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有七十口室內魚池。那是張家五兄弟的全部,也是秀生養鰻場的核心。上百萬尾鰻魚生長在這18畝魚池里,養它們的是十口從地下百米左右取水的井。鰻魚每天吃兩頓飯,也洗兩回澡(或者按老張的話講,鰻場每天都要排兩回污)。至于那些殘存的鰻糞和廢水,則會通過管道,被引入鄰近的排污溝里進行光合降解,直到入海。
跟不少同行一樣,秀生養鰻場是地方烤鰻場的原料供應基地。在與烤鰻場簽訂協議后,日本就會成為這些池中之魚的最終目的地。但2007年7月間國際媒體對“紙包子事件”的惡意炒作,改變了福清水產出口的命運。出口訂單突然之間成為了多數烤鰻場的奢望,而鰻農們則很快發現,他們的產品無處可賣。
在風險面前,單干已久的張家五兄弟決定合養。但是幾個月后,鰻魚市場依舊每況愈下。張秀曾想過就此收手,但已經從事這個行業十幾年的他已經不能說放手就放手了 — “我們五個兄弟,一家借五家,你算算這要借多少錢?”他表示,如果時間能倒回自己剛開始養鰻的1993年,他“就肯定不養了”。
《紐約時報》:“中國在毒水中養魚”
“我們現在是進退兩難。那些外國記者太沒道德了 –像我們這樣合在一起搞,一發財,整個家族都發達;一虧損,所有親戚全完蛋。我們怎么可能拿自己鰻魚的質量開玩笑啊?”
對于老張的困惑,這個縣級市的120萬居民,尤其是官員、協會代表和鰻農,無不感同身受。
福清早在明代就獲得了“僑鄉”的美譽。而1987年,農民楊宗龍于赴日考察后在此建立全國首家養鰻場的創舉,則揭開了當地鰻魚養殖加工業大發展的序幕。在楊氏成功經驗的鼓舞下,成千上萬的農民開始養鰻。時至今日,福清的鰻產量已獨占全國的三成強。
然而,發展并不是沒有代價的。“在2003年前,我們用藥很頻繁,”50歲的漁溪鎮書田村曙光養鰻場的大股東劉后俊告訴記者。
“但我們養鰻的那套都是從日本學來的,”他解釋道。在1996年跟弟弟劉后斌一起創立曙光之前,兩人共同的留日經歷為其創業奠定了基礎。
2003年以來,日趨嚴格的國家政策使非法用藥無處可尋。2006年成立的福清鰻魚協會更是擔起了統一購買和配送漁藥的責任。但是,外媒的惡意報道仍在繼續。
去年12月15日,《紐約時報》發表了一篇2400余字、中譯文本與錄音齊備的長文。文章借其所謂在福清實地采訪而得的證據,指責中國“在毒水中養魚” 。
該文聲稱:“為確保魚的成活,水產養殖者用混入非法獸藥的飼料喂魚,使含有毒性、致癌性藥殘的水產品進入市場,威脅著消費者的健康安全。”
福清:“這里的水完全沒有問題”
對于《紐約時報》的說法,福清的水產養殖戶和官員們都表示了強烈反對,稱其無任何事實根據可言。
“養鰻過程中,主要的污染物是自然形成的氮、磷和鰻糞,”福清環保局副局長謝何杰說。“養鰻場越多,對水質的環境壓力也自然就越大……但這些污染物都是能夠自然降解的……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漁場再多,恐怕也不能說水就會變得‘有毒’。”
“更何況,水中的氮、磷含量對養鰻不產生任何影響,”海洋與漁業局副局長陳任平說。“而說到用藥,現在誰還用禁藥,誰就肯定虧本。普通漁民根本不敢,也沒地方買非法獸藥。”
福清的養鰻場多集中于其西部的漁溪和上逕兩鎮。在此,養鰻的水源來自于山泉水、地下水和幾個分散的小型水庫。
“不管是在這兩個鎮里,還是在任何別的地方,鰻魚對水質的要求都是很高的,”工作在監測一線的市農業局執法大隊隊長莊政說。“再說了,毒水里怎么可能養得活魚呢?”
而在張秀國看來,他家場里95%的鰻種都是歐洲鰻的事實,足以說明其水質的安全可靠。“跟日本鰻比,歐洲鰻得要更好的水才能養得活。”
劉后斌表示同意。“我們的水都能養得活歐洲鰻,你說這水質還能差得了?”
養鰻可不簡單啊,劉后俊說。“誰說它門檻低的?非但不低,養鰻的水質是最高的,因為它技術含量高。鰻苗剛引進來的時候,跟火柴棍一樣細。你知道我們費了多少心思?養鰻魚的水必須是恒溫28攝氏度,上下不能超過0.5度。多少回多少次,我們兩兄弟晝夜輪流查水溫。”
對漁民們來講,水質從來不成問題 – 劉氏兄弟“都是吃這個水長大的”,后俊從來都用自家井水泡茶,因為“自來水泡茶不好喝”;而張家人所在的柳瘄村更是曾經的海灘。秀國說,這里清澈而稍咸的地下水“是老祖宗留下的寶”,“養出來的鰻魚更好吃”。
在他們的養鰻場以北不遠,步履嶺橫貫東西,將福清大多數的水產養殖戶與當地的主要水源 – 龍河流域 – 分割開來。《紐約時報》的文章說,龍河流域的水“已為造紙廠和屠宰場傾瀉的垃圾所影響”。在這條河的上游是福清最大的,據該文稱其水“甚至不適與人體接觸”的東張水庫。超過一萬人居住在水庫邊的東張鎮上。
“福清歷來缺乏水資源。即便是今天,我市的人均水資源量也還不到我國中部和東部地區的一半,”謝何杰說。“所以,我們才在1958年建起了東張水庫,為解決福清水資源貧乏現象做出了貢獻。而現在,環保總局的檢測結果顯示,我們這座已經有50年歷史的老庫也只是輕度富營養化,比全國湖泊平均的中度富營養化水平都要好。”
東張水庫管理局局長陳天賜強調說,水庫在1999年開展的一次規模空前的排污行動,已經徹底解決了其水質曾經存在的些許問題。“我們的水質在三四類水之間,”他說。“但是必須指出的是,環保總局從2005年起公布實施了新的,類似‘一票否決’式的水質監測標準。根據該標準,湖泊和水庫的水質是由其最差的一個指標決定的。我們的大多數指標都是一類,但少數幾項指標,比如氮、磷含量,是在三四類間。”
“2007年3月5日是枯水期,水本來就少,死亡的藻類也比較多。那天所做的檢測,的確查出我們的氮含量比四類水要差一點。但我們的水,不論作為飲用水還是養殖水,都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重視環保是一種自覺的行動,”2006年在湖南退休,后又被返聘為東張水庫總工程師的江惠龍說:“我們自己老婆孩子都喝這的水。我們能不重視嗎?”
為保護水質不惜血本
為了保護水質,東張鎮的居民付出了驚人的犧牲。為水庫建設創造空間的大規模搬遷行動在此地開始時,鎮上三星村村民周元桂才三歲。他今年已經54歲了。75%的東張居民遷居外地。周家先是搬到福州,但不久就搬回三星,因為在市里找不到穩定的收入來源。
“我們在河的上游,不能發展工業。所以我只能養豬。但2004年起,市里連續下發了一系列通知,要分批拆除所有的養豬場 – 這樣能更好地保護水嘛。但現在連豬都養不了了。大家的豬場都拆了,我的到2006年11月也拆了,還拿了4萬6千8百塊補償款。”
福清在2006-07年間共拆除了472家養豬場;周元桂的豬舍只是其中一家。政府為此投入了6千6百萬元。“村民們開始不理解,”謝何杰說。“但現在他們也逐漸認識到了水質保護的重要性。”
盡管如此,在豬場被拆后,許多村民還是只剩下了種田這一條老路。這是對地方經濟的巨大打擊。但官員們認識到,在水質保護這個艱巨的長期目標面前,暫時的經濟停滯算不了什么。
不少東張人不得不外出謀生。2006年12月,王金松成為三星村倒數第二個豬場被拆的農民。不久,他和兒子就去別處做生意了。從他豬場原址開車只需一刻鐘,就可以到達最近的施工地點:福清的第二家污水處理廠。在龍河邊上,工人們正忙著接起長長的排污管。處理廠將在年內建成。到時候,在東張水庫下游的福清最后兩家廢紙漿造紙廠均將關閉。
福清水產養殖業前景堪憂
“據說我們是美國2007年拒收中國進口水產品記錄之首,截至11月,43項產品全部含有非法藥殘,”福清國檢局副局長陳輝說:“這些人是不是把拒收和自動扣留搞混了?”
“我們的記錄顯示,市里到目前為止,2007年共出口81批900噸鰻魚到美國,另有5000噸出口日本,無一拒收;266批4000多噸對蝦出口美國,只有一批拒收。鰻魚是美國海關自動扣留我們的五類水產品之一。自動扣留和拒收是一個意思嗎?”
剛剛過去的2007年,是迄今為止福清鰻農們最難捱的一段時光。“只有很少的養鰻戶能拿到銀行貸款,因為日本鰻魚市場的價格波動大,風險大,壞賬多,農民又沒什么像樣的抵押物,”福清鰻魚協會主任劉明龍說。
“再這樣下去,整個行業就垮掉了,”協會副秘書長林春銀說。
如果行業垮掉,一切將會怎樣?劉后俊已經買不起他心儀的小汽車了;或許很快,張秀國18歲的寶貝兒子就無力接受高等教育,只能繼續從事他父親開始后悔進入的養鰻業了。而像他們一樣在鰻魚養殖和加工戰線上奮斗著的一萬多名福清農民,又當如何呢?
二月份就該投苗了,但劉后俊說:“價格不好,沒人投 – 因為沒錢。”沒錢,沒出口,也沒有成熟的國內市場 – 換句話說,鰻農們能做的少之又少。就像張秀國調侃的那樣:“我們干嘛還堅持養?為全球消費者做貢獻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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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hej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