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12日，食物主權網站推出了唐利群《什么是路遙的“現實主義”？：回應智廣俊》一文，同時還推出灄水農夫〈關于路遙平凡的世界〉與智廣俊先生的簡短探討》的文章。為此，我寫了這篇小文作為回應。

　　唐利群和灄水農夫的觀點基本一致。我與他們的觀點主要分歧表現在：一如何看待評價人民公社這段歷史。二什么是正確的文學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三如何在文學中評價描寫勞動和勞動人民。下面詳述我的觀點和意見。

　　一、如何看待評價人民公社這段歷史

　　我與兩位老師都懷有共同的社會主義理想和信念，都認為人民公社是黨領導廣大農民群眾的一項偉大創舉，黨通過人民公社把一盤散沙的農民組織起來，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全國農田水利建設取得了改天換地的成績。農村杜絕了歷朝歷代大規模流民現象的產生，改造了二流子，廣大農民過上了穩定的有保障的生活，人均壽命增加了近一倍。過去農民絕大數是文盲，人民公社時期適齡兒童都進入了學校里念書。農業為工業、為新中國各項事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等等。雖然有的地方還沒有完全解決了溫飽問題，貧困還是農村的普遍現象。

　　我們的主要分歧在于：如何看待人民公社存在的問題。我在農村生活工作了五十多年，親身經歷了人民公社的實踐，太了解人民公社了，知道人民公社存在的問題所在。我認為，人民公社基本制度設想是好的，但也有弊端，突出表現在人民公社是一個官辦集體經濟。雖然人民公社六十條規定了生產隊擁有生產經營自主權，社員有民主管理權，但在實施過程中出現了很大的問題，基層政府官員往往以長官意志剝奪侵犯了生產隊的自主權和社員群眾的民主管理權利。這在農業學大寨運動中表現的最為突出。我始終認為陳永貴為首的大寨人，他們的業績是干出來的，陳永貴是共和國的英雄。但是，大寨人是一批具有共產主義思想覺悟的人，與全國絕大多數農民的覺悟有著很大的距離，用共產主義的理念來搞社會主義建設，大范圍大規模地推行大寨經驗，就有點脫離了實際。表現在，學大寨運動直接破壞了有人民公社憲法之稱的人民公社管理六十條暫行辦法的原則。比如，推行大寨式大隊核算，破壞人民公社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體制；大寨式自報公議的評工記分辦法，違反了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的原則；不計成本大搞水利工程，破壞了分配與積累的關系，當年收益與長遠收益的關系，以及隊與隊、隊與大隊、公社的經濟來往的原則。學大寨運動高潮時發生了比大躍進時期還要嚴重的一平二調，刮起的共產風更猛烈，把生產隊積累下的家底子折騰光了。大寨人喊出了極左的口號：堵不住資本主義的路，就邁不開社會主義的步。大寨人是不搞家庭養殖副業的，你參觀大寨陳永貴的故居，發現建有雞窩豬圈嗎？而六十條是鼓勵社員搞家庭副業的，鼓勵社員養豬養羊養雞的。在學大寨的高潮期，把社員正當的家庭養殖業、家庭副業都當作資本主義的尾巴來割，把農民的自留地都收回了集體。因此，我說農業學大寨過大于功，說的極端一點，就是學大寨運動，嚴重踐踏違反了人民公社六十條的原則，把人民公社搞糟了，造成了農民中約有一半人擁護包產到戶的政策。唐老師是年輕的城里人，她把人民公社想象的過于理想化了。

　　用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思想，是可以建設好農村社會的，讓大寨人按照共產主義理念去干，我認為完全可以建設好一個美好的新大寨。但是，將大寨的經驗強行在全國推廣就是一場災難，這等于越過了社會主義階段，直接向共產主義目標前進。我們要認真反思的是，為什么在以色列資本主義國家里，按照社會主義原則組建管理的基布茲能存在七十多年，搞的很成功，而在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公社卻辦不下去了呢？

　　社會主義是一種理想，是一種社會制度，也是人們的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歷史形態。要實現社會主義理想，要經歷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不可能一蹶而就。其過程注定不可能一帆風順。因此，黨和政府順應起碼一半農民的要求，采取了包產到戶的改革，不能說是錯誤的。改革開放所得的巨大成就，就建立在人民公社取得的基礎上，這種說法能夠成立。比如，人民公社時期的全民教育，培養出大批有文化有覺悟的農民工，集體土地資源為城市建設提供了低成本的擴張，等等。但我同時還要說，如果堅持人民公社僵化的經營體制，不可能取得如今全社會改革開放的偉大成就。

　　社會的發展不是直線型的，往往是在曲折中前行，即使后退幾步，也是正?，F象。我雖然認為人民公社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但從情感上來講，并不贊成解散人民公社。特別是反對不顧各地具體情況，不尊重各地農民的意愿，一刀切強制推行包產到戶的做法。我的想法是，維持人民公社的體制不變，將生產經營自主權全部還給大隊、生產隊，由生產隊的社員民主選擇適合自己的生產經營方式。即使像小崗村那種想承包土地單干，也應該允許，但土地集體所有的原則不能變，其方式準確定義為大包干，保留集體農戶雙層經營的模式，而不是徹底的分田到戶，更反對土地私有化的主張。實行包產到戶最初幾年，中央的政策，也是想維持雙層經營的模式，只是后來才有人主張把集體的東西全分掉，可現在又重新提到了發展集體經濟，提倡建立農民專業合作社。路遙創作《平凡的世界》時，社會主流還認為小崗村的做法是大包干，而不是徹底的包產到戶，更不是要實行土地私有化。因此，說路遙鼓吹包產到戶，反對人民公社是有點帽子大了，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

　　灄水農夫是從人民公社過來的人，但他堅持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舊觀念不放，就不懂得反思人民公社搞了幾十年了，為啥階級斗爭越搞越尖銳呢？為什么還沒有從根本解決了農民吃飽飯的問題？農村中為什么會存在小崗村這種落后的生產隊？為什么有一半以上的農民歡迎包產到戶？是的，如今“三農”工作搞的是糟糕透了，但這不能成為反對檢討人民公社存在問題的理由。路遙只是如實描寫了人民公社，同時他也描寫了包產到戶后出現的新問題、新困惑，遷怒路遙沒贊美人民公社，讓路遙在書中沒有提供出一套解決當時和未來農村問題的方案而負責，這是沒有道理的事。

　　二、什么是現實主義文學的創作方法

　　唐利群在第一篇文章中，認為路遙借書中“田福軍說，一九五三年全縣人均生產糧九百斤，而去年下降到六百斤，少了近三分之一。從五八年到七七年的二十年間，有十六個年頭社員平均口糧都不足三百五十斤;去年僅有三百一十五斤……”他用這些數據來說明“我們是解放四十多年的老革命根據地，建國已經快三十年了，人民公社化也已經二十年了，我們不僅沒有使農民富起來，反而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這樣的描寫也的確讓人心生那個年代太可怕了的感覺。”

　　唐利群認為，路遙書中貶低了人民公社農民的實際生活水平，因而沒有反映了人民公社的普遍性和本質的東西。她不相信人民公社時期農民的生活會是這個樣子的。我隨后給他發去了我所在縣的縣志記載摘錄：卓資縣糧食產量57年63190噸，78年53210噸，80年43113噸，后幾年比57年，沒有增加，反而降低了。農民平均收入，58年41.8元，81年51元，85年254元;口糧59年222.5公斤，79年167.5公斤。卓資縣在人民公社時期這三個數據在沒有大的變化。我們縣屬于內蒙古中等水平，所列數據與《平凡的世界》田福軍說的基本一致，(限于篇幅，沒有列出表格。)現在唐利群也不敢說，田福軍的話是故意貶低人民公社，但她認為，一個地區具體的數字即使是真實的，但這也是表面現象，遮蔽了其本質的真實。我理解唐利群背后的邏輯推理，因為社會主義制度比其他制度都優越，所以本質上就是要比其他制度好，文學作品要表現本質的東西，主流的東西，不能用部分抹殺全體，具體來否定整體。這就牽涉到一個文學創作問題：文學創作是從理念出發，還是從現實生活出發呢?

　　我認為現實主義寫法就是要立足于現實生活，如果只是從理念出發創作，那就不是現實主義。路遙寫的《平凡的世界》，寫出了陜北延安農村那個時代的真實，大膽揭示了當時的社會矛盾，有著批判鋒芒，這就是現實主義的力作。如果只是從概念出發，從美好的現象出發創作出來的作品，那就是虛偽的、沒有價值的東西。

　　我們反過來分析一下當年全國人民公社搞得好的幾個先進典型。大寨是其中的一個，那是用共產主義的理念搞出的典型，我不懷疑它的真實性，只是說它不具有普遍推廣的價值。華西村咋搞的呢?領頭人吳仁寶慣于對公社和上級領導說一套做一套來應付，不搞什么以糧為綱，悄悄地搞起了工業和副業，積累了大隊發展資金。禹作敏也是這種手法。大邱莊和華西村先后成為了天下第一村，就是堅持了他們自己的創業道路，不完全聽上面的話。河南的劉莊是老典型了，看看史來賀的經歷，他也是多次在重大問題上抵制了上面的瞎指揮。最牛的是周家莊的雷金河，其他地方是生產隊、生產大隊、人民公社三級體制，只有周家莊是二級體制，沒有大隊一級。周家莊就不推行大寨式自報公議的評工記分，他們制定了詳細的定額勞動管理辦法。就堅持人民公社集體經營方式不變。實踐證明，這些先進典型都抵制了上級政府瞎指揮亂干預，堅持生產隊的經營自主權，走適合自己的路干出來了。有吳仁寶、雷金河想法的村干部多去了，但他們都沒有吳仁寶、雷金河的抵制上級的資本和骨頭，若不聽公社領導的話，他們早被撤職了。有人說，如果不解散人民公社，今天全國到處是華西村。我說那是顛倒了根本，在人民公社的體制下，華西村絕不會發展成如今的巨無霸。全國“三農”學者中只有何平最先認識到這個問題，他歸結為，人民公社是官辦集體，新華西村是新型民營集體。人民公社本身辦的不夠成功，你要路遙寫出一個成功的人民公社典型來，這是苛求。農村后來出現了大量問題，至今找不到一個成熟的解決方案，你埋怨路遙在書中沒有提供一套解決方案，簡直是豈有此理。

　　再一個就是國民多年形成的非白即黑的思維模式，贊揚太陽的光輝就不能指出太陽存在的黑子現象，否則將你打成反革命分子。評論人民公社只能一味說好，指出其存在的問題就是大逆不道。這種邏輯，我們在文化大革命中早已領教過了，可至今還在流行。連《平凡的世界》都認為是毒雞湯，這種認識主張，簡直就是文革中焚書坑儒行為的延續。

　　我認為文學創作不應該有禁區，這才是共產黨人應有的胸懷和氣度，越是敢于揭示社會矛盾，越有批判鋒芒的作品才算好作品。一味脫離現實歌功頌德的作品一文不值。如果，當年我們的文學作品充分揭露批判了大躍進放衛星的胡鬧，從思想理論上把產生假大空的根源找到，徹底鏟除，從組織上清理了那種弄虛作假的人，以后就不會發生那么多的問題了。可是我們卻采取了打右派的行為，來壓制不同意見的提出，結果事與愿違。

　　三文學作品中如何評價勞動和勞動人民

　　恩格斯有一個重要的科學論斷：勞動創造了人本身。是勞動使人從動物界分離了出來，因此，勞動光榮、勞動偉大是人類固有的理念。文學理應贊美勞動，贊美勞動人民。唐利群認為只有在國營集體企業里干活才有意義、才有價值的觀點，對勞動的贊美不能與認同剝削掛鉤，這就太偏激了。在漫長的人類社會中，除了原始社會和近代社會主義模式零星試點外，都處于階級剝削社會中，勞動人民的大部分成果要被統治階級所榨取。難道奴隸、農奴、長工短漢，流水線上的工人的勞動就沒有價值了嗎？勞動就不要歌頌了？我們今天贊美萬里長城、金字塔的宏偉，認為這是勞動人民的偉大勞動結晶。這就是肯定了建造長城金字塔勞動人民的價值，雖然，建造萬里長城的千萬個范喜良是在監工者皮鞭下干活的。

　　我覺得人活著的意義是分層次的，首先，活著就好，活著就是人生的意義；其次人活著要追求自身和家人的幸福，如果同時能對他人提供幫助、能為社會創造出更多的財富，那就是很有意義的人生了。如果做到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那就是偉人圣人了。勞動是達到人生目標的基本手段。你不幸成為了奴隸社會時期的一個戰俘奴隸，要想生存下去，就得發揮自己聰明才智和勞動技能，為自己的主人做出貢獻，來更好地爭取自己能夠活下來，就像勾踐臥薪嘗膽那樣來忍受。你的勞動成果是為奴隸主所占有了大部分，但你能分享其中的一部分呀，甚至奴隸主會賞你一個女奴隸，讓你不至于絕后。因此，你的勞動是有價值的，起碼能讓你活下去。成吉思汗屠城時，不殺工匠，因為工匠有勞動價值。你淪為新時代工廠流水線上的一個產業工人，雖然那種勞動是枯燥的、非人性的，但你畢竟可以掙到一筆工資，用工資來養活一家老小，這就是你勞動付出得到的回報。我自己十五歲時，就流落到社會，打工謀生。找到活兒，我賣力氣地去干，用心學技術，更好為主家服務，只有這樣才能找到更多的活兒干。因此，我特別能理解孫少平的打工生涯，辛勤勞動人才會找到勞動崗位，才能夠得到社會的回報。不管懶漢有多少懶惰的理由，都不會得到所認識的人的尊重。勞動人群中，大家也佩服肯吃苦、會干活的人，鄙視投機耍賴的人。唐利群認為孫少平能忍受這種剝削勞動而不反抗沒有積極的價值，真是書生意氣。固然勞動者應該有階級覺悟，要敢于善于團結工友與資本家作斗爭。但你得首先承認社會存在剝削的合理性、合法性和長期性，我國社會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各種勞動關系是長期存在的。必須認清并接受，自己的勞動果實是要分給資本家一部分，自己只能分享其中的一小部分。你個人想反對這種制度是徒勞的。當然你若有消滅這種制度，建立真正的社會主義社會的理想，這是值得贊許的，你向這個理想做出的任何努力我都是贊賞支持的。但你要記住，必須立足現實，丟掉幻想，工人與資本家的矛盾在絕大數情景下，處于相互容忍、相互妥協合作的過程中，還沒有發展到那種你死我活的極端對抗階段，革命還沒有到來，你不能用革命的理念來處理自己日常的打工事務。在法治社會里，俠客仗義行俠行為、革命家的造反行為，只會讓你自己失業，受到無情的打擊。因此，唐利群說孫少平沒有按照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的原則行事，這是一種不通人情世故的無知。你按唐利群主張去辦，倒霉的是你自己。

　　路遙是農民家庭出身，他從小參加勞動，他的作品贊揚歌頌了勞動、勞動人民的情懷，是最有文學價值的東西。

　　總而言之，《平凡的世界》是反映我國包產到戶前后農村變革時期的一部史詩性的偉大作品，書中歌頌了平凡的勞動人民，贊美了勞動，成功塑造了可敬可親的勞動人民正面典型形象，富有強烈的勵志色彩，讀后能給人一種激發力量，是一部難得的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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