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戶人家的村莊
《中國青年報》
本報記者:張偉
那些關于聲音的記憶,又在魏光財的耳邊蘇醒了:鄰居一邊吆喝牲口,一邊大聲開著玩笑。小孩子們追打著,吵鬧聲攪破悶熱的黃昏。遠處的狗吠聲,穿過村莊傳得很遠。
講到這里,老魏輕聲笑了。如果可以選擇,他愿意回到那樣一個溫馨而尋常的傍晚。而眼下,這個55歲的老農,只能在腦袋里一遍一遍溫習這一幕。
自從兩年前送走最后一戶鄰居,東容村六社,這個位于甘肅省民勤縣沙漠邊緣的小村莊,就只剩下了他這一戶人家。
每天,這戶人家的煙囪里會定時冒出炊煙,表明這個村莊還“活”著。面對日益緊逼的沙漠,魏光財以他1.6米的瘦小身軀,固執地堅守著自己那處土墻圍起的土屋,以及有關這個村莊飄渺的記憶。
正慢慢地被外人遺忘
凌晨5時,魏光財家的那頭白毛驢準時嘶叫起來,開始了這個村莊一天的生活。除了他和妻子張菊花,這里平時基本看不到第三個人影。
一只貓,一頭驢,兩只母雞,20多只山羊,它們是除魏家夫婦之外,這個村莊僅剩的成員。
從民勤縣最邊緣的西渠鎮西行13公里,就是魏光財所在的東容村六社,一路上黃沙漫漫,不時揚起沙塵。許多地方連路都被沙子埋沒了,即使是最熟悉路況的司機,也很難一下找到這里。
事實上,這里壓根兒就不像一座村莊:在荒漠和稀疏的紅柳林包圍中,橫著一排破敗的土坯房,大約有四五座,墻是用黃泥和著草夯成的,每一座房子都是獨立的。走近時才發現,除了最西端的這一座房子外,其余的早已廢棄。有的房屋、院落已經坍塌,有的外表雖然完整,但窗戶門框上積滿灰塵,表明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魏光財夫婦住著的這處土坯房,是村里目前最新的房子:一米多寬的門樓進去后,院子里被風抽打過,裸露出凹凸不平的白色硬泥地。
在過去的幾十年中,這里的所有村民陸陸續續遷往外鄉,一去不回。魏家兒子在鎮里安家后,帶著媳婦去了內蒙古打工,兒媳婦曾發誓再也不會回這里住。女兒則嫁到了外鄉人家,偶爾遇到節日才會回來看望他們。
這里距最近的村莊大約只有兩三里地,而這段距離恰好阻斷了他們與外界的日常交往。但為了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他們夫婦不時需要去外界補充給養。
至少每十天左右,老魏倆口要套上毛驢車,拉上白鐵皮制成的巨大水桶,到5里之外的村里拉淡水——這樣的生活他們已經維持了十幾年——干旱導致這里的井水枯竭、河水斷流,而淺層地下水又飽含各種有害礦物質,這個村里早已沒有飲用水可用了。只有人丁興旺的村子里,人們才會打一口深井供人畜飲用。
拉回來的水被倒進所有可利用的容器中儲存起來:4口水缸,幾個鐵皮桶,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塑料瓶。只有置身這里,才能切實體會水貴如油的道理。
在魏家黃色的塑料臉盆里,上午洗過臉的水到晚上還不能倒掉,不到兩厘米深的水底,沉淀著一層雜質。晚上做飯前,妻子張菊花用這水洗手,水立刻變得渾濁起來,待洗完臉,這些水還要用來洗一遍毛巾。
每當魏光財擰開他用來裝水的塑料瓶子,便會用雙手緊緊抓著瓶頸,用嘴把瓶嘴整個兒含住,雙手上舉,頭仰起來,喉嚨快速地一鼓一鼓。然后他低下頭,這才把瓶嘴取出,重重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此外,每半個月一次的采購,也是魏光財喜歡做的事。他騎車幾十分鐘,趕往方圓十幾里地唯一的一家村辦商店。盡管里面的各種生活用品還算琳瑯滿目,但那些跟老魏都沒關系。他通常只買兩元錢一包的香煙,額外捎帶一些醋和蒜。
這些醋和蒜,加上自己地里種的白菜,便成為他們餐桌上最家常的副食。而主食一年四季也很少變化——清水煮面。白菜在熱水里一滾,蒜打成泥,拌在面里,吃得瓷碗叮當作響。
還有一件事是,每個月魏光財會抽出一天時間,騎自行車到15里之外的鄉鎮衛生所,為自己和妻子取藥。病痛對他倆已變成一種習慣,簡單的消炎藥只是為了起到心理安撫作用,只有當他的結石痛和妻子胃病發作時,他們才會覺得有些難熬。
每月這些固定不變的事情,把魏光財一家的生活切割得十分整齊。除此之外,他們的日子乏善可陳。冬天用來生爐子的煙囪,夏天也從來不收。老兩口的生活,正像他家墻上貼著的2002年的月歷畫,渾然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
只有門前種植的十幾畝茴香地,還在年復一年地生長和成熟。這是老魏感知季節變化的主要依據。因為水質變差和土地嚴重鹽堿化,小麥、地瓜這些他的父輩種植過的作物,如今在這里已經絕跡。十幾年來,茴香成為這里村民唯一的經濟來源。
村子里的人走光后,土地便閑置起來。雖然縣里一再號召“退耕”,不過多數離開的人還是將地賣給了附近村子里的人。只是,平時很少有人打理。
老魏也偷偷接手了幾畝這樣的土地。年份好的時候,一畝茴香可以賣到1000多元。“這樣算下來,一年幾千塊,莊稼人夠用了。”他說起自己的收入沒有更多的抱怨。
老魏夫婦也確實沒有更多需要花錢的地方,以至于連那些沿村兜售蔬菜和水果的小販,也從不經過他家的門前。民勤縣東容村六社,這個只有一戶人家的村莊,正在慢慢地被外人遺忘。
聽覺變得格外敏感起來
7月3日傍晚,太陽很毒。魏光財蹲在田埂上,眼前一大片茴香地發出濃重的草腥味。他不時揉幾下沾滿油漬的白襯衣領子,然后用巴掌大的鐵鏟擺弄腳下的香煙蒂,一下一下地將它戳進泥里。在他腳下,是剛剛挖出的一個長方形的坑,然后填上,如是反復幾次,自己也覺得閑得發慌。
他家養的純白色毛驢在兩米之外吃草,發出撕裂草根的細碎聲音。幾只叫不上名字的鳥,飛來飛去,不厭其煩地鳴叫。在這個出奇安靜的傍晚,連蒼蠅的嗡嗡聲也顯得分外囂張。
魏光財瞇著眼睛,仿佛十分享受這些“聲音”。本來他早已習慣了寂靜。自從幾年前妻子張菊花因患疾病,近乎完全失聰后,他們之間的交流就基本只剩下眼神和動作。
說話對他已變得可有可無,但聽覺卻變得格外敏感起來。魏光財不肯放過任何與聲音打交道的機會。他特意對手機做了設定,撥號時每按一個鍵,就會有一個標準的女聲用普通話念出所撥的號碼,突兀地打破四周的寂靜。
那只黃白相間的貓突然從門外探進頭來,試探性地叫著。幾年前,魏光財花50元錢買回的這個小家伙,自始至終沒給它起名字。最近他迷上了研究貓的叫聲。母貓前不久剛生了小貓,被鄰村的人領養走了,于是,這個莊稼人從它的叫聲里,經常聽出一絲悲涼的呼喚。
然而他所生活的世界還是太寂靜了。只有吃過晚飯,打開電視,“聲音”才會回到他的世界。他絲毫不挑剔節目,電視里正播放著云南的天氣預報,他非常認真地聽著“玉溪和大理有雨”的介紹,盡管他離那里遙不可及,并且與他那里毫不相干,但他還是煞有介事地嘟囔道:“他們熱帶真是喜歡下雨。”
55年來,魏光財只有幾次短暫的離鄉經歷。他去過一次蘭州,不過那已經是30年前的事了。每隔幾年,他還會去一次幾十公里以外的民勤縣城。在老魏看來,那里變得“越來越繁華了”。
除此之外,老魏對外面的一切也都充滿好奇。“飛機真能飛到云上面嗎?”“北京到底有多大?”每當有外地人來到這里,他總是忍不住問東問西。這時候,他上身前傾,皺紋叢中的眼睛發出異常的光,聽到答案之后,抿抿嘴,露出開心而有些忸怩的笑容。
這臺17寸長虹牌彩色電視機,已經陪伴了老魏十幾年,折射出他過去十幾年生活的部分細節。上世紀80年代,老魏是村里第二個擁有電視的人。那時,每到農閑時節,村里的人都會擠到他的堂屋里。一盞15瓦燈泡發出昏黃的光線。煙霧繚繞,男人們吆喝著打牌,女人們則一邊看電視,一邊納鞋底。
年歲久了,這臺電視機早已落下一身毛病:畫面顏色越變越淡,所收的頻道越來越少。而村子里的生活,也正像這臺慢慢失去色彩的電視一樣,變成了黑白一樣的回憶。
一部村莊衰亡的歷史
7月4日,魏光財戴上牛仔帽,一邊踩著松軟的沙地,一邊領著記者尋找過去的蹤跡。
這些蹤跡多半藏在黃沙底下:左手邊的黃沙曾經是他家的農田,右手邊的黃沙曾經是一條河流。“哦,那里就是我以前的家,”他指著孤零零立在遠處的半截土墻說,“我父親就死在那里。”
魏光財55年的全部記憶,都依托于這個行將消失的村莊。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村子里的人陸陸續續開始向外遷移,有的人家已經走了幾十年,房子早已倒塌,老魏卻仍能一五一十說出他們當時的模樣和脾性。
所有生活的情景和細節如在眼前,甚至包括魏家和鄰居的每一次爭吵。當然,那些堪稱“大事”的村史,更讓老魏永生難忘。他記得1985年村東魏家起過一場大火,小孩子不小心點著了草堆,差點把房子燒掉。他和村里的人一起,用干土撲滅了那場大火。大概在同一時期,有一年秋天收獲季節,突然下了一場冰雹,所有的莊稼都被砸在地里,顆粒無收。
在這個沒有出過一個大學生或大官的村子里,這已經算是魏光財所能記起來的最為轟動的事件了。
小時候隨他一起放羊的伙伴,以及他當教師時教過的學生,一走便杳無音信,不知生死。去年冬天,他特意跑到百里之外的一個農場,給以前的一個老鄰居送葬。民勤縣東容村六社最后這名村民擔心,一旦自己死掉,關于這個村子的所有記憶,恐怕也就徹底湮滅了。
這是一部通過口耳相傳和耳聞目睹形成的村史:從幾百年前第一戶姓李的人家搬到這里開始,這個村子已經繁衍生息了8代。
老魏剛記事的時候,村子里還很熱鬧。他最懷念的日子是上世紀60年代。村子里有100多口人,孩子也多,從早到晚聽得見笑聲。“該村原有32戶,164人。”老魏的記憶,從鄉政府相關資料的記載中得到印證。
老魏記得,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到村中間的空地上扯開大幕,放電影。黑暗中,男女老少擠在一起,為《地道戰》、《白毛女》,如癡如醉。
后來,小學畢業的魏光財變成了魏老師——當時村子里有30多個孩子,從一年級到四年級,魏老師包攬了他們的全部課程。夏天放學后,他一招呼,大大小小的孩子們一起到麥地里揀麥穗,一路上熱鬧非凡。
這是東容村六社最后的輝煌歲月。就在這樣的輝煌里,21歲的魏光財,從生產隊里借來一輛驢車,娶回了自己的媳婦張菊花,并很快生下女兒和兒子。
這也是一部村莊衰亡的歷史:最初,因為上世紀60年代初的饑荒,饑餓的人們紛紛外出逃荒,許多人餓死在了路上。不過到后來,饑餓不再是人們搬遷的主要理由了。
從上游水庫流下來的水越來越少。地下水里的礦物質讓原本肥沃的土地日益鹽堿化。村旁早已經干涸的湖底一天天被黃沙掩埋。
老魏記不得哪一年走了第一戶人家。反正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村子里只剩下十幾戶人家。而喜歡不停地向魏光財回憶往事的父親,也在魏家的老房子里斷了氣。
人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陸續搬走,有的去青海投靠當干部的兄弟,有的則跟著兒女遷到了縣城。還有的在政府號召下,集體到了鄰縣的農場。老魏去那里看過,水多得很,土地也好,適合耕種。
到1999年,老王家搬走時,村里僅剩下了4戶人家。大多數房子廢棄了,并在幾年以后的雨水季節倒塌。有的院子里長滿野草,開著淡紅色的小花。有的院子里則幾乎被黃沙掩埋。
漸漸地,最初坍塌的房屋和院子也不見了:泥土建起的墻被逐漸風化,又散落成泥土。以前,村子方圓有一里地,如今逐漸萎縮成了一排破敗的土屋。
村里第一戶人家李姓的子孫,在這里苦苦撐到前年,最終舉家搬走。魏光財還記得自己的這個老對頭“脾氣不好,不合群”,即使在村子里只剩下4戶人家時,他也不肯多和別人交往。
隨后,其他兩戶人家也跟著李家搬走了。魏光財幫最后一戶姓魏的年輕人把家具搬上卡車,看著他插上門,上了車,絕塵而去。
沒有人住的地方,沙子覆蓋了人的腳印。老魏也舍棄了自己在村西北靠近沙地的住宅,搬進了另一戶人家舍棄的土屋。那座記錄著他大半人生、迎來妻兒和送別父親的房子,在幾年前也終于坍塌了。
荒蕪和生機的分界線
夜晚,這戶人家發出遠近唯一的燈光。盡管孱弱,卻讓人覺得無邊的暗夜不再那么空曠和絕望。站在遠處的沙丘上望過去,心里會生出些許溫暖。
此時,魏光財正蜷縮著躺在炕上。電視機已經關了。不久,他便沉沉睡去。一只拇指大的飛蛾不知疲倦地圍著燈泡轉圈兒,撞出噼啪噼啪的聲響。
只要在靜夜里仔細諦聽,你可以聽到這片土地上的許多信息。這是一片多風的土地,你能聽見風在遠處吼叫,你能聽見樹葉或沙土掠過地面的細微聲響,你也能聽見木門被風吹得噔噔作響。
同樣的聲音,魏光財的父親聽過,他的爺爺聽過。往前追溯,匈奴人聽過,月氏人聽過,大漢王朝在這里建立縣治的官兵也聽過。不過,同樣的風,吹過的已經不再是同樣的土地。
魏光財沒有學過歷史,關于這個地區最早的記憶,他只能說到8代左右。但是作為東容村六社,這個沙漠邊緣的小村落最后一戶村民,他個人殘破的記憶,許多處與官方史書上的記載疊合起來。
在他的記憶里還有青土湖的位置。盡管從他懂事起,那個“湖泊”已經只剩下干涸的湖底。不過,從村里愛講古事的老人口里,他多少領略過那片湖泊的魅力。那時候,湖水豐裕,魚蝦成群,野鴨在湖岸周圍的蘆草里棲息、生蛋。他父親年輕時,喜歡乘上木頭捆成的筏子,到湖心去摸鴨蛋。這個貧窮的村子里,許多人竟因吃鴨蛋太多傷了胃,一輩子都不再碰蛋類食品。
魏光財聽老人們說,遇到荒年,村子里的人因為可以捕魚吃,從而避免餓死。同樣的記載出現在《民勤縣志》里,康熙六年,“大饑,但白亭海魚豐產,百姓以捕魚糊口。”
被當地人叫做石羊河、古籍中稱作“谷水”的河流,從祁連山蜿蜒流出,在民勤盆地匯集成的這個湖泊,史書中早有記載。它曾經有過許多名字:“休屠澤”、“白亭海”、“潴野澤”。而由河水沖擊而成的民勤綠洲,整個受惠于這片湖泊。
這片曾經風光一時的湖泊,后來成為“人類歷史上消失最快的湖泊”被記錄在歷史檔案里。年輕的時候,魏光財趕著駱駝,曾在湖底空地上放牧。而如今他只能站在村子的西北口,遙指著一片沙丘,找出他當年放牧的位置。
作為國內沙漠化最嚴重的地區之一,眼下的民勤縣備受世人關注,“絕不能讓民勤變成第二個羅布泊”的口號遍布民勤縣城。面積居全國第三、第四的騰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一南一北,將這座綠洲夾在中間。并以每年5~10米的速度向前逼進。
東容村是民勤縣位于沙漠邊緣的24個行政村之一,而六社又是東容村最靠近沙漠的自然村。從魏光財的家往北步行一小時,穿過一片栽滿紅柳樹的戈壁,就是兩大沙漠的交匯處。
魏光財見證了幾十年間沙漠化的可怕過程。他眼看著沙漠離他家越來越近。
過去,村西2里地之內,都是他們的農田,站在田邊,遠望都看不見沙帶。二十幾年前,沙土漫過了青土湖底,開始向村子步步逼近。沙帶邊上的房屋被迫舍棄,農田也逐漸變成荒灘。“沙進人退”的形容,具體到魏光財的生活,就是他每天目睹的那一座座殘垣斷壁的土屋。
而魏家的十幾畝土地,放進整個民勤縣,則顯得微不足道。相關數據統計表明,民勤縣湖區的5個鄉鎮,已經有30萬畝耕地被棄耕,而沙漠化的土地,已占整個民勤縣土地面積的94%。
如今,魏光財夫婦倆和他們的房屋,已成為荒蕪和生機的分界線。房屋前面,樹木和農田仍生機盎然;房屋后面,穿過紅柳林鉆進來的沙土,將所有土屋和殘余的樹木變成一種淡淡的白色。每到晚上,沙隨風跑,張牙舞爪,仿佛隨時準備將這最后住人的這座土屋一口吞下。
有人的地方,才能擋住沙
老魏一個人在這個地方住久了,自然而然建立起他的“博物志”。
“每種草都有它自己的名字。”他略微挺了下背,有些驕傲地開始對一個城市來的年輕人進行植物學普及。比如苦蒿草,開淡紫色的花,是牲畜最愛吃的。而樣子接近開紅色花的臭蒿,則有怪味,牲畜們聞都不聞一下。車拉蔓草小時候看著不起眼,一旦長起來,就會主動纏在周圍的莊稼上,把莊稼纏死,所以必須除掉。
他甚至關心起自己的影子來。在中國西北的這塊土地上,他發現,冬天的傍晚,影子要比夏天長得多。他邊說邊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比劃出兩個手掌的長度。
寂寞讓這名木訥的農民變得像個詩人一樣敏感。一只布谷鳥鳴叫著從遠處飛起,他立即停下手里的活兒問記者,你知道這是什么鳥嗎?
“你見過麻雀嗎?”看到記者盯著幾只麻雀看,他又問。
白天的農活暫時填補了他的空閑。但一到晚上,時間總顯得難熬。前幾年,僅剩的幾戶人家還能在晚飯后湊到一起,玩一種叫“打花花”的撲克游戲。如今,和妻子端坐在家中看電視,成了他們唯一的消遣。妻子努力地湊近電視,希望聽見哪怕一絲聲音,老魏則時常把整個瘦小的身體全部縮到椅子上,雙腳不停地拍打著椅子邊兒,身子輕輕搖晃著。在這個離電視不到1米遠的方寸之地,他的眼睛盯著電視,消耗著過分漫長的夜晚。
但更難熬的是冬季。沒有任何農活可干,沒有任何鄰居可以走訪。兩個不用語言交流的人,就這樣呆坐在屋子里,透過一米高的窗戶,看著天色由明到暗。
“你們為什么還不搬走?”每一個慕名前來采訪他的記者都會問這樣的問題。
“我們年紀大了,沒什么好搬的了。”老魏總用這句話來敷衍。
然后,他略有些羨慕地回憶起一家家遠走他鄉的舊鄰。在他看來,這種遷移并不代表背叛或忘本。
一些人響應縣里的號召,搬到了交通便利、吃水方便、土地相對肥沃、生態相對友善的地方。這些地方,老魏也曾去看過,可到頭來還是舍不下這間土屋。
“你看我們這里居住條件怎樣?”見面不久,老魏就急著問記者。然而不等記者回答,他就給出答案:“我們這里太干了吧?就是缺水。”
“民勤是嚴重缺水地區”。這句標語在縣城比比皆是,而當地一名干部的感受是,只要下一場小雨,人們就高興得忘乎所以,“連領導都不罵人了”。
老魏私下里認為,這里其實不錯,“安靜、地也多”。“如果能有口井,村里就留得住人。”他始終不愿意相信,遷移是唯一的出路。
老魏說這話時并不知道,在這片沙漠與人爭奪的前線,當地政府早已制定好了遷移計劃。他所在的村子,就包括在這個計劃之中。一年前,與東容村臨近的黃惠村的幾百名村民,已被有組織地全部遷走。
東容村過去隸屬中渠鄉。從1985年開始,該鄉累計外流人數達4600名之多。有資料顯示,僅在2003年的前4個月,就有120人遷走。
不過,民勤縣有關官員證實,更多的搬遷是村民“因為水源減少、自然條件和環境的變化”自發進行的,縣里的集中搬遷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
老魏不肯離開這里,還裝載一些個人的復雜感情。
鄰居們走了,房子雖已廢棄掉,但他堅決不肯打開鄰居用繩子隨便一系的大門,讓記者進去參觀。隔壁人家已經搬走快10個年頭了,房頂都不見了,他們留在門口的一個巨大的車轱轆,他卻從來沒有碰過。
這座村子里記錄著他個人的所有榮辱。在這里,他當過“計劃生育宣傳員”,也因為一念之差,錯失了成為公辦教師的機會。
他尤其舍不得的是,村子后面那片綿延的紅柳林。據他說,那是村子里的人祖祖輩輩種下的。
如今,那片紅柳林成為抵擋風沙的最前線。幾年前,政府把外側的部分用圍欄隔開,作為專用的防沙帶,并雇專人看護。圍欄就在老村子的村口。
老魏對這個舉動略微有些不滿。他希望政府將這份看護的差事交給他,這樣他每月便可以獲得500元的工資。
他認為,既然這樹是全村人種下的,那么現在僅剩的村民就應該獲得自己和前輩們勞動的報償。不過,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
“也許是因為咱沒關系吧。”他私下揣摩。其實詳情他也弄不明白,對他來說,政府、干部、關系、政策等等,都遠在天邊,不可捉摸。
就好像他不能理解,為什么鎮里一再想讓他們一家也遷離這個村子。
他從經常去買日用品的小商店里聽到這個傳言后,一直忐忑不安:那樣一來,這個村子不就真的徹底沒人了嗎?
對治沙,他有自己的一套見識。縣里宣傳的“人退沙退”的口號,在他看來未必正確。“有人的地方,才能擋住沙,人一散,沒人打理,沙就來了。”他振振有詞地說。
“讓人從生態脆弱的地方遷出去,可以讓植被進行自然修復。”這是縣里一位官員的解釋。事實上,近10年來,該縣共向外移民2.2萬人,占全縣總人口的十四分之一。
但這些都不能說服老魏放棄自己的家園。他決定堅持下去。“即使不讓種地,總該允許住在這里吧。”他說。
關于過去的村莊,關于父親,他后悔沒有留下一張照片做紀念。當然,他壓根也沒有條件留下這些紀念。
“不管怎么說,這里還有許多人家的墳地。”因此老魏相信,不管人們搬到哪里,他們還是會把牽掛留在這個地方。
□ 中國青年報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