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日前,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簡稱“雙一流”)建設高校及建設學科名單正式公布,“雙一流”再度引發輿論熱議。事實上,圍繞建設“一流大學”話題,中國知識界的討論從未停歇,其核心議題在于:什么是一流大學?怎樣建立一流大學評價體系?建設一流大學應如何揚棄以往大學建設的經驗與教訓?本文雖是舊作,卻在眾多討論中頗具代表性,陳平原教授以全球化視野立文,分析了一流大學建設的問題和中國大學教育的短板,提出了當代中國所應倡立的大學之道。特此刊發,以饗讀者。
國人都說,全球化時代了,我們不能再沉默,一定要發出中國人自己的聲音。否則我們將被日漸邊緣化。面對如此宏論,我“欣然同意”。只是如何落實,實在心里沒底。比如,什么是中國人“自己”的聲音,如何“發出”這聲音,還有這“聲音”是否美妙,都沒把握。不提別的,單說“全球化時代的‘大學之道’”,感覺上便是危機四伏。
在西方,大學已經定型了,路該怎么走,大致已經確定;作為個體的知識分子,你可以發言,但說了基本上等于白說。而中國卻不一樣。有那么多讀書人都愿意暫時擱置自己的專業,爭相談論大學問題。那是因為他們相信,大學問題還在自己努力的范圍內,今天的“百家爭鳴”,也許會影響到日后中國大學的發展方向。
至于我個人,既研究過去百年的“大學史”,也關注“當代中國大學”。我心目中的“當代中國大學”,是著眼于鄧小平南巡以后,1993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頒布《中國教育改革和發展綱要》之后,這15年中國大學所走過的路。我曾用了十個“關鍵詞”來觀察、描述、闡釋這15年的中國大學。那就是:大學百年、大學排名、大學合并、大學分等、大學擴招、大學城、大學私立、北大改革、大學評估和大學故事。
具體的我不想多說,就說一句:此前一千年,大學作為一種組織形式,為人類文明作出了巨大貢獻;以后一千年,大學將繼續展現其非凡魅力,只是表現形式可能會有很大變化。至于中國大學,仍在轉型過程中,更是有很多問題需要我們勇敢面對。
“世界一流”的焦慮
在科技及文化領域,中國人有好幾個夢。比如,奧運金牌第一,獲得諾貝爾獎,還有創建世界一流大學。通過傾全國之力,在北京舉辦一次“無與倫比”的奧運會,第一個夢想已經實現了;第二個呢,不管是文學還是物理、化學、經濟學,還沒有一個持中國護照的學者或文人獲得過諾貝爾獎。不過,這是遲早的事;而且,我以為不會太遙遠。相對來說,建設一所能體現一國學術文化整體水平的“世界一流大學”,反而有點“懸”。
當今中國,各行各業,最時尚的詞,莫過于“世界一流”,可見國人的視野和胸襟確實大有長進。提及“中國大學”,不能繞開兩個數字,一是“211”,一是“985”,而且都叫“工程”。在21世紀,培育100所世界著名的中國大學,這自然是大好事。可國家畢竟財力有限,這目標也太宏大了點。于是,政府做了調整,重點支持北大、清華等“985”工程大學。此后,我們開始以歐美的一流大學為追趕目標。
其實,從晚清開始,中國人辦現代大學,就是從模仿起步的。一開始學的是日本和德國,上世紀二十年代轉而學美國,五十年代學蘇聯,八十年代以后又回過頭來學美國。現在,談大學制度及大學理念的,幾乎言必稱哈佛、耶魯。連牛津、劍橋都懶得提了,更不要說別的名校。儼然,大學辦得好不好,就看與哈佛、耶魯的差距有多大。在我看來,這已經成為一種新的“迷思”。過去,強調東西方大學性質不同,拒絕比較,必定趨于固步自封;現在,反過來,一切惟哈佛、耶魯馬首是瞻,忽略養育你的這一方水土,這同樣有問題。
我常說,中國大學不是“辦在中國”,而是“長在中國”。各國大學的差異,很大程度上是歷史形成的,不是想改就能改的,因為我們只能在歷史提供的舞臺上表演。而就目前中國大學的現狀而言,我們首先要明白自己所處的歷史舞臺,尋找適合自己發展的道路,而不是忙著制訂進入“世界一流”的時間表。
再說,“大學”是否“世界一流”,除了可見的數字(科研經費、獲獎數目、名家大師、校園面積、師生比例等)外,還得看其對本國社會進程的影響及貢獻。北大百年校慶時,我說了好多話,有的被嚴厲批判,有的則得到廣泛贊許,下面這一句,倒被不斷“傳抄”——“就教學及科研水平而言,北大現在不是、短時間內也不可能是‘世界一流’;但若論北大對于人類文明的貢獻,很可能是不少世界一流大學所無法比擬的。因為,在一個東方古國崛起的關鍵時刻,一所大學竟然曾發揮如此巨大的作用,這樣的機遇,其實是千載難求的。”我這么說,并非否認中國大學,尤其是我所在的北京大學。我只是不喜歡人家整天拿“世界一流”說事,要求你按“排行榜”的指標來辦學。
我在好多文章中批評如今熱鬧非凡的“大學排名”。我認定,大學排行榜對于中國大學的發展,弊大于利。因為排名只能依靠數字,而數字是很容易造假的。以為讀書人都講“仁義禮智信”,那是低估了造假的巨大收益,而高估了道德的約束力。即便是老實人,拒絕弄虛作假,可當潛意識里著力于生產“有效的”數字時,也必定會扭曲辦學方向。
大學排行榜的權威一旦建立,很容易形成巨大的利益鏈條,環環相扣,不容你置身事外。在我看來,此舉將泯滅上下求索、特立獨行的可能性。因為好大學必須有個性,但它的那些“與眾不同”的部分,恰好無法納入評價體系。“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大學也不例外。久而久之,大學將日益趨同。差的大學可能得到提升,而好的大學將因此而下降。這就好像辯論比賽。裁判稱,按照規則,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其余的平均。這被抹去的“最高分”,可能是偏見,也可能是創見。當你一次次被宣布“工作無效”,不計入總成績,自然而然的,你就會轉向,變得日漸隨和起來。當然,你也可以固執己見,可那就有可能成為“烈士”了。
所謂爭創“世界一流”,這么一種內在兼外在的壓力,正使得中國大學普遍變得躁動不安、焦慮異常。其好處是,舉國上下全都努力求新求變;缺點則是大學不夠自信,難得有發自內心的保守與堅持。其實,所有理想型的論述,在實際操作中都將打折扣。所謂“非此即彼”或“不全寧無”,只適合于紙上談兵。今天中國,不僅僅是“開放”與“保守”之爭,在“接軌”與“閉關”之外,應該還有第三、第四條路可供選擇。
全球化時代的大學,并非“自古華山一條路”,而很可能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外有排行壓力,內有部門管理,中國大學自由發展的空間正日趨縮小。對此,我們必須保持必要的警惕。如果連標榜“獨立”與“創新”的大學,都缺乏深刻的自我反省能力,那就太可怕了。
“教學優先”的失落
我之所以對各式排行榜心存忌憚,很大程度基于我對大學功能的理解。在我看來,大學不同于研究院。即便是研究型大學,“教書育人”依舊是我們最重要的任務。學校辦得好不好,除了有可以量化的論文、專利、獲獎等,還得看這所大學教師及學生的精神狀態。好大學培養出來的學生,有明顯的精神印記。不管你是培養“英國紳士”,還是“共產主義新人”,都要把人的精神面貌放在第一位,關注的是心智,而非專業技能。而所謂的“心智”或“精神”,都是以人為中心,注重長時段的影響,而非一朝一夕、一時一地的表現,故無法落實在各種硬指標上。
自從有了“世界一流”的奮斗目標,加上各種“排行榜”的誘惑與催逼,大學校長及教授們明顯地重科研而輕教學。理由很簡單,教學(尤其是本科教學)的好壞,無法量化,不直接牽涉排名。不管是對教師的鑒定,還是對大學的評估,都是“對科研很實,對教學則很虛”。其實,當老師的都知道,在大學里教好書,獲得學生們的衷心擁戴,很不容易。我這里所指的不是課堂效果,因為那取決于專業、課程、聽眾以及教師的口才等;我覺得更重要的方面是老師用心教書,對學生負責,以及真正落實教學目標。
今天的中國大學,教授們普遍不愿在學生身上花太多的時間。其原因是,這在各種評鑒中都很難體現出來。這是一個很糟的結果。我甚至認為,高懸“世界一流”目標,對那些實力不夠的大學來說,有時不啻是個災難。這很可能使得學校好高騖遠,挪用那些本該屬于學生(尤其是本科生)的資源,投向那個有如肥皂泡般五光十色的“世界一流”幻境。結果呢,連原本可以做好的本科教學都搞砸了。
這讓我想起西南聯大的故事。今天,大家都在懷念炮火紛飛中聯大師生的“笳吹弦誦”。毫無疑問,這個生存在戰爭年代的大學,“生產”了很多著名人物,包括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李政道,還有眾多“兩彈一星”的元勛。但請大家注意,聯大校友中,理科方面的著名人物絕大多數都留過洋。事實上,西南聯大最大的“學術成就”,是成功的本科教育。
現在大家談西南聯大,有點過高估計了他們的學術水平。楊振寧、何炳棣都再三說,西南聯大的學生到美國念研究院,比美國最好的大學一點都不差。這話有道理,但必須加注。當年西南聯大的學術水平,和美國著名大學之間,是有較大落差的。但西南聯大培養出來的學生,與美國學生的差距并不大,原因是什么?第一,大學經費有限,無力發展研究院,西南聯大9年培養出來的研究生總數不超過100人,還沒有今天一個院系一年培養的多;第二,因當時學校實驗設備等教學硬件實在太差,教授們沒有能力從事專深研究(我說的是理工科)。因此,無論校方和教授們,全都專注于本科教學。根據我翻查的很多史料,包括當年的各種教材、教師薪水表、圖書館資料、儀器設備,還有當事人的日記和回憶錄等,確認西南聯大的學術環境實在很糟糕。可另一方面,當一所大學的所有著名教授都把主要精力投入到本科教學里面,這個大學培養出來的本科生,水平一定高。
如今回過頭來看日漸成為神話的西南聯大,確實有很多感人的故事。包括吳大猷教授如何發現李政道,扶上馬再送一程。根據楊振寧回憶:“當時,西南聯大老師中有學問的人很多,而同時他們對于教書的態度非常認真”。李政道則稱:“他們看見有一個優秀的學生,都是全副精神要培養的。”為什么會這樣?我的理解是,除了教書育人的共同理念,一個重要原因是當時大學沒有能力大規模發展研究生教育,沒條件強調學術成果。但這一缺陷,反而成全了西南聯大的本科教學。
而今天,所有的中國大學,稍微有點樣子的,都在拼命發展研究院,不愿意把主要精力放在本科生身上。說好聽點,大家都在努力邁向“研究型大學”;說得再透徹點,那就是教授們都在拼自己的業績。
本科教學不受重視,這是今天中國大學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很多著名教授不愿意給本科生上課,其中存在制度方面的原因。比如,在大學里教書,只有論文或著作才能體現教師的學術水平,至于教學方面的要求則是很虛很虛。每次晉升職稱,因教學好而被評上、或因教學不好而被卡住的,極少極少。加上很多不太自信的大學,會把每年發表多少論文作為一個硬杠桿,那就更促使老師們不愿意在本科教學上用心了。
所謂“教學”與“科研”可以互相扶持,且相得益彰,我認為,那是一種“理想狀態”,缺乏實驗數據的支持。確實有既長講課又擅科研的,但即便是如此完美的教授,其備課、講課及輔導學生,同樣會影響科研工作——畢竟,我們一天都只有24小時。而更多的教師則是學有偏勝,或長于教學,或長于著述。假如我們認定,大學的核心任務是“教書育人”,那么,如何讓長于教學的教師發揮更大的作用,而不是硬逼著他/她們去寫那些不太管用的論文,是個亟需解決的難題。在我看來,大學教師的“育人”,不僅是義務,也是一種成果——只不過因其難以量化,不被今天的各種評估體系承認。
“提獎學術”的困境
強大的經費支持,對人文學者來說有時甚至還壞事。為什么?因為拿人家的錢,就得急著出成果,不允許你慢工出細活。目前的這套項目管理機制,是從理工科延伸到社會科學,再拷貝到人文學的。當代中國人文學的最大危機,很可能還不是在社會上被邊緣化、在大學中地位急劇下降,而是被教育主管部門按照工科或社會科學的模樣進行“卓有成效”的改造。
我的基本判斷是:中國大學——尤其是“985”工程大學,可利用的資源會越來越多;可隨之而來的是,工作壓力也會越來越大。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很窮,但有很多可自由支配的閑暇時間,供你潛心讀書做學問——那是最近三十年中國學術得以迅速崛起的重要因素。可現在不一樣了,大學教師誘惑很多,要求大家都“安貧樂道”,很不現實。以后大家收入還會逐漸增加,但工作會越來越忙,可能忙得四腳朝天。我們必須適應這個變化了的世界,但不一定非“隨風起舞”不可。對于大學教師來說,單說“支持”而不講“責任”,那不公平;我只是希望這種壓力,不是具體的論文指標,而是一種“氛圍”以及無言的督促。現在都主張“獎勵學術”,可如果缺乏合適的評價標準,獎勵不當,反而徒增許多困擾。因此,我們必須逐步摸索,建立一套相對合理的考核與評價體系。
去年初,我在《人民日報》上撰文,提及中國的學術著作出版那么多,但絕大部分都是半成品。我所說的“半成品”,意思就是作品立意好,作者也下了工夫,但火候未到,還沒打磨好,就急匆匆出來了。之所以“精品不精”,主要原因是打磨不夠,背后因素則是市場的誘惑,以及教育部的評獎機制,剝奪了學者們本該有的從容、淡定和自信。
以我的觀察,最近三十年,好的人文學方面的著作,大體上有三個特征:第一,個人撰寫;第二,長期經營;第三,基本上沒有資助。我對人文學領域的大兵團作戰,不太以為然。動輒四五十人,真的能“強強聯合”嗎?我懷疑其實際效果。強大的經費支持,對人文學者來說,不是最關鍵的,有時甚至還壞事。為什么?因為拿人家的錢,就得急著出成果,不允許你慢工出細活。目前的這套項目管理機制,是從理工科延伸到社會科學,再拷貝到人文學。延伸到社會科學,還有道理;最不適應這套管理機制的,是人文學。
現在提“獎勵學術”,都說要以課題為主,尤其是有關國計民生、人多勢眾的“重大課題”。我不太同意這一思路。如果是獎勵人文學,我主張“以人為本”,而不以工程、計劃為管理目標。原因是,人文學的研究,大都靠學者的學術感覺以及長期積累,逐漸摸索,最后才走出來的。還沒開工,就得拿出一個完整的研究計劃,你只能瞎編。如此一來,培養出一批擅長填表的專家,學問做不好,表卻填得很漂亮。而且,我們還以項目多少作為評價人才的標準。我建議政府改變現有的這套評價體制。
外面傳說,北大有一個規定,兩個人同樣評教授,一個人有課題,一個人沒課題,如果成果一樣,那就應該給那沒課題的。因為,沒有政府的經費支持,還和你做得一樣好,可見他的學術水平更高。這屬于美好的誤會,北大其實沒那么“另類”。最近學校開會,還在提醒我們盡量爭取課題。只不過,北大的教授們,確實不太愿意申請各種各樣的課題,越有名的教授越是如此。我覺得,管理部門應該反省一下,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好學者不愿意做課題?
我的建議是,允許學者不做課題,但出了成果擺在那里,請專家鑒定,真好的話,值多少錢,10萬、20萬、50萬,你給我,我繼續做研究,至于怎么做,我自己決定。在國外,也有這種情況,獎勵你科研經費,后面的活,你自己做。這樣的話,什么時候發論文,什么時候出書,我來把握。現在的狀況是:按工程進度,一年或三年,必須結項。做不出來,你也必須硬撐,送上一堆夾生飯。對人文學者來說,每天忙著填表,不是好事情。恕我直言,今天的中國大學很有錢,但學術環境及整體氛圍不如80年代。
在《當代中國人文學之“內外兼修”》(《學術月刊》2007年11期)中,我曾談及,當代中國人文學的最大危機,很可能還不是在社會上被邊緣化、在大學中地位急劇下降,而是被教育主管部門按照工科或社會科學的模樣進行“卓有成效”的改造。經過這么一番“積極扶持”,大學里的人文學者,錢多了,氣順了,路也好走了。可沒有悠閑,沒有沉思,沒有詩意與想象力,對于人文學來說,這絕對是致命的。原本強調獨立思考、注重個人品味、擅長沉潛把玩的“人文學”,如今變得平淡、僵硬、了無趣味,實在有點可惜。在我心目中,所謂“人文學”,必須是學問中有“人”,學問中有“文”,學問中有“精神”、有“趣味”。但在一個生機勃勃而又顯得粗糙平庸的時代,談論“精神超越”或“壓在紙背的心情”,似乎有點奢侈。
本文原載《文匯報》2009年3月14日第8版,原標題《陳平原:全球化時代的 “大學之道”》注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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