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馬編者按
唐山書店是臺灣學院的一道獨特風景線,夏鑄九教授在訪談過程中談到了以唐山書店為代表的實體書店的現(xiàn)狀:實體書店遭受著來自網絡書店的極大沖擊,生存空間受限,但是實體書店也在不斷尋求著突破與創(chuàng)新,譬如誠品書店和先鋒書店。唐山書店現(xiàn)在需要的是向其他書店學習與借鑒,實現(xiàn)空間上的拓展,同時,這種現(xiàn)狀呼喚著大陸與臺灣的合作與互動,這也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思路,面對當前網絡時代的沖擊,實體經濟究竟應該如何鞏固自身、面向未來,這些都是我們值得思考的。
感謝原載公眾號“Heterotopias”授權保馬推送。
真正的“地下”書店:訪夏鑄九教授談唐山書店
受訪者:夏鑄九
訪談:黃孫權,張騁
地點:夏鑄九教授住處,南京
時間:2017.05.15
整理校對:甘志雨
編輯:黃孫權
黃:作為長期的朋友跟學者,談談你對唐山的評價,以及他對臺灣知識界、對年輕的孩子或左翼的影響?
夏:他得了一個獎,臺北文化獎,這個不用我來提。我當然跟他認識的歷史可以講不少,但是我想不見得對你們有幫助吧?這個歷史我就盡可能的摘要。我覺得更有趣的講講,我講不了太多的是他現(xiàn)在在做的事,以及他未來可以如何進一步,但是我覺得別人可能還不知道的東西。好,那就開始了。
唐山書店,確實是臺灣學院的一道風景,我簡單的提一下唐山書店的歷史。唐山書店的老板,陳隆昊,臺大人類學系畢業(yè),又是個客家人,搞了個唐山書店,唐山過臺灣的唐山。
我認為唐山書店就是臺灣的,要打引號的,『地下』書店。當年唐山最輝煌的時候就是作為臺灣的地下書店的角色,地下書店分為兩個層次,第一是臺灣當年在獨裁政治統(tǒng)治之下,這個地下書店是一個少有的管道,能夠提供批判性思考的書籍,當然都是英文書,可是是批判性思考的,這是第一個層次,在思想層次上的『地下』。第二個層次是書店出版、印刷的『地下』,也就是所謂的盜版,當年臺灣就是靠著盜版印刷,使得臺灣的讀書人才有經濟能力能夠買得起原文書,這就是唐山盜版的貢獻。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那時在臺大教書,我只要跟唐山老板說,我保證你這本書出完可以立刻賣出一百本,他就愿意干。因為他盜版一本書在臺灣這個小市場,他也只能夠賣四百本,四百本就可以保證他不虧本,可以賺點小錢。我只要跟他保證你翻版這本書,我們的學生直接、間接相關的立刻就可以買一百本,他立刻就很有效率的把它翻版出來。這個真的是不能小覷,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不只是香港學界的朋有來到臺灣,我就會帶他去唐山shopping一下,更不要說新加坡,第一是新加坡是比較規(guī)矩的地方,他們哪有翻版書可以買,第二是新加坡是聞不到什么批判性思想的空間的,到了唐山那是很興奮的。甚至我后來也有機會,把一些在美國的原作者帶到唐山去,哇他們看到他們的書被唐山盜版,非常興奮,因為在美國的出版產業(yè)里面作者是拿不到什么錢的,利潤非常少,可是當他們看到自己的書被唐山盜版非常興奮。我舉個例,其中有一個建筑史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年輕老師,那時候跟普林斯頓(Princeton)一群批判性讀書分子組讀書會,出的理論與歷史方面的書,在全美國,或許也就是全世界,他們出版一千本而已,我們唐山就印了五百本他看了以后,就非常感動。哇!你們臺灣這么厲害!美國也只能賣個一千本,我們臺灣就印了五百本,而且一下子就一百多本賣光了,我們臺灣的知識水平不可小覷。更不要說后來有一次我?guī)Э滤固?Manuel Castells)去,他一看他的書這么多都在唐山有翻版,他當然就買一大堆要帶回去,他要帶翻版的、臺灣版的。我還記得他也買了幾本別人寫的,他一看原來臺灣也有翻版,他本來就想買的,他一看這么好、這么便宜,他也拎了一堆回美國。
我覺得唐山地下書店的第二層意義,就是這個海盜版,我覺得這是在當年的時空下,是一個很有貢獻的地下書店。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李敖還特別寫了文章,說你們不要再批評臺灣的盜版,美國當年也是盜版嘛,等到經濟與文化的發(fā)展上了一個梯階以后就不會盜版,你現(xiàn)在不要站在美國人立場來嫌東嫌西,后來當然臺灣盜版的結束,就是因為這些跨國公司雇了臺灣的律師來抓盜版,盜版就結束了。
所以我覺得唐山書店最重要的歷史是作為臺灣的地下書店,在思想、文化與出版上的表現(xiàn),是值得記下一筆的。
其次呢,這個黃老師清楚的,那時候我們一些朋友,一些學院里的老師跟臺灣一些民間學者,辦了一個批判性的辦學術刊物,叫《臺灣社會研究》,我曾經做過主編與社長,就跟唐山書店以及陳隆昊先生在編務和出版印刷上有一些互動。我常常挖苦唐山書店是典型的臺灣中小企業(yè)作風,就是利潤不高、利潤偏薄,品質就沒有什么好要求,但是我那時候因為做過主編,所以就注意到對于唐山書店,你要懂得要求,懂得要求的時候他的出版物就會挑不同的打字行,好的打字行打出來的字,行距、字句以及字體,甚至是字與字之間的距離,跟二流的是完全不同,那印出來你才感覺這書有一定的品質,就是夠緊實感,不能松垮垮。
我因為那時候做《臺灣社會研究》的主編,是接著前任,臺灣的民間學者,陳忠信的棒子,他在編輯上是很內行的,也因此我們在關鍵的地方會嚴格要求唐山。他不可以因為以為我們外行,就找比較差的打字行,因為臺社后來的出版費用是唐山負責,那他當然是找越便宜越好,可是你內行就懂得要求,我們不允許他找比較差的打字行,以及后來印刷成品的整體觸感跟視覺效果,完全不同。假若各位對于出版很外行的話就不知道我在講什么,甚至連字體都有影響,更不用說間距、字距、行距了,印刷品的品質是非常重要的。臺社是批判性的、半學術性的刊物,可是我說印刷的品質要顯示出來學術論文扎實的感覺,你印出來松垮垮的就好像是這個形式就再現(xiàn)了內容的不扎實,松垮垮的不行。
那我因為臺社編務的原因跟唐山在這方面有不少互動,這個直接關系到了唐山出版社的利潤,所以在這個過程里是有很多斗爭、很多折騰、很多講究的,你一不小心他覺得你外行,那他就馬虎一點,但是也因此我也不得不承認,從我最早期的出版物,比如1992年出的《理論建筑》等等,我跟唐山就沒有簽過合約,所以我所有的出版我分文未取,一直到我現(xiàn)在退休的這個書也沒有簽合約,因為我也覺得不太好意思,他也沒有跟我提。
我還記得很多年前,大概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批的書他幫我出了,沒有簽合約,他到底印了多少我看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他沒事就加印,當然后來加印的品質也差一點,最重要的是我們沒有合約,有一次陳隆昊對我說“夏老師我送你一臺電視好不好?”,開玩笑我要電視干什么,我電視都不看的,我就說不要了,可是從這個小故事就知道,唐山老板說送一臺電視就把我打發(fā)了。
可是我也沒被他打發(fā),可是我到現(xiàn)在也沒跟他簽過合約,也沒拿過他一毛錢。一直到現(xiàn)在我在南京,我一直希望有幾本書他是不是能寄到南京來,就不要我自己帶那么辛苦,我跟他嘴巴都講破了,有時候都講完一個月了,他說忘了寄了,有時真是氣的要命。他說他現(xiàn)在手下的年輕人辦事不勞等等,這些表現(xiàn)就是典型臺灣中小企業(yè)以及地下書店的作風,很不規(guī)范、沒有合約,所以對于利潤這些事情,假如不簽合約、不講清楚,這就是一筆爛帳。
好,那這就是我所知道的、能說的一點歷史,當然在這方面可以講一大堆,可是我覺得我就暫時講到這里。我更想說一點的,只能說一點的,就是唐山書店的現(xiàn)在。
陳隆昊現(xiàn)在是獨立書店聯(lián)盟的理事長,我常常半開玩笑跟他說,你這個獨立書店不要讓中國大陸聽了都抽筋了,他這個其實就是臺灣的許多民間的小書店形成的聯(lián)盟。陳隆昊是這個獨立書店網絡的理事長,那很有意思的。我就跟他聊天,說你這個獨立書店聯(lián)盟實在太精采了,這就是一個臺灣獨立書店的網絡,他因為是臺大人類學系畢業(yè)的,就跟我說他現(xiàn)在在福建的華僑大學人類學系讀博士,我說太精采了,這個可以寫博士論文,我就告訴他這個博士論文要怎么寫,他也很興奮,我們一起喝茶喝咖啡的時候,我就告訴他怎么寫。
我說第一,他那個大陸的指導教授很開明,也鼓勵他就寫臺灣獨立書店的個案,這就是個很好的人類學研究報告,怎么講呢?第一,我就想問說,是在一個什么樣的社會與政治的脈絡里,臺灣的獨立書店能形成這樣的網絡,以及唐山出版社為什么還是獨立書店里的老大?你還是理事長呢,這個脈絡我覺得是很有趣的,值得寫一寫。第二,在這個基礎上寫一下,臺灣獨立書店聯(lián)盟這個網絡的具體內容,他們背后有個很緊密的網絡,最有意思的是在這個全球信息化的時代,臺灣獨立書店最大的對手就是像博客來這種真正的網路書店,他們(獨立書店)一點都不怕什么誠品書店、聯(lián)經書店這種正式的書店或是精品書店,因為市場是區(qū)隔的,可是他們最怕的是網絡書店,因為網路書店進書量大,書價壓得非常低,臺灣獨立書店簡直沒有生存的空間。
這件事情我跟陳隆昊有討論過,甚至文化部龍應臺很支持他們,在臺北書展的時候龍應臺還特別辟出一個空間,給臺灣的獨立書店讓他們有書展的地方,平常國際書展哪里輪的到他們,他們像是花生米一樣大的小書店,龍應臺特別給他們留了空間支持他們,我也為了表示支持,我還去了國際書展獨立書店聯(lián)盟的現(xiàn)場給了一場演講。我印象很深那次演講大部分的聽眾是大陸來的媒體記者,完了以后他們還問了很多問題,因為他們很好奇怎么會有這些獨立書店聯(lián)盟,還在書展里面有個地盤。但是即使我給了演講給他們打氣,建議他們這樣那樣才能活下去,可是他們真正的困難是,他們的網絡其實碰到了網路書店的網絡的時候簡直不是對手,他們還寫了信給龍應臺,希望文化部能不能夠在經濟跟財務的層面給予一點協(xié)助。
我不是很清楚后來的發(fā)展是如何,我覺得或許文化部也愛莫能助,這真的是很殘酷的現(xiàn)實,因為這就是全球信息化年代的挑戰(zhàn)。所以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要寫這個論文最值得講清楚的第三點,他們如何面對網絡社會壓力的時候,如何能夠生存下去,還能進入書展,以及更重要的是如何在收支上平衡,能夠生存,這個是最難的,這是非常有價值的經驗,我非常鼓勵他把這個東西寫出來。但是我上次回臺灣碰到他問他,他跟我說寫不出來,我跟你講他獨立書店都經營不下去了,不是論文的問題,這是很真實的實踐的問題。
所以最后我想講的是這個獨立書店網絡的明天,我覺得第一,它如何能夠跟網路書店的競爭下得以存活,這是最迫切的壓力,譬如說是不是每個地方的小書店都是一個文化節(jié)點,有沒有可能在這些地方文化的節(jié)點的小書店,不只是靠著賣書來取得收益,有沒有可能靠著在地方上辦一些文化活動、思想交流的活動,即使在地方我知道這是非常困難,可是地方還是有這樣文化的、真實的需要,這時候小書店假如能辦一些活動,我覺得除了賣書以外,還可以有一些讓這個空間可以吸引讀者,以及辦一些活動可以有一些小收益,這空間不用很大,就是書店的一角。第三呢,是否除了上述以外,能夠賣一點文創(chuàng)產品,這樣我覺得他們才有足夠的實力,在網路社會的年代跟網路書店競爭,因為他們是一個實體的真實空間,要讓這個空間變成一個有文化、想像潛力的象征的空間,這樣才有辦法競爭,因為這一點是網路書店欠缺的。
在這樣的基礎上,我覺得未來它真的可以跟大陸的書店能夠形成跨界的合作與互動。我以南京來講,南京五臺山錢小華先生辦了一個先鋒書店,因為南京是一個學習性城市,有很多學生,所以他有一定的市場,我每次跟錢先生聊天我最擔心的是先鋒書店能不能活下去,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它不但能活下去,他還跑去紫金山、碧山、浙江的山村開了不少書店,我每次都問他說你怎么活的下來啊?我都替他捏把冷汗,因為我很清楚臺灣獨立書店的處境,可是竟然先鋒書店還可以存活的不錯,因為中國大陸的地方政府很希望書店能夠入駐他們地方,因為這終究是文化的表現(xiàn),所以要求的房租都相當優(yōu)惠,在這樣的情形下我覺得,或許臺灣的獨立書店聯(lián)盟值得跟大陸的先鋒書店形成一個合作與互動的網絡。
因為就我所知,先鋒書店就已經觀察過臺灣誠品書店的成功。我們都曉得誠品書店就是信息化年代網路社會兩極化下的實體書店,要嘛是獨立書店要嘛就是精品化,誠品就是精品書店,它不是靠著賣書賺錢,它是靠著誠品書店的品牌效果,它是精品打造,是一個文化象征,我們碩士班就有學生寫過論文,它是一個文化身份,也因此誠品書店的獲利,賣書只是很小一部分。另外是它附著的精品商店,賣的東西很貴哦,當然誠品的書也賣的比較貴,以及更進一步的,誠品已經變成一個品牌了,所以誠品所在的地方周邊房地產都增值,那之后誠品就不會這么被動了,它要進駐的地方它就先把周邊的空間掌握了,這是空間商品化的基本道理。
這樣通過空間的商品化,精品店以及誠品在最重要的、最有條件的地方,誠品其實辦了一些文化活動、教學活動,我都還被找去上過一系列的課,我起初覺得連我在研究所里上課都有學生睡覺了,怎么會有人來聽呢?后來沒想到,臺北誠品在市中心的優(yōu)勢,就真是會有人來。像這種文化活動,誠品已經不是書店了,它是文化與教學活動的組織者,不僅僅是賣書,加上精品銷售、房地產銷售以及辦的文化活動,誠品的品牌被建構起來。其實南京的先鋒書店,以我的觀察,它也學到了不少,它一部分靠賣書,一部分靠著賣紀念品、文創(chuàng)產品,它里面咖啡座、有冷飲,再加上有一些先鋒書店里面空間比較特殊,所以也提供文化活動場地出租,可以收一定程度的費用,這樣或許才是先鋒書店在網絡社會下、在實體書店兩極化的情況下,先鋒書店得以存活。錢小華先生已經跟臺灣的很多書店、文化界有了聯(lián)系,我是覺得他可以更進一步,就跟獨立書店聯(lián)盟互動、交流合作,有很多可以交換經驗、相互學習的地方。
「 支持烏有之鄉(xiāng)!」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