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得寫讀后感的,羅教授《63%的孩子一天高中都沒上過》的演講卻激起了我要寫點什么的沖動。
首先向羅教授及其團隊致敬,這種接地氣的治學精神是中國受過高中以上教育的學者們需要學習的。其次向晏陽初先生致敬,他差不多九十年前寫的《誤教與無教》一文對本文有直接的啟發。民國年間,中國農村有85%的人不認字,是典型的“無教”,但在考察了眾多“食洋不化”、“食古不化”的學校后,晏陽初先生卻發出了“幸虧中國無教育,否則非早亡不可”的慨嘆。是啊,同樣一張紙,一張上面啥也沒有,另一張上面卻涂滿了臭氣熏天的所謂知識,這“無教”與“誤教”的差別是何等地大呢。
晏陽初先生的感嘆讓我想起我新近拜訪的一位扎根農村三十年推動“勞動教育”的學者,他向我提了兩個問題:你看看周圍的世界,人們越來越良善了嗎?我們的土地越來越肥沃了嗎?
我無法做出肯定的回答。正如羅教授在文中展示的,這個世界的教育總體水平是越來越高的,但似乎,人們的爭斗越來越激烈了,而土地的污染也是前所未有地廣泛。梁漱溟先生八十年前“這個世界會好嗎”的發問,仍然讓人無法釋懷。
是否可以說,今日世界問題的本質并不是“無教”的問題,而是“誤教”的問題呢?如果知識本身出了問題,那還真是不如“無教”的好呢。
發展成功學
回到《63%》的演講內容上來。羅教授作為一個經濟學者,一開始從教育水平與中等收入陷阱的關系這個角度,指出近八十年來世界的發展只集中在少數十幾個國家或地區,這和這些國家或地區的教育水平得到同步提高有很大的相關性,而大部分掉進中等收入陷阱和沒有機會跨進中等收入的國家或地區,教育水平提升不起來是主要的原因。誠然,在所有經濟要素中,人無疑是最重要的。但同樣作為一個經濟學者,羅教授似乎忽略了一些事實,即把世界分為兩極的工業革命以來,這些少數的發達國家或地區是以犧牲大多數地方和人群(包括自然)的利益為代價發展起來的(這種剝奪今天正以更加“文明”和快捷的方式進行);而且,那些掉進了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或地區,其之所以會掉進去的原因之一,正是那些長期受到高中以上教育的人廣泛地接受了西式教育的結果,是典型的“食洋不化”的“誤教”。
我愿意用“發展成功學”來形容今天被西方知識體系所主導的發展話語。今日中國教育界,豈不正是被這些話語充斥著?“它教人吃飯不種地,穿衣不種棉…它教人離開農村往城里跑”,陶行知先生當年的勸誡意猶在耳。如果我們的教育仍然亦步亦趨于工業時代(現在已到了金融時代)為滿足資本積累需要的飼料知識里,少點人上高中,或許我們還能有更遠的未來呢。
進一步,造成今日農村父母與孩子分離的,豈不也正是這種“發展成功學”大行其道的結果?羅教授演講中談到的讓農村母親回到孩子身邊以解決0-3歲幼兒的IQ問題的愿望,如果不對城市以剝奪農村為代價的發展模式進行檢討,母親們如何回得去?幼兒們又如何出得來和母親一起?
教育成功學
最近在農村,接觸了若干高中或中職生,還有他們的父母。其中一位今年七月份從中職學校畢業后,賦閑在家,與手機為伴,和一家人一起為工作的事發愁;另一位是高中畢業進了工廠,已在流水線上工作了四年多,每月可以拿到四千左右的工資,但他爸爸說每個月還得給這個孩子寄錢才行。他爸爸想讓孩子回農村來,哪怕一分錢不掙,起碼不要倒貼錢。這個孩子也想回來,但想想回來不知做什么的光景,就后怕不已。
不僅僅是中職或高中畢業生有如此進退不能的窘境,即使農村的大學畢業生,也一樣處在這樣的窘境中。他們在城市中左沖右突上下逢迎三十年,可能才有機會找到一處屬于自己的容身之所。而我們教育所描繪的,就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
我把這種為適應“發展成功學”需要的教育稱為“教育成功學”,這種教育的目的就是為工業時代制造廉價的勞動力。可憐我們的農村,在這種教育成功學的鼓惑下,節衣縮食供孩子上學,孩子們不管是學有所成還是學無所成,都一股腦兒成為城市產業的后備軍,而無法成為農村建設的力量。前一陣和一位在植物根系研究領域頗有造詣的教授交流,她談到農民請她去診斷桃樹大面積絕收的問題,她去了發現這些問題是稍有土壤學基礎的本科生就能解決的問題,但在地方,農民卻是求而不得。教授由是感嘆今天的大學教育,為何距離農村那么遠。
更可惱的,是大部分農民的孩子在最近三十年來,能夠進入985、211工程的大學院校的比例正逐年降低,在有些高校,已不足百分之十。其原因,相信大家都很清楚,城市和農村的教育資源差距可以用天上地下來形容。其結果,就是城市的話語權越來越大,這種話語權又進一步強化了城市的資源配比。在這里,知識成為一種權力。想一想城市動輒幾百上千億的投資和農民家門口的泥濘,就可以想象當知識進入到資本和權力所編織的牢籠,可以有多么的虛偽和惡毒。
而我們,蕓蕓眾生,在教育成功學幻化出的斑斕舞池里,仍在暢快地舞動著。
生態文明時代的教育觀
須知,時代正在發生變化。
短短兩百余年的工業時代在其帶來的諸多難題面前,已宣告無法再繼續前行,否則,人類將有毀滅之禍。適應工業時代需要的教育也該壽終正寢了。
2012年生態文明上升為國家戰略,預示著我們向生態文明時代邁進的步伐已經開啟。與之相適應的教育也應該駛入新的軌道了。這新的軌道長什么樣呢?我試著來拋個磚。
多樣性。生態文明的一個關鍵詞就是“多樣性”,這也應該是生態文明時代的教育的關鍵詞。從學校系統、教學內容、師資培養、管理方式到學習形式、學制、招生等等,都應該體現出多樣性來。我在韓國曾參觀過一個在農村開辦的小型教育共同體,有近五十個初高中生在這里上學,他們的學習內容包括生態農業、生態建筑等,每天有半天的時間要參與勞動,剛入學的時候必須徒步250公里,十天時間,此外還需要在一周斷水斷電的情況下生活下來。學習完了,該考大學的去考大學,該參加社會服務的就去參加社會服務。未來已不重要,關鍵是在這些孩子學習的當下,他們可以健全地成長,有尊重勞動的觀念,有服務社會的情懷,有腳踏實地的謀生能力。現在國內也在不斷涌現出包括學徒制、在家教育、國學班等各種類型的教育形式,我們的教育制度應該對此做出回應,鼓勵更多樣性的存在。如此才符合教育生態系統的要求,否則就只能是“在蔚藍的教育天空下,只見一片桉樹林泛著白光”。
鄉土性。我一直有一個觀點,在城市的鋼筋水泥里是長不出生態之花的,生態文明的基礎還是要立足廣袤的鄉土社會。城市取向的教育進程,也是人與土地分離的過程,由于這種分離,人變得越來越驕傲,世界也應此而越來越動蕩。和平是生態文明的題中之義,教育可以為和平做出什么貢獻呢?沒有其它辦法,還是要在根子上找答案,那就是通過教育去恢復人和土地的關系,讓人謙卑下來,進而去修復人與人的關系。生態文明時代的教育需要把孩子們帶到大自然和田野中去,帶入到體力勞動中去。
絕圣棄智。我現在越來越理解老子當年寫下這四個字時的心境了。我們這個時代問題叢生的癥結之一正是整個教育系統單方面強調智力的結果。羅教授在演講中反復提到智力的問題,誠然,由于后天的各種人為因素使同屬人類的另一部分人的智力無法得到良好發展,這是很大的罪過。但如果我們的教育只單方面強調智力,則又是更大的罪過了。須知,人類生命的豐富性中,智力只有二成的比重。當你以十成的資源去滿足這二成的需要時,人類生命的豐富性就被打破了,教育所培養出來的就只能是一個個不完整的生命。這不完整的生命,如何能帶領人類走出困境呢?生態文明時代需要一個個鮮活而完整的生命參與其中。這個時代需要完整的生命教育,而不是單純的智識教育。所以,當農村孩子把腳伸進清澈的小溪時,流水輕柔地滑過孩子的小腿肚;當爺爺奶奶帶著孩子在院子里剝玉米粒時,玉米棒子在孩子的小手里蹦跳著……同志,請相信,這里有生命的呢喃低語。
時間不晚了,就先拋這幾塊磚出來吧。最近我們和地方政府合作成立了一個生態文明研究院,教育的生態化轉型是研究院要重點開展的一個課題,希望有志于人類教育革新的伙伴們一同來參與,和大地一起悲喜。
2017/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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