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新工人權益的人大多對北京皮村的工友之家有所耳聞,它是一家民間非營利性社會公共服務機構,由新工人藝術團的孫恒、王德志、許多等人組織成立。工友之家在2005年入駐皮村之后,先后創建了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打工者子弟小學、同心農園、工人大學等多家公共服務機構,并于每年舉辦打工春晚,在社會各界引起過廣泛討論。這一些列的組織是基于新生代工人的自覺,旨在建立一個工人文化社群,以互助和文化教育的方式,維護打工者權益。工友之家曾被北京市政府評為“北京十大志愿者團體”,也吸引了眾多年輕的知識分子前來開設文學課堂和其它形式的服務。然而,在隆冬時節,傳來了工友之家因和當地村委會之間的矛盾而被迫遷出的消息,目前已被斷電,社群里的人不得不忍受天寒地凍。因種種原因,北京五環和六環間的城中村皮村聚集了北京的外來務工人員——這里有外地人口大約兩萬人,工友之家在此成立的意圖也是立足于打工者聚集區為工人服務,若是被迫遷于別處,其存在的意義則會大打折扣。此消息傳來后,關注工友之家的眾學者紛紛發出呼聲。
曾因《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在今年春節后聲名大噪的學者黃燈曾經在皮村教授過文學課。在她看來,皮村之所以對很多年輕的知識者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和情感認同,正來自知識生產出現了重大缺陷的當下,我們需要尋找新的突圍方式,需要在實踐中,探索一條能夠有效彌合世界裂縫的可能途徑,對底層人的體恤和姿態,關系到當下知識倫理的重建。
北京皮村北京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 人民網 圖
去年6月份,我申請到了一個訪學機會,從9月份開始,得以在人大學習。期間,剛好張慧瑜要去美國訪學,他得知我要去北京,立即問我是否能夠到皮村去給工友上課。在此以前,每個周末,都是慧瑜獨自一人堅守陣地,他外出一年,孟登迎出面組織,我就這樣有幸得以和皮村結緣,成為皮村臨時教員中的一人。
事實上,在北京一年,我因為事情太多,加上在單位還擔任行政工作,表面看來我能夠脫產學習一年,實際上每個學期還是要回學校一段時間。這樣,我也僅僅只給皮村上過兩次課。
第一次是去年十月份,具體哪天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天氣已經很冷了,要穿厚衣服。我從人大蘇州街站坐10號線,然后到呼家樓轉6號線,到草房下車,然后再轉一次公汽,到達皮村后,坐一輛三輪單車,告訴車主,到“打工博物館”,幾乎所有的車主都知道這個地方。說說對皮村的第一印象,盡管在廣州,我對城中村并不陌生,但還是為這個鑲嵌在北京邊緣的城中村的簡陋、凌亂和不便所震驚。輾轉到達目的地后,迎接我的是小付,一個小姑娘,一張單純的臉,我一進院子,她立即就帶我去參觀打工博物館。我相信,任何一個進入博物館的人,都會被這個隱匿于一片亂糟糟的城中村的獨特場館所震撼,我看到了燒烤攤、看到了修鞋的工具,看到了小朋友的書包,看到了收容證,看到了打工妹的暫住證,看到了深圳智麗火災幸存女工的信,看到了孫志剛父親留下的字跡,更看到了同心學校多次面臨危機的一些紅頭文件。和很多高大、宏偉、內容粗疏的博物館比較起來,打工博物館以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讓我深深感動,在這些粗陋的物件背后,我能夠感知,那些進入城市討生活的鄉下人曾經的日子,能夠感知他們的呼吸和氣息、委屈和淚水,以及在城市不為人知的掙扎和困境。那些早已離開主人的物件,作為最能敘述歷史的物證,被集中到皮村這個租借來的臨時場所,就像他們的主人一樣,沒有誰可以知道它們的命運。
可惜因為時間太緊張,而我必須趕在七點半去上課,在博物館,我僅僅逗留了四十分鐘,就戀戀不舍離開了,總想著,既然在北京要待一段時間,總還是有機會能夠再去好好看看的。我被小付領到另外一個院落,被告知這就是皮村工友的住所。在此以前,我和呂途曾經在微信上有過聯系,也讀過她近兩年出版的代表作《中國新工人:迷失與崛起》及《中國新工人:文化與命運》,對她在大量田野調查基礎上,對農民工群體生存境況所做出的整體判斷——“待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農村”心生敬意,可惜我去皮村那天,我外出開會,無緣見面。我特意詢問小付,呂途的房間在哪兒,得知具體位置后,去看了一下,非常局促的一間房子。很難想象,她如此厚重的著作居然就在這種環境下完成。我留意了一下整個院子的情況,院子里由于住的人多,雜物也非常多,辦公、住所都在一起,走廊外面都堆了很多東西。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住所的廁所,因為沒有合適的下水道,只能用旱廁,加上使用的人很多,而當地缺少足夠的草木灰,原本按環保要求設計的廁所,不得不淪為在農村隨處可見的茅坑。
我提早幾分鐘來到課室,準備好課件,利用中間的間隙在教室兼辦公室看了一眼,除了書多,最多的就是孫恒獲得的各種獎項,獎杯獎品放了幾個文件柜,由此也可以看出來,皮村的工友之家確實獲得了很多認同。上課的人陸陸續續到來,一看就是在一線勞動多年的人們,有年輕的,也有年齡大的。第一次上課,我印象最深的是給大家評點作文,其中就包括小付的《飛機下的親切感》、范雨素的《名字》、苑老師的《這里是皮村》、菩提居士的《中秋寄語》、李若的《我的一次求職經歷》。小付在文中提到,“直到有一次在外出回來的路上,抬頭看見遠處上空的飛機,心中莫名的有一種親切感,覺得快到機構(工友之家)了。那種莫名的親切感就突然涌進了我的腦子。覺得外出做事的一切煩心與麻煩終于過去了,外出的辛苦和輾轉反則的坐車終于隨著見到飛機而覺得快結束了。將要回到機構這個富有歸屬感的地方了。所以我每次外出,不管是遠地還是近地。回來時總會莫名的尋找飛機的蹤跡,有時會在很高很高的高空中看到飛機,有時又會看到飛的很低很低的飛機。但是一看到飛的很低很低的飛機后,我就感覺快到家了,心情也就舒然了”。由此也可以看出,小付因為常年生活在皮村,對于噪音污染極為嚴重的飛機,有著和常人不同的感受,皮村對她而言,不但是一個求生存的地方,更是一個情感的歸宿地。李若的作品,我記得主要內容是自己在家帶幾年孩子后,外出打工第一次找工作的經歷,她在文中提到一天要放三萬四千個螺絲釘,以致“三天之后,和我一起進廠的人跑了一半”,“一天下來腰酸背疼,渾身像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吃飯的時候連筷子都拿不住,手上也起了血泡”。盡管我也有過工廠的經歷,深知一線工人的艱苦,但我當年在國營企業的勞動強度,顯然不能和私營企業的勞累和無序相比,至少在上班的時間上,國營企業的工人會嚴格按照三班倒的規定來,不會超出體力的極限,常年一天上班超過十二小時。我給予的評點是,“李若的文字非常有力量。短短的文字,簡潔到白描的程度,但卻通過群像的描述,真實展露了流水線工廠工人的生活。這種寫作純粹發自內心,更為難得的是,李若在寫作的時候始終保持情緒的克制,沒有做太多的評價和控訴,看后更能讓讀者感受到資本怎樣通過內在追逐效率、利潤的本性,怎樣將活生生的人變成機器人的赤裸真相”。我記得當天來的學員大約有十幾人,有些甚至是周末加班,特意趕來上課的。和我在大學的課堂不同,我發現學員聽課都非常認真,很難想象他們白天在不同的崗位干著最臟最累的活,而到晚上的課堂,卻可以毫無違和感地進入認真的學習和討論,這種氛圍在當下功利的大學,真的已極為罕見。說實話,我當時真為他們感到慶幸,感覺他們在北京打工,依然可以在遙遠的五環之外,享受到更多的文化資源,這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情,我沒有想到,這一切的背后,工友之家做出了多少瑣碎而繁忙的努力。上完課,就快九點四十,因為要趕最后一班地鐵,我必須先趕上最后一班從皮村開往草房的公交,而當時,所有的三輪車司機早已下班。讓我沒想到的是,身材瘦小的小付,外加一件防風衣,竟然熟練地跨上一輛農用四輪車,突突突就開起來,將我送往了公交站。
我原以為每個月至少能抽出時間去皮村上課,沒想到第二次上課竟然拖到了2016年6月12日,實際上,這次上課,對我而言,有著告別的意味,因為6月底,我就結束了北京的訪學歲月,要回到遙遠的廣州。為了有更多的時間去好好看看打工博物館,我三點半就從宿舍出發,折騰兩個小時到達皮村。依舊是小付等候,這次在博物館,我待了一個多小時,和上次浮光掠影地觀展比較起來,我感覺打工博物館就算從社會學的角度,也提供了很多難得的一手資料,僅僅從學術研究而言,其價值不啻于一座鮮活的圖書館,更不要說它本身所承載的自覺的文化建構意識,及其在現有語境下所開辟的新的學術路徑。眼前的展品,分明帶著主人的體溫和氣息,仿佛在無聲訴說各自驚心動魄的往事。無數的家庭,無數的個人,在近二十年來劇烈的社會轉型中,個體的卑微終究無法抵抗時代的洪流,他們留下的生存印跡,早已被時空沖涮得干干凈凈。打工博物館不過在皮村小小的一角,固執地堅守一個時代、一個群體的蹤跡。如果沒有有心人去注意這些,龐大的打工群體就會像歷史上任何普通人一樣,不會被歷史記下半句。
當天晚上,我講課的內容是“返鄉體中的農村書寫”,講到了梁鴻的梁莊系列,講到了王磊光的返鄉筆記,也講到了自己春節寫作的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我記得當天的討論非常激烈,他們提出的問題也非常尖銳,對于社會的現狀,他們有出于生存困境的無奈,但更多的是質疑和思考。很明顯,這種完全自發的文學課堂,對他們而言,是一次難得的傾聽和溝通機會,當然,對我而言,更是一次難得的生命歷練和精神洗禮,我不否認,一種更為堅定的東西,因為和皮村的相遇,得以在我的心靈深處更牢固地扎根,一種更為質樸的東西,也讓我堅信,人性中,美好的東西終究不會被氣勢洶洶的生活磨滅。文學的力量也許微不足道,但祛除雕飾的真實文字,在堅硬的現實中,往往有著意想不到喚醒人心的力量。我無力去改變他們的處境,我只記得在當時的氛圍下,竭力鼓勵他們要用自己的文字表達自己的處境,提醒他們真正有力量的東西,其實和寫作技巧沒有關系。我尤其難以忘懷李若和我的討論,作為打工群體中熱愛寫作的一員,她有自己的疑慮,她在乎網友的看法,對寫作缺乏自信,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最大的優勢,正來源于在場者的痛感,來源于沒有隔斷的生命體驗對其情感的強烈沖撞,作為底層生活的親歷者和見證者,她有表達自己的能力和訴求。我從她的文字中,感受到一種久違的直刺人心的力量,這種力量凸顯了當下很多冠冕堂皇的文字失血的真相。事實也說明,李若的創作,確實具有打動人心的藝術魅力,此后不久,她就在網易人間脫穎而出,成為皮村工友之家文學課堂的佼佼者。
回到廣州已經半年了,我時時想起皮村的文學課堂。我得承認皮村更接近我們生活的真實,呂途、孫恒他們所做的事情,在我看來,其意義并不僅僅停留在他們始終以自己的行動,切實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其背后更重要的價值在于,他們以實踐的方式,昭示了資本的強勢對普通人命運的碾壓,并不就是我們應該接受的現實,對勞動價值的重提,讓我看到他們堅守另一種價值觀的執著,在現代文明的迷途中,這是一種根本的反撥,是在工具理性無節制彌散后的社會亂象中,最為清醒的思考和回歸,體現了對人之為人基本尊嚴的捍衛。皮村之所以對很多年輕的知識者,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和情感認同,正來自知識生產出現了重大缺陷的當下,我們需要尋找新的突圍方式,需要在實踐中,探索一條能夠有效彌合世界裂縫的可能途徑,對底層人的體恤和姿態,關系到當下知識倫理的重建。
今年十月,慧瑜結束了美國的訪學,他像當年那樣,很快回到了皮村工友之家的文學課堂。我知道,在他離開的一年里,有很多朋友得以有機會走近這個課堂,除了我,孟登迎、沙垚、李云雷、崔柯、師力斌等等老師都曾去過,對了,還有劉忱老師,她去得最多,她還帶了很多她的朋友去上過課,皮村的學員很喜歡和劉老師開玩笑,子怡有什么悄悄話最愛和她說。
2016年12月21日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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