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會 | 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
[導讀]“村頭閑話”曾是村莊生活的一種現象,如今講閑話的人卻越來越少了。伴隨傳統制度、觀念和倫理的逐步解體,經濟效益、個人主義等現代性因素進村,“村頭閑話”不再發揮村莊道德規范的監督作用,“長幼有序“”孝順”等傳統評判體系逐漸淪為自家的私事。村民逐步趨同于城市居民,面對不合情理的行為,村民最多背后議論或者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別人管不著我,我也不會去管別人”的心態是村莊價值異化最好的反應。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發,供讀者參考。
▍村莊閑話功能的變遷
駐村調研與農民訪談總希望農民多說村莊閑話,因為這有利于調研的開展和深入。然而,這兩年多處調研發現,農民漸漸不愿意講閑話,即使是對我們這樣的即刻就離開的調研人員。實際上,農民說他們對內對外都不愿意再多講閑話。這無疑是村莊的一個重大變化,引起了筆者的研究興趣。
閑話是村莊日常生活的集中體現,是研究村莊的一個很好的切入口,閑話提供了認識和理解村莊日常生活的有效途徑。當前,村莊閑話的變遷可以歸納為三個方面。
第一,“不講閑話”。即農民不愿意講閑話,調查中,不少農民說現在村里人都不愿意講別人的閑話,以免惹禍上身。講閑話本身就具有道德不正確性,因閑話引起的矛盾,大家直接怪罪的就是講閑話的人。“誰叫你大嘴巴說閑話?”而閑話的內容則退居其次。即使閑話內容屬事實評判,也很少贏得大家的同情。有關閑話的性別研究曾指出,男女兩性在閑話上的群體性差異,認為女性更容易講閑話,甚至認為閑話是女性群體的特征。
然而調查中發現,農村女性更不愿意講閑話,尤其是在公共場合。丈夫在公共場合講閑話則會受到妻子的指責,“哪來那么多閑話?趕緊回家 !”講閑話意味著多管閑事,閑話、閑事都帶一閑字,這與現代價值觀念已不相符合。(其實,歷來在村莊,是否愛講閑話就是衡量聲望權威的標準之一,有權威的人不喜歡講閑話)
第二,“無關痛癢的閑話”。村莊閑話有多種主題,最多的要數家庭關系類閑話,另外還有涉及男女關系、人品評價、生產生活等各個方面。調查發現,現在逢農閑時間農民更愿意呆在家里看電視,而不愿意三五成群地講閑話。當然,有關系要好的個別朋友關起門來講閑話,但這種閑話已經失去了其公共效能,僅屬于私人空間。在公共空間,很多農民明確地說,“現在在公共場合只能講無關痛癢的閑話”,所謂無關痛癢,在農民看來主要指生產、節氣類及電視、廣播、新聞主題類的閑話,與村莊尤其是個體村民關系不大的閑話。筆者在調查時,多次參與觀察村里的小店,很多人聚在小店里有打牌、有說笑的,閑話主題多屬于無關痛癢類的閑話。某人突然聊到村莊某一私人事件,其妻子(或兒女)立刻打斷:“世上不缺你這種講閑話的人”,表情和話語都透露著不屑和反對。
第三,閑話空間縮小。在消遣經濟主導的鄉土社會中,池塘邊、大樹下、小店等都是村莊的公共空間,是輿論、閑話的集散地。傳統村落對外具有封閉性,對內則不厭其煩地講閑話。閑話是群體邊界的標記,大量閑話和流言的知識庫(vast store)成為強力紐帶起著聯結維持群體成員的團結作用。就筆者調查的當下農村,隨著村莊公共性的喪失,閑話空間也大為縮小。
顯然,村莊里的閑話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村民不愿意講閑話和講無關緊要的閑話致使村莊閑話的有形空間和無形空間都大為縮小。已有的社會人類學家的研究認為,閑話具有增強小群體團結的功用,不斷重復的閑話能夠加強群體的規范性。然而,隨著村莊閑話的變遷,將給村莊帶來什么樣的影響?或者說,村莊閑話的功能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社會人類學家認為村莊閑話對維護村莊社區的價值觀起到積極作用。確實,傳統鄉村是農民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村民間天然具有深厚的地緣血緣關系。閑話起到的作用無疑是具有積極的一面,經??梢詫Υ迩f中不合倫常、不合村規民約、違背大多數村民利益的行為形成一種輿論壓力,從而達到抑制村民不合情、不合理行為的作用。然而,在當下農村,村莊閑話的功能正不斷弱化,甚至已經發生異化。
閑話之所以對村莊生活具有重大意義,就體現在閑話的道德規范中。閑話將村民日常生活的事實和材料道德化,從中分離出道德規范,在閑話中,人們對各種道德規范加以重申強調,并對不符合道德規范的行為加以譴責。正是通過閑話對道德規范的解釋,人們才能夠真正清晰地感受到村莊在提倡什么和反對什么,閑話給了他們鮮活的教材,就從身邊,人們就能看到可以模仿的正面典型人物,同時也能找到那些值得批判的反面典型。
傳統鄉土社會中,村莊閑話不僅包含地方性知識,還包含熟人社會所奉行的價值觀、道德規范和村落交往規則。通過重復的講閑話產生輿論導向和輿論風暴,那些符合村莊價值規范的事情得以張揚,不符合村莊道德規范的村民則感受到輿論壓力。它是熟人社會中一種非正式的控制方式,使得村民行為有底線,村莊有自主價值的生產能力。然而,當村民都不愿意講閑話的時候,或者只講無關痛癢的閑話的時候,閑話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控制作用,村莊閑話的功能甚至已經發生變異。
▍閑話變遷折射村莊社會性質之變
村莊閑話是村民關于某一事件或現象的議論和意見,包含了對于此一事件或現象的是非曲直的評價。其反映的是村莊大多數人對某一事件的看法?,F實的狀況是,這種控制作用正由積極走向消極(但是這種走向似乎不能用一個具體的時間作為明確的分界點,也不能僅僅歸結于現代性的沖擊或者農民的理性化或者是孝道衰落等等)。導致這種變異的原因十分復雜,其中涉及經濟、文化、政治、思想的方方面面。
以村莊中孝道的衰落來看,傳統社會中,當村莊中大多數村民都比較孝順時,大家顯然都是認同孝順的。這種認同、贊同孝順行為的閑話形成之后,會在一定范圍內占主導地位,會對人們的行為發生潛移默化的引導作用,大家對孝的行為達成共識,同時對不孝的行為會形成一股輿論風暴,在傳統中國社會中,由于有儒家倫理和地方性規范的支撐,村民甚至可以當面指責不孝行為的當事人。
這種當面指責也有村莊的集體救濟作為后盾和保護,大家一致認同的儒家倫理及地方性共識、倫理規范會對少數人的、與眾不同的不孝言行產生心理壓力,為了緩解這種壓力,不外乎眾人為眾人唾棄,不孝者就會改變自己的不孝言行以與眾人保持一定程度的一致,不孝行為由此得到控制。通過閑話,群體的道德價值觀念不斷地被加強和維持,因此,閑話述說中總是有一個道德邊界的,正是這個道德邊界讓閑話顯得有吸引力和有意思。
人們講什么閑話,閑話里包含什么,將會透露該社會群體如何建構他們周圍世界的意義,如何理解他們的行為實踐過程,正如布迪厄所提出的“慣習”,它建構了個人和世界策略性打交道的方式。隨著傳統制度、觀念和倫理的逐步解體和分化,村莊原有的集體救濟機制逐步瓦解,社會趨于扁平化,人們的平等和自我意識凸顯,強調權利而忽視責任義務,人們在社會中只講究經濟利益的算計,精心計算風險和成本,可以說,整個農村社會的人文環境作為一種輿論基礎正在悄然地發生變異。
這時,大家“一心一意”搞經濟,村民在乎的、津津樂道的不是某某是否孝順,而是某某又發了財。在以經濟效益為中心的年代,老年人顯然不會具有很高的權力和地位,“孝順”逐步退出了人們的評價話語體系。人人“談孝色變”,年輕人早已不屑談孝了;中年人有自知之明,避諱談孝;老年人雖有強烈的傾訴欲,談及孝就禁不住情緒激動、怨聲載道,可他們的吶喊是無聲的。于是,孝的問題也就順理成章的逐漸退出村莊,不孝悄然滋生,逐漸泛濫。
農村調查中,很多村民說現在都“各管各的”,不在乎村莊他人的看法和評價。“誰有錢誰鐵,誰家有錢有勢誰家就有威望”是村民對村莊價值評價的生動描述。而這種價值評價背后,是村民不再看重自己日常生活的行為表現,對于不合情理的行為,大家最多背后議論或者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別人管不著我,我也不會去管別人。不孝順早已成為一種普遍的現象,孝順倒成了罕見的特例。孝與不孝開始被視作為自家的私事。在村落社會及村莊閑話的變遷過程中,閑話的道德化機制已經不復存在,反而呈現出去道德化的趨向。
可見,閑話的控制及懲罰作用是以村莊健全的價值觀為前提的。當然,這些價值觀不一定是傳統社會中的“克己復禮”、綱常有差,但有尊有愛、有禮有節、長幼有序卻是必不可少的。閑話的變遷及功能異化深刻反映了當下村莊價值觀念的異化。
隨著現代性因素向農村社會的全方位滲透,現代的個人主義觀念進村,以個人權利為基礎的法律進村,相對封閉的村莊共同體開始瓦解,傳統文化和地方信仰被嚴重擠壓而難有生存空間,農民、農村在社會和文化上越來越被邊緣化。構成農民生命意義和價值關懷的傳宗接代觀念逐漸被取消,農民變得理性而狹隘,認為人生有意義的事情只是“及時行樂”,農民傳統的安身立命的基礎正在瓦解。農民終極價值世界的缺位致使當前農村出現了各種前所未有、不可理喻的事情,如喪事上跳脫衣舞、虐待父母、地下六合彩的泛濫等。村莊正呈現出一番巨變的圖景,這種巨變是人際關系的巨變,是生存意義的巨變,是傳統道德的巨變,是生活預期的巨變,是關于生命價值定義的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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