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篇短文里,我舉出親見的幾件事,擔心崇明島上的生態環境遭破壞。有人要問了:樹不能伐,水泥路不該鋪,商務樓區不要造,那崇明如何“生態開發”呢?
我借普羅旺斯來回答。法國東南部這一片狹長的土地,是公認的“生態發展”的成功例子。它的自然條件并不特別好,雖然有長長的海岸線,卻常年缺水,異常干燥,除了那些被倫敦的陰濕洇透了骨頭的英國富翁,沒人喜歡這個地方的。但是,自從莫奈和凡高以這里的藍天、黃墻、碧海和紅帆,涂抹成攝人眼目的“印象”,自從這些印象派的畫作陸續進入盧浮宮、大英博物館和大都會博物館,在拍賣會上賣出天價,普羅旺斯人就明白了,這塊土地上確實有寶貝,它不是別的,就是文化,那種淡淡的悠閑的情致,那種簡單、樸素的氛圍。當然了,倘若時光倒流五百年,這氛圍是一點都不文化的,歐洲到處都是這樣的生活,有什么稀罕?可如今,“現代”了,大工業的濃煙熏黑了倫敦的街區,膨脹的人口差不多要伐盡萊茵河兩岸的森林,越是大家一門心思追求城市化,普羅旺斯的藍天就越顯得有情致。于是,石頭的房子成了文化,農家的碎花布成了文化,小街上的安靜成了文化,村外的大片的熏衣草地,更是文化了……
一百多年間,這一套普羅旺斯的神話越傳越大,到今天,它已經成了全球中產階級趣味的一項要素。不說別地了,就是上海,那些昂貴的家具、香水、床上用品和服裝商店,那些炫耀風格的裝潢公司和生活雜志,哪里不晃動著它的影子?凡是能吃飽飯、又讀過幾頁書的人,誰不想去普羅旺斯?越是厭倦了嘈雜緊張的都市生活,你還越被它吸引,恨不得在那里買一間小屋子,從容度余生。記得《一只狗的生活意見》的作者彼得·梅爾么?他就是典型的例子:既被這神話蠱惑,硬是結束了十五年英倫廣告業的生涯,搬到這里長住,也為這神話吹氣,他的兩本普羅旺斯筆記,引得多少人躍躍欲試,要步他后塵?
普羅旺斯人是聰明的,他們全力維護這個神話。他們盡可能保存——更準確地說,營造——“印象派”式的“自然”景觀。房子里面隨便改,外表一定得如舊;地貌必須要鄉村,不設工廠,不造高樓,一片一片全是田;道路、植被、河岸、屋舍:線條和色彩都要配合,仿佛是照著莫奈的油畫描出來;東墻上鑿一方凹處,蹲一個粗陶罐,西窗外裝一排鐵窗格,鮮花四溢,生鐵雕紋的街燈,字體古拙的木招牌…… 你不說他們心思巧,還真不行呢。
他們更花大力氣營造閑散的氣氛。每個稍大的村子,都開出咖啡館、酒吧、飯店、旅舍,一律布置雅致,儼然休閑之地。有點規模的小城里,更是遍布各色小商店,滿街飄散咖啡香。教堂的鐘聲悠揚懶散,飯店里的侍者不慌不忙,點一瓶酒也要問幾個來回,好像食客個個無處可去,就指望在餐桌上消磨時光。你在這樣的氣氛里多熏兩天,就是再工作狂,大概也不好意思目光功利、疾步快走了吧?
對如此營造出來的天地,普羅旺斯人一定是欣賞的,藍天白云,誰人不愛?何況今天住在普羅旺斯的人,越來越多是像梅爾那樣,辭別都市、飄洋過海,就沖著悠閑懶散的氣氛來的。不過,我也相信,普羅旺斯人肯花力氣如此經營,是因為他們更知道,這樣的投入回報最豐。一塊普通的自制肥皂,就因為加入了普羅旺斯的熏衣草,價格便能高幾倍。一幢普通的農舍,就因為地處普羅旺斯的某個小鎮,竟比附近大城市的房子還值錢。只要跟普羅旺斯的“自然生態”扯得上,香水、織物、食品、陶器…… 什么都能花樣百出,賣得賊貴!
我無意在這里裁判普羅旺斯的神話。我只是明白了一件事:面對氣勢洶洶的城市化的旋風,鄉村并非一無所據。越是工業化、城市化搞過了頭,空氣污濁,人生無趣,鄉村反而越能以自己的文化打開生路。再不起眼的鄉下小地方,只要有歷史,就一定有自己的文化,它彌散在當地的所有物事當中:地貌、出產、房舍、日常生活…… 只要還沒有完全淹入城市化的潮水,它就會默默地延續,哪怕殘缺破損、只剩一星一點。
不要小看文化,它可是決定城鄉傾斜的一大砝碼。為什么城市能在政治和經濟上壓倒鄉村?很重要的一個條件,是它能同時在文化上壓倒鄉村。城市先進,鄉村落后,只有城市有文化,鄉村只有沒文化,城里的一切都精致,鄉下的一切都粗陋,城里人做高級的事,鄉巴佬干低級的活,城市的產品理當賣得貴,鄉村的出產活該不值錢…… 一旦在文化上被如此貶低,鄉村和農人也就只配充當政治、經濟的墊腳石了。
普羅旺斯人標舉的,恰恰是相反的邏輯:你城市固然先進,我鄉下更有文化,你城里的汽車賣得貴,我鄉下的蘑菇價更高,你拍汽車MTV、三天兩頭電視上播,我村里辦物產博物館,滿滿一架子書,全是說蘑菇的高貴和優雅…… 唯其打破了城市對文化的獨占權,講出了鄉村自己的故事,普羅旺斯人才能理直氣壯給蘑菇貼上高價,引得四方的城里人長途跋涉來掏錢——他買回去的,小半是蘑菇,大半是故事。
當然了,如此買賣能成交,是因為鄉村的故事里有大義存焉,這大義并非來自別處,而就是來自現代化的危機,來自這危機造成的恐怖,來自人們對“城市化”之類現成道路以外的其他方向的探尋。“生態”也罷,“綠色”也罷,其實都是對這大義的不同的稱呼,它們要求的第一件事,正是普羅旺斯人做的,講一個與流行的城市化不同的文化故事。
和普羅旺斯比起來,崇明,更不要說中國的其他地方了,可用來講故事的材料是太多了。雖然城市化的潮水也很猛烈,以至號稱“農家樂”、“漁家樂”的地方,竟然聳起了粗劣的歐式建筑,不倫不類,但你稍微兜一個大點的圈子,還是能明顯感覺到,這島上存留著許多自己的生活風味。和譬如昆山那樣完全丟掉了城鄉特色的地方相比,崇明真還是“生態”的。
所以,要在這里謀“發展”,首要的不是大興土木、建造未有之物,而是靜心調查,看看土地上還有什么;當然要禁污染、廣綠化,做種種有形的搶救工作,但更要發動公眾、教育官員,培養對世界大局的了解,激發對自己文化的敬重,奠定社會進步的無形的基礎。這事情不容易、費時長久,需要官民兩面都按捺住快速求利的欲望,但是,人之所以為人,不就在能有長遠之心、求善之意么?人民之所以將金錢和權力交給官員,不就是要他們用這權力激發大家的長遠之心、向善之意么?什么時候這長遠和求善之心真起大作用了,什么時候崇明——別處也一樣——就有真正健康的生態發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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