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我在一陣酒精味中醒來,父親一早就用酒精開始給家里消毒。拉開窗簾,連續幾日的陰天終于轉晴。窗外傳來一陣陣說話聲和笑聲。透過四樓的窗戶,看到鄰居三五人聚在一起打撲克。大家在家里整整呆了三天未出門,難得天晴,都紛紛走出家門在村莊還算寬裕的房前屋后聊天。這里就是我的家鄉——鄂西北(湖北省十堰市)的山區小鎮。
一、“都回來了過年才熱鬧”
我1月18日(臘月二十四)從武漢回到家,正好這天中午家里來了客人,親朋好友都聚在一起,到了家門口,家人迎上來。父親高興地說:“都回來了好啊,這樣過年才熱鬧哇!”這時“武漢回來的人”還不是一個敏感身份。年前這幾天,各家各戶都在為過年做準備,這個年似乎跟以往沒有任何不同。母親最忙碌,忙碌的間隙,跟我細數,今天蒸饃饃,明天洗肉、煮肉,后天上街買青菜,該買的都買了,年就差不多了。
我年前的主要任務就是打掃衛生,但與往年不同的是,我一邊做衛生,一邊看新聞,關注武漢肺炎疫情。我離開武漢的那天是武漢肺炎人數大幅增加的第一天,1月18日和19日,武漢市分別新增病例59例和99例,這是我印象最為深刻的兩個數字。而武漢肺炎事件也是1月18日開始進入大眾視野。之后的幾天,數字逐小時增加。到1月22日確診病例已經增加到了334例,同時擴展到了湖北各個縣市以及外省。網絡上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由于我剛從武漢回來,多了幾分緊張和謹慎。根據相關的疫情防御知識,我首先觀察自己的身體狀況,在確認自己沒有相關癥狀之后,我盡量不串門,不與家人之外的人接觸,使用專用并逐漸減少與家人尤其是免疫力比較低下的老人接觸。接著,開始跟家人宣傳肺炎的相關消息,并提醒他們多看新聞,勤洗手,少出門。但家人的普遍態度是不重視,不當回事,母親仍然忙著準備過年要吃的食材,父親則忙著一趟趟上街買對聯、鞭炮等過年需要用的東西。
臘月二十八幾個姑姑來家里給爺爺奶奶辭年,母親做了整整兩桌飯菜,飯后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只是說一些家長里短和過年聚會的安排,有人提到肺炎,我說大家要重視,要保護好自己。姑姑說,沒事,還好你回來得早!我心里雖有不安,但也實在說不出“過年不要串門”這樣的話。表妹還小,聽到大人說我從武漢回來,就脫口而出,“姐姐從武漢回來,不要靠近她”,童言無忌,只是在場的人都有一絲尷尬。吃完晚飯,準備各自回家,大姑父走之前說正月初二再來相聚。
二、“街上戴口罩的都是外地回來的年輕人”
大年二十九,在我強烈要求下,父親到藥店買口罩和84消毒液,父親回來說街上的藥店已經沒有口罩了,只買了兩瓶消毒液,我立即用消毒液把家里重新打掃了一遍,包括經常觸摸的鑰匙、電視遙控器、門把手等。同時,提醒爺爺奶奶勤洗手。后來聽說藥店口罩進貨了,我又讓父親去買了幾包口罩,藥店離我家不遠,幾分鐘就到了,父親說路上看到鎮上已經貼上了肺炎相關公告,提醒大家少出門,戴口罩等注意事項,但是,“字太密、太小,看不清楚”,來來往往的行人少有人駐足觀看。父親說,街道上戴口罩的人也都是從外地回來的年輕人。而此時藥房的口罩已經漲到5元一個。
晚上,父親去別人家做客,走之前,我把剛買回來的口罩遞到他手上,讓他出門一定戴口罩。父親很晚才回來,我擔心他在外面可能接觸到各個地方回鄉的人,因此打電話讓他早點回來。父親接通電話,語氣不是很好,怪我一直打電話催他回家。打第二個電話時,父親直接拒接。九點多回來后,我正在看央視報道肺炎疫情的新聞,喊父親過來看,父親沒好氣地說“看什么新聞!一直打電話做什么?就是幾個人在一起說說話,一年到頭都見不到幾面...”,說著把兜里的手機和沒有開封的口罩放在桌子上。我也氣不打一處來,跟父親一晚上都沒有說話,我只是默默地把一些官方媒體的新聞發到家族群里,并在群里囑咐大家注意保護自己和家人,但也并沒有引起大家的關注和討論。
大年三十,大家還是按照原計劃正常的吃團圓飯。今年二叔和小叔兩家因有事,沒有回來過年,家里一起吃團圓飯只有十個人。家人沒有聚齊,現在看來反倒是好事。父親原本還想邀請住在離家不遠的三姑一家來吃團圓飯,但被我“阻止”了,為此,我再次與父親之間產生了沖突。最終父親沒有叫更多的人吃團圓飯,但顯然父親覺得這個年過的一點都不熱鬧。
年三十晚上,家人一起看春晚,三叔不時地來我家坐坐和父親聊天。這時群里發來消息,縣政府發布公告,停用城市公交、通村公交、長途客運,同時全縣所有高速公路、國道全線封閉。我也看了消息的來源,證實了消息的真實性。父親與三叔討論著武漢肺炎和封城的事,又提到交通封鎖會不會買不到生活必需的物資等,隨即大家又聊到當年囤鹽事件引起的社會恐慌等話題。聊到一半,父親問母親,年前有沒有買米,母親說還有半袋米,沒多買,平時都是吃完再去買。父親便說,那得再去買幾袋米回來,萬一封路到時候糧食不夠吃怎么辦。這時鄰居張阿姨正好來我家換東西,聽到我們的談話,也說自己家里沒多少米了,便說要也一起去。就這樣,大年三十的晚上,母親和鄰居張阿姨去街上囤了5袋大米和3包面條。我意識到父親對這次肺炎疫情的態度有所轉變,便說,明天不要出門了,父親語氣輕松地回答,“當然,初一不出門嘛”!我們當地的習俗是大年初一不出門,父親說這話的言外之意是過了初一,初二還是要出門,我心想,勸一天是一天,明天接著勸。
三、“我今天一早去買了藥”
父親態度徹底發生轉變是在大年初一。中午隔壁鄰居接我們一家吃飯,我便跟父親講,我不去吃了,學校發消息告訴我們從武漢回來的人要少串門,盡量避免與他們接觸。同時,提醒父親要少串門,因為大家都知道我是從武漢回來的,去別人家也會給別人帶來負擔。父親聽到我說這話,才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真正接受了我需要積極主動做隔離,盡量減少與他人的接觸,在父親的“同意”下,我不參加家庭的集體活動具有了合法性。這一天,父親一直在看關于肺炎的新聞和視頻,還積極與我討論,跟母親科普,告訴奶奶要多洗手。而我知道,只要說服了父親,就說服了全家人。父親做出了“指示”和示范,我不用每天煩惱怎么勸說家人做好防控工作。
初三一早,父親便到家對面的藥房買藥,分別買了蓮花清瘟片、橘紅痰咳顆粒、阿莫西林分散片和酒精。藥房里沒有蓮花清瘟膠囊,父親便跑到不遠的鄉鎮衛生院買了蓮花清瘟膠囊,鄉鎮衛生院的醫生說藥品存量有限,最多只能買兩盒,醫生同時給去買藥的每個人都量了體溫。父親說他量出來36.2度,很正常。父親又補充道,藥房和醫院都沒有口罩了。我問父親,街上人多不多,他說街上人不少,天晴了,大家都想出來走走,在家憋太久,街上的人戴口罩的不多,不到三分之一,醫院和藥房都沒什么人。我說,街上有沒有掛橫幅之類的,提醒大家注意肺炎,父親說只有廣場邊的公共廁所那里有一張公告,街上的宣傳車提醒大家不要串門,集鎮路口已經封路了。而我回家至今,還未接到任何詢問和登記情況的電話,父親同樣也沒有接到。好在我自己積極做了隔離,也在努力勸說家人和親人做好防控工作。
父親那一輩人大多是60后,代際之間確實存在一些差異,但是這些差異并不是因為無知和頑固造成的,他們對社會環境的變化也有著較強的感知能力,只是對信息的接受有一個過程。面對當前肺炎疫情,作為普通人和普通家庭,能夠做哪些事情?我想,家庭應該是疫情防控的重要單元,尤其是當前的肺炎主要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的密切接觸導致相互之間的感染,而只要從家庭內部入手,做好家庭中每個成員的防控工作,就能夠避免疫情擴散。同時,作為家庭中的年輕人,他們接受信息的渠道更廣,對信息的甄別能力也更強,學習能力也更強,因此,需要充分發揮年輕人在家庭疫情防控中的重要作用,年輕人要承擔起向家庭成員、村莊和社區宣傳疫情知識和辟謠的工作,只有每一個家庭開始注重疫情的防控,才能整體性地控制更大范圍內的疫情。
(作者崔盼盼系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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