者參加,共同對過去一周發生在世界上的大事進行評論。大家諧稱這些記者為“報亭人”(kiosqueur)。我是“報亭人”之一。2012年法國總統大選前,電視臺邀請各國“報亭人”采訪法國總統候選人。法國電視臺的想法是,讓各國記者從各自的角度出發,來采訪法國總統候選人,能夠為法國選民帶來某種新的視角。我被邀請采訪的是一位小黨的候選人:雅克·舍米納德(Jacques Cheminade)。
當我拿到這位總統候選人的名字時,我當然就會上網查詢。令我吃驚的是,舍米納德竟已經是第二次正式成為總統大選的候選人!要知道,在法國,宣布自己要參加總統大選,與成為正式總統候選人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很多旅法華人都知道,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曾有一位華裔宣稱要參加法國總統大選。當時國內媒體還真的興奮了一番。然而問題是,任何一個擁有法國國籍的人都可以宣稱他要作為候選人“參加”法國總統大選。但要成為法國總統大選的“正式候選人”卻是有條件的,這個條件就是要征得五百名法國民選官員的簽名支持,并得到法國憲法委員會正式批準并公布,才能成為法國總統“正式候選人”。而舍米納德竟然在1995年就已經是憲法委員會公布并批準的正式總統候選人!
1995年是我的第一次在法國現場采訪法國總統大選。我當時可是自認為“跑遍了所有總統候選人的競選集會”的呀!我怎么會對舍米納德一無所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后來我才理解,由于我當時是那么信任法國主流媒體,基本上是根據法國主流媒體的報道來了解法國本身、當然也包括法國總統大選;因此,當主流媒體不報道這位候選人時,我也就對他一無所知。至于為什么法國主流媒體不報道他,或者專門選擇在深夜沒有人看的時候報道他,那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下面我會談及。總之,我發現自己曾經錯過了舍米納德,于是我開始專門關注這位總統候選人。
我們應該了解的是,獲得五百名民選官員的簽名支持,說容易很容易,但說難實際上也很難。因為這些民選官員雖然人數眾多,有五萬多名,但他們大多各自隸屬于各大政黨。一般而言,政黨對他們下屬的民選官員都有一定的“紀律”約束,他們并沒有“想把自己的簽名給誰就給誰”的自由。2007年法國前總理德維爾潘就想參加總統大選。但他屬于“法蘭西公民運動聯盟”的黨員,當時該聯盟被薩科齊牢牢控制在手中,而薩科齊自己要當總統候選人。于是薩科齊下令黨內民選官員不許把自己的簽名給他的競選對手,最終德維爾潘真的沒有拿到五百名民選官員的簽名支持而被迫放棄自己的“總統夢”。要知道,德維爾潘可是當時卸任總統希拉克寓意的候選人!法國另一位總統候選人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線”的勒龐,每次大選都會出現“簽名危機”,即無法籌集到足夠的民選官員的簽名支持而有可能無法參加大選的情況。因為“國民陣線”雖然是一個名氣很大、黨員和支持者也很多的政黨,但卻因為當選官員很少,再加上該黨曾出現分裂,一部分高級官員離黨而去、成立新黨,因此勒龐每次要籌集五百簽名也非易事。舍米納德作為一個幾乎無人知曉的小黨“團結與進步黨”(Parti Solidarité et Progrès)、而且沒有任何一名黨員當選任何官員的總統候選人,竟能夠籌集到五百簽名(2012年共有538名民選官員將自己的簽名給了舍米納德),令人不得不佩服[2]。
法國總統大選有各種各樣的法律規定。比如每一位得到五百民選官員簽名、并獲得憲法委員會批準的“正式總統候選人”,將得到與所有其他總統候選人一樣的、在電視機上露面的時間,這叫“平等話語時間”(Egalité du temps de parole)。法國甚至有一個專門的“高級視聽委員會”(Le Conseil supérieur de l’audiovisuel,即CSA)專門計算每個候選人出現的畫面時間長短(還有在電臺上播音的時間長短)。因此,理論上來說,一位如舍米納德這樣的“小候選人”,與當選總統在競選期間,出現在電視、電臺上的時間應該是一樣的。這與美國總統大選完全不同。美國總統候選人是可以通過購買廣告來加強自己的電視上的露面時間的。也就是說,只要有錢,你可以占據盡可能多的電視畫面。所有在美國,誰的錢多、誰當選的機率也就越大。法國正是為了避免出現這種現象,而做出了上述“每個總統候選人在電視畫面上出現時間一樣多”的規定,以保證每個候選人都有公平的露面機會。理論上,這比美國的大選要公平、公正、公開得多!那么我為什么在1995年時,竟沒有注意到舍米納德呢?
通過對2012年的觀察我才明白,雖然每個候選人都享有“平等話語時間”,但對于每個候選人在電視上何時出現,卻可以任由電視臺自己安排。于是,舍米納德出現的時間往往是在時凌晨二、三點,或下午十四、十五點等收視率最低的時段。大多數法國人對舍米納德都幾乎不了解,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就是因為媒體對舍米納德的報道雖然在時間長短上與其他正式候選人是相等的,但在時段安排上,卻是對舍米納德非常不公平的,都是安排在收視率最低的時段。但應該承認的是,2012年法國媒體對舍米納德已經屬于“刀下留人”了:對他的報道要比1995年要多得多。這也是因為有了互聯網網絡的巨大進步。在今天的網絡時代,要想徹底封殺一個公眾人物已經越來越不容易了。舍米納德正是從2012年起開始為法國選民有所了解。2017年舍米納德再度獲得五百名民選官員的簽名支持而第三次成為法國正式總統候選人。
但每一次,舍米納德獲得的選票都少得可憐:1995年是84969票,占投票率的0,27%;2012年獲得89545票(0,25%),2017年是65586票(0,18%)。由此我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廣大選民對舍米納德越來越不感冒,舍米納德的三次參選,結果一次比一次更差;但舍米納德竟然連續三次獲得五百個民選官員的簽名支持。要么這些簽名支持舍米納德的民選官員是蠢貨,要么法國廣大選民是蠢貨,兩者必具其一,否則我們如何來解釋這種巨大的差異呢?然而,當我應法國電視臺“世界五臺”親自采訪了舍米納德、以及看到我的采訪被播出之后的效果,我才認識到,問題出在媒體;問題出在介于候選人與選民之間的媒體。
這個發現對我的震動更大。媒體上的候選人,與我實際接觸的候選人本人,差距實在也是太大了一點!在接受法國電視臺邀請去采訪舍米納德之前,我對這些小黨派的候選人確實不關心。我們只關心有可能進入第二輪的候選人,以及代表著法國某種政治趨勢和動態的其他一些相對比較重要的政黨候選人。所以,當我開始研究舍米納德時,我的天!如果我相信法國媒體的話,這是一個什么怪胎候選人啊!我法國媒體上讀到的舍米納德,幾乎是一個“狂人”:舍米納德說“911是小布什自己策劃的”、舍米納德是一個“陰謀論”者,“舍米納德說要反對金融財團的統治必須有南方口音”、舍米納德主張“恢復拉伯雷時代的真正的法語”、舍米納德認為應該“取締歐元、恢復法郎”、舍米納德主張“工業化月球”——所以一些法國媒體稱他為“月球人”!“工業化月球”?我非常奇怪舍米納德是怎么說服五百名民選官員將他們的簽名給他的。
然而,當我仔細研究他的競選綱領后,我用一句話來說,舍米納德就是要建立“一個沒有倫敦金融城和華爾街的世界”,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反對金融資本統治世界的總統候選人。難怪舍米納德會被冠上“陰謀論”者和“反猶”的帽子。根據西方盛行的“政治正確”的“紅線”,誰要是認為“金融業都是猶太人控制”的,那就是“陰謀論”,就是“反猶”。舍米納德反對“金融資本統治世界”,認為他的“敵人”不是美國,而是“統治著世界的倫敦金融城和華爾街的一群寡頭”。從上述“政治正確”的角度看,這種說法被認為已經在紅線上下徘徊了。舍米納德承認自己的“導師”是美國的一名叫林頓·拉魯什(Lyndon LaRouche)的政治家。拉魯什是一個非常邊緣化的政治家,一度是“托派”,后來自己創立了一個黨。但又曾經參加過民主黨的黨內總統預選并慘敗于克林頓。拉魯什被認為是一個反對現行國際金融體系的“陰謀論”者、“反猶者”。他的政治主張就是要將美聯儲收歸國有,并重組國際金融體系。舍米納德將自己的政治軌道納入拉魯什的世界,在西方當然就是政治絕對“不正確”的。舍米納德有關911的一些看法基本上都是與拉魯什一致的。
而舍米納德的所謂“工業化月球”的主張,我經過研究和與他面對面交談后才明白,其實是他在競選綱領中的一個主張導致的。他的主張是:他當選的話,將以法國的名義在聯合國提出一個議題,將世界主要大國的軍費開支集中起來,開發月球、造福人類。這個太過理想化而絕無任何實現可能的主張,只是太過天真而已,但到了法國媒體口中,卻成為要“工業化月球”的“狂人日記”……
而且,拉魯什也好,舍米納德也好,在政治上他們都具有左翼色彩,都支持第三世界,特別是主張要建立獨立于倫敦金融城和華爾街的世界金融體系。這在西方左翼流派那里是能夠找到很多共鳴的。但到了法國媒體那里,這卻成了舍米納德屬于“極右翼”的“罪證”!盡管他本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聲稱,他在政治上屬于“中左翼”,但他還是被法國媒體幾乎是一致地冠上了“極右翼”的大帽子……我這時開始理解為什么1995年、2012年和2017年三次總統大選中,會有超過五百名民選官員將他們寶貴的簽名給予這位與眾不同的政治家。他們知道舍米納德絕無當選的可能性,但他們需要他的某些政治理想、特別是有關世界金融體系的觀點,來影響執政者。因此,舍米納德在當面與五百多名民選官員會晤時,能夠說服他們把支持他的總統候選資格。對于五百多名給予他政治支持的民選官員來說,舍米納德更像是一位政治上的“理想主義者”。當然,法國媒體的說法是,舍米納德“欺騙了那些民選官員”。欺騙一次是可能的,兩次就有點難以置信了。三次似乎很難成立。而舍米納德自己則認為,他的政治主張說服了這些官員。特別是舍米納德聲稱自己早在九十年代就已經預言了即將到來的席卷全球的華爾街金融危機,因此他在危機到來前的2002年和2007年都沒有拿到五百簽名,而2008年金融危機如期而至,使很多民選官員相信了他的話。因此他在2012年和2017年接連兩屆大選都拿到了五百簽名。我試圖采訪幾名支持他的民選官員,但我卻無法做到。舍米納德在法國媒體上已經如此的“臭名昭著”,以至于給了他簽名的人也不愿意讓社會知道……
我對“舍米納德現象”產生了非常大的興趣。因此,當法國電視五臺邀請我作為外國記者來采訪舍米納德時,最終我決定接受這一邀請。我想我應該把這個“政治理想主義”者的真實面孔和與法國的政治現實差距甚大、基本可以說是無法實現、且驚世駭俗的政治抱負告訴法國選民;至少把不公正地套在他頭上的所謂“主張工業化月亮”的“狂人”帽子給摘掉。
我精心準備了我的采訪。我與舍米納德在鏡頭前談了五十來分鐘、在鏡頭外則長談了一個多小時。這次采訪是一次錄播采訪。僅錄制時間就接近一小時。當我看到電視臺最后播出的大約七分多鐘的采訪時,我非常失望。我完全沒有達到目的。在經過編輯部后期剪輯的采訪中,我的一些重要問題沒有被引用,舍米納德的一些觀點比較明確的回答也被刪去。結果在我的這次采訪下,舍米納德竟然依然是一個……“主張工業化月球”的“狂人”!
這次采訪經歷對我的教訓真是太大了。
支持舍米納德的五百名民選官員不是蠢貨。他們直接與舍米納德的接觸,面對面對談使他們被說服了。
選民們也不是蠢貨。只是他們無法面對面直接接觸舍米納德、而只能通過媒體來認識舍米納德,結果把舍米納德視為一個“狂人”。
錯在媒體!錯在媒體的“政治正確”紅線!
從這件事,我突然醒悟,在選舉體制下,媒體已經成為社會的一大權力。這個權力能夠摧毀、也能夠捧起任何一個候選人。因為選民不得不依靠媒體來認識候選人,于是,媒體便控制了選民頭腦中的候選人的形象,因而也就間接控制了選民手中的那張選票。
再進一步說,即“誰控制了媒體,誰就控制了選舉體制國家推選國家各級領導人的深層次權力”。
所以,在今天的選舉民主國家,真正的三大權力結構形成三足鼎立之勢;而媒體、或更準確地說是“大眾傳媒”,是其中的一“足”。
注釋:
[1]而法國國家所辦的對外電臺就不同了,尤其這些電臺當中用外語播出的頻道,其對象就是該語種的國家。這時,法國的一些官方對外電臺的外語頻道是非常意識形態化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法國國際廣播電臺(Radio France Internationale),簡稱“法廣”(RFI)。“法廣”基本上雇傭的都是中國的異議人士,因而很快就與“美國之音”、BBC中文和“德國之聲”一樣,成為西方對華中文廣播中最反華的節目中的一員。在“法廣”的節目中,有關中國的客觀新聞是幾乎聽不到的。
[2]當時有媒體稱,舍米納德在爭取五百簽名時,曾投其所好,對每個民選官員所說的競選綱領都是不一樣的。這種說法顯然是不成立的。因為舍米納德后來在2012年和2017年兩度再次獲得五百民選官員的簽名支持而成為法國正式總統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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