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倒霉的家庭
中青在線-中國青年報 2010-04-14
這個住在窯洞里的家庭實在太倒霉了。用女主人韓愛平的話來形容,差不多每刮一陣風,都會刮到她家。
有人用32個字的簡潔語言,就講完了這個倒霉的故事:“高長宏的大兒子注射乙腦疫苗后,得了乙腦。小兒子喝了三鹿奶粉后,患上結石。”
短短的兩句話!
可只有從太原坐上大巴,走高速路、柏油路、搓板路,換3趟車,再走一段灰塵能淹沒整個小腿肚的山路,坐在山西省交口縣回龍鄉高長宏家掉著墻皮的窯洞里,這兩句話的溫度才算剛剛升上來。
再多一點兒耐心,等到兩歲零一個月大的偉偉午睡醒來,9歲的壯壯放學回家,揉著面團的女主人打開話匣,男主人熄了煙,重重地嘆氣……
這個倒霉的家庭的故事才開始清晰起來。
希望破滅
倒霉的日子是在2006年的夏天第一次找上他們的。那年7月9日和17日這兩天,在鄉鎮衛生院的一間房子里,一個漂亮的女護士站在一只大冰箱旁邊,給高長宏和韓愛平的兒子壯壯打了兩針乙腦減毒活疫苗。
這個4歲大的孩子已經連續4年來打疫苗了,更何況這一次,注射疫苗的通知是鄉鎮衛生院和壯壯就讀的幼兒園發出來的。這夫婦倆“從沒覺得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他們有很多事要打算,沒把這件小事放在心里。事實上,這家人正在接近他們“蓋4間平房”的家庭夢想。在他們租來的窯洞一角,一本雜志里夾著一本紅存折,上面存著5萬多元錢。
對這個家的想像早在幾年前就成形了。當時,新娘子韓愛平還住在100元錢一個月租來的窯洞里,唯一的家電是一臺洗衣機,但她心目中早有了“真正的家”的樣子:4間平房的墻,漆上淡淡的蘋果綠;床上鋪上小草剛破土時的那種淺綠色被褥,院子里種上青菜和能美容的蘆薈,再養上幾只下蛋的雞。在綿延起伏黃土高坡上,韓愛平還設想有一個漂亮健康的孩子,追著雞亂跑。
2002年5月18日,兒子出生時,有5斤6兩,夫妻倆早早取好了名字:壯壯。
這孩子又聰明又漂亮,有一雙亮晶晶的褐色紐扣般的眼睛,走路、說話都比同齡孩子早,“兩歲就能背唐詩,3歲能講故事”,大家都叫他 “靈蛋蛋”。韓愛平想好了,只要孩子能考上大學,她就是“撿破爛”也要供他。
他們希望壯壯能“一輩子壯壯實實”,卻沒有想到,倒霉的日子已經順著針管進入他們的家庭。
一個多月后的8月24日,壯壯突發高燒,到第4天凌晨,口吐白沫,鼻子流血,四肢僵硬,“像中毒一樣”。從沒見過這種場面的夫婦倆嚇壞了,高長宏使出在鐵廠搬鋼塊的勁兒,把孩子僵硬的身體扭成U形,連夜送往山西汾陽醫院。
醫生讓孩子弓得像只蝦一樣,從脊背抽了些腦脊液,讓高長宏立馬送往太原的大醫院化驗。擔心自己在車上睡著,幾天沒合眼的高長宏把這支試管夾在腋下,掐著自己熬到了太原。
化驗的結果顯示:血、腦脊液檢測乙腦IgM抗體均為陽性。壯壯被轉到山西傳染病醫院,醫生的診斷是:流行性乙型腦炎。
孩子身上、鼻子里、嘴巴里都插著管子,快速進藥。高長宏不停地跑來跑去,買藥、交錢。為了到省藥材公司買一種“進口的祛痰藥”,他在醫院門口怎么也打不上車,很多司機不愿在傳染病醫院門口拉客,他干脆整個人往車頭上撞,才算攔下一輛車。
可壯壯越來越“不作數”了,他徒勞地在空中揮著手,找不準奶瓶的位置。撓他的腳心,他不知道往回縮。
孩子漸漸陷入昏迷,夫妻倆捏著孩子的手,不停地講故事,高長宏甚至學了好幾個小時“知鳥叫”,企圖喚醒他。
接下來幾天,孩子抽搐得更厲害了,“哪怕一根頭發輕輕落在他身上,他都會縮得更緊,更硬”。醫生下達了《病危通知書》。夫妻倆聽到了“孩子雙側瞳孔等大等圓”這樣的專業術語。
好在,壯壯最后睜開了眼睛。但細心的母親發現,這已不大像以前的壯壯了。
希望再燃
壯壯變傻了。
他學著跳橡皮筋,只學得會跳前面兩節;他跟小朋友扔沙包,總是上來就被砸中;他跟人打一種叫“拉毛驢”的牌,一次也沒贏過;他看《葫蘆兄弟》不下百遍,可只會哼“啊——葫蘆娃”這一句主題歌;23個聲母,他學了5個多月后,還沒記住……
韓愛平也不是以前的韓愛平了。以前,她愛看言情小說,每天都要涂口紅,但現在,經常一整天忘了梳頭發。她每天都覺得“不得勁”,心里“空落落”的。她常常丟三落四,剛給壯壯穿了襪子,又去拿襪子。
她請風水先生看風水,盡管那不是他們的家,只是租來的。她甚至請一個算命先生給壯壯取了大名:高智強。名字里有個“智”,這讓她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只有撫摸壯壯小時候梳著“鍋蓋頭”的照片,夫妻倆臉上的笑容才會慢慢蕩漾開去。小兩口兒商量著:再要一個孩子。男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要有出息,“能在父母百年后,照應哥哥”。
不難想象,高智偉來到這個世界時,不是偶然的產物,而是一場精心準備的結果。
為了討吉利,這對夫妻在床頭貼上一張一米多寬的《好日子》畫片,畫上有喜慶的鞭炮,4個穿紅肚兜的胖娃娃一派喜氣,身旁都是金元寶。這張畫包含了這家人對“好日子”的所有構想。
2007年農歷臘月二十七,偉偉出生了,又是個兒子。高長宏特意給孩子穿上新買的寓意“健康百歲”的紅肚兜。出生第3天,偉偉才睜開眼,這讓夫婦倆著實擔心了一把,他們“再也經不起第二個孩子的任何意外了”。
韓愛平沒有母乳,孩子只好喝奶粉,他喝到的第一口,就是爸爸沖的三鹿牌奶粉。
奶粉是在醫院附近的商店買的,“這個牌子當時口碑很好,很多人吃,又是名牌”。從此以后,三鹿奶粉成了偉偉的主食,最多時,他一天能吃上近1000毫升。夫妻倆信不過家門口那些賣跳跳糖和小米鍋巴的小店,專門托人從太原的大超市成箱地購買三鹿奶粉,108元一桶。他們認為,“大城市大超市不會賣假貨”。
他們很快發現,偉偉遠沒有哥哥漂亮,單眼皮,頭發又黃又稀,順著耳朵一圈腦袋上頭發都不長。這孩子尿頻,尿短促,嘀嘀嗒嗒的,總尿不盡。
可這些絲毫沒減弱夫妻倆對偉偉的希望。小兩口一有空,就笑著暢想小兒子的“宏偉前程”。的確,他們已經很久沒笑了。在韓愛平眼里,夢想又觸手可及了:孩子長得像爸爸一樣高,1.8米,還要有點兒“志氣”,不說上大學,最起碼要有門手藝,這手藝不是裁縫、開車之類的,而是跟電子化、電氣化相關的“高科技”手藝。
而且,這些“夢想”在壯壯發病時,被夫妻倆看得更重了。
在這個《好日子》的圖下面,壯壯又抽風過兩次,醒來時,連舌頭都咬破了的壯壯,只是說“剛才大腦一片空白”。
淘氣的男孩子們常常“捉弄”他:慫恿他去親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他真的親了,“高智強和女生好上了”的傳言在小朋友中傳開了。他還被一群男孩子慫恿著去偷果子,拿打火機上山點火,從很高的臺階學“蜘蛛俠”往下跳……回家時,他的臉上常常被抓破了,可他從不跟大人說,他怕失去僅有的“伙伴”。
壯壯臉上的傷疤每多一條,韓愛平對偉偉的希望就多一分。
有時候半夜里,韓愛平會突然神經質地坐起來,盯著大兒子的臉、手腳,看“有沒有扭曲、變硬”,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她覺得自己要瘋了。
再躺下時,她只有一個念頭:我只剩下偉偉了。
希望又破滅了
這一次,倒霉的日子是拌在三鹿奶粉里來到這個家庭的。
從偉偉出生到現在,這家人就沒離開過三鹿奶粉。這間窯洞里,它無處不在。偉偉吃飯用的小黃碗和奶瓶、小白勺,是買三鹿奶粉時送的。吃空了的三鹿奶粉罐子裝著豆子,三鹿奶粉的大紙箱裝著鞋子,一只被咬得沾滿口水的三鹿奶粉罐,被偉偉在床上滾來滾去,那是他最心愛的玩具之一……
更根深蒂固的是,三鹿奶粉的陰影留在偉偉的腎里。
高長宏一輩子也忘不掉2008年9月16日那個夜晚。他甚至說不清偉偉出生的陽歷生日,卻記得這個日子。
這一天,在工廠休息的高長宏從電視里看到,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公布69批次嬰兒奶粉含三聚氰胺。他趕緊給妻子打電話,讓妻子打開電視。
此刻,高長宏的手機不斷有朋友的電話打進來,電話里家長們急沖沖地問:“看電視了嗎,你家孩子也喝三鹿嗎?”
韓愛平立馬打開電視機。電視機是高長宏親戚給的舊電視、兩個廢棄的電腦主機組裝成的能上網、看電視、打游戲的“四不像”。
新聞有點長。韓愛平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頭轟得一聲響”。
沒多久,高長宏趕回了家里,他在約10米長的窯洞里,來來回回,走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他們抱著偉偉來到了太原。他們一進兒童醫院的門,驚呆了,人山人海,從院子到大廳、走廊,全都是抱著孩子排隊做B超的家長。
高長宏把母子倆安頓在醫院附近一家每晚50元的旅店。讓他們驚訝的是,這家旅店住著全省各地來的、吃過三鹿奶粉的孩子和家長。有個家長摸著偉偉的頭說,“我的孩子也不長頭發”。
連著兩天兩夜,高長宏都沒排上就診號。最后一晚,他準備不走了,就守在長隊里。
因為人太多,擔心出現安全問題,醫院決定把B超機從三樓搬到一樓。高長宏主動沖過去,幫助做B超的女醫生搬機器。醫生很感動,說 “你先回去吧,我保證明天給你的孩子第一個做”。
高長宏還是沒舍得離開長隊。晚上,他買了兩包煙,偷偷塞給維持秩序的保安,希望第二天“通融一下”。
第二天早上7時14分,偉偉終于做上了B超,結論是:雙腎集合系統內斑點狀高回聲。大夫認為孩子營養不良,疑似“佝僂病、尿結石”,開了蘇打水,讓一個月后來復查。
回家的路上,他們聽到新聞說,國家對所有疑似結石患者免費檢查。這讓夫妻倆心疼了一路。
沒幾天,高長宏又上了趟太原。他拿著剩下的4桶奶粉去太原找到商家要退貨,商家說貨可以留下,錢不能退,留下電話,有什么國家政策再打電話。
高長宏氣不過,又抱回這些奶粉,憤憤地說:“孩子不能喝,大人喝!108塊一桶呢!”
至今,還有兩桶在墻角放著。
又過了一個月,他們沒再去復查。高長宏所在的小鐵廠被政府關停,他下崗了。
回憶起這些時,正搟著面條的韓愛平突然捂著臉大哭,全然不顧手上沾滿面粉。
“怎么輪到我家燒香,連廟門都關了!”她花著臉說,“我家太倒霉了!”
不放棄希望
如今,壯壯上了小學,偉偉的飯量也一天天大起來。
韓愛平不敢再輕易有什么夢想了,她不再對丈夫提“大學”這樣的字眼,她只希望壯壯“不發病,細胳膊能長粗點兒”,偉偉“尿少一點兒”。
一年多來,偉偉差不多每半個小時尿一次。屋里屋外,廚房的菜籃子旁邊,房東的大醋缸旁邊,院外的煤堆里,都有他的尿跡。
晚上睡覺,韓愛平要起夜三四次,用玻璃瓶給小偉偉把尿,即便如此,早上起來,近一米寬的隔尿布也會濕透。每天起床后,她雷打不動的工作就是曬花花綠綠的尿布,繩子足有4間窯洞那么長,這些尿布占了一半。
喝了7個月三鹿奶粉的偉偉還是很迷戀奶粉,他只有叼著奶嘴,喝足了奶才肯睡。
韓愛平不再相信什么大牌子,也不相信任何一家商店,走到哪家,碰到哪個牌子,她就買哪個。她選擇400克一袋的奶粉,價位都在25 元至28元之間。但她還是放心不下,又花200多元錢買了豆漿機,打算用豆漿替代牛奶。
總有些時光,這個母親會忘掉那些“倒霉事”。比如晚上,兩個孩子坐在家里唯一的一只從垃圾堆撿來的沙發上,看《喜羊羊與灰太狼》,高興時,兩個相差7歲的孩子會扭作一團“羊毛”。
周末,孩子們在院子里騎買奶粉送的一臺破了一半方向盤的扭扭車。哥哥“很神氣”地開車,弟弟抱著哥哥的腰,坐在后頭大笑。孩子的笑臉感染了她。可不用多久,扭扭車就把偉偉的尿帶到哥哥衣服上,帶到院子的角角落落。
韓愛平不得不給他們換衣服,洗衣服。很快又是一輪的換衣服,洗衣服。洗衣服是她每天的工作。
有時候,洗著洗著,她會哭。她覺得自己大把的青春就這樣沒了。家里沒有鬧鐘,她也沒打算買,她說,那“滴答”聲是一種煎熬,“這 10年過得像幾十年一樣長”。
她想過死,可那只是瞬間。“死了是痛快,可倆孩子怎么辦?”她還得盡量把日子往紅火里過。
鄉鎮衛生院與小學在同一條塵土飛揚的土泥巴路上,兩者相隔不過100米。黑瘦的壯壯每天都在這條路上跟同學們追逐、玩耍。他從沒意識到,他的命運與這里有什么交織。
壯壯從來不知道自己有病,可連學校門口賣泡泡糖的商販也看出了壯壯是個“笨孩子”。壯壯的功課很糟糕,背課文常常“背一句,丟三句”。別人5分鐘能完成的作業,他至少要半個小時。講故事比賽,他總是“從前從前”很久,然后一兩句話就講完了。
最近,這個夢想著當奧特曼的9歲的孩子正在學4位數,他念4050,不是念成“四百五十”,就是念成“四千零的五”。
如今,韓愛平最擔心的是,像電影里的片段一樣,自己老了,壯壯大了,在結婚那天抽風,新媳婦跑了……
像天下望子成龍的母親一樣,這個初中文化的32歲女人并沒放棄過孩子。她會給孩子疊千紙鶴,每天晚上講安徒生的故事。孩子熟睡了,她默默把15只黃色的鉛筆削好,放進印有太空圖案的鉛筆盒。天麻麻亮,她就會叫醒兒子讀課文。
3月26日清晨,燈光灑滿了這間窯洞。壯壯在燈下讀書,媽媽在灶頭捏饅頭。
他結結巴巴地讀著《北京亮起來了》:“長安街華燈高照,川流不息的汽車燈光閃爍,像銀河從天而降,天安門城樓金碧輝煌,光彩奪目……環形路上,一座座立交橋猶如道道彩虹,街道上,照明燈、草坪燈、噴泉燈、禮花燈,裝扮著美麗的北京。”
一個北京來的記者留宿在他家里。他問道:“阿姨,北京真有那么多燈嗎?想都想不出啊!”他的眼睛熠熠發光。
開始絕望
因為發生在兩個兒子身上的事,韓愛平越來越迷信了。丈夫出門干活前,孩子在身后大聲哭,她都認為是很不祥的預兆,會擔心上一天。
那天夜里,高長宏偷偷跟妻子說他想下礦井,“每個月能賺好幾千塊”,韓愛平像彈簧一樣從床上彈起來。她不讓,哭著喊:“這個家已經支離破碎了,再經不起一點點風浪!”
但是這時候,連下頓飯的面粉,都還不知在哪里呢。兩個孩子,5年的光陰,早已稀釋了存折上的5位數存款。如今,紅存折早就找不到了,韓愛平也懶得去找,那里面只有幾十元錢。
下崗后,高長宏四處找活兒干,修個鍋(電視天線),修個車賺上三、五十元,有時當當搬運工,能換回兩包煙、幾筐煤。
回家的路上,看著墻上白石灰刷的“平時注入一滴水,有難時擁有太平洋”的保險廣告,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夢想真的有“太平洋”那么遠。距離他最近的愿望,是賺到當月的飯錢。他的口頭禪是“這年頭吃一口算一口”。
他很聰明,他甚至申請到了“發動機助燃增壓裝置”的國家專利。他會修車,可小煤窯都關了,貨車很少。他會修電腦,可臨街門面房房租一年要5000元,“貴得嚇人”。為了討生計,他甚至去了趟災后重建的都江堰,力圖找一份在隧道開鏟車的工作。可工地拖欠工錢嚴重,他只好悻悻地回家。這一路,他“浪費”了1000元。
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出院子,看山對面被關停的小煤窯煙囪是否在冒煙,馬路上的大貨車是不是多起來了。那意味著國家的政策 “松了還是緊了”,他能不能再回到鐵廠開鏟車。
今年春節,這家人只剩下50元錢了,連包餃子的面粉都是找房東賒的,房租已經欠了大半年。除夕夜,韓愛平在窯洞門前,糊上手機充話費免費送的大紅對聯,把50元分成兩份,壓在孩子的枕頭下,向“列祖列宗”說了很多保佑孩子平安的話。
正月里,倆孩子四處拜年,靠親戚給的壓歲錢,才算把“日子續上了”。
韓愛平開始常常感慨這個世道的不公。汶川大地震,他們家捐了500元錢。丈夫義務獻血3次了。丈夫看到街邊乞討的孩子,會掏空所有的口袋,甚至企圖收留孩子。
“為什么這樣好心的家庭沒有好報?”她靠著窯洞外的墻皮說。只要上街,她就買兩元錢一注的體育彩票,試試自己的運氣,可連著幾十次,“一次也沒中過”。
希望好像又來了
最近,隨著這些倒霉事被媒體關注,這一家人的希望一度又被點燃起來。
夫婦倆通過網絡,知道了山西疾控中心的陳濤安正在反映山西“高溫疫苗”的問題。他們突然醒悟:“壯壯的病跟這個疫苗,可能存在某種相關性。”
高長宏把材料寄給了陳濤安。
疫苗事件被報道后,一夜之間,他家的窯洞門口塞滿了各種小汽車,這家人隱隱覺得事情有點希望的苗頭。
慰問的電話、短信,高長宏一天要接幾十個。有的短信是“四川廣元人民支持你們”,有的是“我是一個普通的北京人”,還有的干脆說 “我代表全國人民向你表示同情”。有的人表示要資助他們,希望他們公布賬號,有個長沙大夫說,能提供幫助讓兩個孩子來長沙檢查身體……
甚至有人在電話里只說了一句話:愿上帝保佑你們!還有外國人用聲調不準的中國話問候他:“你是高——長——宏?”為了這些電話,他不得不給他的“山寨手機”每天充兩次電。以前一個月三、四十元錢的手機費,現在不到一周花掉了300元。
連鄉鎮上不太相熟的街坊都認為“這倒霉的一家子總算有盼頭了”。他去街上的一家復印店復印材料,復印店的老板用沾著墨跡的手拍著他的肩膀說:“網上我看見你了!這回他們還不賠你個百八十萬的!記者們都來了,別再讓上面的給糊弄了!”
這個平靜已久的家庭突然熱鬧起來了。韓愛平心思又開始活絡起來,她問來訪的記者,能不能把丈夫的專利寫進稿子。這個女人甚至“妄想”,能不能跟縣長提提她丈夫專利的事,把技術免費帶到上海的世博會展出,那樣他們的“日子或許會重新開始”。
可他們很快就煩透了。
高長宏被記者反復追問,兒子是怎么發病的,怎么抽搐的,抽了多少次,還要仔細描繪兒子抽的時候,身體、手腳甚至嘴巴、眼睛、鼻子是怎樣的,還有記者要求他“比畫模仿一下”。
那些問題像刀子一樣往他心窩捅,說著說著,他就會哭。電視臺趁機把鏡頭拉得很近,他想“自己的臉一定漲滿了整個電視”。
好幾天下來,他一閉眼,滿腦子都是孩子抽風的樣子,他覺得自己要瘋了。
后來,他也學會了看記者證,區別地方記者與中央記者。他拒絕了很多采訪,可剛掛掉電話回絕了這一撥,就另有一撥記者架著機器,堵在他家窯洞門口了。
讓他擔心的是,有的電視臺記者跟著壯壯拍,鏡頭對準了學校、老師,他擔心節目播出后,歧視壯壯的同學更多了。他也阻撓記者去鄉鎮衛生院“取景”,他擔心得罪了醫院,小兒子再也打不上預防針了。
“記者走了,農民還是農民啊!”他用因工傷被機器切掉一截指頭的手抽著3元多錢一包的黃山香煙,悶聲悶氣地說。
準確地說,這個農民漢子內心認定,真正能給他希望的是“政府”。
3月25日下午,距離這個窯洞近200公里之外,高長宏在太原的一幢大樓里,拿到了一份鑒定:得過乙腦的兒子高智強被認定為“不排除與接種疫苗有關”。落款是:山西省預防接種異常反應調查診斷專家組。
這個兩天兩夜沒合眼的漢子,在7頁紙的鑒定書上,重重地將這句話用黑筆劃出,墨水滲透了紙背。
3月26日,政府說要派人來跟他談。整個早上,這個扛200斤煤毫不費力的漢子,坐立不安,小偉偉碰響了扭扭車,他就“蹭”地一下站起來,捶著胸口,以為政府的人來了。韓愛平細心地蘸了點兒水,把頭發梳得油光發亮。
當然,高長宏也沒忘記把藍色的疫苗本、醫院的診斷書等原始材料放在妻子陪嫁的大箱子里,上了把大鎖。他說,本子被人撕了搶了,就完了。
等的空當兒,他跟妻子猜想著幾種可能,比如政府會不會給他一兩萬元,讓他帶孩子先去查病?
終于有輛黑色的本田車停到了他家窯洞門口。鄉里的干部告訴他:不要接受一些別有用心的媒體的采訪,別當了炮灰。另外,他要去太原,鄉里派車派人,提供方便,“你的事也是政府的事”。
談話間,小偉偉又尿濕了褲子,韓愛平一邊忙著給孩子換褲子,一邊忙著去房東的小賣部給客人買煙。
政府的人走后,高長宏顯得很沮喪,這些談話不是他期待的。又過了幾天,看到衛生部的新聞發布會后,高長宏又擔心,“這事幾乎到頭了”。
電視屏幕發出的藍光照亮了韓愛平凹下去的臉,她好像突然獲得了某種哲理:“每一次感覺天要亮時,就陷入另一片黑暗。回回如此。”
尾聲
如今,這個窯洞又冷清下來了。兄弟倆經常為了搶記者們留下的零食而又哭又鬧。偉偉發現媽媽把記者帶來的巧克力、餅干、果汁藏在壞掉的洗衣機里,就站在洗衣機前不走,指著空空的大嘴巴,哭喊不已。
除了這些零食,那場突如其來的熱鬧并沒帶來太大變化。如果說還有別的,那就是壯壯開始在晚上偷偷問媽媽:“我得過病嗎?為什么這么多人來看我,不看別人?”
韓愛平說:“不,你跟別的孩子一樣。等你長大了再告訴你。”
媒體曝光后,連著好幾個晚上,韓愛平等孩子睡著后在網上看新聞,當看到幾個月大的孩子抽風后死去的視頻,她再也忍不住地哭了。“那抽風的場景,真是身臨其境啊!”壯壯最后的路也是那樣的?她想想都害怕。
如今,每次抱著小兒子,拿著藍色的疫苗接種本,走出放著三鹿奶粉的窯洞,下山,左拐,再上山,到鄉衛生院打疫苗,韓愛平一路心情復雜極了。她說,那像一場賭博,“不打不放心,打了更不放心”。
關于“倒霉”,這個女人最近也有了新的理解。她喜歡看央視12頻道,喜歡看那些“無奇不有”的法制節目。一邊看,她一邊安慰自己: “原來我們不是最不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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