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平(謝子龍/圖)
李昌平有滿肚子真話要對人講。但“有誰能聽得進我說的話呢?真是‘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最終他選擇了一個特殊的傾訴對象——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
李昌平覺得很冤枉:“我知道監利縣不能久留了,重新安排也還是在荊州,今后荊州不穩定,會不會也把責任推到我的頭上呢?”
“我懷著對黨的無限忠誠,對農民的深切同情,含著淚水給您寫信。我要對您說的是:現在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
19年前的春耕時節,深感“農民負擔過重,實在找不到出路”的李昌平連夜寫了一封信,題為《一個鄉黨委書記的心里話》,他在信的開頭作了這樣的自我介紹:“總理:我叫李昌平,今年37歲,經濟學碩士,在鄉鎮工作已有17年,現任湖北省監利縣棋盤鄉黨委書記。”
猶豫幾日后,李昌平在2000年3月8日用平郵將信寄出,郵資八分錢,信封上寫著“國務院總理朱镕基(收)”。至于朱镕基能否收到,李昌平也沒把握。
誰知,“3月27日總理就派人(調查組)了。”2019年1月20日,離開體制多年的李昌平,坐在他創建的中國鄉村規劃設計院(簡稱“中國鄉建院”)辦公室里,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當年“捅下的婁子”。
一番“心里話”引起舉國上下對“三農”問題的聚焦和中央的高度重視,也在監利縣引發一場聲勢浩大的改革。但李昌平自己卻不得不在半年后辭去公職,南下廣東打工。2000年底,《南方周末》第一次組織讀者投票評選年度人物,李昌平高票當選。
一年后,李昌平又北上,開始混跡京城“三農”圈子,做學問、寫文章;后來在導師陸學藝的點撥下跳出學術圈,搞鄉村建設實驗。
“解決農村問題,昌平是干了件‘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事。”張木生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曾在中央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工作,是中國農村改革重要推動者杜潤生的門生。2019年1月21日,他在中國鄉建院一年一度的顧問會上評價:“我最贊成昌平走過的路,下通農戶,上通紅墻,上下都能接受。”
1
“閉上嘴就不是李昌平”
中國鄉建院顧問會設在北京前門大街附近一座隱蔽的四合院里,當天應邀而去的都是赫赫有名的“三農”問題研究者和鄉村建設專家,其中不乏白發蒼蒼的老者。
向顧問們匯報完2018年的工作后,李昌平認真表態:“我打算今年閉上我這張嘴,再不亂放炮了。”
聽到這句話,本來在埋頭敲電腦的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張曉山哈哈大笑:“閉上嘴,那就不是你李昌平了!”
李昌平從來憋不住話。
1982年大學畢業后,李昌平放棄留城工作的機會,自愿申請到湖北省監利縣周河公社工作。
“周河公社是我的家鄉,此后我在鄉鎮黨委書記崗位上‘三起三落’,基本無特別值得一提的建樹,但錯誤犯了不少,錯事做了太多。”1999年12月被任命為監利縣棋盤鄉黨委書記時,李昌平已是第四次擔任鄉黨委書記的職務。
到職兩個多月,李昌平目睹農民負擔一年比一年重,村級集體虧空一年比一年多,鄉鎮財政赤字一年比一年大。更糟糕的是,真話無處說。“上級領導來聽農民增收就高興,匯報農民減收就批評人。”
李昌平憋不住,有滿肚子的實話、真話要對人講。但“有誰能聽得進我說的話呢?真是‘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最終他選擇了一個特殊的傾訴對象——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
四千余字的信連夜寫成。信中,李昌平歷數其親眼目睹的農村現狀,并給出了解決“三農”問題的建議。最終促使他義無反顧將信發出去的,是監利縣2000年3月初召開的一次農村工作會議。
會上,縣委要棋盤鄉做典型發言,介紹2000年農村經濟發展的藍圖。面對全縣實況轉播的鏡頭,李昌平紅著臉念完了材料,“通篇的牛皮大話吹過之后,感覺自己就像做賊一樣,做了一件十分缺德的事”。
大會散場后,李昌平在分組討論時再次發言,這次他說了真話,把監利縣農村存在的一系列問題擺了出來,引起大部分鄉黨委書記的共鳴。但主持人轉移了話題:“我縣最近幾年農村形勢是好的,有問題是局部的、個別的。”
縣委書記最后講話,語氣強硬,不時站起來用手敲打桌子:“這次會議的主題是鼓舞全縣人民的士氣,振奮精神,有些同志就是要改變會議的主題,這是不講政治的表現……”
李昌平心想,沒有理由不把寫給總理的信發出去了。
2
“剩下的只有一條路”
據《朱镕基講話實錄》記載,2000年3月22日,國家信訪局《群眾反映》第28期摘登了李昌平的信。3月27日,朱镕基指示農業部派人調查。5月4日,朱镕基在農業部的暗訪調查報告上作出批示:“……‘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雖非全面情況,但問題在于我們往往把一些好的情況當做全面情況,而又誤信基層干部的‘報喜’,忽視問題的嚴重性。”
2000年6月,湖北省委書記、省長到監利調研并召開現場辦公會,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改革”隨之展開。
當年8月24日出版的《南方周末》以“鄉黨委書記含淚上書,國務院領導動情批復”為題,在頭版頭條報道了這場改革。
▲2000年8月24日《南方周末》頭版版面
“《南方周末》報道以后,全國各地的讀者來信像雪片一樣飛來,農民的來信最多,大多是反映他們家鄉的農村負擔太重,干部太兇,領導太貪,有冤無處申,有理無處講……”李昌平在2002年1月出版的《我向總理說實話》一書中寫道,當時的市領導判斷:監利很不穩定,李昌平是監利不穩定的核心,如果李昌平覺得監利不適合他,組織上可以考慮將他調出監利,重新安排工作。
李昌平覺得很冤枉:“我知道監利縣不能久留了,重新安排也還是在荊州,今后荊州不穩定,會不會也把責任推到我的頭上呢?剩下的只有一條路——我該走了。”
2000年9月,李昌平辭職南下,不當干部了,一開始總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沒有了優越感”。習慣后,他覺得“打工還真不錯,沒有‘一票否決’的壓力,沒有‘左右逢源’的無奈,沒有‘裝腔作勢’的跋扈”。
進城打工的李昌平一度以為自己要告別農村、農業、農民。但初心難忘,當聽聞老家依然因農民負擔過重連發惡性事件時,李昌平在悲憤中寫下《我向總理說實話》書稿,并在其中反思:“用‘花多果少’來形容這場改革的效果是客觀的……一封信,一段領導批示,一個現場會,一班人,僅一個月、一陣風式的突擊性改革,想一舉取得成功?”
2001年9月,李昌平攜書稿北上,應“三農”問題專家溫鐵軍邀請,在《中國改革》雜志社當記者。
《我向總理說實話》一開始無法出版,北京“三農”圈子里的朋友出了個主意:請杜潤生老先生給書作序。那時候杜潤生快九十歲了,拿著放大鏡看完書稿后,就正兒八經寫了一篇序,叫《我們欠農民太多》。
3
“回”農村
《我向總理說實話》出版后,李昌平下基層采訪時會得到很多優待。他參加了四川步云鄉長直選換屆的全過程,寫出獨家報道《步云直選: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他采訪全國第一個依法罷免村官的村莊——哈爾濱集樂村,寫出《有無民主兩重天》,他還寫了《萊州刁民張丕慶》,并將這三篇報道視為記者生涯的代表作。
也因為《我向總理說實話》這本書,李昌平在北京的學界多了很多老師和朋友,甚至被時任中國社會學學會會長陸學藝收為“編外弟子”。到北京兩年后,李昌平寫的跟“三農”有關的文章再次結集成書《我向百姓說實話》。
文章越寫越多,名氣越來越大,但在陸學藝看來,李昌平在北京一直“漂著”,還是準農民工,屬于社會弱勢群體。
2008年春,陸學藝按照慣例請農口的老同志聚會。送走老同志后,他把李昌平叫到辦公室,泡上茶,圍繞李昌平的“后半生”討論了一個多小時。
“陸老師說,北京這個圈子說什么你都已經知道了,但中國少一個深入基層做實驗的實驗員李昌平,卻是很大的損失。”李昌平說,陸學藝囑咐他:“一火車皮的論文,其作用趕不上小崗村十幾個農民的紅手印。”
就這樣,李昌平迎來了人生的又一個轉折。他總結,是溫鐵軍將他帶進了“三農”學界,讓他知道學者們在想什么、說什么,而陸學藝又將他“送回去”,勸他發揮基層干部出身、能和農民打成一片、又能把專家學者“設想”落地生根的優勢,去廣闊的農村扎扎實實地做實驗。
2009年,李昌平選擇了河南郝堂村開展“內置金融”實驗。
內置金融就是在土地集體所有制下,配套建立農民主導的村社合作金融,利息歸村社成員。李昌平認為,村社有了內置金融后,農民的承包地、村社集體成員權甚至宅基地和房屋等都可以用來抵押貸款,農民手上就有活錢,村莊就可能有發展。
曾在郝堂村當黨支部書記的禹明善這么向村民介紹他:“李老師來了,知道李老師是誰嗎?就是當年給總理寫信的人。”
但李昌平并不認為曾經的光環是他能在農村做成事的原因:“不會說因為是李昌平(別人就買賬)。我們鄉建院有自己創新的一套方法,在鄉村振興這個市場上還是比較有競爭力的。”
中國鄉建院是李昌平“回到農村”3年后,于2011年創建的,定位是“一家為鄉村建設提供系統性、創新性解決方案的專業機構”,李昌平擔任院長。
“和做公益不一樣,我們是社會企業。”李昌平說,他創建中國鄉建院時的愿景,就是把鄉村建設變成一個職業,持續地為農村做事,持續地培養專注為農村做事的人。
4
“退一步想,待十年看”
2019年1月21日,北京室外寒風凜冽。中國鄉建院的顧問會上,聽完李昌平的匯報,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趙樹凱調侃說:“昌平現在是春天來了,意氣風發。”
“現在的鄉村振興,喊得很響,解讀文件的人很熱鬧。但細看規劃,空的多。如何落到實處?”趙樹凱認為核心在基層的突破。
“現在的問題是,要把農民的聲音發出來。你們搞實驗常年駐在村里,能發揮這個作用。”趙樹凱勉勵李昌平,“只要你們腳在村里,自然而然能彌合和超越紛爭。你們和農民‘滾’在一起,政府的困惑還要靠你們解答。”
李昌平也有困惑。
和南方周末記者交談時,他也不時念起過往,說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農村“四兩能撥千斤”,農民干什么成什么;后來農村的路越走越窄,農民從地里難掙到錢,發展缺乏主體性,變成“千斤撥不動四兩”。
而各方對于“三農”的討論,似乎也離真實的農村越來越遠。“以前大家還在乎,還討論農村該怎么走。今天好像沒人在乎了。我寫文章,寫完了對與錯好像沒什么意義。”
曾經提筆就給總理寫信的年輕人,現在甚至不找人大代表反映問題了,他擔心政策在基層執行過程中走樣。
于是,他告誡自己:少說話,少寫文章,埋頭做鄉建。
然而,直言不諱的文章仍一篇接一篇地發,逆耳忠言仍一句接一句地講。前一天在“朋友圈”里抨擊農村組織無效,后一天見記者時又批評政策走回頭路……李昌平還是憋不住。
言辭雖激烈,但李昌平說他的心中沒有敵人。如趙樹凱所言,李昌平只是在“把農村的聲音放大”。
趙樹凱對李昌平說,如今農民的聲音雖然變小了,但依然需要被聽見:“希望還是在基層,我很看好你們。”
李昌平在中國鄉建院的辦公室里擺了一幅字:“退一步想,待十年看”。這是李昌平的岳母托人寫的,岳母了解李昌平的性子,鞭策他做事不要太著急。李昌平說這句話對他影響很大,“不著急、慢慢干,著急也沒用。以前覺得自己可以干很多事,但到了這個年紀,知道自己能干的事很少。”
但李昌平仍感到有希望,希望在年輕人。每當看到愿意投身“三農”的“小朋友”,李昌平就滿心歡喜。
李昌平不知道自己年輕時有沒有做好基層干部,但他現在知道,怎么做好中國鄉建院的“CEO”——把發展農村的機會放手交給年輕人。“(有人)擔心自己沒能力。我說,年輕人要大膽干,怕什么,我給你當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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